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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主食人生

书籍名:《暖食》    作者:蔡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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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懂得比较。

  觉得在住宅附近吃一碗平凡的云吞面,

  不如加点努力,

  走到远方,

  吃一碗更好的。

  百种人,百样米

  在法国南部旅行,每一顿都是佳肴,但吃了三天,就想念中国菜,其实也不一定是咕噜肉或鱼虾蟹,主要的还是要吃白饭。

  意大利好友来港,我带他到最好的食肆,尝遍广东、潮州、上海菜,几餐下来,他问:“有没有面包?”“中餐厅哪来的面包?”我大骂。他委曲地:“其实有牛油也行。”

  刚好是家新加坡餐厅,有牛油炒蟹,就从厨房拿了一些,此君把牛油放在白饭上,来杯很烫的滚水冲下去,待牛油溶了,捞着来吃,这是意大利人做饭的方法,也只有让他胡来了!

  一种米,养百种人,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况且世上的米,不下百种。我们最常吃的是丝苗,来自泰国或澳洲,看样子,瘦瘦长长,的确有吃了不长肉的感觉,怕肥的人最放心。日本米不同,它肥肥胖胖,黏性又重,所以日本人吃饭不是从碗中扒,而是用筷子夹进口,女性又爱又恨,爱的是它很香很好吃,恨的是吃肥人。

  香港的饮食,受日本料理的影响已是极深,就连米,也要吃日本的,我们的旅行团一到日本乡下的超级市场,首先冲到卖米的部门,回头问我:“那么多种,哪一样最好?”价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反正会比在铜锣湾崇光百货买便宜,我总是回答:“新潟县的越光,而且要鱼沼地区生产的,有信用。”

  但是鱼沼米还不是最好,最好的买不到,那是在神户吃三田牛时,友人蕨野自己种的米。他很懂得浪费,把稻种得很疏,风一吹,蛀米虫就飘落入水田中,如果贪心,种得很密的话,那么蛀虫会一棵传一棵。种出的米,表面要磨得深,才会好看。这一来,米就不香了,他的米只要略磨,所以特别好吃。向他要了一点,带回家,怎么炊都炊不香,后来才发现家政助理新买了一个电饭煲,国产的,炊不好日本米。

  不过这一切都是太过奢侈。从前在日本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时,连日本米也不舍得吃,一群穷学生买的是所谓的“外米Gaimai”,那是由缅甸输入的米,有些断掉了只剩半粒。那么粗糙的米,日本人只用来当成饲料,我们都成为“畜生”,但当年是半工读的,也没什么好抱怨。念完书后到台湾工作,吃的也是这种粗糙的米,他们叫为“在来米”,不知出自何典。那有什么蓬莱米可吃?

  蓬莱米是日据时代改良的品种,在台湾经济起飞,成为四小龙时,才流行起来。口感像日本米,如果你是台湾人当然觉得比日本米好吃。我试过的蓬莱米之中,最好吃的是来自一个叫雾社的地区,那里的松林部落土著种的米,真是极品,但怎么和日本米比较呢?可以说是不同,各有各的好吃。

  始终,我对泰国香米情有独钟,爱的是那种幽幽的兰花香气,是别的米所没有的。这种米在越南也可以找到,一般米一年只有一次收成,越南种的有四次之多,但一经战乱,反过来要从泰国输入,人间悲剧也。

  欧洲国家之中,英国人不懂得欣赏米饭,只加了牛奶和糖当甜品,法国人也只当配菜,吃得最多的是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前者的大锅海鲜饭Paella闻名于世;后者的Risotto混了大量的芝士,由生米煮成熟,但也只是半生,说这才有口感Al Dente,其中加了野菌的最好吃。

  意大利人也吃米,是从《粒粒皆辛苦(Bitter Rice)》一片中得知,但那时候的观众,只对女主角施维娜·玛嘉奴(Silvana Mangano)的大胸部感到兴趣,我曾前往该产米区玩过,发现当地人有种饭,是把米塞进鲤鱼肚子里做出来,和顺德人的鲤鱼蒸饭异曲同工,非常美味。意大利人还有一道鲜为人知的蜜瓜米饭,也很特别。

  亚洲人都吃米,印度人吃得最多,他们的羊肉焗饭做得最好,用的是野米,非常长,有丝苗的两倍,炒得半生熟,混入香料泡过的羊肉块,放进一个银盅,上面铺面皮放进烤炉焗,香味才不会散。到正宗的印度餐厅,非试这道菜不可,若嫌羊膻,也有鸡的,但已没那么好吃了。

  马来人的椰浆饭也很独特,是第一流的早餐。另有一种把饭包扎在椰叶中,压缩出来的饭,吃沙爹的时候会同时上桌,也是传统的饮食文化。新加坡人的海南鸡饭,用鸡油炊熟,虽香,但也得靠又稠又浓的海南酱油才行。

  至于中国,简单的一碗鸡蛋炒饭,又是天下美味。不过吃饭,总得花时间去炊,不如用面粉团贴上烤炉壁即刻能做出饼来方便。

  但大家是否发现,人一吃饭,就变得矮小呢?中国人的子女一去到国外,喝牛奶吃面包,人就高大起来。日本人从前也矮小,改成吃面包习惯后才长高。印度尼西亚女佣都很矮小,如果她们吃面包,一定会长大得多。

  吃饭的人,应该是有闲阶级的人,比西方人来得优雅。高与矮,已不是重要的了。

  炒饭的艺术

  有身份不必自炊的人、对厨艺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人,请不必看下去。这篇东西读了无益。

  通常自己弄几味菜,要是不会炒炒饭的话,真应该打屁股。

  炒饭,是烹调之中最基本的一道菜,但是要炒一碟能称得上好吃的,最难。什么叫作好吃和不好吃呢?看一眼即知。先把蛋煎熟了,再混入饭中的,已经不及格,因为把这两种东西一分开,就不够香了。

  炒饭的最高境界在于炒得蛋包住米粒,呈金黄,才能叫得上是炒饭。要达到这个效果,先得下油,待热得冒烟,倒入隔夜饭,炒至米粒在镬中跳跃,才打蛋进去。蛋不能事先发好,要整个下,再以镬铲搞之,就能达到蛋包饭的效果,给蛋白包住的呈银,蛋黄呈金。两者混杂,煞是好看。

  为什么要用隔夜饭?米粒冷却之后才能分开,刚炊熟的黐成一团,不容易粒粒都照顾得到。至于用什么米来炊呢?蓬莱米和日本米虽然肥肥胖胖,但黏性极强,不是上选,普通米最佳,泰国香米是我最喜欢用的材料。

  配料应该是雪柜里有什么就用什么了,不必苛求。爆香小红葱,广东人叫干葱的,已很不错,用洋葱来代替也行,不过要切粒,爆至微焦才甜。基本上所有的配料都应切粒,只能大过米粒两三倍,才不喧宾夺主。加上一条切粒腊肠,炒饭即起变化,腊肠是炒饭的最佳拍挡。

  有点虾更好,冷冻的固佳,但新鲜游水虾白灼之后,切粒炒之是正途。绝对不能用养殖的,养虾已不是虾,是发泡胶。金华火腿切粒也是好配料,但先得蒸熟。随便一点,用西洋培根代替,爆脆后放在一边待用,没有这两种,也可用叉烧粒入饭。

  日本人中华料理炒饭,喜欢加荷兰豆,一粒粒圆圆绿绿的,扮相好,但味道差。蔬菜之中和炒饭配搭得最好的是芥兰,将芥兰干切片,叶子切丝炒之。夏日季节中,用芥菜好了,芥菜任何时候吃都美味,蔬菜不甜的带点苦,更似人生。

  豪华奢侈起来,可用螃蟹肉来代替鲜虾,蒸好螃蟹拆肉备用。蒸时在水中下点醋,熟了也不会酸,但拆肉就容易得多。当然,以大闸蟹的膏来炒,美妙得很。再追求下去,用云丹UNI来炒,更上一层楼。吃铁板烧的时候,最后大师傅一定来碟炒饭,这时捧来一盒海胆,嗖的一声铺在饭上,兜几下,即成。

  调味方面,材料丰富的话撒点盐就是。但是单单的一味小红葱炒饭,就要借助鱼露了,鱼露带腥,可避寡,能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喜欢蚝油和大量味精的师傅,最要不得。如果要用蚝油,就宁愿取虾膏了。虾膏分两种,干的一块块的和湿的瓶装,前者切成薄片后先用油爆,再以镬铲压碎,混入饭中,后者舀一两茶匙在炒饭上。虾膏永远惹味,可用它取巧。

