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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散文辑(10)

书籍名:《当年的体温》    作者: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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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望星空——许多年来,这个朴素的举止,它所蕴含的生命美学和宗教意绪,一直感动和濡染着我。在我眼里,这不仅是个深情的动作,更是一道信仰仪式。它教会了我迷恋与感恩,教会了我如何守护童年的品行,如何小心翼翼地以虔敬之心看世界,向细微之物学习谦卑与安宁……谦卑,只有恢复谦卑,生命才能获得神性的支持,心灵才能生出竹枝的高度与尊严。

  如果说“仰望”有着精神同义词的话,我想,那应是“憧憬、虔敬、守诺、皈依、忠诚……”之类。“仰望”——让人端直和挺拔!它既是自然意义的昂首,又是社会属性的膜拜;它可喻指一个人的生命动作,亦可象征一代人的文化品性和精神姿势。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观察习惯:看一个人对星空的态度——有无“眺”之惯性,有无和“仰”相匹配的气质。某种意义上,看一个人如何消费星空,便可粗略判断他是如何消费生命的。于一个时代的群体而言,亦如此。

  当追溯文明之源时,你会发现:在古希腊、古埃及、古华夏,最早的文化灵感和生命智识——莫不受孕于对天象的注视,莫不诞生于玉庐苍穹的感召和月晕清辉的谕示。神话、咏怀、时令、历法、图腾、祭礼、哲思、占卜、宗教、艺术……概莫能外。日月交迭,斗转星移;阴晴亏盈,风云变幻;文化与天地共栖,人伦与神明同息;银河璀璨之时,也是人文潮汐高涨的季节。星空,对地面行走的人来说,不仅是生理罗盘,也是心灵照明和精神导航;不仅是光线来源,也是诗意与梦想、神性与理性的来源。从雅典神庙的“认识你自己”到贝多芬“我的王国在天空”;从屈原“夜光何德,死而又育”的天问,到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之欷歔……正是在星光的召唤与引领下,人类才印证了自己的足点,确立着无限和有限,感受到天道的永恒与轮回,从而在坐标系中获得生命的镇定。

  失去星空的笼罩和滋养,人的精神夜晚该会多么黯然与冷寂。

  生命之上,是山顶。山顶之上,是上苍。对地球人来说,星空即唯一的上苍,也是最璀璨的精神穹顶,它把时空的巍峨、神秘、纯净、浩瀚、深邃、慷慨、无限……一并交给了你。

  汉语构词真的奇妙,把“信仰”二字拆开即发现:信与仰的关系竟那么紧密——信者,仰也;仰者,信也。唯仰者信,唯信者仰。

  对星空的审美态度和消费方式,往往可见一个时代的生存品格、文化习性和价值信仰。我发现,凡有德和有信的时代,必是谦卑的时代,必是尊重万物、惯于膜拜和仰望的时代;凡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涨潮的季节,也必是凝视星空最深情与专注之时。

  应该说,半世纪之前的人类,在对星空的消费上,基本是一种纯真的、童年式的文化和精神消费,更多地,人们用一种唯美和宗教的视线凝望它。但现代以来,随着技术野心的膨胀和飞行工具的扩张,人们变得实用了、贪婪了,开始以一种急躁的物理的方式染指她……手足代之目光,触摸代之表白。这有个标志点:公元1969年7月20日,随着“阿波罗”登月舱缓缓启开,一个叫阿姆斯特朗的地球人,在一片人类从未涉足过的裸土上,插下了一面星条旗。

  当星空变成了“太空”、意境变成了领地,当想象力变成了科技力和生产力,“嫦娥奔月”变成了太空竞赛和星球大战——人类对星空的消费,也就完成了由“爱慕”向“占有”的偷渡,对之的打量也就从恋情式进入了科技式和政治式,膜拜变成了染指和窃取。不仅恋曲结束了,连纯真也一并死掉了。

