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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散文辑(8)

书籍名:《当年的体温》    作者: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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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年后的某天,当诗人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抚摩老去的日记,不禁再次被那些分行的汉语感动。“爱情是一场美丽的疾病。”女孩的声音忧郁而沙哑,像从很久以前飘来的一片羽毛。

  听一下她的故事,好么?对方说。

  2

  不错,爱情是一场美丽的疾病。

  70年前的那场病夺去了中国现代史上两颗璀璨的星子。一个是北大才子,共产党人高君宇,一个是誉满京华的女诗人石评梅。

  1920年,在一次山西同乡会上,两人邂逅并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因高奔波于事业,彼此接触并不多。

  1922年,高君宇政治上最忙碌的一年。从苏联回国后,先后出席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成立大会和中共“二大”,并当选为中央委员。此间还参与领导了“京汉铁路大罢工”。

  这一年,石评梅却是在痛苦中熬过的,一个叫吴天放的人在感情上欺骗了她。突如其来的梦魇冻结了评梅快乐的天性和青春活力,悔恨与羞辱中,她抱定独身的决心,誓不论嫁……不久,当君宇将一枚题有“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相思”的枫叶赠予评梅时,她竟挥泪写下“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退了回去。

  陶然亭。

  位于北京城西南,永定河畔,本是古刹慈悲庵所在,风景怡人,但战乱以来,坟茔累累,荒草肆虐,成了无人问津的野地。陶然亭对高石来说,有着特殊的私人意义,数年间,两人不知多少次相约来此,散步,谈心,吟诗……陶然亭成了“高石之恋”最亲密最知情的见证!他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光,留在了这块安静之地。

  谁曾料,现代史上最悲怆的爱情挽歌即要在此上演了。

  1925年1月5日,星期一。评梅陪君宇雪后游陶然亭。湖山空旷,雾野迷蒙,不久前,君宇在筹备“国民会议促成会”时突然病倒,此时身体十分虚弱。评梅挽着他走走停停,内心各有说不清的惆怅和隐痛……突然,君宇举起手杖,指向葛母墓旁一片空地:“请记住,珠(评梅小名),若我有一天会死,就请把我葬在这里吧。”

  谁知,竟一语成谶。

  仅过两个月,3月15日,高君宇在北平协和医院因猝发盲肠炎去世,享年30岁。

  他是在夜里悄然走的,无人在场,伴他的只有那枚风干的红枫和凌晨的寒意……他是在寂寞中死去的,怀着对评梅的无限眷恋和殷殷期盼,留下的只有三行诗: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山西青年高君宇,就这样魂消影绝,告别了苦苦追求的女子,告别了刀光剑影、风声鹤唳的政治。不,来不及告别!

  评梅来了,带着被噩耗震醒的爱,永远迟到了。她不顾众人劝阻,一次次哭晕在病榻前。“君宇,为何那时候你柔情似水,我却心硬如铁……为什么你不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为什么你不去殉你的事业,偏偏是病死,在这动乱的岁月,在这谁都顾不上你的时候……”任凭她怎样恸喊,那具冰冷的躯体已不能回答她什么了。

  按评梅的要求,君宇葬于陶然亭。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上,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这是评梅亲自题写在墓碑上的话。

  陶然亭太冷静了。高君宇太孤独了。

  此后3年里,不管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每个周末,每个清明,评梅都到陶然亭畔哭君宇。对无枝可栖的灵魂来说,这儿就是她的家。

  “我的热泪为何救不活冢中的枯骨为何唤不回逝去的英魂,这怯懦无情的泪有什么用?”