  上桌之前撒不撒胡椒?就要看你好不好此物,我下胡椒是在把蛋包在米粒的阶段中。

  炒饭不能死守一法,太单调,便失去乐趣。我虽然很反对所谓的混合料理(Fusion Food),但是求变化时,在炒饭的上碟阶段加入伊朗鱼子酱,也是一招。法国鹅肝酱则不好用,它太湿了,要煎过之后用镬铲切粒才行。而且得选最好的,不然吃起来总有一股异味,从此对鹅肝酱印象极差,以为都是难吃,那么人生又要少了一种味觉了。

  以龙虾肉来代替鲜虾也是一种想法,不能采用澳大利亚龙虾或波士顿的。南中国海的龙虾,肉质才不粗糙。

  香菰浸水后切粒炒饭也是好吃,但如果把菌类派上用场,那么也有法国黑松露菌和意大利白菌的选择。粤人有一道姜茸炒饭的。一般是把姜切成碎粒,油爆之。这种方法怎么爆也爆不出姜香来,姜茸炒饭的秘诀在于把姜磨碎之后,包布挤出汁来,而姜汁弃之,只采姜渣,混入米饭中炒,才够香味。

  昨日在菜市场看到新鲜的荷叶,要回来烧一姜茸炒饭,置于荷叶之上。又逢黄油蟹当造,买了一只,用洗牙齿的Water Pik喷水器把螃蟹腿上的腋下处喷个干净,再以清水喂一天,冲净肠胃,把螃蟹摆在姜茸炒饭上,荷叶包裹,蒸三十分钟,取出,剪开,香气迫人来。

  高贵的材料都属险招,偶尔用之以补厨艺的不精是可以接受的。一吃多了就腻,反效果的。返回炒饭的精神:是种最简单的充饥烹调。

  但是千万要记住的是用猪油来炒,其他什么粟米油、花生油、橄榄油,都不能烧出一碟好炒饭。爆完猪油后的猪油渣,已是炒饭的最佳配料。

  什么?用猪油?不怕胆固醇吗?小朋友问。任何东西偶一食之,总可放心。而且,大家都知道胆固醇有好的和坏的。别人吃的,都是坏的;我们吃的,都是好的。

  特色炒饭

  人类发现了米食之后,就学会炒饭了。炒饭应该是最普遍的一道菜,虽不入名点之流,最不被人看重,但其实是最基本最好吃的东西。

  当中以扬州炒饭闻名于世,已有人抢着把这个名字注册下来,现在引用,不知道要不要付版权费?什么叫扬州炒饭?找遍食谱,也没有规定的做法;像四川的担担面,每家人做出来的都不同。扬州炒饭基本上只是蛋炒饭,配料随便你怎么加。我到过扬州,也吃过他们的炒饭,绝对没有一吃就会大叫“啊!这是扬州炒饭呀”的惊喜。

  和炒面一样,炒饭最主要是用猪油,才够香。其他香味来自蛋,分两种:把蛋煎好,搞碎了混入饭中的;和把蛋打在饭上,炒得把蛋包住米粒上的。后者甚考功夫,先要把饭炒得很干,每一粒都会在镬上跳动时,才可打蛋进去。不断地翻炒,炒到一点蛋碎也看不见,全包在饭上,才算及格。

  饭与面不同,较能吸味,所以炒时注重“干”,而非炒面注重的“湿”,面条不容易接受配料的汤汁,故要以高汤煨之,饭不必。配料则是你想到什么是什么,冰箱中有什么用什么,最随意了。一般用的是猪肉、腊肠、鱿鱼、虾、叉烧等等,都要切成粒状,吃起来才容易能和饭粒一块扒进口,样子也不会因为太大块而喧宾夺主。

  蔬菜方面,豆芽韭菜等都不适用,因为太长了,和饭粒不调和;很多人喜欢用已经煮熟的青豆,大小不会相差得太远。其实大棵的蔬菜也可入馔,只要切成丝就是,生菜丝也常在炒饭中见到,较为特别的是用芥蓝,潮州人的蛋白芥蓝炒饭,一白一绿相映成趣,味道也配合得极佳。用蛋白来炒,一般人认为胆固醇较低,瘦身者尤其喜爱。但是炒饭中的蛋,若无蛋黄,就没那么香了,这是永恒的道理,不容置疑。

  广东的姜汁炒饭可以暖胃,大家都以为是把姜磨后,用挤出来的姜汁来炒,其实不然。只用姜汁,不够辛辣,要用姜渣才够味,这是粤菜老师傅教落的。

  如果食欲不振,那么炒饭要浓味才行,这时最好是下虾膏,有了虾膏刺激胃口,这一碟炒饭很难做得失败,只要注重别放太多,过咸就不容易救活了。流浮山餐厅中的虾膏炒饭,用当地制的高质虾膏,再把活生生的海虾切块,一起炒之,单单这两味材料,就是一碟非常出色的炒饭。

  炒饭中加了咸鱼粒,也是一绝,但不可用太干太硬的马友,白也不行,它多骨。最好的是又霉又软的梅香,注意将骨头完全去掉就是。

  凡是吃米饭的国家,都有它们特色的炒饭,已经成为国际酒店中必有的名菜印度尼西亚炒饭(Nasi Goreng),做法是用鲜鱿、鱼肉和虾,加带甜的浓酱油炒出来,上桌之前煎一个蛋,铺在饭上,再来两串沙爹,一小碟点沙爹的酱放在碟边,就是印度尼西亚炒饭了。但是在印度尼西亚吃的完全不是这种方法,和中国人做的一样。

  印度人则不太吃炒饭,和移民到南洋印度人炒的面一样,加点红咖喱汁去炒。他们又常把饭用黄姜炒了,加点羊肉,再放进砂锅中去焗。焗多过炒,不在我炒饭范围内谈论。

  韩国人虽也米食,但他们的饭食拌的居多,所谓的石头锅饭,也是在各种蔬菜中加了辣椒酱拌出来的。唯一见到他们的炒饭,是在他们吃火锅之后,把剩下的料和汤倒出来,放泡菜进去,炒得极干,再放回料和汤汁去煨。这时打蛋进去,最后加葱、水芹菜和海苔兜几下,炒得有点饭焦,才叫正宗。

  日本的中华料理店可以找到炒饭,但这一味中国菜,他们怎么学都做得不像样,可能是他们不会用隔夜饭,又因为日本米太肥太黏之故。反而是他们吃铁板烧时,最后将牛肥膏爆脆,再放饭和蛋去炒的,做得精彩。

  到了西方,西班牙人做的海鲜饭也是焗,只有意大利的Risotto才像炒饭,他们用的多是长条的野米,先把牛油下镬,一边生炒野米一边下鸡汤,也下白餐酒,炒到熟为止,最后撒上大量的Parmesan芝士丝,大功告成。配料任加,有香肠、肉片、海鲜等等,甚至于水果也能放进去炒它一炒。

  这种炒法,在什么地方看过?原来是生炒糯米饭的时候。此门技术最高超,米由生的炒到熟,非历久的经验和力大的手腕不可。糯米又容易黐起来,一定要不断翻炒才行,用野米的话,就没那么辛苦。我想马可·波罗学回去的,就是生炒糯米饭了。

  戏法人人会变。母亲一听到儿女肚子饿了,找出昨夜吃剩的冷饭,加点油入锅,炒一炒,打个鸡蛋下去,兜两下即成,看见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老怀欢慰,就此而已。

  但是这个印象永留至今,如果问说天下炒饭,哪一种最好吃?那当然还是慈母的了。

  面痴

  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成为一个面痴。只知从小妈妈叫我吃白饭,我总推三推四;遇到面,我抢,怕给哥哥姐姐们先扫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给你吃面好不好?”妈妈笑着问。我很严肃地大力点头。

  第一次出国,到了吉隆坡,联邦酒店对面的空地是的士站,专做长程车到金马仑高原,三四个不认识的人可共乘一辆。到了深夜,我看一摊小贩,店名叫“流口水”,服务的士司机。肚子饿了,吃那么一碟,美味之极,从此中面毒更深。

  那是一种叫福建炒面的,只在吉隆坡才有,我长大后去福建,也没吃过同样味道的东西。首先,是面条,和一般的黄色油面不同,它比日本乌冬还要粗,切成四方形的长条。下大量的猪油,一面炒一面撒大地鱼粉末和猪油渣,其香味可想而知,带甜,是淋了浓稠的黑酱油,像海南鸡饭的那种。配料只有几小块的鱿鱼和肉片,炒至七成熟,撒一把椰菜豆芽和猪油渣进去,上锅盖,让料汁炆进面内,打开锅盖,再翻兜几下,一碟黑漆漆,乌油油的福建炒面大功告成。

