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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简滋原味

书籍名:《暖食》    作者:蔡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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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一生之中,最爱吃的,除了豆芽之外,就是蛋了。一直在追求一个完美的蛋。

  但是,我却怕蛋黄。这有原因,小时生日,妈妈烚熟了一个鸡蛋,用红纸浸了水把外壳染红,是祝贺的传统。当年有一个蛋吃,已是最高享受。我吃了蛋白,刚要吃蛋黄时,警报响起,日本人来轰炸,双亲急着拉我去防空壕,我不舍得丢下那颗蛋黄,一手抓来吞进喉咙,噎住了,差点呛死,所以长大后看到蛋黄,怕怕。

  只要不见原形便不要紧,打烂的蛋黄,我一点也不介意,照食之,像炒蛋。说到炒蛋,我们蔡家的做法如次:用一个大铁镬,下油,等到油热得生烟,就把发好的蛋倒进去。事前打蛋时已加了胡椒粉,在炒的时候已没有时间撒了。鸡蛋一下油镬,即搅之,滴几滴鱼露,就要把整个镬提高,离开火焰,不然即老。不必怕蛋还未炒熟,因为铁镬的余热会完成这件工作,这时炒熟的蛋,香味喷出,不必其他配料。

  蔡家蛋粥也不赖,先滚了水,撒下一把洗净的虾米熬个汤底,然后将一碗冷饭放下去煮,这时加配料,如鱼片、培根片、猪肉片。猪颈肉丝代之亦可,或者冰箱里有什么是什么。将芥兰切丝,丢入粥中,最后加三个蛋,搅成糊状,即成。上桌前滴鱼露、撒胡椒、添天津冬菜,最后加炸香的干红葱片或干蒜茸。

  有时煎一个简单的荷包蛋,也见功力。和成龙一块在西班牙拍戏时,他说他会煎蛋。下油之后,即刻放蛋,马上知道他做的一定不好吃。油未热就下蛋,蛋白一定又硬又老。

  煎荷包蛋,功夫愈细愈好。泰国街边小贩用炭炉慢慢煎,煎得蛋白四周围发着带焦的小泡,最香了。生活节奏快的都市,都做不到。香港有家叫“三元楼”的,自己农场养鸡生蛋,专选双仁的大蛋来煎,也很没特别。

  成龙的父亲做的茶叶蛋是一流的,他一煮一大锅,至少有四五十粒,才够我们一群饿鬼吃。茶叶、香料都下得足,酒是用X.O.白兰地,以本伤人。我学了他那一套,到非洲拍饮食电视节目时,当场表演,用的是巨大的鸵鸟蛋,敲碎的蛋壳造成的花纹,像一个花瓶。

  到外国旅行,酒店的早餐也少不了蛋,但是多数是无味的。饲养鸡,本来一天生一个蛋,但急功近利,把鸡也给骗了。开了灯当白天,关了当晚上,六小时各一次,一天当两天,让鸡生二次。你说怎会好吃?不管他们的炒蛋或者奄列,味道都淡出鸟来。解决办法,唯有自备一包小酱油,吃外卖寿司配上的那一种,滴上几滴,尚能入喉。更好的,是带一瓶小瓶的生抽,台湾制造的民生牌壶底油精为上选,它带甜味,任何劣等鸡蛋都能变成绝顶美食。

  走地鸡的新鲜鸡蛋已罕见,小时听到鸡咯咯一叫,妈妈就把蛋拾起来送到我手中,摸起来还是温暖的,敲一个小洞吸噬之。现在想起,那股味道有点恐怖,当年怎么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因为穷吧。穷也有穷的乐趣。热腾腾的白饭,淋上猪油,打一个生鸡蛋,也是绝品。但当今生鸡蛋不知有没有细菌,看日本人早餐时还是用这种吃法,有点心寒。

  鹌鹑蛋虽说胆固醇最高,也好吃,香港陆羽茶楼做的点心鹌鹑蛋烧卖,很美味。鸽子蛋煮熟之后蛋白呈半透明,味道也特别好。

  由鸭蛋变化出来的咸蛋,要吃就吃蛋黄流出油的那种。我虽然不喜蛋黄,但咸蛋的能接受。放进月饼里,又甜又咸,很难顶,留给别人吃吧。至于皮蛋,则非糖心不可。香港镛记的皮蛋,个个糖心,配上甜酸姜片,一流也。

  上海人吃熏蛋,蛋白硬,蛋黄还是流质。我不太爱吃,只取蛋白时,蛋黄黏住,感觉不好。台湾人的铁蛋,让年轻人去吃,我咬不动。不过他们做的卤蛋简直是绝了。吃卤肉饭、担仔面时没有那半边卤蛋,逊色得多。

  鱼翅不稀奇,桂花翅倒是百食不厌,无他,有鸡蛋嘛。炒桂花翅却不如吃假翅的粉丝。蔡家桂花翅的秘方是把豆芽浸在盐水里,要浸个半小时以上。下猪油,炒豆芽,兜两下,只有五成熟就要离镬。这时把拆好的螃蟹肉、发过的江瑶柱和粉丝炒一炒,打鸡蛋进去,蘸酒、鱼露,再倒入芽菜,即上桌,又是一道好菜,但并非完美。

  去南部里昂,找到法国当代最著名的厨师保罗·鲍古斯,要他表演烧菜拍电视。他已七老八十,久未下厨,向我说:“看老友份上,今天破例。好吧,你要我煮什么?”“替我弄一个完美的蛋。”我说。保罗抓抓头皮:“从来没有人这么要求过我。”

  说完,他在架子上拿了一个平底的瓷碟,不大,放咖啡杯的那种。滴上几滴橄榄油,用一枝铁夹子挟着碟,放在火炉上烤,等油热了才下蛋,这一点中西一样。打开蛋壳,分蛋黄和蛋白,蛋黄先下入碟中,略熟,再下蛋白。撒点盐,撒点西洋芫荽碎,把碟子从火炉中拿开,即成。

  保罗解释:“蛋黄难熟,蛋白易熟,看熟到什么程度,就可以离火了。鸡蛋生熟的喜好,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不同,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弄出你心目中最完美的蛋。”