  她的泪快要流干了,加上生活贫寒,她虚弱的身体每况愈下。

  这一天终于来了。

  评梅在给师大附中上课时突然晕倒,不省人事。1928年9月30日,一条讣告出现在北平各大报纸上:“京都一代才女石评梅先生因患急性脑炎,病逝于协和医院。享年廿七岁。”

  评梅死了。从发病到辞世仅仅12天。她和君宇竟是在同一家医院,又几乎同一时刻——凌晨两点一刻离去的。

  评梅真的死了。带着那洒脱的文采、清幽的天性,结束了冷艳传奇的一生。她匆匆去追心爱的人了。

  从南方赶来的庐隐等人,根据评梅生前的心愿,将之葬在陶然亭君宇的墓旁。用的是一模一样的白玉剑碑,篆刻“春风青冢”四字。

  “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两个备受思苦折磨的人,终于得以厮守了。

  3

  女孩沉默半晌,说:“太感人了。就像杜鹃啼血、黛玉葬花给人的感觉,那么的冷,那么的静,爱得那么纯粹,那么目不转睛……总之,有一种经典的美。”

  我若有所思。她让我隐约想到了一个词:经典爱情。

  何谓经典?

  虽一时无法定义,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熟悉的角色:哭长城的孟姜女,《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钗头凤》里的陆游和唐婉,化蝶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和朱丽叶,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等等。

  他们都有一共性:爱情的核心在于务虚而非务实,在于牺牲而非保全——生命为爱而来,为爱而去。在爱的敌人面前,他们不妥协,敢于作孤注一掷的付出,体现了一种绝对精神和宗教体征,一种肝胆相照、至死不渝的悲剧美。

  人群中有一个现象:务虚者反而充实、高蹈,务实者反而虚脱、萎靡。

  今人尝试“经典爱情”的机会越来越小了。

  和前者那种宁折不弯、玉石俱焚的“硬碰硬”的傻气相比,今人机灵多了,乖巧与软和多了——感情上更讲策略与技巧,更熟谙实用之道,更追求变通和利益最大化。老成持重、圆滑世故成了今人精神成熟的标志,故有人称现代人一生下来就是老人。

  爱情主题,正蜕变为一种物化的性别联盟和性别消费。任何问题上,今人都是算术的好手,都要合计成本和收益,都鄙视亏损、主张赢利,爱情也不例外。由于掺和了经济学元素,现代爱情普遍背叛了天然的诗意逻辑,丧失了自然纯度和几千年的精神光泽,沦为商业生态下的性别产品。孰不见大街上流行的小册子,诸如《怎样写情书》《恋爱成功秘诀XX例》《初涉爱河导游》,孰不见报纸征婚的“条件”及电视“非常速配”……莫非现代人已完全吃透了爱情?坐穿了爱情牢底?这实际上已把爱情归于一项有形的实业来经营,甚至不惜加入技术手段——实在是天大误会!

  现代人缺少什么?

  缺少务虚的宗教精神和理想主义,缺少血性缺少疼痛缺少玉石般的品格和誓言,缺少不畏势不重利不惜命的义气和骨钙,缺少赤裸的激情和专注的秉性。

  甚至缺少眼泪。

  无论政治、文化、艺术,还是信仰和爱情,现代社会都缺少英雄和圣徒。

  我不禁一次次遥望20世纪初那片风景,像古希腊一度成为智者和缪斯的“伊甸”一样,此乃中国历史上最富魅力的生命创意时代。它不仅诞生了梁启超、谭嗣同、秋瑾、林觉民、蔡元培、陈独秀、鲁迅、胡适、瞿秋白、郁达夫……这些舍我其谁、咯血请缨的精神刺客和猛士,也贡献了萧红、石评梅、庐隐、张爱玲、阮玲玉、林徽因……这样的冰雪才女,乃至还出现了“革命与恋爱并不矛盾”(周恩来语)的“高石之恋”。

  从生命行为上看,他们中文人更像文人,志士更像志士,英烈更像英烈。他们比今人爱得要深、恨得要深、理想要深、扎根生命要深。他们生存简单,灵魂纯真,内心独立,精神自治,不造作不伪饰不压抑,坦坦荡荡,侠胆柔肠,情深义重……这种心态、人格离艺术和宗教最近,距功利和交易最远。正由于这些基因,在他们身上,欢乐和疼痛、理想与苦难才如此密不可分;其道路才危机四伏,充满笔直和坎坷;其生涯故事才更激昂、更壮美。

