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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曼陀罗】01

书籍名:《紫色菩提》    作者: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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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认识自我的心灵,少一点名利的追逐;多一些境界的提升,少一点物欲的沉沦。

  带孩子上菜市场,偶然间看到一个菜贩在卖番薯叶子,觉得特别眼熟。

  番薯叶子是我童年在乡下常吃的青菜,那时或许也不能算是青菜,而是种番薯的副产品。番薯是最容易生长的作物,旧时乡间每一家都会种番薯田,尤其是稻子收成以后,为了使土地得到调节,并善用地利,总会种一些番薯,等到收成以后再播下一季的稻子。

  那些年,番薯为乡间农民做了很大的贡献,好的番薯可以出售,可以果腹以补白米的不足,较差的则可以用来养猪。番薯菜叶也是养猪用的,所以在乡下叫“猪菜”,但大人们觉得养猪也可惜,总是把嫩的部分留下来,作为佐餐的菜肴。三十年前,不太有多吃青菜的观念,只要能吃饱就很不错了,因此,番薯叶子几乎是家庭里最常见的青菜。市场里看到番薯叶子,忍不住对孩子说起童年关于番薯叶子的记忆,

  孩子专注聆听,似懂非懂,听完了,突然举起小手指着番薯叶子说:“这应该叫孔雀菜!”“孔雀菜?为什么要叫孔雀菜呢?”我惊奇地问。“因为它长得真像孔雀的尾巴。”我拿起摊子上摆着的番薯叶子,仔细端详,果然发现它的样子像极了孔雀尾巴,它的梗笔直拉高,末端的叶子青翠怒放,尤其是有一些圆形的品种,张开来,简直就是开屏时的孔雀了。

  四岁孩子的观察力与想象力深深地震撼了我。在过去,番薯叶子对我是一种贫苦生活的象征,因为我和千千万万台湾的农家子弟一样,经验了物质匮乏的苦,所以看到番薯叶子,那些苦的生活汁液便被搅动了。可是对于我的孩子,他生命里还没有苦的概念,因此在最平凡最卑贱的番薯叶子里竟看见了孔雀一般的七彩之美,番薯叶子对他便成为一种美丽与快乐的启示了。

  从那一次以后,我们家就把番薯叶子称为“孔雀菜”,吃的时候仿佛一切的苦难都消失了,只留下那最快乐的部分,而这平凡卑微的菜式也变得格外的高贵精美了。

  可见,一个人对于苦乐的看法并不是一定,也不是永久的,就如同我现在回想童年生活,感觉到它有许多苦的部分,其实苦中有乐,而许多当年深以为苦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充满了快乐。

  乞丐中的乞丐

  苦乐非但是随着时间空间而有不同的感受,并且也是纯主观的,在这个世界上,主观的说可能有最苦的人或最苦的事件,可是在客观里,人的苦乐就没有“最”字了。

  就像孔子的学生颜回,他居陋巷,曲肱而枕之,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最值得注意的是“忧”和“乐”两个宇,对一般人来说,颜回那么简单的生活,几乎是最苦的了,但他却不以为苦,反而觉得那是一种无上的快乐。这种境界,古来许多修习头陀苦行的禅师必然体会得最深刻,即使是近代,像人道主义者史怀哲,像伟大的教育者海伦?凯勒,像拯救印度的甘地,乃至深怀人类苦难悲愿的德蕾莎修女,他们不都是以苦为乐,成就了令人崇仰的志业吗?

  痛苦和快乐是没有一定的道理的!

  我记得小时候,我的父亲说过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乞丐,从这个乡村走到另一个乡村去乞讨金钱,路途的跋涉自不在话下,但是他在那个乡村从早到晚,只讨到一点点的钱,黄昏的时候他悲哀地想着:“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做了乞丐还不要紧,居然走了一天路,还讨不到钱,天底下还有像我这么可怜的人吗?”

  于是,他悲痛地走回他居住的乡村,但是一路上他遇到好几位乞丐,衣服比他更破烂,身体比他更瘦弱,走过来向他伸手要钱,他看到那些乞丐,忍不住百感交集落下泪来,想到:“原来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

  故事的结局是老套,这位乞丐从此改变了人生观,奋发向上,终于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这个故事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因为它有一个深刻的哲理:“除非我们自认为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否则我们一定不是最可怜的人。”苦乐乃是比较级的,没有了比较,苦乐就不会那么明显了。这个道理,梁启超曾写过一篇《惟心》,分析得最为透彻,我且引几段来看!

  “戴绿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绿;戴黄眼镜者,所见物一切皆黄;口含黄连者,所食物一切皆苦;口含蜜饴者,所食物一切皆甜。一切物果绿耶?果黄耶?果苦耶?果甜耶?一切物非绿、非黄、非苦、非甜,一切物亦绿、亦黄、亦苦、亦甜,一切物即绿、即黄、即苦、即甜。然则绿也、黄也、苦也、甜也,其分别不在物而在我,故曰‘三界惟心’。”

  “天地间之物,一而万,万而一者也。山自山,川自川,春自春,秋自秋,风自风,月自月,花自花,鸟自鸟,万古不变,无地不同。然有百人于此,同受此山、此川、此春、此秋、此风、此月、此花、此鸟之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百焉;千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千焉;亿万人乃至无量数人同受此感触,而其心境所现者亿万焉,乃至无量数焉。然则欲言物块之果为何状,将谁氏之从乎?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忧者见之谓之忧,乐者见之谓之乐,吾之所见者,即吾所受之境之真实相也。故曰: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