  有了吉隆坡女友之后,去完再去,福建炒面吃完再吃,有一档开在银行后面,有一档在卫星市PJ,还有最著名的茨厂街“金莲记”。

  最初接触到的云吞面我也喜欢,记得是“大世界游乐场”中由广州来的小贩档,档主伙计都是一人包办。连工厂也包办。一早用竹升打面,下午用猪骨和大地鱼滚好汤,晚上卖面。宣传部也由他负责,把竹片敲得笃笃作响。

  汤和面都很正宗,只是叉烧不同。猪肉完全用瘦的,涂上麦芽糖,烧得只有红色,没有焦黑,因为不带肥,所以烧不出又红又黑的效果来。从此一脉相传,南洋的叉烧面用的叉烧,都又枯又瘦。有些小贩手艺也学得不精,难吃得要命,但这种难吃的味道已成为乡愁,会专找来吃。

  南洋的云吞面已自成一格,我爱吃的是干捞,在空碟上下了黑醋、酱油、西红柿酱、辣酱。面渌好,捽干水份,混在酱料中,上面铺几条南洋天气下长得不肥又不美的菜心,再有几片雪白带红的叉烧。另外奉送一小碗汤,汤中有几粒云吞,包得很小,皮多馅少。致命的引诱,是下了大量的猪油渣,和那碟小酱油中的糖醋绿辣椒,有这两样东西,什么料也可以不加,就能连吃三碟,因为面的份量到底不多。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了日本,他们的经济尚未起飞,民生相当贫困。新宿西口的车站是用木头搭的,走出来,在桥下还有流莺,她们吃的消夜,就是小贩档的拉面。凑上去试一碗,那是什么面?硬绷绷的面条,那碗汤一点肉味也没有,全是酱油和水勾出来的,当然下很多的味精,但价钱便宜,是最佳选择。

  当今大家吃的日本拉面,是数十年后经过精益求精的结果,才有什么猪骨汤、面豉汤底的出现,要是现在各位吃了最初的日本拉面,一定会吐出来。

  方便面也是那个年代才发明的,但可以说和当今的产品同样美味,才会吃上瘾,或者说是被迫吃上瘾吧!那是当年最便宜最方便的食物,家里是一箱箱地买,一箱二十四包,年轻胃口大,一个月要吃五六箱。什么?全吃方便面?一点也不错,薪水一发,就请客去,来访的友人都不知日本物价的贵,一餐往往要吃掉我的十分之八九的收入,剩下的,就是交通费和方便面了。

  最原始的方便面,除了那包味精粉,还有用透明塑料纸包着两片竹笋干,比当今什么料都不加的豪华,记得也不必煮,泡滚水就行。医生劝告味精吃得太多对身体有害,也有三姑六婆传说方便面外有一层蜡,吃多了会积一团在肚子里面。完全是胡说八道,方便面是恩物,我吃了几十年,还是好好活着。

  到韩国旅行,他们的面用杂粮制出,又硬又韧。人生第一次吃到一大汤碗的冷面,上面还浮着几块冰,侍者用剪刀剪断,才吞得进去。但这种面也能吃上瘾,尤其是干捞,混了又辣又香又甜的酱料进去,百食不厌,至今还很喜欢,也制成了方便面,常买来吃。至于那种叫“辛”的即食汤面,我就远离,虽然能吃辣,但就不能喝辣汤,一喝喉咙就红肿,拼命咳起嗽来。

  当今韩国作为国食的炸酱面,那是山东移民的专长,即叫即拉。走进餐馆,一叫面就会听到砰砰碰碰的拉面声,什么料也没有,只有一团黑漆漆的酱,加上几片洋葱,吃呀吃呀,变成韩国人最喜欢的东西,一出国,最想吃的就是这碗炸酱面,和香港人怀念云吞面一样。

  说起来又记起一段小插曲,我们一群朋友,有一个画家,小学时摔断了一只胳臂,他是一个孤儿,爱上另一个华侨的女儿,我们替他去向女友的父亲做媒,那家伙说我女儿要嫁的是一个会拉面的人,我们大怒,说你明明知道我们这个朋友是独臂的,还能拉什么面?说要打人,那个父亲逃之夭夭。

  去到欧洲,才知道意大利人是那么爱吃面的,但不叫面,叫粉。你是什么人,就吃什么东西;意大利人虽然吃面,但跟我们的完全不同,他们一开始就把面和米煮得半生不熟,就说那是最有“齿感”或“咬头”的,我一点也不赞成。唯一能接受的是“天使的头发”(Capflli D\"angelo),它和云吞面异曲同工。后来,在意大利住久了,也能欣赏他们的粗面,所谓的意粉。

  意粉要做得好吃不易,通常照纸上印的说明,再加一二分钟就能完美。意大利有一种地中海虾,头冷冻得变成黑色,肉有点发霉。但别小看这种虾,用几尾来拌意粉,是天下美味。其他的虾不行。用香港虾,即使活生生的,也没那种地中海海水味。谈起来抽象,但试过的人就知道我说些什么了。

  也有撒上乌鱼子的意粉,台湾人不知道,以为乌鱼子只有台湾人和日本人才吃。撒上芝士粉的意粉,永远和面本身不融合在一起,芝士是芝士,粉是粉,但有种烹调法,是把像厨师砧板那么大的一块芝士,挖深了,成为一个鼎,把面渌熟后放进去捞拌,才是最好吃的意大利面。

  到了前南斯拉夫,找不到面食。后来住久了,才知道有种鸡丝面,和牙签般细,也像牙签那么长,很容易煮熟。滚了汤,撒一把放进去,即成。因为没有云吞面吃,就当它是了,汤很少,面多,慰藉乡愁。

  去了印度,找小时爱吃的印度炒面,它下很多西红柿酱和酱油去炒,配料只有些椰菜、煮熟了的番薯块、豆卜和一丁点的羊肉,炒得面条完全断掉,是我喜欢的。但没有找到,原来我吃的那种印度炒面,是移民到南洋的印度人发明的。

  在台湾生活的那几年,面吃得最多,当年还有福建遗风,炒的福建面很地道,用的当然是黄色的油面,下很多料,计有猪肉片、鱿鱼、生蚝和鸡蛋。炒得半熟,下一大碗汤下去,上盖,炆熟为止,实在美味,吃得不亦乐乎。

  本土人做的叫切仔面,所谓切,是渌的意思。切,也可以真切,把猪肺、猪肝、烟熏黑鱼等切片,乱切一通,也叫“黑白切”,撒上姜丝,淋着浓稠的酱油膏当料,非常丰富,是我百吃不厌的。

  他们做得最好当然是“度小月”一派的担仔面,把面渌熟,再一小茶匙一小茶匙地把肉末酱浇上去,至今还保留这个传统,面担一定摆着一缸肉酱,吃时来一粒贡丸或半个卤鸡蛋,面上也加了些芽菜和韮菜,最重要的是酥炸的红葱头,香港人叫干葱的,有此物,才香。

  回到香港定居,也吃上海人做的面,不下鸡蛋,也没有碱水,不香,不弹牙。此种面我认为没味道,只是代替米饭来填肚而已,但上海友人绝不赞同,骂我不懂得欣赏,我当然不在乎。

  上海面最好吃的是粗炒,浓油赤酱地炒将起来,下了大量的椰菜,肉很少,但我很喜欢吃,至于他们的煨面,煮得软绵绵,我没什么兴趣。焦头,等于一小碟菜。来一大碗什么味道都没有的汤面,上面淋上菜肴,即成。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最爱的是葱油拌面,把京葱切段,用油爆焦,就此拌面,什么料都不加,非常好吃。可惜当今到沪菜馆,一叫这种面,问说是不是下猪油,对方都摇头。葱油拌面,不用猪油,不如吃发泡胶。也有变通办法,那就是另叫一客红烧蹄膀,捞起猪油,用来拌面。

  香港什么面都有,但泰国的干捞面叫Ba-Mi Hang,就少见了,我再三提倡这种街边小吃,当今在九龙城也有几家人肯做,用猪油,灼好猪肉碎、猪肝和猪肉丸,撒炸干葱和大蒜茸,下大量猪油渣,其他还有数不清的配料,面条反而是一小撮而已,也是我的至爱。

  想吃面想得发疯时,可以自己做,每天早餐都吃不同的面,家务助理被我训练得都可以回老家开面店。星期一做云吞面,星期二做客家人的茶油拌面,星期三做牛肉面,星期四炸酱面,星期五做大卤面,星期六做南洋虾面,星期天做蔡家炒面。

  蔡家炒面承受福建炒面的传统,用的是油面,先用猪油爆香大蒜,放面条进锅,乱炸一通,看到面太干,就下上汤煨之,再炒,看干了,打两三个鸡蛋,和面混在一块,这时下腊肠片、鱼饼和虾,再炒,等料熟,下浓稠的黑酱油及鱼露吊味,这时可放豆芽和韮菜,再乱炒,上锅盖,焖它一焖,熄火,即成。

  做梦也在吃面。饱得再也撑不进肚,中国人说饱,拍拍肚子;日本人说饱,用手放在颈项;西班牙人吃饱,是双手指着耳朵示意已经饱得从双耳流出来。我做的梦,多数是流出面条来。

  拉面问答

  有本周刊做日本拉面的专集,记者找我,要我回答以下的问题:

  问:“日本人对拉面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或情意结?”