  早餐天下

  热爱生命的人,一定早起,像小鸟一样,他们得到的报酬,是一顿又好吃又丰富的早餐。

  什么叫作好?很主观化。你小时候吃过什么,什么就是最好。豆浆油条非我所好,只能偶而食之。因为我是南方人,粥也不是我爱吃的。我的奶妈从小告诉我:“要吃,就吃饭,粥是吃不饱的。”奶妈在农村长大,当年很少吃过一顿饱。从此,我对早餐的印象,一定要有个饱字。

  后来,干电影工作,和大队一起出外景,如果早餐吃不饱,到了十一点钟整个人已饿昏,更养成习惯,早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项食物。

  进食时,很多人不喜欢和我搭枱坐,我叫的食物太多,引起他们侧目之故,一个我心目中的早餐包括八种点心:虾饺、烧卖、鸡扎、萝卜糕、肠粉、鲮鱼球、粉粿、叉烧包和一盅排骨饭,一个人吃个精光。偶尔来四两孖蒸,时常连灌两壶浓普洱。

  在香港,从前早餐的选择极多,人生改善后,大家迟起身,可去的地方愈来愈少。代表性的有中环的“陆羽茶室”饮茶,永远有那么高的水平,一直是那么贵;上环的“生记”吃粥,材料的搭配变化无穷,不像吃粥,像一顿大菜,价钱很合理。

  九龙城街市的三楼,可从每个摊子各叫一些,再从其他地方斩些刚烤好的烧肉和刚煮好的盅饭。友人吃过,都说不是早餐,是食物的饮宴。

  把香港当中心点,画个圆圈,距离两小时的有广州,“白天鹅酒店”的饮茶一流,做的烧卖可以看到一粒粒的肉,不是机器磨出来的。台北的,则是街道的切仔面。

  远一点距离四小时的,在新加坡可以吃到马来人做的椰浆饭(Nasi Lemak),非常可口。吉隆坡附近巴里小镇的肉骨茶,吃了一次,从此上瘾。

  日本人典型的早餐也吃白饭,一片烧鲑鱼,一碗味噌汤,并不丰富。宁愿跑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吉野家”吃一大碗牛肉丼。在东京的筑地鱼市场可吃到“井上”的拉面和“大寿”的鱼生。小店里老人家在喝酒,一看表,大清晨五点多,我问道:“喂,老头,你一大早就喝酒?”他瞄了我一眼:“喂,年轻的,你要到晚上才喝酒?”生活时段不同,习惯各异。我的早餐,是他的晚饭。

  爱喝酒的人,在韩国吃早餐最幸福,他们有一种叫“解肠汁”的,把猪内脏熬足七八小时,加进白饭拌着吃,宿醉即刻被它医好。还有一种奶白色的叫“雪浓汤”,天冷时特别暖胃。

  再把圆圈画大,在欧洲最乏味的莫过于酒店供应的“内地早餐”了,一个面包,茶或咖啡,就此而已,冲出去吧!到了菜市场,一定找到异国情怀。

  问酒店的服务部拿了当地菜市场的地址,跳上架的士,目的地达到。在布达佩斯的菜市场里,可买到一条巨大的香肠,小贩摊子上单单芥末就有十多种选择,用报纸包起,一面散步一面吃,还可以买一个又大又甜的灯笼椒当水果,加起来才一块美金。

  纽约的“富尔顿”菜市场中卖着刚炸好的鲜虾,绝对不逊日本人的天妇罗,比吃什么“美国早餐”好得多。和“内地早餐”的不同,只是加了一个炒蛋,最无吃头。当然,纽约像欧洲,不是美国,所以才有此种享受。卖的地方只有炒蛋和面包,宁愿躲在酒店房吃一碗方便面。

  回到家里,因为我是个面痴,如果一星期不出门,可做七种面食当早餐。星期一,最普通的云吞面,前一天买了几团银丝蛋面再来几张云吞皮,自己选料包好云吞,渌面吃,再用菜心灼一碟蚝油菜薳。

  星期二,福建炒面,用粗黄的油面来炒,加大量上汤煨,一面炒一面撒大地鱼粉末,添黑色酱油。

  星期三,干烧伊面,伊面先出水,备用,炒个你自己喜欢吃的小菜,但要留下很多菜汁,让伊面吸取。

  星期四,猪手捞面,前一个晚上红烧了一锅猪手,最好熬至皮和肉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脱骨的程度,再用大量浓汁来捞面条。

  星期五,泰式街边“玛面”,买泰国细面条渌好,加各种配料,鱼饼片、鱼蛋、叉烧、炸云吞、肉碎,淋上大量的鱼露和指天椒碎食之。

  星期六,简单一点来个虾酱面,用黑面酱爆香肉碎,黄瓜切条伴之,一面吃面一面咬大葱。

  礼拜天,把冰箱中吃剩的原料,统统像吃火锅一样放进锅中灼熟,加入面条。

  印象最深的早餐之一,是汕头“金海湾酒店”为我安排的,到菜市场买潮州人送粥的小点咸酸甜,一共一百种,放满整张桌子,看到时已哇哇大叫。

  之二,在云南昆明的酒店里,摆一长桌,上面都是菜市场买到当天早上刚刚采下的各种野菇,用山瑞熬成汤底,菇类即灼即食,最后那碗汤香甜到极点。

  之三,沦陷之前的西贡,一个商人请我到一个地下室,里面摆的是天下最好的鱼子酱和香槟。龙虾用来灌香肠。长发美女侍者裸着身体满天飞,外面炮声机关枪响不绝,是这一辈子再也不能重现的早餐。

  无酱不欢

  在餐厅吃东西时,女侍者为我在小碟中倒酱油,我一定会向她说:“多倒一点儿,我吃得又咸又湿。”对方一定笑了。

  的确,我吃得很咸,嫌一般菜不够味,必点酱油不可。我的“无酱不欢”指的酱,不是花生酱或XO酱,而是原原始始的酱油的酱,非常咸。其中也包括了同样是提供了咸味的鱼露,北方人则叫为虾油。

  为了证明我的确爱上酱油,你可以到我厨房看看,一打开柜子,其中至少有数十瓶不同的酱油和鱼露,令人叹为观止。书架上,还有数本《如何制造酱油》的书,有朝一日,移民到充满阳光和橙的加州,就自己做起酱油来。

  我一向认为做什么菜用什么酱油,不能苟且。海外开中国餐厅,广东菜用广东酱油,北方菜用北方酱油,一定经由厨子的故乡运到,一用不同的,马上变成不像样了。而且,酱油并非贵货,老远运来也不花几个钱,这也能代表做菜的认真,不可缺少。

