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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棺

书籍名:《藏在草间》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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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回到灿然黄土里的鲁西平原为我的父亲过生日的时候,目触于色耳耽于闻的事物,再没有比父亲的白色棺木更予人警醒而怆然的了。今天,当我捉笔想谱写它的时候,仿佛又见它现在还停在鲁西老家东屋的一侧,下午的阳光照见它光洁舒畅的表面,散发着一种树木的楚楚清香,令你一见就不容再在脑子里忘却。

  其时父亲还不到七十岁,就像朴素的农业一样,他有着一种土壤的素朴柔和与不事喧哗的质地和本色,他从土壤里出来,依然保持着土壤的颜色,不刺目,不耀眼,而今他老了,而且日子和季节也苍老了,到了今年老家的麦子从泥土里走出来被收割以后,父亲想到了自己的归宿。

  人都老了。

  贫困和悲哀一直没有离开我的家庭,但父亲还是老了,那些酒依旧还摆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但再也温暖不了父亲的心。

  母亲说:“今年为你父亲打一口棺材,明年再为我打一口。”

  这一切都是这么平凡,它使人想到了苍穹下的阳光和雨水,黄土默默地积蓄与损耗,想到了在它们之上或之下的人类命运,就像一粒麦子随手弃在地上长大了,长成了一穗麦子,当我们面对它们团结而成的面包的时候,很少会产生某种感恩的心情以怀想它们。父亲,他使你想到延续、挣扎、血汗和泪水,当我面对的父亲不是一个词,也不是一群词汇的时候,我的心里有着不是苍凉不是悲哀不是旷达不是冷静却兼有容之的东西,我想到了沉默后面的那种深刻的冷峻。

  我的父亲是个朴素的人,就像一穗麦子,在我回家见他把一车公粮和提留的麦子送到粮站的时候,我首先还是想到麦子的物象。我的家里还没有什么变化,一进门就见着院子里的麦秸,地排车和一口水井,靠近院角的地方,有个粪堆。

  这就是我的家。从我十年前走出这个院落,它仍旧是一如既往只有黄土墙,还是黄土墙。我的父亲已经垂垂老暮了,毫无再振兴的可能了,而我却在外面漂漂泊泊散淡一生。但家这个概念还存在,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活着。虽然我每次回家都感觉到他们有点陌生,不再是那么一对东奔西忙的老夫妇了,不知是哪一次我从外归家的时候,发现父亲和母亲已不再壮健而是疲瘦的身子,我心里一阵难过,这就是我年幼时遭到委屈和困顿的时候,时时拥抱的那么一团支持、骨肉、血性和光热?记得在我刚刚放下包裹还未暖热床板就要离去的那次,母亲说我能不能再多留几日,我没有想到母亲的心境,脱口而出:“外面挺忙。”惹得母亲非常难过,说我人大了,再也用不着父母了,再也想不到父母了。

  过后我悟到了这话中的寂寞。在雪季里或是每个普通的黄昏抑或是深秋的夜里,这一对老夫妇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了,户外没有了秋虫,也没有了蟋蟀在灶旁在枕簟上唧唧复唧唧,只有风溜到窗下蹲着听一会,然后耸起身子用手捅一下窗纸,跑到别户的房屋上,在那茅草顶上吼着叫着。

  整个村子都熄灭了。

  我想,这一对老夫妇在深秋的屋里准睡不实觉,这并非人老卧伏的机会就少了,他们肯定是在似睡非睡地假寐,仄听户外的秋风渐渐迷离于淡远的往事了。

  他们会磨磨叨叨地叙说起儿子,说他在远方的一个小城里满眼沧桑的生活。小时候,每一次户外秋深的夜风把我惊醒,我总是躲在惊恐里听着父亲的脚在满是残霜和牛粪的地上移动着,踏踏地走出村去。离村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白杨林,父亲把树林里的叶子扫回家来,用作柴烧。于秋深无边寒冷的薄明中,父亲的扫帚声使我心碎,那使人心碎的扫帚声,最后就凝固成一块铁板那么硬朗,就像那声音来自平原的深处,急急地唤你唤你,催促你,使你容不得半点吝惜。

  还是灿然老老的黄土,还是灿然老老的黄屋,面对鲁西无尽洒脱的旷野,背靠至少有三百年历史的村落,母亲把麦子倒进院里架起的一个笸箩里,那时明媚的阳光照射着晶澈明亮的东屋一侧那口忧伤的棺材,你不能不感到生命的进程就是这么平静地、不动声色地流逝过去了。

  鲁西平原,黄土屋。父亲之前的父亲就这样生活过了。面对着父亲的棺木,我悟出了生命在挣扎时同样也有一种坦然的表现,这抑许因为苦难滤尽了所有的奢求,便生出了自然的怡静和淡泊?