  梁启超的文字典雅明白,让我们看到苦乐的感受其实是主观的认定,这是庄子所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道理。梁启超还有一段谈苦乐的文章,更精确地指出苦乐非但是主观的,而且是比较的,他说:

  “三家村学究得一第,则惊喜失度,自世胄子弟视之何有焉?乞儿获百金于路,则挟持以骄人,自富豪视之何有焉?飞弹掠面而过,常人变色,自百战老将视之何有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自有道之士视之,何有焉?天下之境,无一非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实无一可乐、可忧、可惊、可喜者。乐之、忧之、惊之、喜之,全在人心。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境则一也,而我忽然而乐,忽然而忧,无端而惊,无端而喜,果胡为者!如蝇见纸窗而竞钻,如猫捕树影而跳掷,如犬闻风声而狂吠,扰扰焉送一生于惊、喜、忧、乐之中,果胡为者!若是者,谓之知有物而不知有我;知有物而不知有我,谓之我为物役,亦名曰:心中之奴隶。”

  明白了这一层道理,苦乐又何足惧哉!

  一切由己,自在安乐

  从佛教的观点来看,苦乐的哲学则更可以了然,释迦牟尼在《遗教经》里有五段谈到知足:

  “汝等比丘,若欲脱诸苦恼,当观知足。知足之法,即是富乐安隐之处。知足之人,虽卧地上,犹为安乐;不知足者,虽处天堂,亦不称意。不知足者,虽富而贫;知足之人,虽贫而富。不知足者,常为五欲所牵,为知足者之所怜悯。是名知足。”

  佛陀进一步指出一个人快乐的来源,就是“知足”,另一个快乐的来源是“少欲”,《遗教经》另一章说:

  “汝等比丘,当知多欲之人,多求利故,苦恼亦多;少欲之人,无求无欲,则无此患。直尔少欲,尚宜修习,何况少欲能生诸功德。少欲之人,则无谄曲以求人,意亦复不为诸根所牵,行少欲者,心则坦然,无所忧畏,触事有余,常无不足。有少欲者,则有涅槃,是名少欲。”

  这真是智慧之言,因为能少欲无为,所以能身心自在,如果我们把心量放大,再回来看苦乐,那苦乐就更不足道,佛陀在《四十二章经》中,说出了一个悟道者的真知灼见:

  “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纨素之服,如敝帛。视大千界,如一诃子。视阿耨池水,如涂足油。视方便门,如化宝聚。视无上乘,如梦金帛。视佛道,如眼前华。视禅定,如须弥柱。视涅槃,如昼夕寤。视倒正,如六龙舞。视平等,如一真地。视兴化,如四时木。”

  一个人假如能悟到如此巨大伟岸,苦乐再大,也自然无波。我们虽不能像佛陀有那样深广无上的智慧,但我们可以体会那样的智慧,也就不会为世苦所染着了。我们若能自我清洗、自我把持,减少外境的干扰,则较清净喜乐的人生并不是不可能的。在《大般涅槃经》里有一小段话是值得记诵的:

  “一切属他,则名为苦;一切由己,自在安乐。”

  我们所说对苦乐的真实认识,也不是那么难以达到。我有一次坐出租车,就曾被出租车司机深深的感动,那个司机原来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小主管,他服务的公司倒闭了,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去开出租车,他说:

  “我刚开始开出租车时,心情非常郁闷苦恼,时常想到我过去曾经有大的抱负,没想到沦落到来开出租车。而且出租车不是那么容易开的,新手忙了一整天所赚的钱可能还不如老手开个几小时。有一天,我早上八点就出门了,一直开到晚上十点,说起来你不相信,只赚了两百多块,不管怎么努力开,不是找不到客人,就是客人刚刚坐上别的出租车。那时的心情很难形容,我感觉到人生的绝望,我沦落来开出租车已经很惨了,我想天下没有比我更悲惨的出租车司机,跑了十四个小时,只收到两百块,连油钱都赚不回来。我就想,自杀算了!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结果正想死的时候,遇到路边发生车祸,一家三口都受伤了,两个重伤,一个轻伤,我急忙把他们送到医院去,往医院的路上,我虽然为那家人难过,但自己的心情突然开朗,觉得我是很幸运的人了,四肢完好,身体也健康,年轻力壮,还能开出租车赚钱,比起那些受伤、残废、躺在医院里的人幸福得多了。”

  世间何者最快乐

  一个出租车司机就这样重生,因为他从生活中体会到苦乐的智慧,知道自己再苦,总有比我们更苦的人,积极的人生观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我们其实也很容易像出租车司机一样,体会那种苦乐转换的心境,因为那原是一体的两面,汉武帝有一首短歌,颇能道出这种心情: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佛经里讲到苦乐更是拨开两面,直趋究竟,认为一切的苦是“苦苦”,就是人人认为的苦,那是苦的;而一切的乐是“乐苦”,就是看出快乐也是一种苦,是一种断灭之苦,当人失去快乐的时候,就是苦了。

  我们来看看佛经的两个故事:

  有四个新学比丘,一天在讨论“世间以何为最快乐”的问题。甲说:“春情美景百花争妍,身游其间,最为快乐。”乙说:“宗亲宴会,大吃特吃,最为快乐。”丙说:“多积财宝,富贵傲人,最为快乐。”丁说:“妻妾满堂,夸耀乡里,最为快乐。”四人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刚刚好被佛听见,就告诫他们道:“汝等学佛,未循正道修养,误以世法为乐,春景刚至,秋来摧残,有何快乐?胜会不常,盛筵易散,有何可乐?钱是五共(水浸、火烧、贼偷、子败、官没)之物,得来辛苦,散去忧虑,有何快乐?妻妾满堂,难免生怨死离,有何快乐?真正快乐,唯在解脱烦恼,证入涅槃!”

