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财富二题
这个小标题是从《说文》里找来的。我写文章，有时候也会搬点来头大的文字蒙人。蒙人常常是一种无可奈何，写文章也和做生意一样，你要想说道理，如果不蒙人，这活儿就没办法往下做。看动物世界，领悟自然界的物竞生存，常常会想，狮子老虎，猴子斑马，大到大象，小到蚂蚁，所谓芸芸众生，怎么会有那么多奇异。动物世界足以让我们眼花缭乱，当然，奇异是针对人类的眼光而言，其实动物很简单，有很多共同的本能，譬如都要进食，都要生儿育女，都要生老病死。
人自称高级动物，高级在什么地方呢？这问题不难回答。首先，人会思想，这个大家都知道。人不一定是思想家，然而是个人就会思想。有了思想，人就不一样了，就可以自以为是。人的性观念和一般动物不一样，动物的性只和延续生命有关，人不是。只有人才把这档子事叫做做爱，记不清楚哪个名人说过这话，那意思就是，人是一年四季都做那事的动物。因为这事，你可以说人比畜生强，也可以说人还不如畜生。老鼠屯食，是为了过冬，为了度过饥荒。生命的意义在于必须填饱肚子，肚子填饱，万事拉倒，偏偏人还喜欢追求财富。以动物的眼光看，人真是有些怪怪的，除了不分季节，还喜欢敛财，喜欢没完没了地收集根本没有用的东西。
财富注定是为人服务的。没有了人，财富也就失去了意义。是人创造的财富，还是财富创造了人，这是个有些绕人的问题。人要聚集财富，要住大房子，要有别墅，要有香车宝马，要有珠宝钻石。这些欲望，既是人先天的弱点，也是人后来的优势。财富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重要动力，人在创造财富的努力中，也创造了人自己。人是自然界最苦命的动物，过去教科书上，把蚂蚁和蜜蜂评为最勤劳，这是一种偏差，已经有专家写文章指出，最勤劳的桂冠，无疑应该颁给人类，据说只有人类才存在着“过劳死”。财富是挂在驴鼻子前的胡萝卜，有了这根胡萝卜，人再也别想离开磨盘。
说世界变成今天这个模样，是因为人类追求财富的结果，是一种极端解释，多少有些偏颇，但是也没有什么大错。财，人所宝也，说穿了就是这回事。在文艺作品里，在领导同志的讲话中，在报纸上，在电视摄像机前，人们情不自禁就会矜持，变得清高，会流露出对财富的一种不屑。不屑并不表明都是真心不喜欢，金钱虽然被说成是万恶之源，可是不管怎么说，仍然是个可爱的东西。每当我想发财时，就发现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俗人。说老实话，不要说那些实实在在的财富，让人眼红让人心动，就是那些虚幻，那些想得到还没有得到，或者说完全不可能得到的财富，也会让我黯然神往。
财，货也
我认识一个喜欢搜集古董的长辈，有一阵，总是纠缠我父亲，希望能帮着讨要一些名人字画。凡有收藏癖的人，都是胡搅蛮缠的高手。父亲屡屡为这类纠缠感到难堪，人各有志，各有所好，他平生最怕开口求人，哪怕求的是祖父，硬着头皮一回又一回为别人这么做了，心头很长一段时间不痛快。
父亲到了晚年，一次次搬家，也想在新居里附庸风雅，挂些什么装点门面，突然发现，自己手头竟然连一张像样的字画都没有。他因此有些后悔，把这归结为祖父教育的后果。首先是祖父不赞成写毛笔字，因为这个缘故，父亲终身注定和书法无缘。其次，祖父对身外之物，从来是可有可无，身边有什么好东西，譬如说得了一本好书，谁看中了，谁可以拿走，谁手快谁占便宜，谁得到是谁的。如果说父亲这辈子还有些收藏的话，那也就是书了，但是，在玩收藏的人看来，父亲的藏书都不能叫收藏，根本没有什么孤本善本。
父亲的后悔，差不多也是我的后悔。我也有父亲的毛病，不能玩书法，平生最怕开口求人，什么都不收藏。祖父的房间里，挂的都是他自己的字，我们做小辈的，因此有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观点，这就是如果不能写不能画，干脆什么都不要挂。我们父子在这方面都有些迂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清高。字画自然属于不折不扣的身外之物，可是你又不得不承认，它们确实也是一种财富。因为我们父子的关系，很多人如获至宝地得到了祖父的字，甚至得到了祖父朋友的字。这些人压根就不相信，恰恰是我们父子手上，反而没有这些东西。有人来找过我，要买祖父的字，说是在什么文物市场上，见过一封祖父的手迹，还值些银子。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可不是一个可以谈价钱的事情，他显然找错了人。
说老实话，我和父亲失去了太多获得名人字画的机会，失去就失去了，后悔已来不及。不过这种后悔却让人感到恐惧，它足以说明我并不是真的不迷恋身外之物。人的清高有时候戳穿不得，与父亲一样，我虽然从小接受教育，不要在乎身外之物，可是要想不在乎，也得有足够的真才实学才行，这就好比不爱财富，首先要先拥有财富一样，否则就是大而无当的虚无主义。我不得不有所反省，自己是真的不喜欢字画，还是内心喜欢，因为自己不能，才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抵触心理。不在乎身外之物，弄不好会变成一个借口，事实上，我远没有到达清心寡欲的境界。对于财富的观点，一代人和一代人不一样，有的人和没有的人不一样。有时候，不在乎并不是什么好事，不在乎只是在掩盖自己的无能，是自己折腾自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