  答:“五十年前,日本人开始吃拉面,那是小贩拉着车子,在街边叫卖,有时还吹着喇叭,和明星牌方便面封套画着的那个形象一模一样。当时的拉面,汤底只是用酱油和味精勾在滚水当中,再下一个面团渌得半生不熟,难吃到极点,但日本街边小吃的变化不多,拉面也慢慢被人认可,生意好起来,就请了一个小厮当助手,有人叫外卖,就让小厮送过去。外卖日本人称为‘出前’,而一碗叫作‘一丁’,后来的方便面招牌,也就是因此而产生。

  “日本人很有精益求精的精神,这五十年来他们把汤底研究又研究,面条的软硬度发展了又发展,弄出一碗非常美味的食物,街头巷尾,一定有一两家人卖拉面。他们也承认拉面这种东西由中国传去,可是已变成了他们的‘国食’,日本人不可一日无此君,拉面的存在,像韩国人的金渍,如果把拉面从日本人的生活中拿走,他们会感到非常非常地孤寂。”

  问:“相对乌冬及荞麦面有不同吗?”

  答:“乌冬和荞麦面倒是日本人的地道的食物,他们当然喜爱,但程度上不及拉面。而且,乌冬和荞麦面基本上是送酒吃的,而拉面是喝完酒后吃的。”

  问:“这话怎说?日本人不是把拉面当成消夜的吗?”

  答:“日本人到面店(传统的面店只卖荞麦面和乌冬),主要是去喝清酒,这是老一辈的日本人的吃法,年轻的不懂。而拉面的兴起,主要是在喝酒时不太吃东西,因为肚子一饱就难醉,难醉了要花更多的钱去买酒。

  “当今的日本人还是有酒一喝多了,就想起吃一碗拉面的习惯,但也不一定当成消夜,已经是老百姓的中餐和晚餐,而早餐是绝对不吃拉面的。”

  问:“拉面必备什么配料?”

  答:“最初的只有两三片笋干和一片紫菜,又有白颜色,中间有粉红的旋转形花纹,天下最难吃的鱼饼。后来越变越多,不同地方人下不同配料,大致上说,有豆芽、椰菜、几片叉烧(他们叉烧不烧,只是把肉块绑起来煮熟后切片),有些地方下半个蛋,蛋白烟熏,蛋黄还保持半熟状态。北海道的喜欢下玉蜀黍,加一块牛油。

  “大阪一带的关西,除了铺在拉面上面的配料之外,在桌上还放用芥菜腌制的干菜、红姜丝、芝麻等等,看到有金渍泡菜为配料的馆子,多数是韩国后裔开的。”

  问:“不同地方的日本人吃拉面的喜好及习惯有什么不同?”

  答:“是什么地区的人,就喜欢吃什么拉面,这是根深柢固的口味。习惯倒是统一的,先喝一口汤,再吃面。吃面时吃得‘时时嗦嗦’并无不礼貌,反而代表好吃,这是欧美人搞不清楚的。”

  问:“拉面界五大代表:博德猪骨拉面、札幌味噌拉面、东京酱油拉面、函馆盐味拉面和别府地狱拉面,汤底各有什么不同?”

  答:“基本上,汤底是一样的,多数会用猪骨、鸡骨、昆布、木鱼、洋葱、红萝卜、椰菜等等来熬汤底。有了汤底,再加其他调味品。就算你走进博德的猪骨拉面店,叫一碗,侍者也会问你要酱油味、盐味或味噌味的?选其中一种,他们就在猪骨汤底上再加。走进札幌的味噌拉面店,他们也会问同样问题。总之,至少有两个选择,那就是酱油味或盐味。

  “所有汤底,熬到最后,汤还是清的,至于猪骨汤底的为什么是白色?那是加了鱼。把鱼放进网中,熬到鱼骨也溶化了,汤就变白,就是那么简单。味噌汤底是在猪骨汤中再加味噌,变成褐色。北海道的,除了味噌之外,还要加牛油。

  “东京人吃惯了从前加酱油加味精年代的拉面,所以特别喜欢酱油,不爱味噌味,又觉盐味太淡。函馆人口味不重,才偏爱盐味拉面。别府可能因为火山太多,人性格较为暴躁,加了辣椒才够刺激,故有整碗红颜色的辣椒酱拉面的产生。还有一种九州岛特有的拉面,叫为Chanpon,那是把面炸成伊面,淋上很稠的芡粉,吃时乱搅一通,Chanpon是乱搅的意思。”

  问:“你个人最喜欢哪一款拉面?”

  答:“我是一个喝酒的人,口味较重,当然喜欢吃浓郁的猪骨汤拉面了。但我通常吃面,都爱干捞,干捞最能吃出面条的味道和弹力,所以我也喜欢一种叫Tsukemen的,面条渌好放入碗中,另有一碗浓汤,让你把面夹起,浸着汤来吃。”

  问:“可否分享曾在日本吃拉面的难忘经验?”

  答:“热辣辣的拉面,最好在寒冷的夜晚来吃,有一回和金庸先生夫妇、倪匡先生夫妇到了东京,入住帝国酒店,下大雪,我们三更半夜,散步到对面日比谷公园门口的拉面档,各人叫了一碗。

  “小贩用铜丝网捞起一大块煮得软熟,快要溶化的肥猪肉,手拍着网柄,让肥猪肉变成一粒粒,落在汤中。大家看得心中发毛。我大喊:‘那是骨髓呀!’说完各人都捧着一碗走进公园,坐在雪地上的小櫈子上大吃特吃,一碗不够,再回去要多一碗。

  “当今那档拉面消失了,此种情景和味道再也不能重现,这是人生之中最难忘的拉面经验。”

  面道

  日本人对Ramen的爱好和崇拜,已达疯狂程度,他们的饮食文化影响东西方,Ramen将会超越米饭面包,成为下个世纪的主要食品,我们现在来研究一下为什么它风靡全球:

  Ramen这个名称,日本人总是用假名,不用汉字,原因是这个发音之下,汉字可作“拉面”和“柳面”,日本人搞不清楚最初是以哪一个开始,便干脆摒弃汉字,以下的文章也不方便老是用罗马字,他们说这是“中华面”,但是已找不到一点中国痕迹,我也就叫它为日本面好了。

  这碗日本面的扮相怪异,让我们仔细观察观察:首先,它有一至二片的叉烧,但他们根本不烧,只是块煮熟的猪肉片,他们照称烧豚。二、数块腌渍过的竹笋,日本人从前称之为“支那竹”,后来不好意思,改叫为Menma。三、一小撮菠菜。四、一片鱼饼,正名叫Naruto,写为汉字“鸣门”。这片东西的样子最怪,白色底,中间有妖艳的红色卷涡,外层有牙齿状的波纹,吃起来一点鱼味也没有,半甜不咸的,令人产生绝对虚无的感觉。再加上葱花、一两片紫菜和面条,有时下点芝麻。汤底是生抽的颜色,这便是一碗日本面了。

  数十年前,做穷学生的时候,这是最便宜的食物,当年的日本面没有现在的考究,只配些竹笋和紫菜,哪里有什么所谓的烧豚?汤底死咸,我们尽叫它为酱油面,因为除了酱油,它的确一点味道也没有。

  在日本经济飞腾的那段日子中,日本面被他们发扬光大,先对汤底作严格的要求。熬汤的材料用猪骨、鸡骨、鸡脚鸡颈和昆布,一熬便需七八个钟。有了那么浓厚的汤底之下,日本还要下酱油和大量的味精才算完美。外国人一试,果然美味,即刻上瘾,但是吃完之后口渴死人。

  上述的是东京人的吃法,叫“东京风”,北海道天气冷,需油质补充,故加大量的牛油和面豉,配料除了烧豚之外,改加粟米粒、豆芽等等,称之为“札幌风”。成为日本面的两大门派。

