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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分(1)

书籍名:《花痴日记》    作者:刘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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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亮,死囚就会被叫醒,被带过长长的走廊,到监狱的另一头,先好好吃一顿、喝几杯,再为他把脚镣手铐卸下来。

  二楼窗前放了一盆高而丑的昙花。高,是因为她属于我的第二代昙花,与众多子孙相比,应是曾祖母级的了。所以十几年来虽然常修剪,也足有两米高。丑,是因为每年五月一到,我就把她推到阳台上,狠狠地晒太阳,所以处处被晒伤。

  长岛没什么污染,我家地处山头,风大,空气更清新。空气干净有几个特点:第一,是晴朗时天空不但蓝,而且蓝得发黑;第二,是“透光率”特别高,污染的地方晒一两个小时都没事,在透光率高的地方可能只晒三十分钟就造成伤害。正因此,高山上才会容易晒伤。如果非但空气干净,又在干秃的山谷或水边,就更容易晒伤了。因为山谷会辐射,人行其间,好像走在日光能的锅子里,三面干秃的山谷都把阳光往中间聚,没十分钟,已经足以造成伤害。至于水边,则由于反射光,潋滟时水光散射,波平如镜时又仿佛有两个太阳,威力怎能不大呢?

  我的昙花既被上面的大太阳晒,又有湖面反射的光芒,所以一个夏天过去,叶面处处受伤。起先那晒伤的地方不变色,只是皱,仿佛皮肤起泡,接着变淡、变白,再下来则是干枯。偏偏叶子都不是整片晒伤,只有一些特别对着大太阳,与阳光呈九十度角的地方才受损,所以当那些伤处枯黄之后,原本完整的叶子都东凹一块、西损一截,说多丑有多丑。

  我种在屋里,从不外移的几盆昙花都长得枝繁叶茂,老叶子是深绿的,肥肥厚厚,十分高贵;新生的叶子则娇嫩欲滴,那绝对是“欲滴”,因为昙花属于仙人掌科,叶子为“肉质”,含水多,又不太厚,使光线能透过,逆光望去就成为一片片翠玉。

  相反,这盆总在外面风吹日晒雨淋的昙花,则丑得十分抱歉。所幸“何物老媪,生此宁馨儿”。日子过得愈苦,愈能生,一年最少开四十多朵花,甚至冬天搬进屋里,外面风雪交加,还能绽放。

  由于她本来就丑,丑习惯了,便不以为意,可是近来觉得好像有恶化的现象,细细检视,才发现原来生了“螨”和“介壳虫”。螨是一种蜘蛛,有大有小,据说人只要扯下一根睫毛,就能在上面找到许多“螨”。至于床单上、枕头上、布质沙发和填充玩具上,那螨更多得数以千万计。这花上的螨是比较大的,有些园艺书上称“红蜘蛛”,一堆细细小小的红点子,像是红沙子一样附在新生的枝叶上。

  至于介壳虫,本来就爱找仙人掌科的植物,一点一点,像乌龟,外面顶个壳子,作保护,下面那个浑蛋则伸出尖尖的口器,不断吸食植物的汁液。说实话,昙花是很能抗病的植物,无论螨或介壳虫,只有在昙花还幼嫩的时候讨得到好处。当那茎叶渐老,它们便无可奈何。这也是我过去知道昙花上有虫,而始终没采取行动的原因。

  但是今天,我必须行动了,因为那些螨与介壳虫已经布满全株,就算死亡,仍留下斑斑点点,令人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更令我担心的是怕她感染了其他植物。如果梁山泊的好汉都窝在梁山,还没问题!而今他们蠢蠢欲动,居然图谋江山,我就不得不除了!

  经过几日犹豫,终于决定动手。春天将至,趁她还没冒芽,先作一番“强修剪”,然后好好施肥,让她在春光中拼命长,说不定新生的叶子还能赶上开花呢!于是拿“花剪”上楼,先把那盆昙花推至走道中间,好像推上刑场,再验明正身,相好脖颈的最佳处下刀。据说刽子手在下刀之前确实要“相”,那是“量度”,算算由什么地方砍下去特别顺手,也特别省力。还听说当惯刽子手的人,就如同鞋店的老板,没生意时总站在店门口,低着头,盯着路人的鞋子看;刽子手无论到哪儿,是吃喜酒、打麻将还是上厕所,都会情不自禁地“相”。他可能一边溺尿,一边斜着眼,“相”旁边人的脖子。这,叫作“职业习惯”!