  至此,康德和牛顿所栖息的那个精神夜晚,彻底终结。他们的星空已被彻底物理化。

  2005年

  (二十一)人类如何消费

  星空触摸她,用目光,别用手指。

  ——题记

  1

  数千年来,对月亮这颗距我们最近的星体,人类所作的都是一种文化注视和精神打量,或者说,乃诗意消费和美学消费。但最近的一件事,却改变了这一传统:有人以实物和商品的方式消费她。

  2005年秋,北京朝阳区,一家新出炉的公司赫然亮一招牌:“大中华区月球大使馆”。据称,该公司已在工商局正式注册,乃美国“月球大使馆”在中国的总代理,全权负责月球地皮在中国区的销售,范围为:月球北纬20度至24度,西经30度至34度。这究竟是怎样一笔买卖呢?公司称,买主可得到一册装帧精美的月球土地所有权证书,上载月球宪章、外层空间条约等条文,买主拥有该土地的所有权、使用权、地表及地下3公里内的矿产权。价格呢?不贵,每英亩298元人民币。

  此招一出,舆论哗然。若非朱红大印的工商执照,还以为哪个行为艺术家在搞笑。可查阅了“月球大使馆”的境外身世后,我却笑不出了,因为,它近乎“合法”——“月亮大使馆”的创始人叫丹尼斯·霍普,早年一偶然,他发现联合国1967年制定的《外层空间条约》有一处疏漏,即在此约中,所有成员国都承认太空的天体主权不为任一国家所有,但它并未限定私人拥有的权利。这位聪明人大喜过望,立即向当地法院、美国、苏联和联合国递交了一份所有权声明,宣布自己为太阳系除地球外所有星体的主人,并于1980年开始,正式兜售他的财产。“月球大使馆”即他开设的第一家“售楼处”。

  按西方法令:凡不被禁止的,即合法。这意味着,要想剥夺丹尼斯自封的领地,必须拟定一部新的太空条例。可种种原因,丹尼斯的这个天敌迟迟未降生,于是其生意便浩浩荡荡了。据称,该大使馆已有230万之众的客户群,售出近4亿英亩的月土,顾客中更不乏名流显士,比如好莱坞明星,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和吉米·卡特等。

  虽说在西方,“月球大使馆”的泡泡糖早已满天飞,可它降落在中国这样一个刻板务实的地方,还着实惊人不小。据报道,北京的职能部门一上来有点手足无措,觉得它有欺诈之嫌,可又说不出它究竟犯规在哪儿,据说正调集各路方家商量对策呢……若它真无人问津、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可如此蜃景般的“楼花”,还真有人青睐,短短几日,已有数百人预定。这下,连饱学之士们都沉不住气了:“天文学和社会学界的专家纷纷表示,月球及其他星球皆属全人类共有的公共资源,是不属于某个人的。开采月球资源应属国家行为,个人根本不具备主体资格……”

  上述摘自一家报纸。目前为止,该声音代表了反对者的主流立场,也似乎代表着“理性”“客观”“公允”的最高水平。其核心可浓缩为一句话:月球是全人类的!你凭啥抢大伙的东西?

  月球是谁的?是“全人类”的吗?这支疑问突然从脑子里飞出时,我不禁也怔住了。是啊,较之“个人—公共”的博弈,这难道不是一个更大更惊险的问号?

  这是个有价值的问号,但显然,也是个有花无果的问号。因为它越出了“人本”伦理的边界,几乎逼近了一个人的宇宙信仰,而信仰即愿意信仰,这注定是一件无法讨论——只供选择的事。

  我的选择是:月球只属于上帝,或者说,只属于她自己!有趣的是,这观点得到了一个幽默的声援,互联网上,看到一位无名氏的帖子:“如果月球或者其他星球上有生物呢,人家愿意么?比如,外星人来到地球,然后说地球是他们的,我们愿意么?这不是疯狂,是无耻啊!”