  象征日本面的是那个很大的容器,这个碗外形状分四大类,半圆型肥嘟嘟的叫牡丹形、尖的叫扇形、不尖不圆的叫梅形、往外翘的叫百合形。最原始的设计是梅形的碗,碗中有连续格子模样,加一条龙,或一只凤,碗底有个大“囍”字,老土得交关。人类总是贪心的,对这个大碗,一见钟情,已有先入为主的吃得饱的印象。

  在香港的日本面家开得不少,前些日子经过洛杉矶机场,里面餐厅也卖日本面。在伦敦,英国人大闹贫穷的时候,出现了Wagamama之一类廉价日本面店,大兴其道,一年有三百美金的营业额。曾经试过,这家店把烧豚改为不油腻的鸡胸肉,又加大量的蔬菜和水果,不伦不类,但顾客认为这样才健康,唉,就让他们当饲料吧。这家店唯一可以称赞的是它的名字,日文汉字写“我尽”,是恣情、放肆的意思,通常用来形容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尽”是中国人开的,在美国的日本面店也多数由西方人经营,日本人本身反而不大敢在外国搞日本面店,因为他们要求高。我有个朋友高本崇行在外国到处开餐厅,问他为什么不来一家日本面,他回答为日本面冷冻后运到国外就不好吃了。说得一点也不差,日本面的确是新鲜吃才美味,从前在京都的金阁寺旁有个大排档,吃过之后毕生难忘。东京的帝国饭店前,日比谷公园的入口,也有一档,曾和金庸和倪匡深夜光顾,寒冷的天气之下捧着一大碗热汤,坐在石阶上大嚼,是天下绝品之一,可惜目前已经换了人做,没那么好吃了。

  一直存在的是东京鱼市场筑地外摊的“井上”,一碗才卖六百圆的四十多块港币,面上铺满烧豚,不像别的店只下一两片那么寒酸,它的汤底也特别浓厚,试过包君满意。“井上”不放酱油或其他酱料在桌上,表示除了胡椒粉之外,什么都不必加。

  在追求完美的日本面过程中,日本八卦周刊每本都介绍这里好那里好,更有无数的书籍。电视中有个追踪日本面的节目。伊丹十三拍了一部全片谈论日本面的电影“蒲公英”。

  日本人一钻牛角尖,不得了了。像茶道一样,出现了“面道”,讲究“面龄”。究竟日本面要怎样吃法才算合格呢?

  一位面龄四十年的长者说:“首先在欣赏整碗面的外观,看飘在汤上葱花又浮又沉,然后喝一口汤,把碗放下,在口中仔细地,反复地咀嚼汤的滋味,吞下。再吃面条。”“烧豚呢?”我已没有耐性听,插嘴地问。“绝对不可以先吃。”他情感丰富地说,“烧豚是用来看的,一面吃别的佐料,一面看着那两片肉,带着爱情地看着它。……”

  算了,吃什么日本面道!一定要按照他们的吃法,不如光顾我最讨厌的麦当劳。

  凉面与拌面

  南方人很少像我那么爱吃面吧?三百六十五日,天天食之,也不厌,名副其实的一个面痴。

  面分多种,喜欢的程度有别,从顺序算来,我认为第一是广东又细又爽的云吞面条,第二是福建油面,第三是兰州拉面,第四是上海面,第五日本拉面,第六意大利面,第七韩国番薯面。而日本人最爱的荞麦面,我最讨厌。

  一下子不能聊那么多种,集中精神谈吃法,最大的分为汤面和干面。两种来选,我还是喜欢后者。一向认为面条一浸在汤中,就逊色得多;干捞来吃,下点猪油和酱油,最原汁原味了。面渌熟了捞起来,加配料和不同的酱汁,搅匀之,就是拌面了,捞面和拌面,皆为我最喜欢的吃法。

  广东的捞面,从什么配料也没有,只有几条最基本的姜丝和葱丝,称为姜葱捞面,我最常吃。接下来豪华一点,有点叉烧片或叉烧丝,也喜欢。捞面变化诸多,柱侯酱的牛腩捞面、甜面酱和猪肉的京都炸酱面为代表,其他有猪手捞面、鱼蛋牛丸捞面、牛百页捞面等等,数之不清。

  有些人吃捞面的时候,吩咐说要粗面,我反过来要叮咛,给我一碟细面。广东人做的细面是用面粉和鸡蛋搓捏,又加点碱水,制面者以一杆粗竹,在面团上压了又压,才够弹性,用的是阴力,和机器打出来的不同。

  碱水有股味道,讨厌的人说成是尿味,但像我这种喜欢的,面不加碱水就觉得不好吃,所以爱吃广东云吞面的人,多数也会接受日本拉面的,两者都下了碱水。

  北方人的凉面和拌面,基本上像捞面。虽然他们的面条不加碱水,缺乏弹性,又不加鸡蛋,本身无味,但经酱汁和配料调和,味道也不错。最普通的是麻酱凉面,面条渌熟后垫底,上面铺黄瓜丝、红萝卜丝、豆芽,再淋芝麻酱、酱油、醋、糖及麻油,最后还要撒上芝麻当点缀。把配料和面条拌了起来,夏天吃,的确美味。

  日本人把这道凉面学了过去,面条用他们的拉面,配料略同,添多点西洋火腿丝和鸡蛋,加大量的醋和糖,酸味和甜味很重,吃时还要加黄色芥末调拌,我也喜欢。

  初尝北方炸酱面,即刻爱上。当年是在韩国吃的,那里的华侨开的餐厅都卖炸酱面,叫了一碗就从厨房传来砰砰碰碰的面声,拉长渌后在面上下点洋葱和青瓜,以及大量的山东面酱,就此而已。当今物资丰富,其他地方的炸酱面加了海参角和肉碎肉燥等,但都没有那种原始炸酱面好吃,此面也分热的和冷的,基本上是没汤的拌面。

  四川的担担面我也钟意,我在南洋长大,吃辣没问题,担担面应该是辣的,传到其他各地像把它阉了,缺少了强烈的辣,只下大量的花生酱,就没那么好吃。每一家人做的都不同,有汤的和没汤的,我认为干捞拌面的担担面才是正宗,不知说得对不对。

  意大利的所谓意粉,那个粉字应该是面才对。他们的拌面煮得半生不熟,要有咬头才算合格。到了意大利当然学他们那么吃,可是在外地做就别那么虐待自己,面条煮到你认为喜欢的软熟度便可。天使面最像广东细面,酱汁较易入味。

  最好的是用一块大庞马山芝士,像餐厅厨房中的那块又圆又大又厚的砧板,中间的芝士被刨去作其他用途,凹了进去,把面渌好,放进芝士中,乱捞乱拌,弄出来的面非常好吃。

  至于韩国的冷面,分两种,一是浸在汤水之中,加冰块的番薯面,上面也铺了几片牛肉和青瓜,没什么味道,只有韩国人特别喜爱,他们还说朝鲜的冷面比韩国的更好吃。我喜欢的是他们的捞面,用辣椒酱来拌,也下很多花生酱,香香辣辣,刺激得很,吃过才知好,会上瘾的。

  南洋人喜欢的,是黄颜色的粗油面,也有和香港云吞面一样的细面,但味道不同,自成一格。马来西亚人做的捞面下黑漆漆的酱油,本身非常美味,但近年来模仿香港面条,愈学愈糟糕,样子和味道都不像,反而难吃。

  我不但喜欢吃面,连关于面食的书也买,一本不漏,最近购入一本程安琪写的《凉面与拌面》,内容分中式风味、日式风味、韩式风味、意式风味和南洋风味。最后一部分,把南洋人做的凉拌海鲜面、椰汁咖喱鸡拌面、酸辣拌面、牛肉拌粿条等等也写了进去,实在可笑。

  天气热,各地都推出凉面,作者以为南洋人也吃,岂不知南洋虽热,但所有小吃都是热的,除了红豆冰之外,冷的东西是不去碰的。而天冷的地方,像韩国,冷面也是冬天吃的,坐在热烘烘的炕上,全身滚热,来一碗凉面,吞进胃,听到嗞的一声,好不舒服。但像我这种面痴,只要有面吃就行,哪管在冬天夏天呢。

  米粉颂

  除了面,我最爱的就是米粉了。米粉基本上用米浆制作,有种种的形态,不可混淆。很粗的叫米线,也有渗了粟粉的越南米线,称之为檬,有点儿像香港人做的濑粉。更细的是台湾米粉,比大陆米粉还要幼细;只有它三分之一粗的,是台湾的新竹县产的米粉。而天下最细的是掺了面粉的面线,比头发粗了一点儿罢了。我们要谈的,集中于大陆米粉和台湾米粉。