  我家的酱油,最常用的是新加坡产的“大华”酱油,当地人叫“生抽”为“酱青”,“老抽”为“豆油”,我在新加坡出生,做起家乡菜,我得用那边的酱油了。

  另一种爱用的是日本酱油,我在那里生活了八年,多少受影响。从“万”字牌最普通的酱油用起,到点鱼生吃的“溜”酱油,至少有数十瓶。“溜(Tamari)”是壶底酱油的意思,味道带点点甜,用来点鱼生。而我做中国菜有时也用日本酱油,主要是日本酱油经过火煮,也不变酸,做红烧肉最为适合。

  来了香港,当然蘸香港酱油了,“九龙酱园”的产品,我经常有五六瓶备用。广东人才分“生抽”和“老抽”的,其他地方人根本听不懂,只知一种是浓一种是淡,讲起第一次由豆浆中挤出来的“头抽”,他们听了更摸不着头脑。

  当然有很多其他牌子,但是“九龙酱园”是可以代表香港的,它的老抽非常之香浓,而且带有甜味,比日本人的“溜”好得多。至于生抽,也很有水平。

  香港的食材,有九成以上靠内地运来,酱油也不例外。来到香港,第一次接触到的内地酱油,就是“草菰酱油”了,它是属于又黑又浓的老抽品种,有没有加草菰可吃不出。带甜,糖是一定下了,我也爱用至今。

  我吃的酱油并不一定是一味死咸。带甜的,不管是天然由豆中产生,或者加糖,我都不介意,全喜欢。

  甜这个字,广东人有时作“甘”,这个甘并非一味指甜,像吃苦瓜时吃出的美味,也叫“甘”。名副其实地甘的酱油,我也爱吃。台湾“民生食品工厂”制造的“壶底”酱油,是我餐桌上必备的其中一种,它下了甘草,所以有甘味,一瓶小小地,像Tabasco(一种辣酱油)那么大,卖得相当贵。有次我自己用甘草和普通生抽来炮制,也有同一效果,不过酱油能吃多少呢?贵就贵吧,到台湾旅行时就入货,没有断过。最近这公司又出产了一种叫“炭道”的系列,说是用青仁黑豆,经长时间储荫,以特殊酿造方法,取壶底油浓缩之纯正壶底油精云云。说了老半天,还是在酱油中加了甘草和糖罢了。

  餐桌上另一小瓶,是越南的鱼露,双鱼牌(Hanh Phuc),有六十巴仙的浓厚,倒出来黐黏黏地,像糖浆,味道十分强烈,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如果你嫌太腥,那么买泰国的鱼露好了,我也时常用,要认明是“蓝象(Blue Elephant)”牌才好。

  香港的鱼露厂已快绝灭了吧?从前有好几种水平都很高,当今找不到了,仅存的有“厨师牌”鱼露,由李成兴鱼露罐头厂制造,味道属于泰国式的淡,不是越南式的浓。至于内地潮汕出产的鱼露,担心质量控制得不佳,就没随便去乱买了。

  做东南亚菜时,当然用当地酱油,像印度尼西亚炒面,就得去买他们的ABC牌子,叫为Kecap Manis,是种甜酱油。印度尼西亚人最初不会分辨甜酱油和西红柿酱,所以名字上用了茄酱的同音字。印度尼西亚炒面少了它,就没有印度尼西亚味,不好吃了。因为它又甜又浓,价钱又便宜,许多卖海南鸡饭的铺子,都用印度尼西亚酱油来代替新加坡酱油。

  其实鸡饭酱油是海南人做得最正宗,他们有秘方,不公布。我的海南酱油是新加坡“逸群鸡饭”的老板送的。我们互相欣赏,因为我喜欢,他就给了我一个油桶那么多的酱油,吃到现在还用不完,真谢谢他。

  酱油实在是一个非常有文化的国家的产品,非原始的盐可比。任何难吃的东西,有一点上等的酱油,都变成佳肴。但是,遇到巧手的主妇,根本不用点酱油,像妈妈这一类的人物做的,咸淡适中,酱油都失去了作用,不过当今能尝到不点酱油的菜,少之又少;所以,厨房中还摆着那么多瓶的酱油。

  舍弃猪油?给我理由!

  在吉隆坡读到《南洋商报》的周刊,有一辑主题叫“护油宣言”的,非常之有趣。香港的读者无法看到,今作文抄公,摘几段与各位分享:

  维护的不只是猪油,还有猪油渣,一般人都不敢大胆站出来为它们请命,因怕人家知道他们偷偷在吃,会被骂,但也有一小撮人用语言、文字、行动来维护。

  其中一位是中国食家沈宏非。他说:“动物油脂普遍的那股荤臊之外,猪油别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总是带给我一种油然而生的快乐和安慰,是一种弥漫着市井气息的、拯救世俗的、温暖的幸福。”

  法国女食家Francoise Lefevre在《幸福存折,猪油洋葱配面包》里也说:“让猪油缓缓融化,我注视着它,内心涌现难以言喻的喜悦……”

  周润发说:“小时生活艰苦,一块萝卜,几块猪油渣,就可以吃一碗饭。猪油渣还舍不得吃,一定要留给阿妈。”

  猪油那么好吃,但被驱逐,有三大理由:一、一般官方说法:猪油中含有的饱和脂肪酸偏高,会增加胆固醇量,导致血管硬化,直接引发高血压、心脏病与脑溢血等等。二、事实是,猪油对健康不好,仅仅是医生的枯燥说教,并不足以把猪油逐出千家万户的厨房。猪油失宠的关键在于:第一,生活富裕;第二,花生油、粟米油以及橄榄油的多种替代品源源不绝登场。三、后天环境让猪不长油。瘦肉型的肉猪被大量培养出来,这些猪吃了哮喘药或长肉剂之后,产生更多的瘦肉。当猪只长瘦肉不生油,猪油自然被迫要消失了。

  很多人都说吃猪油不健康,但文良港潮州餐室的东主黄庆祥有亲身经历,他说:“我发现一个现象,用猪油和用植物油炒菜,盘碟洗濯时,前者水喉不易塞凝住;后者反而常常堵塞,大家都知道,猪油若是凝结,只要用热水冲就可以融化……”