  是啊,若人类自恃有权把月球当可支配资源,那无疑也埋下了另一种风险:另一星球的生命,把地球注册为了私产怎么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既人伦,亦为天道罢。

  无论“月球大使馆”,还是急于回收主权的法律方或理性派,它们再分歧,也有一共识:月球是人类的财产!在这点上,双方是利益共同体。买卖的前提,制止的依据,都基于“人类中心论”。若有人宣称月球不属于“人”,那双方恐怕都要跳起来同仇敌忾了。这不外乎一场集体和个人的分配之争,一场涉关“业主”名分的归属之争。这对表面的敌人,实乃精神同谋。

  我不会充当“月权证”的消费者(我只会是“月亮”的消费者),但我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反对者:以人类的权利剥夺某个人的权利,以集体的名字覆盖住某个人的名字。我既不支持一个人的占有,也不支持全人类的占有。在我看来,双方乃同质的疯狂。

  阿姆斯特朗登月后说了一句话:月球属于全世界。我知道,他是从“物”的配属意义上说的,而我想说的是:月亮属于她自己。

  她有着独立的宇宙人格和主体性。

  2

  作为一桩新闻,此事让我重视(我称之为一起“精神事件”),并不在于它的法理是非——这仅仅是个“有限是非”,而非“绝对是非”。让我感慨的是:这场公然对月球的圈地运动,它并非常见的国家行为,而是一场民间欲望的即兴表达;它头一回——把大众对月亮的消费经验,从几千年贯之的精神和文化层面,诱拐到物质消费上来了,并赢得了广泛的青睐和簇拥。

  “到月球上置业去!”无疑,这是想象力十足的消费,正像媒体鼓吹,“此乃人类想象力的伟大创举!”先不理睬“伟大”,“创举”我是认同的,且觉得这是一记惊人的想象力撑竿跳。不仅惊人,而且骇世。较之数千年来人们对月亮的眼神,此番消费暗含着一次“革命”,或者说“精神暴动”。

  让我们先耐心看看买主心理吧,他们究竟在消费什么呢——一位先生漫不经心道:“买月权,就是花几百元买个证玩玩呗,如果女友要天上的月亮,我就拿这个给她,哄她开心。”

  一个颇有情调的男人!这恐怕是最典型的消费者了。心知肚明,那三张百元大钞换来的文书,与其说是一份地契,不如说更像一个纪念品。它本身不构成任何实用性消费,只是一种想象力消费,一次心甘情愿的“异想天开”。

  有趣的是,我还看到一则宣泄性的网帖,出自一位正为房价暴涨发愁的青年:“300元能买什么?在北京,连一块鞋掌大的地也拿不下呀!地上的买不起,咱就买天上的,好歹也当回‘业主’不是?”

  是啊,纵眼寰宇,哪儿不正轰轰隆隆上演“寸土必争、寸土不留、寸土寸金”的焦土战?哪支看得见的地球资源不被炙热的商锅炒得只剩骨头渣?当不成实际的业主,在虚拟游戏中过把瘾,也算精神胜利法吧。

  如果说穷人的“浪漫”——多因为现实消费能力不足、出于对地面生计的沮丧、并试图对“一无所有”身份稍作挣扎和修改的话,那还有一类人,一种恐龙级的野心家,其物质想象力和欲望扩张力已至骇人地步,《世界新闻周刊》称:对世界首富比尔·盖茨来说,地球上已没啥能吸引眼球了,他已将目光放至太空,并有购买火星的打算……在牛皮吹上了天的背后,这是否也显示:地球资源的分配游戏,确实已玩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呢?

  不管咋说,“月球大使馆”生意不错,在现代市场上,它“诗意栖息”的星空消费,很有人缘。令我不安的,恰是这人缘。“缘”意味着一种共谋、一种合拍、精神上的一拍即合,这意味着买卖双方已步入一种“同志”关系。

  何时起,我们眼中的月亮变成了“月土”?情欲变成了物欲、精神元素变成了物质资源?“琼楼玉宇”变成了挂牌地皮?即使这交易比期货更虚拟,但这虚拟泄露了我们对星空怎样的态度?怎样的生命质地和心灵气象?我们还有迷恋事物的能力吗?仔细盘点一下,我们还有多少可供敬畏和仰望的东西?还剩下多少精神家底?