  另一个故事是:从前有个信佛的普安王,请了邻国四个国王来聚餐,讨论到世间以什么事为最快乐。甲王说:“旅游最快乐。”乙王说:“和爱人在一起听音乐最快乐。”丙王说:“家财万贯,一切如意,最快乐。”丁王说:“有大权力,控制一切,最快乐。”普安王说:“各位所说的都是痛苦之本,忧畏之源不是真正的快乐;须知乐极生悲,乐为苦薮,得势凌人,失势被辱。唯有信奉佛法,寂静无染,无欲无求,然后证道,才是人生第一乐事。”

  如蜂采华,但取其味,不损色香

  人世间的苦痛不外乎是贫穷、疾病、孤独、死亡、爱欲不能圆满等等,这原是无可如何之事,但如果我们能往前回溯,心情一如赤子,则番薯菜叶也自有孔雀开屏的丰采,自然能活得多一点点心安、多一点点自在。

  在无穷的岁月里,我们今生的百年只是一瞬间,在这一瞬间,我们如果能多认识自我的心灵,少一点名利的追逐;多一些境界的提升,少一点物欲的沉沦;那么过一个比较知足快乐的生活并不太难,忘乎苦乐的出世观照非寻常人能够,但入世生活如果能依佛所说:“于好于恶,勿生增减……如蜂采华,但取其味,不损其味,不损色香。”—方面体会生命的种种滋味,一方面浅尝即止不使自己受到伤害,则面对或苦或乐时也能坦然处之了。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五日

  人的一生像行船,出发、靠岸,船(本性)是不变的,但岸(身体)在变,风景(经历)就随之不同了。

  三生石上旧精魂

  宋朝的大诗人、大文学家苏东坡曾经写过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僧圆泽传》,这个故事发生于唐朝,距离苏东坡的年代并不远,而且人事时地物都记载得很详尽,相信是个真实的故事。

  原文是文言文,采故事体,文章也浅白,所以并不难懂,我把原文附在下面,加上我自己的分段标点:

  僧圆泽传

  洛师惠林寺,故光禄卿李憕居第。禄山陷东都,憕以居守死之。

  子源,少时以贵游子,豪侈善歌闻于时。及憕死,悲愤自誓,不仕、

  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余年。寺有僧圆泽,富而知音,源与之游,甚密,促膝交语竟日,人莫能测。一日相约游青城峨嵋山,源欲自荆州溯峡,泽欲取长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绝世事,岂可复道京师哉?”泽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遂自荆州路。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负瓮而汲者,泽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为是也。”

  源惊问之,泽曰:“妇人姓王氏,吾当为之子,孕三岁矣!吾不来,故不得乳。今既见,无可逃者,公当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笑为信。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

  源悲悔,而为具沐浴易服,至暮,泽亡而妇乳。三日往视之,儿见源

  果笑,具以语王氏,出家财,葬泽山下。源遂不果行,反寺中,问其徒,则既有治命矣!后十三年,自洛适吴,赴其约。至约所,闻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呼问:“泽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缘未尽,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堕,乃复相见。”又歌曰: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遂去,不知所之。后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笃孝。拜谏议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

  一个浪漫的传说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它写朋友的真情、写人的本性、写生命的精魂,历经两世而不改变,读来令人动容。

  它的大意是说,富家子弟李源,因为父亲在变乱中死去而体悟人生无常,发誓不做官、不娶妻、不吃肉食,把自己的家捐献出来改建惠林寺,并住在寺里修行。

  寺里的住持圆泽禅师,很会经营寺产,而且很懂音乐,李源和他成了要好的朋友,常常坐着谈心,一谈就是一整天,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有一天,他们相约共游四川的青城山和峨嵋山,李源想走水路从湖北沿江而上,圆泽却主张由陆路取道长安斜谷入川。李源不同意,圆泽只好依他,感叹地说:“一个人的命运真是由不得自己呀!”

  于是一起走水路,到了南浦,船靠在岸边,看到一位穿花缎衣裤的妇人正到河边取水,圆泽看着就流下泪来,对李源说:“我不愿意走水路就是怕见到她呀!”

  李源吃惊地问他原因,他说:“她姓王,我注定要做她的儿子,因为我不肯来,所以她怀孕三年了还生不下来,现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现在请你用符咒帮我速去投生,三天以后洗澡的时候,请你来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为证明。十三年后的中秋夜,你来杭州的天竺寺外,我一定来和你见面。”

  李源一方面悲痛后悔,一方面为他洗澡更衣,到黄昏的时候,圆泽就死了,河边看见的妇人也随之生产了。三天以后李源去看婴儿,婴儿见到李源果真微笑,李源便把一切告诉王氏,王家便出钱把圆泽埋葬在山下。李源再也无心去游山,就回到惠林寺,寺里的徒弟才说出圆泽早就写好了遗书。十三年后,李源从洛阳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去赴圆泽的约会,到寺外忽然听到葛洪川畔传来牧童拍着牛角的歌声:

  我是过了三世的昔人的魂魄,赏月吟风的往事早已过去了;惭愧让你跑这么远来探访我,我的身体虽变了心性却长在。

  李源听了,知道是旧人,忍不住问道:“泽公,你还好吗?”