  猪贩彭兴水说:“不想猪油消失,我要吃它,华人一定要吃猪肉,只要华人还吃猪肉,猪油就不会消失。”他本身也卖一桶桶十七公斤的猪油,定货价是一桶八十块港币,便宜得要命。

  吉隆坡最著名的福建炒面店“金莲记”的老板李庆进说:“福建面可以说是猪油渣不败的功臣,一定要有猪油渣才好吃,但也不能太多,太多生腻,但没有猪油渣的福建面,不叫福建炒面,所以帮帮忙,千万不要在叫福建面时说:不要放猪油渣。”

  猪油渣不只中国人爱吃,懂得享受美味的洋人也喜欢,杂志编辑罗美源从小爱吃猪油捞面,后来到了英国,也邂逅猪油渣,说走到传统英式酒吧,会见到柜边有一串串的小袋,上面写着Scratchings的东西,就是猪油渣。

  它是世上最可口,亦是最不健康的零食,每一口都充满罪咎感,但一试就爱上,不过吃时也得小心,由于油炸过程控制不好,每包总有一两块比石头还硬的,一不小心咬下去,随时崩牙,所以包装上有警告字眼:只适合牙齿健康的人食用。

  而美国人也吃,美人叫法为:Pork Rinds。英文的猪油叫Lard,和福建人及潮州人叫的“月劳”发音相近,不会是谁影响谁吧?

  最后,主笔吴梅珍说:“我不是猪油狂,生活更不是无猪油不可。只是不喜欢事实被蒙蔽,或是一些商家站在自己立场,要洗食客的脑。”

  像蛋挞,弃用猪油,商家说没有分别;像芋泥,改用植物油,商家也觉得没有变化。

  结果全部都走味了。不用猪油无所谓,请找更好的代替品,不要拿劣等货来自欺欺人,有些传统食物要有猪油才好吃,请不要抹杀。

  至于还有什么传统食物?听听沈宏非怎么说:

  一、宁波汤圆,又名猪油汤圆。以水磨糯米作皮,猪板油和黑芝麻作馅,搓成圆子入沸水中煮三分钟,加入白糖,撒上桂花,再看那圆子,表皮呈玉色,一口咬破,便有一股由黑芝麻和猪油混合而成的暖流汹涌而出。

  二、芋泥,以福建盛产的槟榔芋为原料,加糖、猪油蒸制而成。除了芋头之外,芋泥好不好吃,全赖糖、猪油的份量和温度之间的调和,也就是说,在这三者之间创造出一种肥、甜、粉、软、烫的交相融合。

  三、广东虾饺,用虾、猪肥膘肉为馅料,靠热力在蒸笼里将肥猪肉和虾肉里的油汁逼出来才好吃。

  不过,这些菜还存在,只是吃不到猪油味道了,所以,起码这三道食物,请保留人们吃猪油的权利。

  何止呢?就算豆芽炒豆卜,没有了猪油,也不行呀!天下人都知道适可而止这句话嘛,不是天天吃,不会吃出毛病来,请放心吧。一个月来一次,或者一星期来一次,吃个痛快,心情大好。一好,就精神上健康,精神上健康,肉体就不会有病,我重复了又重复。快点去吃一碗猪油捞面,或者到吉隆坡去大吃福建炒面吧!死不了人。舍弃猪油?给我理由!

  赞美骨髓

  小时候吃海南鸡饭,一碟之中,最好吃的部分并非鸡腿,而是斩断了骨头中的骨髓,颜色鲜红,吸啜之下,一小股美味的肥膏入口,仙人食物也。当今叫海南鸡饭,皆是去骨的。无他,骨髓已变得漆黑,别说胆固醇了,颜色已让人反胃。现杀的鸡,和雪藏的,最大的不同就是骨髓变黑,一看就分辨出来。

  骨髓的营养,包括了肥油、铁质、磷和维他命A,还有微量的Thiamin和Niacin,都是对人体有益的。在早年,一剂最古老的英国药方,是用骨髓加了番红花打匀,直到像牛油那样澄黄,给营养不良的小孩吃。

  在当今营养过剩的年代,一听到骨髓,就大叫胆固醇!怕怕,没人敢去碰。好在有这些人,肉贩都把骨头和骨髓免费赠送,让老饕得益。

  凡是熬汤,少了骨头就不那么甜,味精除了用海藻制造之外,就是由骨头提炼出来的。

  有次去匈牙利,喝到最鲜美的汤,用大量的牛腿骨和肉煮出。肉剁成丸,加了椰菜。以两个碟子上桌,一碟肉丸和蔬菜,一碟全是骨头。有七八管左右吧,抓起一根就那么吸,满嘴的骨髓。一连多枝骨,吃个过瘾,怕什么胆固醇?有些在骨头深处的吸不出,餐厅供应了一支特制的银匙,可以仔细挖出。这种匙子分长短两支,配合骨头的长度,做得非常精美,可在古董店买到。当今已变成了收藏品,有拍卖价值。

  英国名店ST. John的招牌菜,也就是烤骨髓(Roasted Bone Marrow)。做法是这样的:先把牛大腿骨斩断,用水泡个十二至二十四小时,加盐,每回换水四至六次,令血液完全清除。烤炉调到450度或230度,把骨头水份烤干,打直排在碟中,再烤个十五至二十五分钟,即成。

  起初炮制,也许会弄到骨髓完全跑掉,全碟是油,但做几次就上手。再怕做不好,入烤箱之前用面包糠把骨管塞住,骨髓便不会流出来。如果没有烤箱,另一种做法是用滚水炮制,煮个十五分钟即成,但较容易失败。

  骨髓太腻,要用西洋芫荽中和。芫荽沙律是用扁叶芫荽,加芹菜、西洋小红葱,淋橄榄油、海盐和胡椒拌成,做法甚简单。把骨髓挖出来,和沙律一齐吃,或者涂在烤面包上面,但建议就那么吞进肚中,除了盐,什么都不加。

  在法国普罗旺斯吃牛扒,也不像美国人那么没有文化,他们的牛扒薄薄一片,淋上各种酱汁。牛扒旁边有烤热的骨髓,吃一口肉,一口骨髓,才没那么单调。

  意大利的名菜叫Osso Buco,前者是骨,后者是洞的意思。一定带有骨髓,最经典的是用茴香叶和血橙酱来炮制,叫Fennel & Blood Orange Sauce。