  无论蓄意的卖方、天真的顾客,还是集体主义的“公物管理员”,其消费心理中都暗含着对月亮的大不敬,都泄露了民间精神大盘上那支物质主义股势的强劲。比“瓜分”更可怕的是“瓜分意识”,这印证了一个事实:在现代人视野里,“月亮”——这一被仰望了数千年的文化意象和精神图腾,正被“月土”这一尘埃概念覆盖,她的天然神性和光芒在褪失。同时,人类的欲念也在缓缓出轨:手脚正试图取代目光!

  3

  把月亮当画饼来叫卖,缺乏想象力的人真干不出,但容我刻薄一点说:这是才子加流氓的想象……不错,它可以叫时尚,但这是浪漫吗?真正的浪漫主义能咽得下地皮包裹的月饼吗?

  其实,透过现代人的轻薄裙摆,窥见的恰恰是浪漫的贫困和诗意的溃败。

  在我心目中,“月亮”和“月球”永远是两回事。前者为美学名词,是文化属性的概念,乃审美的结果;后者为物性名词,是地理属性的概念,乃实用的结果。当民间开始更多地使用“月球”而非“月亮”的时候,这说明了什么?在现代人的精神图谱中,拜物性和功利性正愈发显赫。

  几千年来,月亮,以其温美恬静的面容,悬挂于我们的人文视野中。“月桂”“婵娟”“天仙”“望舒”……作为最亲密、最宝贵的一个邻居,她像一位情侣,像一记忠诚而浪漫的誓约,厮守着地球的浩瀚长夜。我不知道,当有人在月亮上掰下一块“产权”后,再注视她的时候,是否就会更深情、更痴迷?或许会,但这样的痴迷必定是卑琐、轻佻、不大气的。那份痴迷里,是绝对萌生不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之诗意的。

  我不知道,当月亮被磔成寸寸缕缕的地皮后,那些自称拥有天才想象力的头脑,还将怎样继续想象对她的染指?与其说这是诗意,不如说更是歹意,犹如好色之徒对美女的垂涎。

  “清樽素月,长愿相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当“婵娟”被打包成千万个纸片的时候,人还剩下多少“长久”“长愿”可待?这是月之悲,还是人之悲?

  “月球大使馆”——伦理上看,乃一桩精神腐败案,它让我看到了现代人的狂妄和虚脱、赌性和贪婪。连月亮都吵嚷着要卖了,人类真是穷到了历史的最低点。脑力上讲,它确实是现代人最有想象力的一次消费,但也是诱杀想象力的一次阴谋。它凭的是灵感,毁灭的却是诗意。与其说这是最有想象力的人干出的最没想象力的事,不如说这是最没想象力的人干出的最有想象力的事!

  它会被记住的,以“丑闻”的身份。

  4物质力在膨胀,精神力在萎缩。

  沧海一粟,云天一埃。人类文明,不过是个偶然,不过是日光和月光下的一群生命蝌蚪,不过是宇宙恩泽下的一条灵性小溪,背叛了这一本分,才是悲剧开始。

  卑微,乃人类最大的美德。或许也是最后的美德。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尽可能大声地朗诵这古老情怀吧,尽可能多地使用“月亮”这一精神名词吧……唯此,才对得起她的恩泽,人才是富有的,人的成长才不以牺牲童真与纯洁为代价。

  仰望星空吧,那儿居住着我们唯一的上苍,也寄存着我们最大的未来和精神故乡。再不要去说“征服”“分配”之类的粗话脏话了……对上苍,唯一能做的,就是注视和请求。

  想起了一句危言:这世界消亡的方式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我视之为一个值得感激的忠告。

  2005年

  (二十二)“深度撞击”:星空暴力备忘录

  2005年初,美国宇航局发射了一枚造价3.3亿美元的太空探测器,其使命公然嵌在其徽号里:“深度撞击”。这是一次历程4.31亿公里的长途奔袭,同年7月4日,按地面指令,它发射的铜质撞击器狠狠击中了“坦普尔一号”彗星的内核。是日,全球传媒纷纷以“炮轰彗星”为题欢呼雀跃,世界各地的天文族更是以节日般的狂热庆祝这一“人工天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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