  我非刽子手,但剪花无数,当然内行。我早知道要由花芽上方落刀,而且斜面与“芽点”呈90度最好。我也知道这昙花就算是褐色的老茎,也属肉质,而非木质,所以轻轻松松就能料理,不好料理的反而是旁边绑的绳子和支的棍子。于是先为她把原本东绑西拴的绳子剪断,再将四根支撑的棍子拔出来。如果昙花有知,不晓得她是否会为解除这些束缚高兴。对了!应该说那是“脚镣手铐”,当“行刑”的日子到了,天未亮,死囚就会被叫醒,被带过长长的走廊,到监狱的另一头,先好好吃一顿、喝几杯,再把脚镣手铐卸下来。“卸下来”,多轻松啊!死不也是“卸下来”吗?一了百了,什么烦恼都没了,天大的罪恶都这么一刀、一绳、一枪、一针就过去了,就不必再说理了。

  只是,而今我卸下昙花的枷,砍了她,却不是真让她“卸下了”,她不是“大去”,反而可能是“大来”;她不像人头落地,就死透了,再也无法复生;过不了几个星期,她会再冒出新绿,说不定迎向更灿烂的一生。所以植物常是“火鸟”,她不死——浴火只为重生。

  没几分钟,一大棵比我还高的昙花只剩下半米左右的枯茎。除恶务尽,我没为她留半片叶子。而且心里早盘算好,连那剩下的枝茎,也要用“马拉松”(Malathion)喷一遍;至于土壤,我会先下除虫剂在旧土上,再加一层新土。甚至想,可以一株一株把根弄干净,洗一遍,为她“净了身”,再给她“净土”。想到这儿,我伸手戳了戳下面的泥土,手指下去,居然发出啵啵的声音,好像下面许多细细的根须都应声折断。我用更大的力气往下戳,又把手指探进原来插棍子的小洞,天哪!里面枯枯干干,竟然连一点潮气也没有。这昙花是仙人掌,应该不需要什么水,所以我极少浇灌她,竟忘了冬天的室内干,临窗又受到不少太阳的照射,她躲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已经干枯得将近死亡。也就了解为什么螨会在上面聚集,因为螨怕水,这昙花我全不喷水,甚至少浇水,反而提供她最佳的生长环境。

  突然想到我认识的一个亿万富翁,把儿子送到朋友的公司上班,居然丢足面子。因为儿子贪污,不过几万块钱。富翁知道,把儿子痛打一顿,说:“几万块钱,算什么?你老子有几十亿,将来不都是你的?”儿子却一白眼:“将来是我的,现在却不是我的,你现在连几千块都舍不得给我……”

  看着盆里几茎秃枝和地板上一大堆剪下的花叶,我竟然有了深深的失落感。

  无花(三月二十四日)

  如同死胎,躲在活胎的身体里,有毛发,甚至有眉目,却非生命,反而是另一个生命的累赘。

  今天的气温是五十华氏度,我喜欢这个温度,因为五十减三十二是十八,正好为九的倍数,除以九再乘五就换算出十摄氏度。如果在台湾,这已经是气象部门要警告大家寒流来了的温度;但在纽约,尤其是经历这十几年来最冷的冬天之后,十度便该称为春暖。于是决定开始今年的“园事”。

  首先进车房,将挡在门口的花盆、肥料袋移开,再把无花果的花盆拖出来。花盆足有五六十公斤,加上两米高的果树,更是沉得惊人。所幸一整个冬天,只浇三次水,减了不少重量。这棵树是我由上一栋房子挖过来的,因为女儿爱吃无花果,所以在搬家时特别挖起一棵,放到大花盆里。她原来种在房子朝东的凹陷处,三面挡风,一面有上午的日照,几个冬天都熬过来了。但是移到这湖边,北风凛冽,怕她受不了,所以每年初冬都要移进车房。

  去年移入时,树上还结了几十个果子,眼看要成熟,却因为天气转凉,一下子全停滞在那儿。她们也不是死了、凋了,而是凝固了,虽然还绿绿的,却不长大也不缩小。这种情况如果再碰上几天暖流,果子就能继续成熟。可惜的是天气再也不暖,寒气却足以害死一整棵树,只好为“母树”,牺牲果实。人们常说为了孩子可以牺牲大人,其实真到紧要关头,大人往往牺牲小孩。否则荒年为什么有“易子而食”的惨事?还有,据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苏军进入中国东北,曾有许多日本人躲在树林里,苏军一步步靠近,日本人唯恐孩子哭,被发现,害得大家都丧命,居然残忍到用刀割断孩子们的喉管。当然,你可以说无论易子而食或杀死孩子,都因为这样还能有大人存活,否则是一起死,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我为了不让无花果树和上面的果子一起被冻死,还是牺牲了果子。

  整个冬天,每次我上车,都要经过那棵树,看到上面绿绿的果实,也都会有喜有悲。喜的是想那只是被冷冻的生命,当天暖,再推出去,可能会继续长大;悲的是,我知道当时间过了,那些果子就再也没机会,她们只是挂在那儿,硬生生地“绿着”,搞不好还能跟来年的新果实挤在同一个枝梢。但那如同死胎,躲在活胎的身体里,有毛发,甚至有眉目,却非生命,反而是另一个生命的累赘。

