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萧红散文 > 第77章 无题(3)

第77章 无题(3)

书籍名:《萧红散文》    作者:萧红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

  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那里去了?虽然在三个月前向他告别的时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说:“每天码头,就有验病的上来,不要怕,中国人就专会吓呼(唬)中国人,茶房就会说:验病的来啦!来啦!……?”

  我等着你的信来。

  可怕的是许女士的悲痛,想个法子,好好安慰着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静下来,多多的和她来往。过了这一个最难忍的痛苦和初期,以后总是比开头容易平伏下来。还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够想象了。我想二步踏了回来,这想象的时间,在一个完全孤独了的人是多么可怕!

  最后你替我去送一个花圈或是什么。

  告诉许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红

  十月二十四日第二十五信日本东京——上海(1936年10月29日发,11月3日到)

  均:

  挂号信收到。四十一元二角五的汇票,明天去领。二十号给你一信,二十四又一信,大概也都收到了吧?

  你的房子虽然费一点,但也不要紧,过过冬再说吧,外国人家的房子,大半不坏,冬天装起火炉来,暖烘烘的住上三两月再说,房钱虽贵,我主张你是不必再搬的,一个人,还不比两个人,若冷清清的过着冬夜,那赶上上冰山一样了。也许你不然,我就不行,我总是这么没出息,虽然是三个月不见了,但没出息还是没出息。不过回去我是不回去的。奇来了时,你和明他们在一道也很热闹了。

  钱到手就要没有的,要去买件外套,这几天就很冷了。余下的钱,我想在十一月一个整月就要不够。一百元不知能弄到不能?请你下一封信回我。总要有路费留在手里才放心。

  这几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烧破了。其实一个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了。在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安慰着两个飘泊的灵魂!……写到这里鼻子就酸了。

  均:童话未能开始,我也不作那计画了,太难,我的民间生活不够用的。现在开始一个两万字的,大约下月五号完毕。之后,就要来一个十万字的了,在十二月以内可以使你读到原稿。

  日语懂了一些了。

  日本乐器,“筝”在我的邻居家里响着。不敢说是思乡,也不敢说是思什么,但就总想哭。

  什么也不再写下去了。

  河清,我向你问好。

  吟十月廿九日

  第二十六信日本东京——上海(1936年11月2日发)

  三郎:

  廿四日的信,早到了,汇票今天才来。

  于(郁)达夫的讲演今天听过了,会场不大,差一点没把门挤下来,我虽然是买了票的,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没有得到位置,是被压在了门口,还好,看人还不讨厌。

  近来水果吃得很多,因为大便不通的缘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

  东亚学校,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一期终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个私人教授的地方去读,一面是读读小说,一方面可以少费一些时间,这两个月什么也没有写,大概也许太忙了的缘故。

  寄来那张译的原稿也读过了,很不错,文章刚发表就有人注意到了。

  这里的天气还不算冷,房间里生了火盆,它就像一个伙伴似的陪着我。花,不买了,酒也不想喝,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里看着窗棂和空空的四壁,对于一个年青的有热情的人,这是绝大的残酷,但对于我还好,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火焰的。

  珂要来就来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点,不能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找路走,至于“被迫”,我也想不出来被什么所迫。

  奇她们已经安定下来了吧?两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马乱起来了,牵牛房的那些朋友们,都东流西散了。

  许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时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勉强挣扎着读的,她为人家做过家庭教师,还在课余替人家抄写过什么纸张,她被传染了猩红热的时候是在朋友的父亲家里养好的。这可见她过去的孤零,可是现在又孤零了。孩子还小,还不能懂得母亲。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两趟。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他家去玩,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但他的爱人,留给谁了呢?

  不写了,祝好。

  荣子十一月二日第二十七信日本东京——上海(1936年11月6日发)

  均:

  《第三代》写得不错,虽然没有读到多少。

  《为了爱的缘故》也读过了,你真是还记得很清楚,我把那些小节都模糊了去。

  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四十元的汇票,是从邮局寄来的,也许你怕上次的没有接到?

  我每天还是四点的功课,自己以为日语懂了一些,但找一本书一读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还不行,大概再有两月许是将就着可以读了吧?但愿自己是这样。

  奇来了没有?