  制法是先把小牛的大腿斩下最肥大的那块来,用绳子绑住,加茴香叶和刨下橙皮,放进烤箱烤四十五分钟,如果怕骨髓流走,可以在骨头下部塞一点剁碎的茴香叶。

  羊的骨髓,味道更为纤细,带着羊肉独特的香气。最好是取羊颈。羊颈斩成八块,加洋葱、椰菜或其他香草,撒上海盐,烤也行,焗也行,羊颈肉最柔软,吸骨髓更是一绝。一样用羊颈,加上盐渍的小江鱼(Ahchovies)来炮制,更是惹味。和中国人的概念:“羊”加“鱼”得一个“鲜”,是异曲同工的。

  印度人做的羊骨髓,是把整条羊腿熬了汤,用刀把肉刮下,剩下的骨头和骨边的肉拿去炒咖喱。咖喱是红色的,吸啜骨髓时吮得嘴边通红,像个吸血鬼。这种煮法在印度已难找,新加坡卖羊肉汤的小贩会做给你吃。

  猪骨髓也好吃,但没有猪脑那么美味。点心之中,有牛骨髓或猪骨髓的做法,用豆豉蒸熟来吃,但总不及猪骨汤的。把骨头熬成浓汤,最后用吸管吸出脊椎骨中的髓。

  鱼头中的鱼云和那啫喱状的部分,都应该属于骨髓的一部分,洋人都不懂其味,整个鱼头扔之。鱼死了不会摇头,但我们看到摇个不已。大鱼,如金枪,骨髓就很多,日本人不欣赏,中国台湾南部的东巷地方,餐厅里有一道鱼骨髓汤,是用当归炖出来,嚼脊椎旁的软骨,吸骨中的髓,美味非凡。

  家中请客时,饭前的下酒菜,若用橄榄、薯仔片或花生,就非常单调,没有什么想象力。有什么比烤骨髓送酒更好的?做法很简单,到你相熟的冻肉店,把所有的牛腿骨都买下,只用关节处的头尾,一根骨锯两端,像两个杯子,关节处的骨头变成了杯底。这一来,骨髓一定不会流走,把骨杯整齐地排列在大碟中,撒上海盐,放进微波炉叮一叮。最多三至五分钟,一定焗得熟透。拿出来用古董银匙奉客,大家都会赞美你是一个一流的主人。

  膻

  膻,读作“善”,看字形和发音,都好像有一股强烈的羊味,而这股味道,是令人爱上羊肉的主要原因。成为一个老饕,一定要什么东西都吃。怕羊的人,做不了一个美食家,也失去味觉中最重要的一环。

  凡是懂得吃的人,吃到最后,都知道所有肉类之中,鸡肉最无味、猪最香、牛好吃,而最完美的,就是羊肉了。北方人吃惯羊,南方人较不能接受,只尝无甚膻味的瘦小山羊。对穆斯林,或游牧民族来说,羊是不可缺少的食物,煮法千变万化。羊吃多了,身上也发出羊膻来,不可避免。

  有次和一群香港的友人游土耳其,走进蓝庙之中,那股羊味攻鼻,我自得其乐,其他人差点晕倒。这就是羊了,个性最强,爱恶分明,没有中间路线可走。

  许多南方人第一次接触到羊,是吃北京的涮羊肉。“涮”字读成“算”,他们不懂,一味叫“擦”,有边读边,但连“刷子”的“刷”,也念成“擦”了。

  南方人吃火锅,以牛和猪为主,喜欢带点肥的,一遇到涮羊肉,就向侍者说道:“给我一碟半肥瘦。”那有半肥瘦的?把冷冻的羊肉用机器切片,片出来后搓成卷卷,都只有瘦肉,一点也不带肥。要吃肥,叫“圈子”好了,那是一卷卷白色的东西,全是肥膏,香港人看了皱眉头。入乡随俗,人家的涮羊肉怎么吃,你我依照他们的方法吃好了,啰唆些什么呢?要半肥瘦?易办!只要夹一卷瘦的,另夹一卷圈子,不就行吗?

  老实说,我对北京的涮羊肉也有意见,认为肉片得太薄,灼熟后放在嘴里,口感不够。而且冰冻过,大失原味,有次去北京,一家小店卖刚刽完的羊腿,用人工切得很厚,膻味也足,吃起来才过瘾。

  吃涮羊肉的过程中,最好玩的是自己混酱。一大堆的酱料,摆得一桌面,计有麻油、酱油、芫荽、韭菜茸、芝麻酱、豆腐乳酱、甜面酱和花雕酒等等。很奇怪地,中间还有一碗虾油,就是南方人爱点的鱼露了,这种鱼腥味那么重的调味品,北方人也接受,一再证明,羊和鱼,得一个鲜字,配合得最佳。

  我受到的羊肉教育,也是从涮羊肉开始,愈吃愈想吃更膻的,有什么好过内蒙古的烤全羊?整只羊烤熟后,有些人切身上的肉来吃,我一点儿也不客气,伸手进去,在羊腰附近掏出一团肥膏来,是吃羊的最高境界,天下最美味的东西。古时候做官的,也知道这肥膏,就是民脂民膏了。

  吃完肥膏,就可以吃羊腰了,腰中的尿腺当然没有除去,但由高手烤出来的,一点儿异味也没有,只剩下一股香气,又毫无礼貌地把那两颗羊腰吃得一干二净。其他部分相当硬,我只爱肋骨旁的肉,柔软无比,吃完已大饱,不再动手。

  记得去前南斯拉夫吃的烤全羊,只搭了一个架子,把羊穿上,铁枝的两头各为一个螺旋翼,像小型的荷兰风车,下面放着燃烧的稻草,就那么烤起来。风一吹,羊转身,数小时后大功告成。

  拿进厨房,只听到砰砰砰几声巨响,不到三分钟,羊斩成大块上桌。桌面上摆着一大碗盐,和数十个剥了皮的洋葱。一手抓羊块,一手抓洋葱,像苹果般咬,点一点盐,就那么吃,最原始,也最美味。

  挂羊头,卖狗肉这句话,也证明大家说最香的狗肉,也没羊那么好吃。我在中东国家旅行,最爱吃的就是羊头了。柚子般大的羊头,用猛火蒸得柔软,一个个堆积如山,放在脚踏车后座,小贩通街叫卖。