  牧童说:“李公真守信约,可惜我的俗缘未了,不能和你再亲近,我们只有努力修行不堕落,将来还有会面的日子。”随即又唱了一首歌:

  身前身后的事情非常渺茫,想说出因缘又怕心情忧伤;吴越的山川我已经走遍了,再把船头掉转到瞿塘去吧!

  牧童掉头而去,从此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再过二年,大臣李德裕启奏皇上,推荐李源是忠臣的儿子又很孝顺,请给予官职,于是皇帝封李源为谏议大夫,但这时的李源早已彻悟,看破了世情,不肯就职,后来在寺里死去,活到八十岁。

  真有三生石吗?

  圆泽禅师和李源的故事流传得很广,到了今天,在杭州西湖天竺寺外,还留下来一块大石头,据说就是当年他们隔世相会的地方,称为“三生石”。

  “三生石”一直是中国极有名的石头,可以和女娲补天所剩下的那一块顽石相媲美,后来发展成中国人对前生与后世的信念,不但许多朋友以三生石作为肝胆相照的依据,更多的情侣则在三生石上写下他们的誓言,“缘订三生”的俗话就是这样来的。

  前面说过,这个故事很可能是真实的,但不管它是不是真实,至少是反映了中国人对于生命永恒的看法、真性不朽的看法。透过了这种“轮回”与“转世”的观念,中国人建立了深刻的伦理、生命、哲学,乃至于整个宇宙的理念,而这些正是佛教的入世观照和慧解。

  我们常说“七世夫妻”,常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常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常说“缘订三生,永浴爱河”……甚至于在生气的时候咬牙说:“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在歉意的时候红着脸说:“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在失败灰心丧志的时候会说:“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呀!”看到别人夫妻失和时会说:“真是前世的冤家!”

  这种观念在中国是无孔不入的,民间妇女杀鸡杀鸭时会念着:“做鸡做鸭无了时,希望你下辈子去做有钱人的儿子。”乃至连死刑犯临刑时也会大吼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所以,“三生石”应该是有的。

  轮回与转世都是佛教的基本观念,佛教里认为有生就有死,有情欲就有轮回,有因缘就有果报,所以生生世世做朋友是可能的,永生永世做爱侣也是可能的,当然,一再的做仇敌也是可能的……但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就永处缠缚,不得解脱,唯有放下一切才能超出轮回的束缚。

  在《出曜经》里有一首偈,很能点出生死轮回的本质:

  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内箭亦如是,爱箭伤众生。

  在这里,爱作欲解,没有善恶之分,被仇恨的箭所射固然受伤,被爱情的箭射中也是痛苦的,一再的箭就带来不断的伤,生生世世的转下去。

  另外,在《圆觉经》里有两段讲轮回,讲得更透彻: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淫欲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且故能令生死相续。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未出轮回,而辨圆觉;彼圆觉性,即同流转;若免轮回,无有是处。譬如动目,能摇湛水,又如定眼,犹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亦复如是。”

  可见,轮回的不只是人,整个世界都在轮回。我们看不见云了,不表示云消失了,是因为云离开我们的视线;我们看不见月亮,不表示没有月亮,而是它运行到背面去了;同样的,我们的船一开动,两岸的风景就随着移动,世界的一切也就这样了。人的一生像行船,出发、靠岸,船(本性)是不变的,但岸(身体)在变,风景(经历)就随之不同了。

  这种对轮回的譬喻,真是优美极了。

  嘴里芹菜的香味

  谈过轮回,我再说一个故事,这是和苏东坡齐名的大诗人黄山谷的亲身经历。黄山谷是江西省修水县人,这故事就出自修水县志。

  黄山谷中了进士以后,被朝廷任命为黄州的知府,就任时才二十六岁。

  有一天他午睡的时候做梦,梦见自己走出府衙到一个乡村里去,他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婆,站在家门外的香案前,香案上供着一碗芹菜面,口中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黄山谷走向前去,看到那碗面热气腾腾好像很好吃,不自觉的端起来吃,吃完了回到衙门,一觉睡醒,嘴里还留着芹菜的香味,梦境十分清晰,但黄山谷认为是做梦,并不以为意。

  到了第二天午睡,又梦到一样的情景,醒来嘴里又有芹菜的香味,因此感到非常奇怪,于是起身走出衙门,循着梦中的道路走去,一直走到老太婆的家门外,敲门进去,正是梦里见到的老妇,就问她有没有摆面在门外,喊人吃面的事。

  老太婆回答说:“昨天是我女儿的忌辰,因为她生前喜欢吃芹菜面,所以我在门外喊她吃面,我每年都是这样喊她。”

  “您女儿死去多久了?”

  “已经二十六年了。”

  黄山谷心想自己正好二十六岁,昨天也正是自己的生日,于是再问她女儿生前的情形,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太婆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她以前喜欢读书,念佛吃素,非常孝顺,但是不肯嫁人,到二十六岁时生病死了,死的时候对我说她还要回来看我。”

  “她的闺房在哪里,我可以看看吗?”黄山谷问道。

  老太婆指着一间房间说:“就是这一间,你自己进去看,我给你倒茶去。”

  黄山谷走进房中,只见房里除了桌椅,靠墙有一个锁着的大柜。黄山谷问:“里面是些什么?”“全是我女儿的书。”“可以开吗?”“钥匙不知道被她放在哪里,所以一直打不开。”黄山谷想了一下,记起放钥匙的地方,便告诉老太婆找出来,打开书柜,发现许多文稿。他细看之下,发现他每次试卷写的文章竟然全在里面,而且一字不差。