  米粉制作过程相当繁复,古法是先把优质米洗净后泡数小时,待米粒膨胀并软化,便能放入石磨中用手磨出米浆来。装入布袋,把米浆中的水份压干,就可以拿去蒸了。

  只蒸五成熟,取出扭捏成米团,压扁,拉条。只有最熟手的工人可以拉出最幼细的米条,即入开水中煮,再过冷河,以免粉条沾黏。最后晒干之前,拆成一撮撮,用筷子夹起,对折平铺在竹筛上,日晒而成。

  要做出好的米粉不易,完全靠厂家的经验和信用,产品幼细,在煮熟后也不折断。进口有咬头,太硬或太软都是次货,而颜色带点微黄,要是全为洁洁白白的米粉,那么一定是经过漂白,不知下了什么化学物质,千万别碰。

  多年前,还能在“裕华百货”的地下食品部买到新鲜运来的东莞米粉,拿来煮汤,最为好吃。当今的已多是干货了。菜市场中的面档,也能买到本地制作的新鲜粗米粉,大多数是供应给越南或泰国餐馆做檬的。

  到了高级一点的杂货店,像九龙城的“新三阳”,就能买到各种干米粉。最多人光顾的是“孔雀牌”东莞米粉和“双雀牌”江门排粉,都属于较粗的大陆米粉,茶餐厅所煮的汤米,都用这两只牌子的货,它们易断,味道不是太坏,也并不给惊为天人的感觉。

  质地较韧的有“天鹅牌”,它煮熟后不必过冷河,即可进食,米质也较佳,为泰国制造,“超力”总代理。“超力”自己也生产米粉,若嫌麻烦,要吃即食包装的银丝米粉,最有信用。

  众多的米粉之中,我最爱吃的是台湾米粉,也有多种选择。大集团“新东阳”生产的,还有“虎牌”的新竹米粉等,因为台湾米粉价贵,当今大陆在福建也大量生产新竹米粉,只卖五分之一的价钱。

  长年的选择和试食之下,发现新竹米粉之中,最好吃的是“双龙牌”,由新华米粉厂制作。地址:台湾新竹市成功路四六九号。电话:8863-522-1587或8863-524-8863。

  新竹米粉不必煮太久,和方便面的时间差不多就能进食,也不必过冷河。家里有剩菜剩汤,翌日加热水,把新竹米粉放进去滚一滚,就是一样很好的早餐。

  米粉和肥猪肉的配合极佳,它能吸收油质。买一罐默林牌的红烧扣肉罐头,煮成汤,下米粉,亦简易。下一点功夫,炆只猪脚煮米粉,是台湾人生日必吃的,我也依足这个传统,在那一天煮碗猪脚米粉,为自己庆祝一下。

  说到炒,台湾人的炒米粉可说天下第一了,做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亦难,台湾人娶媳妇,首先叫她炒个米粉判手艺,好坏有天渊之别。配料丰俭由人,最平凡的只是加些豆芽,台湾叫的高丽菜,香港人的椰菜,就可以炒出素米粉来。豪华的可要用虾米、猪肉、黑木耳、鸡蛋、葱和冬菇等,也不是太贵的食材,切丝后备用。

  炒时下猪油,爆香蒜茸。米粉先浸它十分钟,捞起下锅。左手抓镬铲,右手抓筷子,迅速地一面翻炒一面搅,才不致于黏底变焦。太干时,即刻喂浸了虾米的水,当成上汤,炒至半熟,把米粉拨开,留出中间的空位,再下猪油和蒜,爆香上述配料。这时全部混在一起炒,最后下酱油调味,大功告成。

  一碟好的炒米粉,吃过毕生难忘。

  下些味精,无可厚非,但如果你对它敏感,就可炒南瓜米粉。南瓜带甜,先切成幼丝,炒至半糊,再下米粉混拌。要豪华,加点新鲜蛤蜊肉。台湾南部的人炒南瓜米线,最为拿手。

  香港茶餐厅中也有炒米粉这一道菜,但没多少家做得好,九龙城街市三楼熟食档中的“乐园”,炒的米粉材料中有午餐肉、鸡蛋、菜心和肉丝及雪里红,非常精彩,我自己不做早餐时就去点来吃。

  我们熟悉的星洲炒米,只是下了一些咖喱粉,就冒称南洋食品,其实它已成为香港菜了,有独特的风格。

  在星马吃到的炒米粉,多数是海南人师傅传下的手艺。先下油,把泡开的米粉煎至半焦,再炒鱿鱼、肉片、虾和豆芽,下点粉把菜汁煮浓,再淋在米粉上面,上桌时等芡汁浸湿了米粉再吃。记忆中,他们用的米粉也很细,不是大陆货,当年又不从新竹进口,南洋应有一些很好的米粉厂供应。

  如果你也爱吃米粉,那么试试自己做吧。煮也好炒也好,失败几次就成为高手。也不一定依足传统,可按照煮面或意大利粉的方法去尝试。米粉只是一种最普遍的食材,能不能成为佳肴,全靠你自己的要求。

  方便面万岁

  计算机对我没有切身需要,方便面则伴我度过无数寒冷、饥饿的夜晚。本世纪最大发明,非它莫属。

  战后占领日本的美军大量地把他们的小麦粉输入,日本政府鼓励人民吃面包,但是难为国民接受。有个叫安藤万福的拼命研究,终于做出了方便面。在三十多年前发售。安藤后来成为“日清食品”的老板。

  方便面最初的名字是Instant Ramen。Instant采用美国人的咖啡精Instant Coffee,至于Ramen,则译为中国的“拉面”二字。洋名字难念,即食二字又太轻薄,推广到外国的时候多以商标代之。台湾人称之为“生力面”,韩国人叫“营养面”,我们则不管什么牌子,都是“公仔面”。

  我最初接触到的公仔面是一种叫“明星拉面”的,三十五圆一包,依当时的低汇率,大概只有四五毛钱。一买就是一箱箱的,每箱有二十四个。

  明星面用玻璃塑料纸包装,四四方方,里面有一包调味粉和一包竹笋配料,竹笋两块,硬得很,咬后满口渣。当年我半工半读,远方朋友一来,薪水一夜间花光,以后只有典当“莱卡”相机,每天过着捱三餐明星面。三三得九,一个月九十顿明星面的生活。

  原始的明星面并不好吃,不太香。煮得太熟即烂掉,而且一定要快点吃,摆了一下,面条拉得长长地变成糊。最大享受为切点葱加料。日本的葱叫根深葱,放在冰箱,一个月也不坏,和明星面一样地方便。

  母亲的家书:“近来市面上发明一种日本人发明的干面。先用虾米滚汤,准备鸡肉、冬菇、菜心等配料煮之,最后加冬菜和葱花,颇为好吃。肚子饿了,不妨试试……”读完苦笑,若有此闲情与经济,已连吞白饭三大碗。

  但是日后不管生活有多充裕,我对方便面已有所偏好,百吃不厌。晚上应酬回来煮一碗;早上来不及上茶楼来一碗;中午事忙在办公室吃一碗,照样过着学生时代的清苦生涯。

  方便面发展下去,变成全世界的人都爱好的食品,粗略计算,各不同厂出品的共有近两百亿包之多,是个天文数字。味道也越来越好,配料种类丰富,在市场上已有卖到一二十元一包的高级品了。

  台湾人引进了方便面,最大贡献是生产即食粉丝,统一牌的加肉丝和冬菜配料,非常精彩。后来更发扬光大,面里一大包真空包装的牛肉,成为红烧牛肉面。又出“满汉大餐”系列。配料应有尽有。其他公司也分一杯羹。“味丹”出的榨菜肉丝面也不错。用闽南语加日语的牌子,“维力公司”出品了“一度赞”。“一度”,是台湾人常用的“一等”,模仿日语发音,和“一番”同样意思。“赞”,则是好吃之闽南土语。

  我们的公仔面,面条本身油炸得似乎不够透,并不太香,后来渐渐改进。公仔面中的碗仔面充分表现我们的智慧。通常的杯面一冲滚水之后,锡纸盖便被热气焗得弯卷,盖不住杯。公仔面加一个透明的塑料盖,就克服了难题。比其他杯面进步得多了。

  现在公仔面已卖给日本人,不能代表香港方便面。剩下“超力”在继续努力。超力的伊面做得不错,不下滚水,就那么吃也好吃,比薯仔片好味。他们的银丝米粉也有水平。

  新加坡的“杨协成”“可口”等不太松脆,他们反而不太爱自己牌子,喜爱美国的“美极”,但也是本地做的。嗜辣的朋友挑选韩国营养面,有又酸又辣的“金渍”泡菜味,韩国人不吃金渍会死人的。泰国出品的冬荫贡方便面也是辣得飞起。

  老本行的日本方便面中,在香港最流行的是“出前一丁”。“出前”为“外卖”意思,“一丁”则是日语的“一碗”,所以包装纸上画了一个拿铁盒送外卖的小子的图案。

  “出前一丁”也是“日清食品”的产品之一,厂房则利用日本以外的地方,廉价劳工及节省运费。最传统的红色包装“出前一丁”在新加坡制造,其他鸡、咖喱等配料的则在香港做。

  日清在技术上是不断地求进,他们的产品最好吃,最方便的是“合味道”杯面,配料因不用另外包装,冲滚水即是,里面有脱水的虾肉、鸡蛋和瘦肉、葱花,接触到水分还原,竟然保持原味,不得不服。日清也出扁平盒子的即食捞面,有一包蚝油味的粉末,也吃得过。

  也许大家不注意,为何日清的杯面能够熟透,这是因为杯中那团面顶在中间,上面和底部都有空位的原故。这个技巧有发明特权,其他杯面公司照抄,有的还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哩!

