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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散文辑(9)

书籍名:《当年的体温》    作者: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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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渴望与人分享自己的收藏,可惜身边这种生命同类太少。这里须提到一位朋友,他有一种语出惊人的解读本领,曾与我有过共享两届“世界杯”的经历。但他只关心电影中的女人而不关心电影。

  某深夜,睡前照例将电视频道搜个遍,谁知,竟搜出了阔别的《罗马假日》,忽想起这老兄,于是抄起电话:“开电视,对,马上。”

  片子刚完,电话就响了:“她真叫人幸福!”他在城市的另一头高喊。我愕然,沉默。他道出了我最强烈却苦于表达的那种感受。他太厉害了!

  不错,是幸福,赫本让整个夜晚连同电视机都焕发着幸福。

  我曾想,与这等美好的人一道生存、一道呼吸、一道交换本世纪的空气,该是多么醉心的事。然而,这项福利却被粗暴地中止了——公元1993年的一天,我的手,拿着半版快要揉烂的《参考消息》的手,突然抖起来,它冷冷告诉这个正准备用它擦墨渍的人:那一天,1993年1月20日,美利坚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克林顿宣誓就任第40届总统,另一件是,著名影星奥黛丽·赫本因结肠癌去世。

  它说,几个月前她还以联合国大使的身份访问被战火蹂躏的索马里。它还说,在她垂危之际,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世界最善良的女人——特里莎修女曾号召天下姊妹为“公主”祷告……她最后的心愿是:再看一眼瑞士的白雪。

  那个阳光喧哗的下午,一张破报纸被那人小心叠好后锁进了抽屉。他的目光渐渐模糊,眼前的事物显得陌生而与之无关。

  他感到很多东西正在离自己远去……一个人的飘逝就像落叶,时间将她的手从枝条上掰开,现在,她连亲吻地面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就那样静静地、美丽地躺着,在冰凉的青草泥石间。

  可世界一点没变,他无力地想。我们活着,一点不比她高尚和美丽,我们能够怀念或憧憬点什么,仅仅因为,我们活着。

  可我们一点也不美丽。他想,我们必须对美丽说点什么,起码应说声——谢谢!

  1996年

  (十八)永远的邓丽君

  人是奇怪的,有些对别人无所谓的事物,于之却珍贵无比且美好得不可思议。大概这和一个人的特殊心路有关,与其天生的敏感体质、生命类型、某个岁季的精神气候有关。

  邓丽君。

  一个我深深喜爱的名字。我在任何时候都愿意充当她的报幕人:《小村之恋》《在水一方》《独上西楼》《再见,我的爱人》《你在我梦里》……丝毫不会为公然赞美她而羞愧,更不惮被阳春白雪的音乐士大夫嘲笑。

  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她的使命是在一个普遍淡漠爱的年代里出演爱情。她的事业是让一缕青衣、一抹红粉从男人眼前姗姗飘过。

  在单身的夜晚,在寂廖雨天,在合书小憩的午后,她的歌声从遥远的海岛踏波而来,像颤颤丝绸,像袅袅朦月,像天涯吹来的一叶扁舟……不错,太甜了。但并非所有的甜都堪称“饴”,并非任一种姿色都闪耀着泪光,含着颤抖之蕊。她是甘草和白露的甜、苦难之夜的甜、不加糖的甜,荡气回肠的甜。不错,她太烂漫,称得上婀娜与摇曳,但在一个绝少胭脂的枯槁年代,在一场裙裾被割掉的正襟岁月,这摇曳曾给人带来多大的惊喜。

  其实,任一个懂她的人,都会从甜中品出那缕深藏的艾苦,从清冷和幽怨里读出那份善良与洁白,这正是最感动我的东西。一个妩媚的女人,一个易受伤的女人,一个欢颜示人的女人,却纤尘不染,一点不浑浊、不憔悴、不萎靡……她适于离情、伤逝与怀旧,适于游子的望乡,适于无眠灯下的昏黄,适于雨滴石阶、人倚窗畔的孤独……她是疾病时代的健康,僵硬岁月里的柔曼,女人中的女人,你我中的你我。