  要了一个,十块钱港币左右,小贩用报纸包起,另给你一点盐和胡椒,拿到酒店慢慢撕,最好吃的是面颊那个部分,再拆下羊眼,角膜像荔枝那么爽脆。抓住骨头,就那么把羊脑吸了出来,吃得满脸是油,大呼“朕,满足也”。

  到了南洋,印度人卖的炒面,中间有一小小片羊肉,才那么一点点,吃起来特别珍贵,觉得味道更好。他们用羊块和香草熬成的羊肉浓汤,也美味。一条条的羊腿骨,以红咖喱炒之,叫为“笃笃”。吃时吸羊骨髓,要是吸不出,就把骨头打直了向桌子敲去,发出笃笃的声音,骨髓流出再吸,再笃,再吸,吃得脸上沾满红酱,曾和金庸先生夫妇一块尝此道菜,吓得查太太脸青,大骂我是个野人。

  羊肉也可以当刺身来吃,中东人用最新鲜的部分切片,淋上油,像意大利人的生肉头盘。西餐中也有羊肉鞑靼的吃法,要高手才调得好味。洋人最普通的做法是烤羊架,排骨连着一块肉的那种,人人会做,中厨一学西餐,就是这一道菜,已经看腻和吃腻了,尽可能不去点它。

  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羊比人还要多,三四十块港币就可以买一条大羊腿,回来洗净,腌生抽和大量黑胡椒,再用一把刀子,当羊腿是敌人,插它几十个窟窿,塞入大蒜瓣,放进焗炉。加几个洋葱和大量蘑菇,烤至叉子可刺入为止,香喷喷的羊腿大餐,即成。

  至今念念不忘的是台湾的炒羊肉,台湾人可以吃羊肉当早餐,羊痴一听到大喊发达,他们的羊肉片,是用大量的金不换叶和大蒜去炒的,有机会我也可以表演一下。

  听到一个所谓的食家说:“我吃过天下最美味的羊肉,一点儿也不膻。”心中暗笑。广东人也说过:羊肉不膻,女人不骚,天下最美味呀。吃不膻的羊肉,不如去嚼发泡胶。

  泡菜颂

  泡菜不单能送饭,下酒也是佳品。

  尝试过诸国泡菜,认为境界最高的还是韩国的“金渍(Kimchi)”。韩国人不可一日无此君,吃西餐中菜也要来一碟金渍,越战当年派去建筑桥梁的韩国工兵,运输机被打下,金渍罐头没货到,韩国工兵,就此罢工。

  金渍好吃是有原因的,是韩国悠久的历史与文化中产生的食物。先选最肥大的白菜,加辣椒粉、鱼肠、韮菜、萝卜丝、松子等等泡制而成。韩国家庭的平房屋顶上,至今还能看到一坛坛的金渍。韩国梨著名地香甜,将它的心和部分肉挖出,把金渍塞入,再经泡制,为天下罕有的美味,这是北韩人的做法,吃过的人不多。

  除了泡白菜,他们还以萝卜、青瓜、豆芽、桑叶等等为原料。另一种特别好吃的是根状的蔬菜,叫Toraji的,味道尤其鲜美,高丽人什么菜都泡,说也奇怪,想不起他们的泡菜中有泡高丽的。

  广东人称为椰菜的高丽菜,洋人也拿手泡制,但是他们的饮食文化中泡菜并不占重要的位置,泡法也简单,浸浸盐水就算数。中国北方人也用盐水泡高丽菜,但加几条红辣椒。做得好的是四川人。用豆瓣酱和糖腌高丽菜,有点像韩国金渍,但没有他们的酸味,可惜目前在四川馆子吃的,多数加了蕃茄汁,不够辣,吃起来不过瘾。

  一般人的印象中,泡菜要花功夫和时间甚多,但事实并非如此,泡个二十四小时已经足够,日本人有个叫“一夜渍”的泡菜,过夜便能吃。

  日本泡菜中最常见的是腌得黄黄的萝卜干,一看就知道不是在吃泡菜而是吃染料。京都有种“千枚渍”,是把又圆又大的萝卜切薄片泡制,像一千片那么多,还可口。但是京都人特别喜欢的用越瓜腌大量的糖的泡菜,甜得倒胃,就不敢领教了。日本泡菜中最好吃的是一种叫Betahra Tsuke的,把萝卜腌在酒糟之中,吃起来有一股幽甜,喝酒的人不喜欢吃甜的东西,但是这种泡菜,酒鬼也钟爱。

  其实泡菜泡个半小时也行,把黄瓜、白菜或高丽菜切成丝,放进热锅以中火炒之,泡醋、白葡萄酒,把菜盛在平盘上冷却,放个半小时便能吃。要是你连三十分钟也没有耐性等,那有一个更简单的制法,就是把小红葱头、青瓜切成薄片,加醋,加糖,如果喜欢吃辣的更加大量的辣椒丝,把揉捏一番,马上吃。豪华一点,以柠檬汁代替醋,更香。这种泡菜特别醒胃,可以连吞白饭三大碗。

  秋天已至,是芥菜最肥美的时候。芥菜甘中带甜,味道错综复杂,是泡制腌菜的最佳材料,潮州人的咸菜,就是以芥菜心为原料,依潮州人泡制芥菜的传统方法,再加以改良,以配合自己的胃口,就此产生了蔡家泡菜,吃过的人无不赞好,说不定在“暴暴茶之后”,我会将之制成产品出售,这是后话。好货不怕公开,现在把“蔡家泡菜”的秘方叙述如下:

  一、用一玻璃咖啡空缶,大型者较佳。

  二、买三四个芥菜心,取其胆部,外层老叶不用。

  三、水洗,风吹日晒或手擦,至水分干掉。

  四、切成一英寸长、半英寸宽的长方形。

  五、放入一大萝中或大锅中,以盐揉之。

  六、隔个十五分钟,若性急,不隔也可以。

  七、挤干芥菜给盐弄出来的水分。

  八、用矿泉水洗去盐分,节省一点可以用冷冻水,但不可用水喉水,生水有菌。

  九、再次挤干水分。

  十、好了,到这个阶段,把玻璃缶拿出来,先确定缶里没有水分或湿气,然后把辣椒放在最底一层,半英寸左右,嗜辣者请用泰国指天椒。

  十一、在辣椒的上面铺上一层一英寸左右芥菜。

  十二、芥菜上面铺上一层半英寸左右切片的大蒜。

  十三、大蒜层上又一层一英寸左右的芥菜。

  十四、芥菜上铺一层半英寸左右的糖。

  十五、再铺一英寸左右的芥菜,以此类推,根据缶的大小,层次不变。

  十六、缶装满后,仍有空隙,买一瓶鱼露倒入。(目前香港已经没有好鱼露,剩下李成兴厂制的尚可使用,泰国进口的,则以天秤牌较佳)。鱼露只要加至缶的一半即可,不用加满。

  十七、浸个二十分钟,这不管你性急不性急,二十分钟一定要等的。

  十八、把缶倒翻,缶底在上,再浸二十分钟。

  十九、把缶扶正,打开缶盖,即食。

  二十、当然,味道隔夜更入味,泡完之后,若放入冰箱,可保存甚久,但是这么惹味的东西,即刻吃完,要是放上一两个星期还吃不完,那表示制作失败。

  潮州泡菜中,还有橄榄菜、贡菜、豆酱浸生姜等等,千变万化。

  如果老婆煮的菜不好吃,那也不用责骂,每餐吃泡菜以表无声抗议,多数会令她们有愧,厨艺跟着进步。

  酱萝卜

  正愁找不到题材写作时,《饮食男女》的记者Connie来传真询问关于酱萝卜的事,启发了随想:

  最初,接触到的是潮州人的萝卜干,叫为菜甫。剁成碎粒,用来炒蛋一流。潮州人认为菜甫愈老愈好,其实新鲜腌制的也不俗。带着浓重的五香味和甜味,切成薄片送粥,是家常便饭。

  做潮州鱼生时,有种种配料,菜甫丝是少不了的,其他有中国芹菜、生萝卜丝、青瓜丝和一种叫酸杨桃的,样子像长形的萝卜,酸得要命。因为点的青梅酱,又甜又酸,只有用咸菜甫来中和。

  广东人有道汤,只用咸萝卜和冬瓜来煲。清淡之中见功力,也是我喜欢喝的。潮州做法是加了姜片,但也下几块肉,味道才不会太寡。

  腌渍了二十年以上,老菜甫会出油。已当成药物,小孩子消化不良,父母喂他们喝口老菜甫油,即刻打噎,肠胃通畅,神奇得不得了。

  咸萝卜由冲绳传到日本去,冲绳岛的菜甫和潮州的一模一样,制法是把萝卜晒干了,用海水放入缸中腌渍,我们叫缸,日人称壶,故有“壶渍(Tsubo Tsuke)”之名,鹿儿岛生产的最著名,叫为“山川渍(Yamagawa Tsuke)”。

  菜甫这种渍物在日本并不十分流行,只有乡下地方人才爱吃。在当地最普遍的是黄颜色的“泽庵渍”。又简称为泽庵(Taku-An)。名称来由有多种传说,但最可靠的传说是由禅宗大师泽庵(1573-1645)发明的,故此名之。

  泽庵的制法有两种,干燥后灌盐处理,或不用日晒,用盐渍之,让它脱水。前者外皮皱,后者光滑,可分别。因和叶子一块渍,产品呈自然的黄色,加甘草和盐的人工制品下了色素,颜色黄得有点恐怖,最为下等,尽量少食。

  最美味的是一种叫Iburiggako的秋田泽庵。秋田县多雪,萝卜拔取后不能日晒,就吊在家里的火炉上烟熏,熏叫Ibur,而Ggako是渍物的秋田方言,近年已建了熏房大量制造,味道较为逊色了。

  京都人都不爱吃泽庵,他们喜欢的是一种叫“千枚渍(Senmai Tsuke)”的酱菜,材料虽说是萝卜,和传统的有所不同。是个圆形的东西,小若沙田柚,大起来像篮球,日本人称之为“芜(Kabu)”。

  把皮削掉,切成薄片,一个大芜可片无数,故有千枚,即千张之名,用盐、昆布、茶叶和指天椒腌制,产生自然的甜味,在京都随处可找到,可惜当今已用调味品代替古法。下了糖,味道便不那么自然了。

  但说到日本最精彩的酱萝卜,那就非“Bettara Tsuke”莫属。它是东京名产,用酒糟来腌制,原形还黐着米粒,酒糟更能把萝卜的甜味带出来,但那股甜味是清爽的,和砂糖的绝不一样,就算喝酒的人不喜欢吃甜,一尝此味,即刻上瘾。高级的寿司店中经常供应,让客人清清口腔,再吃另一种海鲜。用它来送酒,也是天下绝品。

  但藏久了就走味,每年农历十月十九日,供拜生意人“寿比惠神社”的七福神就举行Bettara祭,表示最新鲜的渍物上市,这时味道最佳,我常在这段时期大量买回来吃。手提行李中装了一大包,在飞机中打开来吃,那股臭味攻鼻,闻得空姐逃之夭夭。

  这是因为萝卜皮和曲母引起的化学作用,但和臭豆腐一样,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不过新鲜的Bettara是没有那阵异味的,闷久了之后才挥发出来。

  韩国人的渍物最常用的原料是白菜,除了白菜,就轮到萝卜了。把萝卜切成小方块,用盐和辣椒酱和鱼肠腌制,称为“Kakuteki”。那个“kaku”的发音,有点像“角”,旧时他们用汉字的时候,Teki应该是萝卜的吧?这种渍物又脆又酸又甜又辣,非常好吃,尤其到了冬天,在小店中生了火炉,已经觉得有点热时,来几块冰冷的酱萝卜角,感觉美妙。把整碟吃完,剩下的酱汁用来倒进牛尾汤饭之中,搅动一下,有点腥味和臭味发出,更能引起食欲。

  韩国人叫泡菜为金渍,不是所有金渍物都是干的,也有水金渍,那是把萝卜切片或刨成丝,浸在酒糟和盐水之中,可当汤喝。

  说回中国的酱萝卜,小时候吃过镇江的,是一颗颗像葡萄一样大的东西。爸爸解释:在镇江种的萝卜都是这一类的种,隔了一区,到了省外,就是大型的直根状。镇江种的一从泥土揪出来,一大串,至少上百颗,粒粒都又圆又小。很想吃回这种产品,可惜当今在国货公司或南货店都找不到了。