  还是意大利人有骨气,宁愿饿肚子,吃意粉不肯吃即食的,故不见有意大利产品面市。

  方便面做得最差的是大陆货。它在分秒必争的大都市才流行得起。一个有时间来午睡的民族,吃方便面干鸟?

  两大粥铺

  粥,每个地方煮的方法都不同,有些要见到米粒,有些煲得糜烂,广东粥属于后者,与其说是粥,更像浓汤。做法各异,通常除了白米之外,还加腐竹,有的添上白果。豪华一点,便要下江瑶柱干贝了。

  粥一煲一大锅,在烧开水时洗米,捞起,置于筲箕中,待米粒吸收水份略为爆开,此过程约一小时。水滚,下米和腐竹之后,就要再煲三至四个钟了。有些粥档求美味,前一晚煲了一大锅猪骨汤,浸过夜,翌日将此汤代替清水滚粥。

  真正的广东粥,是名副其实的细工加慢火,要长时间看管着,最早时是用柴烧,后来改用火水炉。当今已大多数是煤气烧的了。完成的粥,有时尚见粥中有干贝丝。腐竹和白果则都已溶化,成为所谓的粥底。就那么吃已很美味,多数是加鲩鱼片、猪、牛、鸡肉或它们的内脏,令其味道变化多端。

  好吃的粥,把米粒煲成糜烂状态,口感广东人形容为“绵”,我则认为“丝”较为贴切,它的纤细润滑在舌头上溜过,真像触到丝绸一般的柔软,是别的食材制造不出的效果。从前的粥档多数开在街头巷尾,当今都搬进店里,和面一齐卖,粥面店已成为茶餐厅式的经营,水平尽失,要找到一间出色的,并不容易。

  香港的两大粥铺是“生记”开在上环毕街七号,电话是25411099。另一家叫“弥敦粥面家”,开在九龙西贡街十一号,电话是23847355。这里要推荐的两家,开在澳门。

  上次去澳门,在营地街的旧市场四楼吃早餐,叫了一碟鱼皮,一咬之下,发现甚硬,放下筷子。旁边坐着的一位女士看到了说:“把鱼皮浸在粥里,即刻软熟。”我照做,果然见效。问她说:“你怎么知道?是做盛行的?”她回答开的是粥铺,我写下地址,今早光顾。

  草堆街横巷中的“兆记粥档”,原来是家出名的铺子,老澳门无人不晓。店主梁先生和梁太太将煲好的粥底放进小锅里,精心炮制出各种不同的粥来,要什么材料有什么,鲩鱼、鱼皮、猪肝、猪肠、猪心和肉丸等等,另外有鱿鱼、皮蛋、瘦肉等,都是一早从街市中进货,新鲜得发亮。

  我正要找空位坐下,梁先生走过来,坚持叫我到里面去:“那边舒服一点儿。”经小巷,进入一住家,应该是个偏厅,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客人一面看电视的早晨新闻,一面吃粥。

  梁先生一家就住在楼上,看到楼梯下堆满了木柴,我诧异地问:“粥是用柴煲的?”梁先生点点头:“几十年来,都用柴。供应木头的人说快要不做了,不知道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你要是觉得好吃的话,多来几次吧。”

  粥上桌,试了一口,味道又香又甜,口感如丝似锦,配料另碟上,其中有猪肝、猪肚和粉肠,另外是较为冷门的猪天梯,是舌头上面口腔中的软骨,另外是连在猪胃和肠之间的部分,软爽得很,都是在白粥中灼熟的。

  鱼皮和猪红另碟上桌。我倒了鱼露来点,鱼露和猪内脏配合得奇佳,潮州人的猪杂汤一定供应鱼露。这家店的客人越南人多,也有青柠片和红辣椒。桌上另放了一枝孖蒸,要两两或四两,任倒。梁先生相信客人,自己喝了多少算多少。

  这一顿早餐可以说是酒醉饭饱,白日喧饮,人生一极大乐事。开业时间为上午七点半至十一点半,四个小时罢了。地址:澳门草堆街九十三号横巷。电话:33-3538。

  另外一档叫“成记粥品”,开在大街吴家围,也是在狭巷中营业。这里的粥颜色较深,由猪骨熬过的汤煲成。至于放在粥中的材料,大致与“兆记”相同。试了一口,味道极佳。巷子里挤满了客人,就是好吃的铁证。

  “成记”由崔家做起,也有数十年,大女儿嫁了给一位大家都叫为龙哥的人,个性开朗,一直笑嘻嘻地为客人煮粥,一面大唱粤曲,见到外国客人,来几句英语,一点也不成问题。

  “粥怎么做得这样精彩?是不是也用木柴?”我问龙哥。“是。功夫都是伙记做的,我没份。我只是招呼客人罢了,一点苦也不吃。”龙哥虽然这么说,但店里大小事都亲力亲为,这是他表示谦虚的方式。

  营业时间是早上七点十分到十一点四十五分,到了晚上“成记”由崔家二小姐和先生经营,到时大家可以去吃夜粥了。地址:大街吴家围。

  粽

  端午节将临,又是吃粽子的时候。

  每次写到“糉”字,就想起傻。人吃米饭嘛,有个“米”字边就成“糉”,回到人旁,便是傻瓜一个。四十年前琼华酒楼的广告,写着一大“糉”字,下面中型的字体写着:边个话我傻。左右的小字写着:可祭三间之魄,可供五脏之神。这个广告,也联想到“傻”字上面,或者因为粽子是糯米做的,囫囵吞之鲠死,傻子一个,从了米旁。我用字还是喜欢做粽,以米饭祭屈原老祖宗,很好。

  文人论题,总爱由典故说起,所有的饮食文章都会告诉你粽子的起源和典故。读之重复又重复,如果你喜欢研究,看其他书去,我要讲的,是自己的一个吃粽子的旅程。

  作为香港人,天天就能吃到粽子,只要你到粥面店,都有裹蒸粽出售,制法大概是从著名的肇庆蒸粽传来,但已没那么讲究,包的馅只有猪肉。正宗肇庆蒸粽的馅料有五香粉猪腩肉、咸蛋黄、虾米、栗子、蚝豉、香肠和腊鸭。蒸的时间规定用大锅,蒸十句钟。

  当今的肇庆粽水平如何,没机会去试,最靠近那种味道的,反而在澳门找得到,清平直街内的“杏香园”做的粽子材料十足,四粒象棋般大的江瑶柱和三个蛋黄,绝不欺客。

  一近端午,各形各式的粽子就出现,有的不在味觉上下工夫,只是求大,故有所谓珍宝粽的出现,比普通的大出三五倍来;还有人想打破世界纪录,做出六百公斤的粽王,怎会好吃呢?蒸它三百六十五天也不透。

  包粽的材料,最初用竹筒,这种做法还流传到在寮国、缅甸一带,把糯米塞入竹筒中烧烤出来,没有馅的居多。你如果想尝试一下,可在九龙城的泰国杂货店买到。接着是用竹叶、芦苇叶,也有芭蕉叶和莲叶包的。奇异品种在台湾嘉义,有种叫山猪耳的,生长在峭壁上,它比竹叶更厚更韧,又有一股幽香,是包粽子的最好材料。

  广东中山生长的芦兜,村中儿童斗的金丝猫蜘蛛,最爱藏于它的叶片中;用芦兜来包粽子,据说可持久不坏。说到中山,所制碱水最佳,把稻草、勒树和一种叫苏木的心烧成灰,水浸后就成碱水,它炮制的碱水粽不用冰箱,放它一个月来吃也不要紧。

  当今的碱水粽,就是放弃竹筒,以竹叶来包的原始形态和味道,用的泰米又叫大黄米,古时候叫黏黍,包出来的东西称之为角黍。湖北市西部城镇秭归为屈原的老家,至今还用最传统的方法包粽,但黍米已被糯米代替,制法为:芦苇叶用沸水烫软,裹时每次用三张叶,置左手掌中,撑开,下面两片重迭,上面一片在两张叶交缝处压实,左右相折卷成三角圆锥形,放糯米与红枣一个,压实卷包成菱形粽子,用芦苇扎紧,大火焖煮即成。

  古时一般老百姓都穷,没肉吃,也没糖,甜味出自那粒红枣,山东名点之一叫黄米红枣粽,到现在还用黄米。用糯米包粽,始于唐代。

  台湾有种粿粽,则将糯米舀成黏膏,再把瘦肉拆成丝,用糖炒过来包的,味道相当不错。经济起飞后,许多著名的台南担仔面店纷纷推出豪华粽子,馅中有鲍鱼、江瑶柱、生蚝、海参鱼翅等等,以本伤人。吃一两个还可以,多了生腻,当然比不上老百姓最爱的烧肉粽,基本上它只包着肥猪肉,但用五香粉腌过,香料味极重,这也是由福建泉州传来的小食。至于台南的吉仔肉粽,馅中百味杂陈,也许是肇庆粽传过去的吧?