  无论才华、品格,还是灵魂纯度、精神定力,今人都相形见绌、力不从心了。

  说到底,现代爱情与经典爱情相比,仍是一个有无信仰的问题。对纯粹和绝对的爱情,对古老的爱情神话和价值观,信还是不信?现代人大都是不信的,怀疑、冷漠、松懈、揶揄、自嘲,以不屑的眼光乜斜一切……这种玩世的态度使其无法再在精神上恪守与捍卫什么,心性慵散,惰性十足,琐碎的利益和肤浅的享乐像白开水冲淡了灵魂的浓度,内心的庄重和虔诚在逻辑上被消解了,他们再也端庄不起来、神圣不起来、峭拔不起来……由信到不信,今人的情感思维已遭到质的损坏。

  如果说,经典爱情表达了一种献身精神,现代爱情则暴露了一种占有欲望。经典爱情是“亏损”的,现代爱情是“赢利”的。

  我常常想到普希金,爱情在这位天才身上竟占了那么大体积,竟以性命与爱的敌人决斗。他是我以为最纯真最有尊严的男人之一。谁有资格去指责他的“冲动”和“鲁莽”呢?

  爱情从来就不是利害的选择问题,而是一种纯粹的信仰,一件怎么追求和妄想都不过分的事。我曾在一篇小文中道:“我是一个极不实用的人。我一直深信世上该有一种纯粹‘为了爱’的爱情,绝对的倾心,绝对的投入,绝对的感情用事,绝对忠诚无怨,绝对美丽而慷慨……”朋友说:“你太浪漫。不是生得太早就是太晚,不是太超前就是太过时了。”朋友没有贬义,的确,走在物欲汹涌的大街上,我常有一种落伍和被遗弃的感觉。正像洪峰所说:我的脸上溅满行人驶过的尘土。

  但我宁愿。信仰就是愿意信仰,这和命定的精神气质有关。而一个本质上极简单极“愿意”的人,世界是拿他没办法的。

  4

  一个像要落雪的傍晚,女孩突然问:世上什么最冷?

  我想不出。她叹口气,低低说:被背叛女子的眼泪,尤其才女。才女的伤口更深。

  我问:在你印象里,她们是谁?

  “萧红,张爱玲,阮玲玉,还有你提过的石评梅……”她继续道——她们是美的,她们也是寂寞和受伤的。美和才华使之纤弱憔悴,像草间的蝴蝶、夜晚的蟋蟀,远离白天和尘嚣……她们生来就落在花园里,生来就是为了爱……她们实在太安静了,心地善良又无法自卫,她们的身体里永远住着无声无尽的大雪,在诉说,在倾听……她们不属于哪个时代,可每个时代都传播她们的花粉和体温……她们是古典的,也是未来的。

  三毛也死了。这个时代还配不上她,那样纯粹的植物是绝难存活的。她的现身本来就是误会,一次美丽的“搭错车”。

  末了,她说了段令我感动的话:

  “真正的好女子,不仅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我宠爱她们胜过自己……可少有优秀的男人配得上她们。上帝真是残酷,派出了她们却没同时送另一种男人到这世上,所以,她们的爱注定是一场疾病,注定要在疾病中夭折,生也孤零,死也孤零……”

  我无言。这时,雪落了下来。

  1995年1月

  (十七)《罗马假日》: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男人,女人。

  在纪录片《银幕与观众》中,一位西方老妇失声掩口:“上帝啊,他们终于接吻了!”狂喜使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正看的这部黑白电影叫《罗马假日》,1953年由好莱坞派拉蒙公司拍摄。

  此时,片子渐趋高潮:汽车里,相伴一日的男女即要分手,离别之怅让他们禁不住紧紧拥抱,女人泪流满面,“此地一别,或许永难相见……请你不要立即走开,你要看着——等我从那个拐角消失”。

  多么精彩的瞬间,在这位不羞于动情的老人脸上,我看到了纯真与坦白。感动,和某些英雄行为一样,需要丰饶的精神储备和爆发力,它并非易事。

  或许,正是凭借这样的民意,《罗》剧终获当年的奥斯卡奖。面对手持金像的奥黛丽·赫本,评论界叹道:“自嘉宝以来还不曾出现这等人物,她拥有一切美的元素,导演见了会忍不住再三为其大拍特写——拍她炽热的眼神,拍她甜蜜的笑靥,拍她浑身的纯洁气息,拍她瘦削而高尚的肩膀……”