  黄山谷这时才完全明白他已回到前生的老家,老太婆便是他前生的母亲,老家只剩下她孤独一人。于是黄山谷跪拜在地上,说明自己是她女儿转世,认她为母,然后回到府衙带人来迎接老母,奉养终身。

  后来,黄山谷在府衙后园植竹一丛,建亭一间,命名为“滴翠轩”,亭中有黄山谷的石碑刻像,他自题像赞曰:

  似僧有发,似俗脱尘;作梦中梦,悟身外身。

  为他自己的转世写下了感想,后来清朝的诗人袁枚读到这个故事曾写下“书到今生读已迟”的名句,意思是说像黄山谷这样的大文学家,诗书画三绝的人,并不是今生才开始读书的,前世已经读了很多书了。

  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

  黄山谷体会了转世的道理,晚年参禅吃素,曾写过一首戒杀诗:

  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苦恼从他受,肥甘为我须;莫教阎老断,自揣看何如?

  苏轼和黄山谷的故事说完了,很玄是吗?

  也不是那么玄的,有时候我们走在一条巷子里,突然看见有一家特别的熟悉;有时候我们遇见一个陌生人,却有说不出的亲切;有时候做了一个遥远的梦,梦景清晰如见;有时候一首诗、一个古人,感觉上竟像相识很久的知己;甚至有时候偏爱一种颜色、一种花香、一种声音,却完全说不出理由……

  人生,不就是这样偶然的吗?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三生石”上,只是忘了自己的旧精魂罢了。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五日

  同样的一个人,心中有爱就点石成金,失却了爱则黄金也变成铅。

  金箭与铅箭

  希腊神话里,爱神丘比特身上背了两支箭,一支金箭,一支铅箭,传说被金箭射中的人就会滋生爱苗,情爱如痴;被铅箭射中的人就反目成仇,恨之入骨。

  一般人总是希望永远不要被铅箭射中,而且希望天天被金箭射中。可叹的是,丘比特总是双箭连发,当一个人为金箭沉迷的时候,第二支铅箭马上就射来了。

  但是人有所不知,金箭与铅箭不是背在丘比特身上,而是背负在我们自己心上。我们热爱一个人的时候,其心如金,闪闪生辉,所中之处鸟语花香,皆如春天;我们怨恨人的时候,其心如铅,灰败沉重,所到之地冰雪封冻,一如严冬。

  同一棵树,春天来的时候就发芽生长,冬天来了便落叶萧瑟。同样的一个人,心中有爱就点石成金,失去了爱则黄金也变成铅。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背着金箭与铅箭。

  爱神,就是我们自己。

  爱神就是我们自己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世界除了我们就没有爱神,只是爱神是一个无形的东西,它是我们的环境和因缘,我们内心的金箭与铅箭是我们的“内缘”,我们外在的机遇就是我们的“外境”,而时间与空间的因素是我们的“助缘”。

  当我们的内缘与外境、助缘和谐的时候,我们就射出了金箭;可是当内缘、外境、助缘不和谐,甚至起冲突的时候,我们的铅箭就射出去了。

  我想,我们对一个人由爱生恨,有时是因我们自己产生了厌离之心,但大部分时间是由于那个对象背弃了我们,后一种情况比较严重,是我们自己用有毒的铅箭射中我们自己,我们的一念怨毒就是一支铅箭,我们天天怨毒就天天中箭。

  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在爱情里受伤,经过了数十年还满腹的怨恨,这些人心中所射出的铅箭怕是早已塞满天地之间了。

  如何把铅箭拔掉才是更重要的吧!

  梨花的两种面目

  人不只背负着金箭和铅箭,人心还能发射更多的东西。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称之为“渴爱”,并且认为一切都是由渴爱来的,他说:

  渴爱要看,于是便有了眼睛;渴爱要听,于是便有了耳朵;渴爱要跳,于是便有了麋鹿、羚羊、兔子,以及其它会跳的动物;渴爱要飞,于是便有了各式各样的鸟;渴爱要游,于是凡有水的地方便有了鱼;渴爱要开花,于是便有了种种不同的花卉;渴爱要发光,于是便有了星星;渴爱要有天体运行的场合,于是便有了天文学上所说的种种现象;如此等等,举不胜举。渴爱是宇宙创造者。

  因此,“渴爱”先于我们,因为有渴爱,所以我们才有种种的形体,种种的行为,种种的表现。我们先爱了,才产生了善意、关怀、牺牲、有舍、付出,甚至为了所爱,不惜生命;也因为我们先有恨,才有仇恨、嗔毒、抛弃、伤害、毁灭、自私,甚至为了仇恨,消灭自己。

  渴爱与外在的对应也是非常重要,我们如果只有金箭和铅箭,而没有弓,以及拉弓的力,不管什么箭都射不出去。我有一个朋友,他家的院子里有一株梨树,每年都会盛开洁白得几近于无染的梨花,有一天他告诉我:“每天抬头看到窗外的梨花落了一地,

  心里真是感到凄凉,在这个世界上,再好的东西也要凋谢和败坏的吧!我们是多么无能,竟然不能保留一朵梨花,让它永远开在树上。”

  我看着朋友的信,想到他倚窗独坐的寂寞的影子,不禁也感受到他的忧伤,好像我亲见了他窗外落了一地梨花。

  朋友正遭逢一次婚姻与爱情的巨变,心情灰败到极点,这个时候,不要说是梨花,就是节庆的烟火,快乐的颂歌,明朗的阳光,在他的眼中都是忧伤的。

  我想到他以前的另一封来信:“我真是爱极了院子里这棵梨花,搬到这里选中这个房子,有一大半是因为这棵梨树。早晨醒来站在窗前看梨花落了一地,实在美丽非凡,今天还看到梨树的枝桠间正冒着新芽哩!”