  “邓丽君”,她使这名字听起来仿佛一记词牌。凭歌声,凭那如诉如泣的颤音,那深涧流瀑的心律,我断定她星光般的美丽。

  她纯洁得永远像春天,像蝴蝶。躲进她的歌,就像躲进姐妹的长发,躲进母亲的旗袍里。不必羞愧。不必。

  有那么几年,逢深夜,我的功课即戴着耳塞,躲在被窝里捕捉各式电波——那些夜空中成群流浪的精灵(它们是我一年四季的萤火虫)。一个频率,或许是台湾的吧,每逢子夜,总会赠送她的歌。很多时候,她用粤语唱,不甚懂,但不重要,对我来说,她已成了一道和月光、缠绵、大海、思念有关的背景。她是我的夜晚——不,是我世界里最重要的女眷。

  我想,或许有一天,她会到海的这边来,带着她的长发和旗袍。

  可,就在那个深夜,公元1995年5月9日,大约凌晨1点钟,一记霹雳炸响:一代歌后邓丽君猝然辞世,泰国清迈……那晚的电波,全被一股黑天鹅绒的气息罩住了。她的歌,她的笑,她的柔软,她的耳语,她独特的颤声……邓丽君邓丽君……一部嵌进我身体里的柔软。一个我听了多年的女人。

  她被上帝接走了。永远的在水一方。永远停在了海的那边。

  如今,我怀念她,就像怀念逝去的青春和发黄的日记,就像怀念前世生生死死的爱人,毫不羞愧。

  我在无数场合听过有人唱邓丽君的歌,亦无数次听见一个声音:“俗!”不错,俗。很奇怪,为什么同样的词,换了个通道就变了味?仿佛不是从生命而是从胃里发出来的?但我想,若这“俗”是冲着邓丽君,我一定会怒不可遏,或者,我会把“俗”看成一个很高贵很美好的字。

  有年冬天,北京,一间酒吧里,朋友向我淡淡地介绍一对朋友,他指着女子说:“就是她,大陆唱邓丽君最好的,曾有人拿她的歌做盗版……”我一惊,很用心地看那女子。的确,她很像我记忆中邓丽君的模样——精神模样。自始至终,她几乎不开口,只有气息,风清云淡的气息,冰薄荷的气息……后来,那女子应邀唱了一首,我惊呆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声由一个现实女子的体内汹涌而出。不,不是模仿,不是遗像的声音,不是磁带的声音。她源自一部鲜活的青春之身,自然地,就像月光从海上升起。

  那个阳光还算灿烂的下午,我确感受到了一股来自当年黑夜的潮水。感谢她。我相信友人的话,邓丽君是一个密码,而她天生就理解这个密码,所以很本色就唱出了她。其实,她只需唱出自己就够了。

  她们是生命的同类,精神的姐妹。

  走出酒吧的那一刹,我被遽然刺来的阳光吓了一跳。闭上眼,想起了我的收音机。它已很旧很老,退役多年了。

  2000年

  (十九)女人,喜欢你的作品吗

  卢梭在描述华伦夫人时说:“我完全成了她的作品,成了她的孩子。”

  大凡相爱男女,其生命和灵魂无不彼此吸吮、互为注脚,结合得像一个人。尤其女性,在男人的精神成长和价值观发育方面,多扮演着乳娘的角色。某种意义上,男人无不是他所深爱女人之作品,其性情、品格、信念、审美,极大地受着母体的濡染和暗示。像乔治·桑之于肖邦、巴莱特之于白朗宁、莎乐美之于里尔克、波伏娃之于萨特、阿伦特之于海德格尔、克拉拉之于勃拉姆斯,又如卓文君之于司马相如、唐婉之于陆游、李香君之于侯方域、柳如是之于钱谦益……在文学、音乐、哲学、美术等方面,欧洲史上有过一些著名的黄金时代和经典岁月。人们往往只记住了大师的作品和盛名,殊不知,其本人多是那些幕后女子“精心构思”之结果。