  尽管如此,我还是舍不得把树上的“死果子”摘掉,说不定其中就有一颗能继续成熟。若果真的发生,会是多令人惊喜的事!如同从冰河里发现几千年前的冰人,假使能复生,会成多大的新闻。我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当初太太从学生家剪了几枝回来,已经是冷天,我没立刻种,只随手插进花瓶,没多久,居然光秃秃的茎上长出好多叶子,叶子还没长大,就从腋间出现几个果子,而且愈长愈大,还成熟了,进了女儿的嘴巴,一个劲儿地叫好吃。

  这么多年来,我常想,那些果子是应该在前一年生长,因为没长,所以“补长”;还是属于下一年,因为早早放进暖房,所以提前冒出来?我也曾多次在秋天,从自己的无花果树上剪下几枝,照样插进花瓶,只是除了两枝发芽,不曾再有结实的情形。于是我猜,必因为学生家里的那棵树,足有三米多高,母树强,就好像“出身好”,里面含蓄了特别的气质与生命力,所以插进水里,能生叶、长果;至于从我那小树上切下的,先天不足,则少了这分力量。

  别看秃秃一枝,对任何一棵树,你都不能小觑。一枝银柳,你插下去时还只见小苞,没多久就能变得毛茸茸,再不久,便开了流苏花;又过一阵,花落了,芽生了,下面水里且生出根。还有,那连翘,也就是许多人误以为的黄色“迎春花”,即使隆冬剪下来插进水瓶中,也能冒出花信,开得十分热闹。你可以这么猜——许多北方的树,到冬天,虽然为了求生,不得不落叶,但那“欣欣的生意”早藏在枝子里;就算你把枝子剪下来,不过盈尺,那里面也带着“春消息”。自我看了一本介绍法国梧桐的文章之后,更坚定这个信念。法国梧桐是很普遍的行道树,在中国的城市处处可见,树皮有绿有褐有白有灰,斑斑驳驳,据说“迷彩衣”就是照样设计的。那树叶有些像枫,但“裂”不深,天冷也不变红。叶子上生有小小的绒毛,才入秋,就开始落。又因为落叶时叶子还新鲜,里面饱含水分,所以不小心踩到,有点滑。我是读了那文章才搞懂,原来法国梧桐“今年的叶子”是被“明年的叶子”挤掉的,书上说如果你观察叶子断落的枝头,能看到下面隐隐的新叶芽;如果捡起一片落叶,看那叶柄断落的地方,则可见一个凹凹的痕迹,正是被“明年的叶子”顶出来的。

  非常感谢车道上光滑的柏油路面,使我能一个人,就将无花果树拖到前院最有日照的地方。把花盆放定,摸摸土,干得惊人。于是从车房拿出水管,接上室外的龙头,又去屋里打开水源。一边开,一边想,幸亏去年秋天有先见之明,把通往室外的水管都关上了,否则冬天这么冷,结冰时岂不爆掉。打开水龙头,听见里面的水一下子冲出来,冲过放置了整个冬天的塑料水管,将里面的空气往外挤,发出啪啪的声音,接着一道水柱蹿了出去。无花果,这是今年在园里浇灌的第一棵树。希望我提早把她运出来,天不会再变寒,把她冻死;更希望她能因为早“涉世”,于是早生叶、早长果,在今年冬天来临之前,让每个果子都成熟,别再留下遗憾。

  苍生(三月二十六日)

  许多战争,都是一枪就解决了,当某方的领导者被一枪打死,或一刀砍下了头颅,举起来!战斗的双方可能就此停手。

  每年开始“园事”之前,我都要先细细检查整个院子,如同安史之乱后,唐明皇回到长安,先要收拾破敝的江山。确实好像经历一场战乱,草皮被铲雪车刮伤一大片,连喷水头都断了,还连带拉起两截埋藏在地下的水管;山杜鹃萎了好多,我知道当别的叶子都油油亮亮恢复生意的时候,那些仍然缩着叶片的很快就会变黄。种在大花盆里的久留米杜鹃也已经枯干,抓抓叶子,听见一片咔咔喀喀的音响,瞬时碎落一地。秋天被我用砖块围起来的牡丹大致良好,只有一棵不见新芽,可能早被冻死;樱桃树去年病了,再遭逢这么一个严冬,已经没有新绿出现。至于竹子,虽然都变成黄黄白白的颜色,在冷风里飒飒作响,但竹茎依然翠绿,相信过不久又是一片新篁。去年春天种下去的榅桲(Quince)已经显出一个个暗红色的花苞,倒是同时种的连翘居然已经几乎消失,连朽枝都没剩几根。

  提到这连翘,应该算是最普通的植物,但在花市却要卖到二十多美金一小盆。记得去年买回家时,看见高速公路两边全是开满黄花的连翘,太太说:“瞧!那么多,多得没人理,咱们却花那么多钱去买。”我当时一笑,说:“可不是吗?只要把车一停,顺手一拔,就能省下几十块钱。但是换个角度,如果只为那几十元,就去偷,我们的人格也未免太不值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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