  这封信是他结婚不久,刚搬新家时写的,朋友可能早已忘了他曾经以如此美丽的角度去看梨花,两相对照,我们可以体会到,梨花还是同一株梨花,只因看的人心情不同也就有了差别。

  最后,梨树被朋友砍倒,因为他要搬家了,他说:“我砍倒了梨树,因为我不希望别人拥有它,我要让它永远只活在我的记忆里。”

  那棵梨树何辜呢?

  可见渴爱所发出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了!

  也可见渴爱与形体有深刻的对应,我们作为人一天,就一天不能去除所有的渴爱,但是,如果我们用对应的转化,可以把不善的渴爱变成善的渴爱。

  心常欢喜、离垢、发光……

  铃木大拙另有一段极为优美的文字,谈到渴爱的本质与对应,因为太优美了,我忍不住抄录在这里:

  在一只猫追逐一只老鼠的时候,在一条蛇吞食一只青蛙的时候,在一条狗凶猛地向树上的一只松鼠大吠的时候,在一头猪在污泥中哼叫的时候,在一条鱼悠游自在地在水里游动的时候,在波涛汹涌地在怒海上面奔跃的时候,难道我们不在这当中感到我们本身的“渴爱”表现着某些变化无尽的形态吗?星星在晴朗的秋夜发着闪闪的光芒,沉思般地眨着眼睛;莲花在夏日的清晨开放着,甚至在太阳尚未升起之前就展开了它的花瓣;春天来到的时候,所有一切的树木都从漫长的冬眠之中醒来,争先恐后地爆出新生的绿叶——难道我们不是也能看出我们人类的“渴爱”在这当中展露它一部分特质吗?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知道了人可以通过修行走向清净的道路,知道了生命的悦乐或爱痛的源泉是我们自己,同时也知道了菩萨之道实是心之所发。

  可是,作为一个菩萨,投生到娑婆世界仍然是形象的凡夫,若投生到地狱恶道,也要和地狱众生同受诸种大苦。不同的是,在对应的时候,凡夫感受到无法超越的苦,随苦而转,菩萨虽也处于苦境,却能不沉溺于苦,不为苦所缠缚,甚至以苦为乐——就是他身上纵使被铅箭所射满,但他不因此生恨,由他自己心里射出去的全是金箭。

  《华严经普贤行愿品》里有一段弥勒菩萨和善财童子的对话,说到有菩萨心者则“火不能烧,毒不能中,刀不能伤,水不能漂,烟不能熏”;弥勒菩萨接着说:“得一切智菩提心药,离五怖畏。何等为五?不为一切三毒火烧,五欲毒不中,惑刀不伤,有流不漂,诸觉观烟不能熏害。”

  菩萨并未能免除一切俗世的遭遇,但不同的是在遭遇的时候,他能不被贪嗔痴三毒所焚烧,又能不被色声香味触五欲所射中,不会被迷惑的刀刃所杀伤,不会随波逐流失去清醒,也不会被种种思维辩证的烟所障蔽。

  所以,在这个污浊的人间,我们投生于此有两种可能,一是随业流转,一是乘愿再来。菩萨本来不用再来的,因为他要度化众生,发大愿,所以又来了,一旦来到这个世界就只有和众生一起受苦,然而他总有超拔的力量,把种种的烦恼转化为智慧。

  在《华严经》、《仁王经》里都记载了大乘菩萨的十地,也就是菩萨的十个不同层次。一是欢喜地菩萨,二是离垢地菩萨,三是发光地菩萨,四是焰慧地菩萨,五是极难胜地菩萨,六是现前地菩萨,七是远行地菩萨,八是不动地菩萨,九是善慧地菩萨,十是法云地菩萨。

  后面几地的境界是我们凡夫所不能至,但不论在何景何情都能心常欢喜、心常离垢、心常发光、心常燃起智慧之火……都不是不可能的。

  “凡夫”与“菩萨”实际上也是心的分别,是受(感受)、想(思维)、行(能动性)、识(细微分别,判断)的分别,而不是形象的分

  别,但到了最后则又没有分别了。《法集经》里说:亦得言一切法是菩提,亦得言一切法非为菩提。问曰:“以何义故?

  一切法名为菩提,一切法非菩提?”答曰:“于一切法,着我我所,此非菩提;觉一切法平等,知一切法真如,名为菩提。”一切法,一切外境,一切一切对我们的喜乐或伤害都应做如是观,如果我因而被染着,那我就是一个没有智慧的人了。在《首楞严三昧经》里,更清楚地说明这个道理:一切凡夫,忆想分别,颠倒取相,是故有缚。动念戏论,是故有缚。

  见闻觉知,是故有缚。此中实无缚者,所以者何?诸法无缚,本解脱故。诸法无解,本无缚故。常解脱相,无有愚痴。——事实上,心常解脱的人,心常平等,心常真如,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不去草秽,禾实不成

  佛教许多经典里,佛陀都说到当一个人动了慈爱之念,对方尚未得到慈爱的利益时,自己就先得利了;反之一个人怀有怨恨,对方尚未受害,自己就先受伤了。非仅如此,不论是慈爱或怨恨的付出,都还将绕一个圈子回来,报在自己身上。

  像《出曜经》中说:“害人得害。行怨得怨。骂人得骂。击人得击。”

  《四十二章经》里说:“恶人害贤者,犹仰天而唾;唾不污天,还污己身。逆风坋人,尘不污彼,还坋于身。贤者不可毁,祸必灭己也。”