  影片讲的是短短48小时内的事:英国少女安妮公主访问罗马,因厌恶宫廷的繁文缛节偷偷溜出官邸,在街头,她邂逅正受命采访她的小报记者乔,彼此互瞒身份,决定为自己的生活“放假”一天,俩人一起游览古城,这是安妮第一次自由地徜徉市井,深为民间情趣所吸引,并对乔油生爱慕。

  坦率说,单就故事逻辑,此片几近平庸,不仅承袭了好莱坞的爱情套路,较之中国传统戏文也显陈俗:落魄书生与望族名媛的传奇。

  是奥黛丽·赫本改变了一切。她与格利高里·派克一道,以绝配的生命组合演绎了最简单的爱情方程。剧中,她天使的面孔和纤尘不染的纯净,散发着一股水果的清香——一种足以消除生命疲劳、给人以莫大恬静的美学能量……既令视觉惊喜,更让灵魂舒适。

  巨大的辐射。好莱坞试爆了一颗少女原子弹。奥黛丽·赫本冉冉升起。难怪《罗》一获奖,媒体即惊呼:“这真叫人受不了,若没有赫本,它就只能是个平庸的感伤之作。”是的,是赫本让人受不了,是那罕见的美质叫你沉不住气了——她触到了你最敏感和隐秘的精神部位。你无法躲掉对她的崇拜和爱慕,是召唤,也是义务。我想起了诗人荷马惊叹海伦的那个场面:“她走了进来,老人们肃然起敬。”

  今天,《罗马假日》已成为好莱坞骄傲的典藏。经典意味着最好的手艺,意味着里程碑的一去不返,也意味着让模仿者感到羞愧。今天,观众早已忘了它原本那样一个简陋的构思,欣赏它只是为了亲睹半世纪前那场明媚的邂逅,看看赫本那带电的目光怎样令心狂跳。

  美的才华,美的功劳,赫本成为世人心中永远的公主。1988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正式授予她“慈善大使”身份,让那明澈的笑容有机会抚摩全世界的孩子。

  那天,我遇到了一件特别兴奋的事。在一篇文章中,我看到以《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而受人尊敬的日本导演山田洋次如是答记者问:“许多电影都令人难忘,要说最爱哪一部真的很难……不,我想起来了,是《罗马假日》,当然要属《罗马假日》喽!”

  多么精彩的老人。要知道,这貌似普通的话竟效仿了《罗》剧中最著名的台词。赫本听了一定会流下热泪。

  那个场面,每个看过该剧的人都难忘怀——第二天,公主出现在记者招待会大厅里。突然,人群中,她发现了昨晚含泪吻别的那张面孔,惊呆了。接下是一组无声的特写镜头,只有目光透露着两颗心的狂跳。

  有声音问:公主殿下,在您所有访问过的欧洲城市中,您最喜爱哪一个?

  侍从官悄声提示:各有千秋。

  脸色苍白的公主像是从梦中惊醒,正色道:可以说,各有千秋……不,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罗马,当然是罗马!

  这时,少女脸上的忧郁不见了,露出一种明亮而坚定的笑容,像一个突然成熟的幸福女人那样。

  招待会结束。

  已转身的公主突然扭过头,最后一次地,将满含泪水的目光投向人群。那苦涩的表情迅速放大,瞬间又被一种奋力作出的微笑所替。寂静中,你能清晰地觉出她的躯体在克制中颤抖,大厅的柱子也在颤……“凝——视”,多么好的一个词啊,假如还有谁不懂它,那就到《罗马假日》中去找吧。

  “不……是罗马,当然是罗马!”这句突然变向的话成了该片最珍贵的台词。从精神角度讲,这个大胆的“别有用心”的——有违王室政治的举动,可以注脚为: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罗马,自由精神的城堡。假日,则是对庸常生活的倒戈。罗马假日——一场纯洁而诗性的“越轨者”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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