  你的房子还是不要搬,我的意思是如此。

  在那《爱……》的文章里面,芹简直和幽灵差不多了,读了使自己感到了颤栗,因为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我想我们吵嘴之类,也都是因为了那样的根源——就是为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从此我可就不愿再那样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祝好。

  吟十一月六日

  手套我还没有寄出,因为我还要给河清买一副。第二十八信日本东京一上海(1936年11月9日发)

  均:

  昨夜接到一信,今晨接到一信。

  关于回忆一类的文章,一时写不出,不是文章难作,倒是情绪方面难以处理。本是活人,强要说他死了!一这么想就非常难过。

  许,她还关心别人?她自己就能够使人关心的了。

  “刊物”是怎样性质呢?和《中流》差不多?为什么老胡指胡风。就连文章也不常见呢?现在寄出手套两副,河清一副,你一副。

  短篇没有写完。完时即寄出。

  祝好。

  荣子十一月九日第二十九信日本东京——上海(1936年11月19日发)

  均:

  因为夜里发烧,一个月来,就是嘴唇,这一块那一块的破着,精神也烦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来。想了些无用的和辽远的想头。文章一时寄不去。

  买了三张画,东墙上一张北墙上一张,一张是一男一女在长廊上相会,廊口处站着一个弹琴的女人。还有一张是关于战争的,在一个破屋子里把花瓶打碎了,因为喝了酒,军人穿着绿裤子就跳舞,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张,一个小孩睡在檐下了,在椅子上,靠着软枕,旁边来了的大概是她的母亲,在栅栏外肩着大镰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那檐下方块石头的廊道,那远处微红的晚天,那茅草的屋檐,檐下开着的格窗,那孩子双双的垂着两条小腿。真是好,不瞒你说,因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了自己似的,我小的时候就是那样,所以我很爱她。投主称王,这是要费一些心思的,但也不必太费,反正自己最重要的是工作——为大体着想,也是工作。聚合能工作一方面的,有个团体,力量可能充足,我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自己来罢,投什么主,谁配作主?去他妈的。说到这里,不能不伤心,我们的老将去了还不几天啊!

  关于周先生的全集,能不能很快的集起来呢?我想中国人集中国人的文章总比日本集他的方便,这里,在十一月里他的全集就要出版,这真可配(佩)服。我想找胡、聂、黄等诸人。立刻就商量起来。

  商市街被人家喜欢,也很感谢。

  莉有信来,孩子死了,那孩子的命不大好,活着尽生病。

  这里没有书看,有时候自己很生气。看看《水浒》吧!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夜半里的头痛和恶梦对于我是非常坏。前夜就是那样醒来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红色酒,到现在还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东的锅子烧了点菜,就在火盆上烧的(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买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来试试)。小桌子,摆好了,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反受了感触,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触,于是把房东的孩子唤来,对面吃了。

  地震,真是骇人,小的没有什么,上次震得可不小,两三分钟:房子格格地响着,表在墙上摇着。天还未明,我开了灯,也被震灭了,我梦中梦中(懵)的穿着短衣裳跑下楼去,房东也起来了,他们好像要逃的样子,隔壁的老本婆叫唤着我,开着门,人却没有应声,等她看到我是在楼下,大家大笑了一场。

  纸烟向来不抽了,可是近几天忽然又挂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像我们在顶穷的时候那样,就连块面包皮也是喜欢的,点心之类,不敢买,买了就放不下。也许因为日本饭没有油水的关系,早饭一毛钱,晚饭两毛钱,中午两片面包二瓶牛奶。越能吃,我越节制着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这原因。但是闲饥难忍,这是不错的。但就把自己布置到这里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况这一个饥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汇票,不少了。你的费用也不小,再有钱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预算是够了的。

  前些日子,总梦想着今年要去滑冰,这里的别的东西都贵,只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旧货店门口,挂着的崭新的,简直看不出是旧货,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还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场一点钟的门票五角。还离得很远,车钱不算,我合计一下,这干不得。我又打算随时买一点旧画,中国是没处买的,一方面留着带回国去,一方面围着火炉看一看,消消寂寞。

  均:你是还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和蛹一样,自己被卷在茧里去了。希望顾(固)然有,目的也顾(固)然有,但是都那么远和那么大。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虽然生活是为着将来而不是为着现在。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

  均:上面又写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误解的一些话,因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前天我还给奇一信。这信就给她看吧!

