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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关于桥

书籍名:《动物的意志》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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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桥数不胜数,小桥流水人家,人从桥上走,水自桥下流,一切都很平常。春城三百七十桥,夹岸朱楼隔柳条。童年记忆中,桥和平地差不多,桥连着路,路接着桥,人俯在桥栏上,孩子气地往河里吐口水。记忆中的桥面上都很干净,那水也不像今天这等肮脏,小孩子站在桥上,除了吐口水,想不出还能干别的什么事。

  第一次对桥有深刻印象,“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一个大些的小男孩,十分神秘地问我们,能不能找到一条路,不经过桥,就能抵达夫子庙。这问题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充满了挑战意味,我们因此逃学,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遇到桥就绕路,没有路便回头,脚底下磨出了水泡,小腿肚开始抽筋。通往夫子庙有很多条路,大路小路,柏油路,水泥路,还有那鹅卵石铺的路,所有的路都踩遍了,终于得到答案,不过桥,只能隔岸观望。

  我们用同样的问题问别的孩子,问那些什么事都已明白的大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所有刚听到这问题的成年人,都不相信不过桥,就到不了夫子庙。没有人相信我们能把所有的路都走完,一个上年纪的老人说我们是胡说八道,一起探路的小男孩则被母亲用鞋底狠狠地打屁股,理由是外面这么乱,冒冒失失乱闯,天知道会闯下什么祸。我们成了一群说谎的孩子,大家都觉得这些孩子太天真了,夫子庙又不是孤岛,它就在市中心,有那么多条路,又是大家经常要去的地方,有的人甚至天天走过。

  经常去,天天走过,临了,对自己是不是过桥这么简单的小问题,却不得不产生疑意。可笑的是,大人常常不愿意在小孩子面前,承认自己的无知。大人总是对的,即使错了也是对。那时候不知道去找地图看,也许拿张地图出来,大家立刻无话可说。很长时间里,我们的小脑袋瓜里总被这问题纠缠,我是个信心不足的孩子,更多的时候宁愿相信自己错了。虽然那条路根本不存在,然而我还是怀疑,也许有条秘密的通道被我们漏了过去,这条路直通夫子庙,用不着经过任何一座桥。

  之二

  “文化大革命”越来越激烈的时候,我去了农村外婆家,在那上小学。小学校建在河坡上,有座窄窄的木桥,小孩子眼里就算很高,很悬,人在上面走,能听见“叽叽咔咔”的摇晃声。

  夏天到了,一下课,差不多所有的男孩,都脱了短裤,光着屁股争先恐后地往河里跳。我是个城市里的小孩,刚开始众目睽睽之下,真有些不好意思。当时的情况下,大家已经光屁股了,如果你穿条游泳裤,反而显得有些怪。不仅是农村的小男孩,就是大人,下河也光屁股。唯一的例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是个复员军人,当过兵的,讲究文明,记得当时有人讥笑他,说:“你又没两个鸡巴,怕谁看呀!”

  乡下孩子游泳,清一色的狗爬式,就听见“扑通扑通”的水声,扑腾了半天,人却前进不了多少。我比所有的乡下小孩都游得快,三十多米的河面,我已经游到头了,那些乡下孩子,至多才游到一半。

  桥上有几个女孩子在看我们戏水,因为有女孩子看着,我越游越快。乡下的小孩比不了速度,就和我比胆大,比谁敢从高高的桥上往下跳。那桥确实有些高,刚开始,谁也不敢跳,大家胆战心惊地翻过桥栏杆,做出要跳的模样,比画了半天,不敢撒手,一撒手,人就会掉下去。

  女孩子们在一旁唧唧喳喳地看着,终于有个叫和尚的调皮蛋,一不小心,像下饺子似的,平躺着掉了下去,“嘭”的一声,溅起很高的水花。女孩子一片声地惊叫,站在桥栏外面的小男孩,不约而同赶紧翻过栏杆,回到安全的桥面上,扶着栏杆往桥下看。和尚已经冒出了水面,这一摔,胆子摔大了,湿漉漉地重新回到桥上,越过栏杆,二话不说又往下跳。

  和尚是第一个敢从桥上往河里跳的小男孩。刚开始,就他一个人敢这么做。渐渐地,敢从桥上往下跳的孩子多起来。我几次下狠心,闭上眼睛想往下跳,就是不肯最后撒手。同伴们跑过来推我,扳我的手指,用最难听的话刺我,最后还是没有敢跳。

  敢不敢从高高的桥上跳下去,说穿了,是心理障碍,很后悔自己当初的胆小。直到现在,胆怯仍然伴随着我,其实当时咬咬牙心,真跳下去,后来的情况会完全不一样。有些事,小时候不敢做,长大了,更不敢。如今,我可以在水里不间断地游上一个小时,但是让我从游泳池边上往下跳,仍然有一种由衷的害怕。

  之三

  与外婆家隔河相望的村子,叫河东村。至今不知道这村叫什么名字,因为只有外婆村上的人才会这么叫。人家是河东,自己这边自然是河西了。河东河西共一个老祖宗,都姓姚,姚家祠堂在河西村,当时是“文化大革命”,也没什么祭老祖宗一说,祠堂改成了小学,印象中,两个村子的感情一直不太好。

  一条小河将两个村子隔开了,一座桥又将两个村子连起来。这座桥大家都叫它“乌龟桥”,不知道为什么取这么一个名字,怀疑有讹错,也许是“五归桥”,或“吾归桥”。

  两个村上的孩子常常隔河对扔土块,一边扔,一边拣最下流的话骂。有时候已是成人的小伙子,也会加入这种无聊的干仗。河东村有个屠户,养了一条狗,那狗因为经常有肉骨头填肚子,毛色光亮,见生人就叫,就想咬。河西村的人往东去走亲戚,必定经过河东村,那狗也坏,成群结队的人走过,只是吠,遇上单身的胆小的,咬牙切齿地便要扑过来。

  河西村的人恨透了这条狗,算计着想把它打死了吃肉。那狗有灵性,知道有人想吃它,任你怎么哄都不过桥。河东村的人往西走,也会遇上同样麻烦,河西村上养了条狗,虽然瘦,见了河东村的人就凶神恶煞。河东村的一个小伙子,和河西村的一个姑娘偷偷好上了,两人在桥下的桑树林里上演了一场罗密欧和朱丽叶,姑娘肚子说大就大了,于是也顾不上同姓不能结婚的祖训,匆匆办了喜事。可惜好景不长,婚后并不幸福,尽管只隔一条河,姑娘再也不愿意回娘家,而且和丈夫也一点不恩爱。

  连接两个村子的桥年久失修,常常会有人掉下去。好在河也不深,出了几回事,都是有惊无险,都没死人。一个小脚老太掉到了河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也掉到了河里,恰巧都有人在一旁看到,刚栽下去,便被救了起来。我在农村待了两年多,耳边屡屡响起大人的关照:

  “过桥小心,别掉到河里去!”

  桥是东西交通的必由之路,至今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不齐心合力,把那桥修好。记忆中,有很多闲散的日子,憨厚的年轻人在墙角里晒太阳,没完没了地打扑克,花很大的气力搭“忠”字牌楼,就是不肯去修桥。当年总以为修桥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那桥真要修,一点也不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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