  母亲几日连续冲洗麦子,然后让父亲交上公粮或到一个远远的地方的打面机坊里去磨成面粉。母亲用湿布擦洗麦子,手在麦粒中间搅动翻起一股隐隐的尘雾,有点呛人鼻口,仿佛使人闻到旷野里的土地微微散发出的温热,直到一颗颗的麦粒被还原出了原生的那种浅褐如土的质朴和圆满的忧伤。

  浑圆的麦子使人忧伤。

  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深深的忧伤,连这里的农民都不屑于表述了。

  于是一天,当我把装麦子的麻袋搬上借来的毛驴和排子车朝打面机坊走去的时候,我和父亲坐在车上,那时候时间尚早,驴子踢嗒踢嗒碎在地上的声音很动听。有时路上没收拾干净的一茎草叶或一穗麦子,在车轮中间,草叶或麦穗轻轻地拨弄着车轮,发出很响的“刺楞刺楞”的声音,旷野里很寂静,父亲漫不经心地唱起歌来:

  往前望白茫茫是沧州道。

  往后看不见我的家门。

  是曲调古老的枟林冲发配枠,节拍很缓慢,歌声悲壮苍凉,悲壮的歌声在坦荡的旷野上缓慢地爬行着,空气因歌声而起伏,没散尽的雾也在散荡。

  雪纷纷洒酿难销解心头怨忿。

  泪涟涟我再打望一下行路的人。

  从父亲轻轻唱出第一个音节时,我就把头扭回来,面向着父亲。

  父亲的脸木木的,没有表情,连眼睛也是丝丝缕缕的茫然,就在这丝丝缕缕的茫然中竟能有两个很亮的光点,我紧盯着这两个光点,似乎感到某种温暖和安慰。父亲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彻底失败的人,我想在他歌唱的时候,他大概把我,把驴车以及驴车驶进的原野也忘却了吧?

  那驴子的踏踏声,那麦子,那歌唱的回响声都与他无关。

  我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我对这架驴车充满了少有的依傍和信赖。这就是这个黎明的世间唯一可以让我在旷野中感到坚硬的东西了。好些年啦,我没有手握镰刀割过麦子,平原里的事,都是父母日夜躬身的操劳,我却独自在外边吃着自己的“工作饭”,每次归家,我都有楚楚的凄凉涌盈在心里,常想该把自己的全部榨干像阳光奉献给树木一样奉献给父母双亲,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暖和些,光彩些。偏是这些年立了别样的目标,总想做成一些更紧要、更崇高的事体,就在这些自慰自欺的前行里,父母都老了,这一次回家我不得不面对老家东屋一侧楚楚的棺木了。

  这是父亲最后的床,当我和父亲坐在车上向打面机坊驶去的时候,父亲说在一天的夜里,他梦见了他的父亲在和他说话,他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趋近于梦中的那个人,越来越酷似他模仿他,直到有一天彻底成为另一个他。父亲在麦收之后让木匠为他打了这口棺材,说等他咽了气,就把他装进去悄悄地埋掉,就省了做儿子的许多事情。

  父亲说:“做棺木的是你的同学呢。”

  我明白了,父亲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不在他忙乱的后事上再为一口棺材奔奔波波。

  那天早晨在打面机坊里,我感到很疲乏,我看到我们的麦子在钢铁的挤压下一点一点被咀嚼被粉化,变成没有性格没有性别的面粉。

  早晨的阳光在磨坊的窗纸上涂抹着最初的一抹润红,有一种明丽的安祥在我父亲的眼中悄悄蠕动了。他已经离开了磨坊,在院子里的大石碾上,想吸一支烟。

  这就是父亲。

  我望着轰隆轰隆的磨坊,看到那些新鲜的、带着琥珀色光芒的麦子在重浊的隆隆声中被粉碎了。我想到了那口棺木,父亲已经不行了,再往前紧走几步他就会躺在那口最后的床上,无声无息在泥土里像一穗麦子被粉碎,最后变成细碎的壤粒,再生出一茬茬的麦子,然后再收割、成熟、播种,被粉化。

  我想象着某些年后,我父母已躺在鲁西老家的地下了,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再也没有人说起他们,那口白色的棺木也已成了一个白色的意象,在儿子心中闪闪烁烁,他们听着土外摇撼而来的一个又一个黄昏,渐渐地老去,老去……等待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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