  天下最美味的酱萝卜,应该是“天香楼”炮制的,做法简单,切成长条用盐水和生抽混合,加花椒和八角腌成。但是做法虽说简单,在“天香楼”之外,所有模仿它的杭州菜馆,包括杭州本土的老字号,都吃不到此味,就是那么神奇。大批日本老饕来吃大闸蟹,一尝到杭州酱萝卜,都很震惊,感叹日本人的泽庵再厉害,也比不上,俯首称臣。想一罐罐买回去,“天香楼”要看是什么人请客,给面子,才分点,给他们当宝带走。

  逐臭之夫

  “逐臭之夫”字典上说:“犹言不学好下向之徒”。这与我们要讲的无关,接着解“喻嗜好怪癖异于常人”,就是此篇文章的主旨。你认为是臭的,我觉得很香。外国人人亦言“一个人的美食,是另一个人的毒药”,实在是适者珍之。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榴莲了,强烈的爱好或特别的憎恶,并没有中间路线可走。我们闻到榴莲时喜欢得要命,但报纸上有一段港闻,说有六名意大利人,去到旺角花园街,见有群众围着,争先恐后地挤上前,东西没看到,只嗅到一阵毒气,结果六人之中,有五个被榴莲的味道熏得晕倒,此事千真万确,可以寻查。

  和穷困有关,中国的发霉食物特别多,内地有些省份,家中人人有个臭缸,什么吃不完的东西都摆进去,发霉后,生出碧绿色的菌毛,长相恐怖,成为美食。

  臭豆腐已是我们的国宝,黄的赤的都不吓人,有些还是漆黑的呢。上面长满像会蠕动的绿苔,发出令人忍受不了的异味,但一经油炸,又是香的了。一般人还嫌炸完味道跑掉,不如蒸的香。杭州有道菜,用的是苋菜的梗,普通苋菜很细,真想不到那种茎会长得像手指般粗,用盐水将它腌得腐烂,皮还是那么硬,但里面的纤维已化为浓浆,吸噬起来,一股臭气攻鼻。用来和臭豆腐一齐蒸,就是名菜“臭味相投”了。

  未到北京之前,被老舍先生的著作影响,对豆汁有强烈的憧憬,找到牛街,终于在回民店里喝到。最初只觉一口馊水,后来才吃出香味,怪不得当年有一家名店,叫为“馊半街”。不知者以为豆汁就是大豆磨出来,像豆浆,坏不到哪里去。其实只是绿豆粉加了水,沉淀在缸底的淀粉出现灰色,像海绵的浆,取之发酵后做成的,当然馊。什么叫馊?餐厅里吃剩的汤羹,倒入石油铁桶中,拿去喂猪的那股味道,就是馊了。

  南洋有种豆,很臭,干脆就叫臭豆,用马来盏来炒,尚可口。另有一种草有异味,也干脆叫臭草,可以拿来煮绿豆汤,引经据典,原来臭草,又名芸香。

  这些臭草臭豆,都比不上“折耳根”,有次在四川成都吃过,不但臭,而且腥,怪不得又叫“鱼腥草”,但一吃上瘾,从此见到此菜,非点不可。食物就是这样的,一定要大胆尝试,吃过之后,发现又有另一个宝藏待你去发掘。

  芝士就是这个道理,愈爱吃愈追求更臭的,牛奶芝士已经不够看,进一步去吃羊芝士,有的臭得要浸在水中才能搬运,有的要霉得生出虫来。

  洋食物的臭,不遑多让,他们的生火腿就有一股死尸味道,与金华的香气差得远,那是腌制失败形成,但有些人却是要吃这种失败味。

  其实他们的腌小鱼(Anchovy)和我们的咸鱼一样臭,只是自己不觉,还把它们放进沙律中搅拌,才有一点味道,不然只吃生菜,太寡了。

  日本琵琶湖产的淡水鱼,都用发酵的味噌和酒曲来腌制,叫为“Nuka Tsuke”,也是臭得要死。初试的外国人都掩鼻而逃,我到现在也还没有接受那种气味,但腐烂的大豆做的“纳豆”,倒是很喜欢。

  伊豆诸岛独特的小鱼干,用“室鲹(Muro Aji)”晒成,是著名的“臭屋(Kusaya)”。闻起来腥腥的,不算什么,但一经烧烤,满室臭味,日本人觉得香,我们受不了。

  虾酱、虾膏,都有腐烂味,用来蒸五花腩片和榨菜片,不知有多香!南洋还有一种叫“虾头膏”的,是槟城的特产。整罐黑漆漆,如牛皮胶一般浓,小食“啰惹”或“槟城叻沙”,少了它,就做不成了。

  “你吃过那么多臭东西,有哪一样是最臭的?”常有友人问我。答案是肯定的,那是韩国人的腌魔鬼鱼,叫为“”,生产于祈安村地方,最为名贵,一条像沙发咕坐垫一样大的,要卖到七八千港币,而且只有母的才贵,公的便宜,所以野生的一抓到后,即刻斩去生殖器,令它变乸。

  传说有些贵族被皇帝放逐到小岛上,不准他们吃肉,每天三餐只是白饭和泡菜,后来他们想出一个办法,抓了鱼,埋进木灰里面等它发酵,吃起来就有肉味。后来变成珍品,还拿回皇帝处去进贡呢。

  腌好的鱼上桌,夹着五花腩和老泡菜吃,一塞入口,即刻有阵强烈的阿摩尼亚味,像一万年不洗的厕所,不过像韩国人说,吃了几次就上瘾。

  天下最臭的,鱼还是老二,根据调查,第一应该是瑞典人做的鱼罐头,叫为Surstromming。用鲱鱼做原料,生劏后让它发霉,然后入罐。通常罐头要经过高温杀菌,但此罐免了,在铁罐里再次发酵,产生强烈的气味,瑞典人以此夹面包或煮椰菜吃。

  罐头上的字句警告,开罐时要严守四点:一、开罐前放进冰箱,让气体下降。二、在家中绝对不能打开,要在室外进行。三、开罐前身上得着围裙。四、确定风向,不然吹了下去,不习惯此味的人会被熏昏。

  有一个家伙不听劝告,在厨房一打开,罐中液体四溅,味道有如十队篮球员一齐除下数月不洗的鞋子,整个家,变成名副其实的“臭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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