  粽子的形状当今只剩下三角形和长形罢了,从前有菱粽、丸子粽、百索粽和牛角形的角黍,都已淘汰掉了。香港人把附近地区叫为南方,珠江三角洲以上的都是北方,大致三角形的叫为南方粽,枕头或长方形的都是北方粽。

  代表北方粽的有嘉兴粽子,从上海登沪杭甬公路,途中休息站中有卖嘉兴粽,买一个来试试;打开粽叶果然香味扑鼻,馅只有肥猪肉一块,但已蒸得融化进糯米中,好吃自然有它的道理。

  嘉兴五芳斋已有上百年历史,在糯米中按次加糖、盐、红酱油拌匀。将猪腿肉去皮,横切成肥瘦兼有的长方条,加调味料反复搓擦,包成长方形,用水草捆扎六圈,再将草绳头尾并在一起,转三转塞入草圈内。水草绕得紧紧地,但不能扎死,不能打结。大火煮一小时,停火后焖,吃时草绳容易解开才是真功夫。

  粽子无论怎么变化,有三种基本材料:米、叶和绳。最早的记载有五色线绳,除了草绳,现在有人用棉绳,但是到塑料绳也派上用场时,那颗粽,不吃也罢。

  至于湖州的褚小昌老店的猪油豆沙粽,据唐鲁孙先生说:吃到嘴里甜度适中,不太甜也不腻口,尤其是粽子包扎的松紧,恰到好处,糯软不糜,靠近豆沙的不夹生,靠近粽叶不沾滞。这是别家粽子店做不到的,把他老人家引得口水直流。

  一般上粽子不是甜就是咸,唯一变化是潮州的,它一半咸,有肥猪肉和栗子等;一半甜,是豆沙,汕头妈祖宫的粽子最著名。

  粽子一下子就吃饱了,停不下的人过后一定很辛苦,喜欢的话可以分开进食,把剩下的切片,再煎炸出来吃。或者再用小叶包之。要找迷你粽,泰国人手工细,他们包得一串串,每颗只有葡萄般大。粽子加工,叫为粽再蒸,是清代名点之一。

  香港九龙城的新三阳南货店,包的粽子最好吃,白米粽和碱水粽卖七块钱。猪肉粽十四,蛋黄和肉的十七,金华火腿的二十九。最豪华的粽是很大只,包鲜肉、蛋黄和金华火腿,要卖到四十五块了。住在香港很好运,天天过节,日日吃粽,在这里做傻瓜也幸福。

  说饺子

  已经很少人会在家里包饺子了,在超级市场买一包现成冰冻的,就那么煮来吃算数,包什么包?

  食物来到南方,用料和做法更为精致,饺子变为馅多皮薄的云吞,而且要包得有条金鱼尾巴拖着,但是你一与北方家庭接触,就知道包饺子的乐趣。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黎智英家和他的山东丈人包饺子,从和面、皮、剁馅、包、捏、挤,煮到上桌,全在丈人一家几个漂亮的女儿协助下完成,是个非常乐融融的过程,大家围着吃的欢乐,又非文字可以描述。

  从此学会包饺子,一有集会,或者去到海外友人的家,都包起饺子来,所以我旅行时,如果早知道要到什么人家中作客,一定会带一支擀饺子皮儿的小木棍。在异乡,此物买起来并不容易,要是对方家庭没有的话,就包不起饺子来了。

  饺子皮的原料可以在外国的中国杂货店买到,用温水和面就是,但要有耐性,和好了要先摆一摆,用块湿布包起来,北方人说“醒一醒”。

  三十分钟后就可以捏下一小团,用手搓成长条,掰一小段,开始用小棍子擀皮儿。并不是完全扁平就行,黎岳父的教导:最重要的是把那块圆皮儿的边缘压得更扁,厚度是中间皮儿的二分之一。这么一来,一对折,拇指食指一使劲,一个饺子就捏好,而重迭起来的厚度和其他部分的皮儿一样,煮熟的饺子吃起来就不会有些部分的皮儿薄,有些部分的皮儿厚了。这是包饺子的秘诀,切记切记。

  万一没有时间和面,就那么向店里买了皮儿,也要用那根小棍把四周压扁,才能包饺子。有些食肆,已经连这个道理也不懂,怎么谈得上好吃?

  至于馅料,要肉贩用机器磨出来,当然方便,但口感和心理上,永远达不到自己剁肉的水平,剁肉这个过程是省不了的。

  用猪肉的话,当今的人已经全用瘦肉,这一定不好吃。从前的人讲究七分瘦三分肥,我觉得不够,最好是反过来七分肥三分瘦,但最少也得五比五,才叫半肥瘦。

  有人会用牛肉或鱼,但最平凡的饺子,应该用猪肉。老北方是渗了白菜去剁,别的不加。口味重的人用韭菜、茴香、虾米和葱,也有人用芫荽来包,但近年来芫荽已经变种,有股难闻的异味,没从前那么香了,还是避免好,最多可加中国芹菜或水芹菜、荠菜或马兰类。

  包时不能太贪心,馅多了饺子易破,煮起来一塌糊涂,混浊不堪,是最失败的了。怎么算多,怎么算少?全凭经验,包饺子不是高科技,学三两次就懂。

  最后的步骤是煮,古人教导,一锅水,滚了,下饺子。再滚,下一饭碗的凉水,重复三次,大功告成。这个办法是不是万灵,全看你的锅子有多大,炉火有多猛,还是老话一句:经验能告诉你。

  煮好的饺子,北方人可连吃五十只,我看过山东友人是活吞,嚼也不嚼,就那么通过喉管进入肠胃,虽说这种吃法最为正宗,但我绝对不敢领教。吃饺子当然要吃出味道来才行,但慢慢欣赏,豪气尽失,吃得快一点就是,千万别吞。我的胃口不大,吃十个八个,已饱。

  除了猪肉饺子,羊肉饺子最诱人,有些家伙说要吃也要吃不膻的,他奶奶的熊,不膻的羊肉饺子算得了什么?不如去嚼发泡胶。香港大学附近水街,有一家叫“巴依”的餐厅,是真正新疆的哈密人主持,包的羊肉水饺一流,羊味十足,甜得要命。

  我包时也喜欢用羊肉,羊肉饺不必加其他配料,白菜、韭菜都属多余,一味羊肉就是。但切记不能用冰冻的,在铜锣湾鹅颈桥或尖沙咀汉口道的街市中,买新鲜羊肉来剁最佳。

  和了面,包完水饺,剩下的皮料,最好用来做葱油饼。在食肆中吃到的葱油饼的葱,永远不够,永远那么孤寒,实在岂有此理。自己包的话,用大量的葱。做法是把葱切碎,下盐,还要下味精,别的菜可以不加味精,但长葱本身没有甜味,又没有肉,非加味精不可,如果你不能接受味精的话,只好放弃。包得臃肿的葱油饼,在锅中加点猪油,就那么煎将起来,煎至皮变金黄,略带焦,吃得满口是葱,最过瘾。

  谈回饺子,有人说太过平凡,得提高档次,用大闸蟹的蟹黄来包,或者下龙虾来包,有些人混账到用法国鹅肝来包,或者日本溏心鲍鱼来包,都已经是走火入魔,不是吃饺子了。

  煮完了饺子,剩下的面水,加点盐,加点葱,虽然不是什么天下美味,但喝那么一口热腾腾的汤,才是完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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