  到了终极,佛教里认为一个人如果不完全去除恶念,就不可能成道;要到了善意遍满,才打下得道的基础。《三慧经》里就说:“身譬如地,善意如禾,恶意如草。不去草秽,禾实不成。人不去恶意,亦不得道。人有嗔恚,是为地生蒺藜。善意如电,来即明,去便复冥。邪念如云覆日时,不见己恶意起,不见道。”

  这最后两句,是说我们寻常人很难做到完全没有恶念,但是最少应该在恶意萌起的时候,能自己知道,否则就与道无缘了。

  所以,在铅箭射出之时,如果能立即觉察到,发出金箭,则人生还是有希望的,在《未曾有因缘经》里说:“前心作恶,如云覆月;后心起善,如炬消暗”,正是这个道理。

  我们每天从睡眠中起来,其实就是如箭在弦,把自己从自我射出,射到一个复杂的生活环境与人际关系,能够善处的人,不论遭遇到什么样的困境与烦恼,回到自我的时候,总是身心自在;不能善处的人,即使在快乐的时候,总埋下忧伤的暗影,回到自我的时候,那忧伤又会冒出头来。

  当我们的念头发出时,注意它,不要让它空过,不要让它走失,凡所有事,都从善的角度来想,则人生有什么不可度的呢?则怨毒又如何伤害我呢?

  化作春泥更护花

  写到这里,我想到《四十二章经》里佛陀说的故事。有一个人听到佛陀在修道,并且行大仁慈,心里就起了嗔念,用很难听的话来骂佛陀,佛陀默不应对,那个人骂了半天觉得奇怪,就停止叫骂,问佛陀说:“为什么别人骂你,你都无动于衷呢?”

  佛陀说:“你办了很丰盛的礼物要送给别人,那个人并不接受,这礼物是不是又回到你自己的手上呢?”

  那人说:“当然又回到我的手上!”

  佛陀说:“今天你骂我,我并不接受,这就像你自己拿着祸事,又回到你的身上。”

  因为这件事,佛陀就教化他的弟子:“犹响应声,影之随形,终无免离,慎勿为恶。”

  这个世界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太多的仇恨、太多的欲望、太多的争夺、太多的嫉妒所造成的。当然,我们面对这样的世界是无能为力的,但至少我们能从本身做起,不随波逐流,做一个充满广大的、无私的、深刻的爱心的人。

  即使从小爱来说,当我们曾经深切地爱过一个人之后,就不要再恨他了吧,如果不能再爱,就把爱化成关心、化成理解、化成清澄的智慧与明心。

  如果要做春蚕,也不要到死都吐着怨恨的丝;如果要做蜡炬,也不要永远流着悲伤的泪。

  我非常喜欢两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多么优美的境界,一朵花化成了春天的泥土还护着一枝花,而花是不可能永远开在树上的。

  若以人喻花,为什么有人一离开了枝桠,就怀恨、忧伤,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盛开的景况呢?

  因此,从现在起,就把我们的铅箭丢掉,把我们的金箭起出,重新把弓拉满吧!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五日

  不受第二支箭

  拔除人生的痛苦烦恼之毒箭是最要紧的事,因为人生是这样无常短暂迅速于箭。

  在佛陀释迦牟尼的说法里,时常用到射箭的譬喻,每一个箭喻都非常精妙,发人深省。我有时读到佛经里有关于射箭的说法,时常会想:为什么佛陀这么喜欢说箭的比喻呢?

  后来才想起佛陀的少年时代,原来佛陀是一位射箭的能手,他曾是释迦族里最擅长于射箭的。

  释迦牟尼十几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净饭王为了提倡武术,举办了一次武艺竞赛大会。在竞赛的时候,他的堂弟提婆达多一箭射穿三个铁鼓,他的弟弟难陀也是一箭射穿三鼓,都赢得热烈的掌声。轮到释迦牟尼时,他嫌普通的弓箭力量太弱,令到武库中取来祖传的良弓,然后一箭射去,射穿七个铁鼓,天生神力,武艺精湛,被认为是将来可以统一印度的圣君。佛陀出家以后,虽然不再使用武艺,但以箭来说法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拔除毒箭第一要紧

  我在佛经里找了三个佛陀有关箭的譬喻,非常生动有趣,令人深思。第一个箭的譬喻是出自《中阿含经》。

  佛陀成道之初,由于大家都知道他悟到了世间最高的真理,纷纷来皈依他,但佛陀对于许多形而上的问题不肯解答,正好那些形而上的问题恰是当时印度思想家最流行的论题。

  这些问题即使到现在都还是流行和热门的,诸如:“这个世界是有限的或无限的?”“灵魂与身体是同一体或者是分开的?”“人死后还存在不存在?”佛陀不回答这些问题,使他的一个嗜爱哲学思考的弟子摩逻迦苦恼不已,有一天他跑到佛陀面前说:“世尊!如果您不回答这些问题,我就不想跟随您了,不如还俗回家。”佛陀凝视着他这个痴心的弟子说道:“摩逻迦,如果有一个人中了毒箭,这时候他的朋友赶快要去请医生来。但是,这个被毒箭射中的人,假如要先査明:这箭是谁射的?是哪一种箭?箭的形状如何?等等,然后才肯接受治疗,那么他还没有把这些弄清楚之前,早就毒发身亡了。摩逻迦!这个世界是有限或无限的?灵魂与身体是同一体或个别的?人死后还存在不存在?这些问题纵使找到了答案,还是解决不了这苦闷的人生啊!而人一生真正要做的,就是在于克服这苦闷的人生!

