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求学：一九七六
一月，周恩来总理去世。四月，爆发“四五运动”，人们自发地到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花圈，朗读诗歌，表达对周总理的哀悼。那一首首感人的诗歌，被抄录下来，传遍祖国各个角落。
接着，听说纪念活动被取缔，纪念人群被驱赶，诗歌和花圈被撤走，并被定性为“反革命活动”。
五月，朱德委员长去世，他是国家的军委主席，跟姥爷同龄。
三员大将，上半年走了两位，只剩下伟大领袖毛主席了。
七月，唐山大地震。
九月，毛主席逝世。
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是在一个下午，通过广播向全国公告的。
少不更事的我，正蹦蹦跳跳地从学校往家走，就听见广播里传来了沉重的哀乐，但那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经过邻居李大娘家门口的时候，看到姥爷拄着拐棍坐在门口，表情异常严肃地，跟好几个邻居一起听广播。
姥爷是从来不到邻居家串门的，也从来不听广播，我们家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广播喇叭。今天是怎么了？
姥爷看了我一眼，没理我。我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也认真听起广播来。
广播里，传来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告全党、全军和全国各族人民书……”
大家默默地盯着那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表情肃穆。
听完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后，姥爷站起来，拄着拐棍，慢慢地往家里走去，我跟在姥爷身后，一起往家里走，默默无语。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好多人，都是平时跟姥爷一起关心和讨论国家大事的叔叔伯伯们，大家七嘴八舌，对国家的未来充满担忧。
一直默默坐在床上，没有说话的姥爷，突然叹了一口气：“要军阀混战了。”
姥爷出生在1886年，六十岁以前的人生，都是在战争中度过。作为一名出色的火车司机，他曾被指派为冯玉祥将军、白崇禧将军、李宗仁将军开过火车。他说冯玉祥将军很朴实，穿着旧棉袄，对人和气；白崇禧将军很气派，戴着白手套，穿着呢子军大衣；李宗仁将军因为姥爷火车开得好，而赏过姥爷三十块大洋，可以买好多袋面。
抗日战争期间，姥爷去戏院收门票，养家糊口，就是饿死，也不给日本人开火车。如今九十岁高龄的他，最担忧的就是国家会乱，战争会再次爆发。最不希望的就是我们再经历他所经历过的。
姥爷这一生，经历了中国的百年近代史。
从鸦片战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打了近一百年的仗，受苦的是老百姓。
渴望和平，渴望国家强盛，不再受外族的侵略，成为姥爷和我父母这一代人最强烈的愿望。
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纪念活动，持续了一个多月。各单位和学校都设了灵堂，我们学校也有，是用一间教室布置而成。同学们按班级顺序，排队进入灵堂哀悼，哭成一片。
我记得大家是从后门进去，前门出来，黑板的正中央，悬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四周放满了花圈，最上面是黑底白字的横幅：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
在我之前一批进去的同学里，有我们的那位女班长，她已经哭得瘫倒在地上了，被三四个同学抬了出去。我心里既羡慕，又纳闷：她对毛主席的感情可真深啊！
紧接着，我又开始为自己担忧。大家都在哭，万一我哭不出来怎么办？同学看见了，会不会说我对毛主席的感情不深呢？不行，必须要哭出来，可是，只有十岁的我，真的感受不到那么难过，那么伤心，就是有些难过，一经强迫，反而把感情给憋回去了。
就在我满脑子想着怎么才能哭出来的时候，轮到我们这一小组进灵堂了。
哀乐声中，我们排队站好，向毛主席像三鞠躬。
我不敢抬头，因为我越想哭出来，就越是哭不出来，也不会假装哭。我悄悄地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同学，不得了，大家都哭得泣不成声。
姥爷这动荡的一生，贯穿了中国的百年近代史。他绝不希望自己的命运，在后辈身上重演。
怎么办？我只能把头埋得越来越深。
突然，我察觉到有人正在看我，偷偷一抬眼，原来是班上另一个女同学，她也没有哭。太好了！居然有人跟我一样，那我就不用那么内疚了。当我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竟然，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神经不正常吗？不哭就罢了，怎么能笑呢？只有她一个人，笑了一下，只有我们俩，没有哭出来。要是让老师看见，还不得召集全校开批判大会！后果……
我不敢再想，赶紧低下头来，不再理会她。很快地，我们就从前面的门出去了，这个家伙还一直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我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紧接着，华国锋出任国家主席，毛主席说：“你办事，我放心。”
于是，全国人民都觉得华主席让人放心。学校开始排练节目，拥护敬爱的华主席。
再接着，“王，张，江，姚”被打倒，学校又开始排练新节目，庆祝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
最后，邓小平出任国家领导人，稳定了局面，战争没有爆发，“文革”结束了。
那时我还小，并不懂得风云突变中，大人们的心里所经受过的洗礼。但是，幼小的我还是能感受得到国家命运对个人命运的影响，普通百姓对国家和民族的热爱与担忧，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还没有消失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