  在世俗流言里,“莎乐美”这个名字像一抹妖娆的流苏——缀饰在一大排优秀男士的相框下:尼采眼中的女神、里尔克的情人、弗洛伊德的密友……事实上,莎乐美的最大魅力即她的独立和智慧,在于她的精神性感。于情于智,莎乐美都堪称这些大师最重要的生命邻居和灵魂伴侣。德国作家萨尔勃曾形容:“男人们在与这位女性的交往中受孕,与她邂逅几个月,就能为这个世界产下一个精神的新生儿。”她接受了尼采的倾慕,却拒绝了求婚,俩人碰撞的结果是:他写出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她完成了《弗里德里希·尼采及其著作》。里尔克遇见莎乐美时还只是个纤弱的青年,诗人不仅从她那儿获得了丰腴的爱情滋养,更让自己的额头和诗句迸溅出最瑰丽的光芒。而弗洛伊德,则和莎乐美保持了长达20年的智慧通信……另外,作为优雅女人和自由思考者的莎乐美,还与瓦格纳、列夫·托尔斯泰、霍普特曼、斯特林堡等人结下深厚的心灵友谊,用一位传记作者的话说,他们是“思想的挑战与应战的关系,理解与被理解的关系……也是彼此吸引和征服的关系”。可以想象,假如那半个多世纪的欧洲文化舞台上撤掉了莎乐美这个角色,其剧情该多么枯燥而乏味啊。

  我们常看到,正由于一位杰出女性的灵魂哺乳,才滋养出一个优秀男人的精神世界。可以说,没有少女贝亚德,就没有但丁和《神曲》;没有克拉拉,就没有勃拉姆斯和《四首严肃的歌》;没有斯塔尔夫人,就没有思想家邦·贡斯当和《阿道尔夫》;没有伊文斯卡娅,就没有帕斯捷尔纳克和《日瓦戈医生》;没有茅特·冈,就没有叶芝和《丽达与天鹅》,没有朱丽·查理,就没有诗人拉马丁和《孤独》……一旦足够数量的美丽女性叠化出一种让人瞩目的群体价值——并担负起将该价值提升为时尚主流的义务,那距一个优秀年代的诞生即不远了。

  无形中,女人已扮演着社会最大的教育者之角色。女人的品质,犹如风向标,往往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品质,暗示着整个社会的精神形貌。在欧洲骑士文学和浪漫主义作品里,哪个少得了风姿优雅、气质高贵的夫人形象?正是她们不惜成本追逐爱欲的激情、痴迷艺术的狂热、少女般的纯真、近乎任性的自由不羁,给自己的时代注入了唯美烂漫的气息和飞蛾扑火的胴影。正是她们对理想爱情的溺想和诉求、对“王子”“侠士”火辣辣的翘盼,塑造着自己时代的男人,并通过男人塑造了整个时代。

  说实话,我倒真奢望那些经典时代的红粉特质能成为今天的一种时尚,成为当代女性的精神模特,成为一种趋之若鹜、竞相模仿的标准像。哪怕附庸风雅——总比附庸粗俗好吧。

  生活中,女人往往以她的行为美学和价值标准——潜移默化地塑造着身边的男人,尤其倾慕她、追求她的男人。女人的纯真、善良、才华、美德,必将提升其爱人(哪怕暗恋者)的素质和品格;相反,女人的虚荣、势利、浅薄、狭私,必滋生和加剧其身边男人的劣性。因为爱一个人,即意味着已接受对方的价值观、并渴望被器重与欣赏,自然会有意无意地遵循对方的尺度,以对方的标准塑造和训练自己。有人言:好女人犹如一所学校。其实,坏女人也是学校,不过培养出的乃劣等生罢了。

  有时候,纤细比粗壮更有力,阴柔比剽悍更强大。即使在男权社会里,粉黛的能量也是显赫的。逢对方身居高位,女人甚至可直接参与历史的书写,从褒姒、西施、吕雉到王昭君、武则天和孝庄皇后,莫不如此。

  任何一个时代的女性主流形象和审美文化,必将对其时代的精神面貌和价值取向起到“家教”和“保姆”作用。女人智慧,则时代智慧;女人雅致,则时代雅致。若女人颓废,时代也就颓废了。