  “所以,摩逻迦,凡是我没有阐释的事,你不用去想,凡是我所说教的事,你要好好的接纳。我所说的是哪些呢?我说过:‘苦是世间的真相。’我说过:‘业的累积聚集是苦的原因。’我说过:‘要止息世间的苦只有消灭苦的原因。’我说过:‘修行求道是在寻求一条出离解脱的途径。’”

  佛陀的这段开示,说明了修行的人应该把“苦集灭道”四圣谛当成是最重要的,把人生的苦看做是射在我们路上的毒箭,佛教徒不应该耽溺于无用的议论,以致忽略了根本的课题。

  这一段教化到现在对我们都还是有用的,假如我们太耽溺形而上的玄想,往往会因此浪费了一生,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你看古往今来的无数所谓大哲学家,在这些问题上用了毕生精力,却从没有人有肯定的解答。

  由此可见,在两千多年前,佛陀就是真正的大智者,为我们指出了人生实际的方向。

  无常最迅速

  第二个箭的譬喻是出自《杂阿含经》。在舍卫城郊外的祇陀林精舍,有一天佛陀召集了他的弟子们,做了这样的说法:

  “比丘们!假如这里有四位擅长射箭的人,另外来了一个人,向这四个人说:‘当你们四位同时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射箭时,我能够在你们的箭还没有落地前,全部抓住它们!’比丘们!我虽然不相信有那么一个人,但是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他一定有非常快的速度。”

  弟子们听了,向佛陀说:“大德呀!那一定是快得不得了的速度。因为只要能捉住一个弓箭手向一个方向射出的箭使它不落地,已经需要很快的速度。何况这个人需要将射向四方的箭,统统在还没有落地之前捉住,他的速度快得太惊人了!”

  佛陀接着说:

  “比丘们!但是有比那个人的速度更为迅速的东西。日月在天上的运行,比之更为迅速。而且还有比日月的运行更为迅速的东西,就是人的寿命。人的寿命的轮转,比之日月的运行更为迅速。

  “比丘们!因此你们应该领悟:‘人的寿命的经过,比日月在天空上的运行更为迅速,所以我们必须以不放逸为本而努力!’你们应该以此为学习的目标。”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箭再快也快不过无常,无常是佛教的第一步说法,也是佛教的存在论。“无常\"是什么呢?无常是说世间所存在的东西,无一不在变迁,是永远没有常态的,它迁移演变的速度则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佛陀曾说:“人的肉体(色)是无常,人的感觉(受)是无常,人的表象(想)是无常,人的意志(行)是无常,人的判断(识)是无常。”——照这样说不是四支箭,而是五支箭了。

  明白了人生的无常与短暂,不论是佛教徒或非佛教徒,都不应该放逸,都应该牢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慎勿放逸”,好好精进努力,行善止恶。

  不受第二支箭

  第三个说法有关于箭,也是出自于《杂阿含经》。

  佛陀有时会向弟子发问,这时往往他先有了极精辟的开示,当弟子无法回答的时候,他就把要说的教法说出,这样可以给弟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一次,他就用这种方法来教导弟子,他问道:

  “比丘们!没有受过我教法的人,遇见快乐的事会有快乐的感受,遇到痛苦的亊会有痛苦的感受,遇到不苦不乐的事也会有不苦不乐的感受。同样的,受过我教法的人,也会遇见乐受,遇见苦受,遇见非苦非乐受。那么,我问你们,没有受教的人和已经受教的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

  (这里所说的“受”,是“色受想行识”的受,是指人的感官接触外

  界的事象所产生的感觉、感情、感动与感受等等。)弟子们不能回答佛陀的问题,于是说:“大德!我们的法,以世尊为本,以世尊为眼,但请世尊开示!”佛陀说出了心中的答案,他说:“比丘们!没有受教的人,遭遇到苦受,就会悲叹万分,益加显得彷

  徨迷惑,好像中了第一支箭又中第二支箭一样,感到加倍的痛苦。相反的,受过教法的人,遭遇苦受,绝不致徒然悲叹,自乱手脚。所以说,受教的人之不同就是不受第二支箭。”

  接着,佛陀也说了乐受,他说受教的人遇到乐受并不沉溺在快乐中陶醉,放逸了自己,因为一旦为陶醉于快乐而放逸,第二支箭马上就会带来苦受,则因快乐带来的痛苦就加倍了。

  佛陀的意思是,佛教的修行者与一般人应该有这样的不同:不管是遇到什么苦乐爱憎,都能自然的感受,而不会有特别的沉迷执著,也就不会受制于苦乐爱憎,能从束缚中超脱出来。

  一般人则在痛苦时受苦,痛苦过了很久还苦恼不堪;在快乐时过度放纵,快乐过去后,苦亦随生;爱别离,怨憎会也是这样——这就是第二支箭。

  在《景德传灯录》里,记载了一则大珠慧海禅师和有源律师的对话,最能表现这种“随时过,不为外境所转”的精神:有律禅师来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

  “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眠。”曰:“一切人总如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

  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这百种须索,千般计较不也是第二支箭吗?讲了佛陀有关箭的教化,联想起来,拔除人生的痛苦烦恼之毒箭是最

  要紧的事,因为人生是这样无常短暂迅速于箭,而为了拔除人生的痛苦,我们应该培养不受第二支箭的胸襟。修行的人也有快乐,也有痛苦,但修行的人不迷惑于快乐,也不在痛苦中迷失。

  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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