  许君处,替我问候。

  吟十一月十九日第三十信日本东京——上海(1936年11月24日发)

  三郎:

  我忽(然)想起来了,姚克不是在电影方面活动吗?那个《弃儿》的脚本,我想一想很够一个影戏的格式,不好再修改和整理一下给他去上演吗?得进一步就进一步,除开文章的领域,再另外抓到一个启发人们灵魂的境界。况且在现时代影戏也是一大部分传达情感的好工具。

  这里,明天我去听一个日本人的讲演,是一个政治上的命题。我已经买了票,五角钱,听两次,下一次还有郁达夫,听一听试试。

  近两天来头痛了多次,有药吃,也总不要紧,但心情不好,这也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桥》也出版了?那么《绿叶的故事》也出版了吧?关于这两本书我的兴味都不高。

  现在我所高兴的就是日文进步很快,一本《文学案内》翻来翻去,读懂了一些。是不错,大半都懂了,两个多月的工夫,这成绩,在我就很知足了。倒是日语容易得很,别国的文字,读上两年也没有这成绩。

  许的信,还没写,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怕目的是想安慰她,相反的,又要引起她的悲哀来。你见着她家的那两个老娘姨也说我问她们好。

  你一定要去买一个软一点的枕头,否则使我不放心,因为我一睡到这枕头上,我就想起来了,很硬,头痛与枕头大有关系。

  我对于绘画总是很有趣味,我想将来我一定要在那上面用功夫的。我有一个到法国去研究画的欲望,听人说,一个月只要一百元。在这个地方也要五十元的。况且在法国可以随时找点工作。

  现在我随时记下来一些短句,我不寄给你,打算寄给河清,因为你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点新的趣味。

  以墓地去烧刊物,这真是“洋迷信”、“洋乡愚”说来又伤心,写好的原稿也烧去让他改改,回头再发表罢!烧刊物虽愚蠢,但情感是深刻的。

  这又是深夜,并且躺着写信。现在不到十二点,我是睡不下的,不怪说,作了“太太”就愚蠢了,从此看来,大半是愚蠢的。

  祝好。

  荣子十一月廿四日第三十一信日本东京——上海(1936年12月5日发)

  三郎:

  你且不要太猛撞,我是知道近来你们那地方的气候是不大好的。

  孙梅陵也来了,夫妻两个?

  珂到上海来,竟来得这样快,真是使我吃惊。暂时让他住在那里罢,我也是不能给他决定,看他来信再说。

  我并不是吹牛,我是真去听了,并且还听懂了,你先不用忌妒,我告诉你,是有翻译的。

  你的大琴的经过,好像小说上的故事似的,带着它去修理,反而更打碎了它。

  不过说翻译小说那件事,只得由你选了,手里没有书,那一块喜欢和不喜欢也忘记了。

  我想《发誓》的那段好,还是最后的那段?不然就《手》或者《家族以外的人》!作品少,也就不容易选择了。随便。自传的五六百字,三二日之间当作好。

  清说:你近来的喝酒是在报复我的吃烟,这不应该的,你不能和一个草叶来分胜负,真的,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我们刚来上海时,那滋味你是忘记了,而我又在开头尝着。

  祝好。

  荣子十二月五日第三十二信日本东京——上海(1936年12月15日发)

  三郎:

  我没有迟疑过,我一直是没有回去的意思,那不过偶尔说着玩的。至于有一次真想回去,那是外来的原因,而不(是)我自己的自动。

  大概你又忘了,夜里又吃东西了吧?夜里在外国酒店喝酒,同时也要吃点下酒的东西的,是不是?不要吃,夜里吃东西在你很不合适。

  你的被子比我的还薄,不用说是不合用的了,连我的夜里也是凉凉的。你自己用三块钱去买一张棉花,把你的被子带到淑奇家去,请她替你把棉花加进去。如若手头有钱,就到外国店铺买一张被子,免得烦劳人。

  我告诉你的话,你一样也不做,虽然小事,你就总使我不安心。

  身体是不很佳,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毛病,沈女士近来一见到就说我的面孔是膨胀的,并且苍白。我也相信,也不大相信,因为一向是这个样子,就没希奇了。

  前天又重头痛一次,这虽然不能怎样很重的打击了我(因为痛惯了的原故),但当时那种切实的痛苦无论如何也是真切的感到,算来头痛已经四五年了,这四五年中头痛药,不知吃了多少。当痛楚一来到时,也想赶快把它医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又总是不必了。因为头痛不至于死,现在是有钱了,连这样小病也不得了起来,不是连吃饭的钱也刚刚不成问题吗?所以还是不回去。

  人们都说我身(体)不好,其实我的身(体)是很好的,若换一个人,给他四、五年间不断的头痛,我想不知道他的身体还好不好?所以我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

  周先生的画片,我是连看也不愿意看的,看了就难过,海婴想爸爸不想?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