  西谚说:看他与何人交友,便知其为人。推之,若把女性对男人的影响视为一种“创作”的话,那么阅读作品即可窥作者之素养。所以说,只需审视一下当今男性世界的生态,即足以对当代女性的整体下一个判断了。遗憾的是,女性们往往只顾指责男人的堕落,却全然忘了对方正是自己的作品之背景。

  在我眼里,如果说当下女性在生命特征上有何缺憾的话,那就是:一种曾感动过许多时代、赢得过无数艺术赞扬的“经典之美”的消逝——那种用“优雅、从容、纯真、精致、洁净”等形容词合成的美,那种靠天然和学习得来的美,那种与美德共生的美,那种源于灵魂肌肤和精神骨髓的美……这样的生命类型,当代确属罕见了。

  凭借优裕的生存,如今娇好的容颜比任何时代都要多,但这只是生理的鲜艳和器官的标致。太多的现代女子,把颜色当气质,以傲慢当高贵,拿肤浅当纯真……招致的是狂蜂浪蝶之追逐,失去的乃心灵的尊重与敬慕。所谓的温情脉脉,一旦没有了精神含量,也只是酥骨的挑逗而已。

  过分突出生理而忽略精神,过分夸饰表征而轻视内里,此乃镀金与真金的差别。

  真正能进入审美视野、让男性动容、让艺术惊叹的精神肌肤,少之又少,更毋宁说“天使”或“女神”了。我们似乎再也贡献不出一个班婕妤、一个蔡文姬、一个薛涛、一个林徽因、一个莎乐美、一个邓肯、一个波伏娃、一个梅克夫人……甚至鱼玄机、李香君、柳如是这样的风尘清荷。如果那些“格格”“宝贝”“超女”们,真能代表当代女性最高成就的话,那真是时代的大悲哀,男人之大不幸。

  毋庸讳言,当代女性文化正走向颓败。这种颓败与女性主体的放逐、精神含量短缺、生存理想粗陋有关,与女性欲望和女性价值的物化有关——表面上看,女性已被推至社会消费的中心位置上,市场和物质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是为女人设计和准备的。这一点,只需瞥一眼商场情形即可证实,有几个男人独自溜达?哪个不是被太太、女友、情人拉来结账的?(那么,男人的消费重点又投向了哪里呢?如果不撒谎的话,须承认:除了女人,这个时代似乎没有为男性提供更多的消费客体。看看男人的消遣之地,哪儿不是群芳争妍、花枝乱颤?似乎没有女人在场,男人的消费欲望和激情即荡然无存)可当代女性消费又几乎全是物质型、感官型的:内衣、香水、时装、减肥、护肤、瘦身、丰乳、选美……“女为悦己者容”,取悦的方式和内容又是什么呢?她们争取到的价值展示空间委实小得可怜:也就T台和卧室那么大。

  可悲的是,除却女性自身消费形态的物化外,男人对女性的消费也呈一种物化走势。表面上女性被重视、受呵护,可细打量则不对劲,因为被重视的“地点”不对——只剩下肉体部位,却没有精神部位。如果说,传统的性消费基本上还算身心并赴、全方位的话,那如今就只剩下“身”而没有“心”了(身代表的只是物性)。男性世界对女性的设计和要求,已简陋到了一种挑肥拣瘦、论斤称两(身高、体重、三围)的蔬菜档次、畜牧业水平。

  在男性不断膨胀的生理欲望和感官趣味下,女性的主体尊严和精神价值已萎缩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奇怪的是,在这份由男性起草的不合理的消费意向书上,多数女性是签了字的,甚至高高兴兴签的。非但不质疑、不反抗,反而为能否让男人满意或更满意而忧心忡忡。

  你很难说清楚,究竟时代的物化导致了人的物化还是相反?究竟男人的堕落引发了女性堕落还是因果颠倒?或许只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无聊话题?

  但有一点显然:在男人这件让人头疼的作品上,很多女性没有做好一名雕塑师。在对男性精神的影响和价值校正上,“学校”没有尽到天然职责。

  2002年

  (二十)仰望:一种精神姿势

  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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