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页
围观的难民乘机哄抢滚了一地的包子,也不管是脏还是已被踩得稀烂,忙不迭得往嘴里猛填。
偌大一个街市,一时搅得乌烟瘴气昏天黑地。
孩子的哭喊声渐弱,我脑袋一热就要往上冲。
馨巧妙的用身体一拦,叹了口气。
我发现馨最近特别喜欢叹气。
…奇怪的癖好……
他说:“幽儿,不要去。”
我不解:“为什么不去?你不也刚救了个孩子吗?怎么反而不允许我救这个快被打死的孩子?”
馨摇头说:“你不要冲动,那孩子我救,他能活。而这人,你救他反而是害了他。”
我诧异,正要来个义正言辞的反驳。
突然一声撕破天空的尖叫,像指甲划过玻璃般尖厉。
我浑身一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
一齐回头,只见对街狂奔出一人,脸上满是泪痕:“啊——!本王的宝贝啊~~你们这些蠢奴才,还不滚开!”呼拉一大群带刀侍卫上前,包围了正在扭打的人群。
他全然不顾形象,扑通一下子跪倒在街道中心,匍匐着身子寻找着什么,嘴里还不断的啼哭着:“小囡啊,你在哪里啊~~本王的小囡乖乖……”
古时的路不比现在,这一闹哄再一扑,飞扬得满是尘土。
等他挪至我的视力范围之内,才得以看清此人的面容。
那人纤细瘦弱,整个儿罩在团龙褂之中,只露出苍白跳着青筋的颈项。
头上戴着金顶发冠,其上数十颗东珠缀饰。
晶莹硕大的珠子随着他的动作而颤动,沉重到要把他的脖子压断。
活脱脱一只“白斩鸡”!
一时间,所有人纷纷跪拜,他却直冲冲的向着满是血污的孩子爬过去。
小心翼翼的从他身边拿起一只巴掌大的小动物,轻唤两声之后嚎啕大哭:“小囡——!小囡——!”
哭得鼻涕眼泪肆意横流,那叫一个悲惨!
比先前死亲人的老人家还痛心。
…小囡……
对着一只金丝熊叫小囡…
我那不值钱的鸡皮疙瘩啊……
他万般珍惜的把它收进怀里,摇摇晃晃的挣扎站起,从距离最近的侍卫身上拔出利剑。
一步三晃的超那孩子劈去。
不知是那孩子命好,还是他身子太孱弱。
突然左脚一扭,身子顺势侧歪。剑尖劈入土中,晃了两下横跌在地,空留“咯啷”一声脆响。
他愣住,耍赖般跌坐在地继续哭喊:“本王不管,他们害死本王的小囡~~其罪当诛!统统乱刀砍死,砍死……”
一清雅悠闲的声音响起:“殿下勿恼,保重贵体为上!”
“白斩鸡”终于找到组织哭诉,啜泣道:“孟先生,您说说…呃…他们害死了本王的小囡嗯本王能不能杀……”
来人环顾了一下四周的难民,目光巡游到我四周的时候稍稍一停。
只这一停,让我得以看清此人真容——
他,竟然是孟诩!
这老狐狸依旧着月白府绸夹袍,袖边滚着墨线,整个人干净似不染纤尘,
顾盼之间似是玩世不恭又似蔑视一切。
我就纳闷了。
他不是在耀晖山庄,和楚洵鹤、上官月一起对付暗宫吗?
怎么一转眼又变成白斩鸡的幕僚?
孟诩施施然一拱手,悠哉道:“永钦殿下是八千岁的嫡亲兄弟,当今圣上的堂叔。这杀还是不杀,自然由殿下斟酌决定,区区不敢僭越。”
永钦王低头啜泣着思考:“那…那就杀了…全杀吧…”
那就杀了…全杀吧…
如果不是亲见他正挥舞着螳螂胳膊绿豆锤指挥侍卫动手,我准以为这一幕是那王爷在故意搞笑。
死一只金丝熊,让十数人陪葬?!
我大吼:“住手!你们凭什么杀人!”
话即出口,我就猜到馨美人一定又会摇头叹气。
果不其然,他立即侧了侧身体,把我挡得更严实些。
无奈的低语:“幽儿,真的要把你捂住绑起来,才会听话吗…”
没等我反应,孟诩的嘴唇弯起诡异的弧儿,接话道:“这位小公子刚刚说什么?区区未能听清。啧啧…区区不才,不敢妄断,难道说阁下是在质疑殿下的…”
我揉揉眼睛,确定没有眼花…
可孟老妖精看我的眼神,为什么如此狡黠?
馨抢先一步说道,语气不卑不亢:“不,他的意思是:如果殿下这样就杀了他们,他们连自己的罪名都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还会连累了殿下的威名。”
我诧异的看馨,他小声说:“这种事用不着你出面解决,乖,听话不要动。”说完又用眼神再三警告,还不等我答应就步入场中。
原本还在迷茫什么叫“这种事用不着你出面”,
就被一声“乖”给雷飞了……
娘勒… …
馨缓步走出,披着一身的灿烂。
脚下匍匐的百姓如同云雾,随着他的前行一层层消散。
犹如梦境之上的梦境,
包含真实的,虚幻的,令人眩晕的一切。
他,独立于斯。
馨道:“‘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殿下既然要杀他们,定非无辜,在下请求历数其罪名。”
坐在地上的永钦王收敛了哭声,直勾勾的望着馨,傻愣愣得点头。
这人虽然行为举止都类似顽童,实际年龄却应该不小。
脸上已不见年轻人的稚气,只剩下惨白的病态。
由于刚刚哭过,没有血色的脸上还带着一层薄晕。
馨走近那群人,朗声道:“你们本是殿下的臣民,却把殿下所爱之物杀掉,此罪当死。”
“当死”二字一出,刚刚那些耀武扬威的汉子全部瑟缩成一团,不住地哆嗦。
与此相反,那个被围攻的孩子原本满脸血污的躺在地上,如同僵尸。
此时却趁着众人注意力转移,拖着一条半残的腿,偷偷摸爬到先前尖叫的妇人身边。
馨接着道:“殿下因为爱宠被杀而要杀掉你们,尊贵之躯沾染血腥,此罪又当死。”
那孩子偷眼四下一瞄,利索地从怀里摸出一大包填到妇人口里。
接着又从破棉絮里掏出两个馍馍,由领口塞进衣里。
这才满足的舔舔手上混着泥血的残渣,咂咂嘴费力地爬回去继续装死。
那是他母亲吧,后面跟着的可是他弟妹……
果然:生,很容易;活,也很容易。生活却如此不易……
馨继续道:“你们使殿下因为爱宠被杀而杀掉你们的事,传遍天朝各地,人人皆知,损害殿下仁德的声名,此罪更是当死!”
原来如此,我勾起嘴角。
那妇人却不懂,抑制不住大哭,可刚出一丝声响就被旁人死死的卡住脖子。
那厢,永钦王傻呆呆的发话了:“呃…先生……这真是这样吗?…那还是不要杀吧…”
对付这种自以为仁厚的封建官僚,直接进谏不如故意夸大罪行,暗指其滥用私刑更容易被接受。这我懂,我不懂的是孟诩。
那老狐狸一直低头思忖,边踱着四方步,边把玩手中的扇子,却迟迟没有打开。
间或往这边瞟一眼,瞟的我汗毛直竖。
闻得“白斩鸡”问话,孟诩恭恭敬敬的狂拍马屁道:“殿下英明。”
… …他究竟在想什么?
绷紧的气氛随着永钦王护卫队的离开而消散,那“白斩鸡”想单独召见馨却被孟诩拉走。
一时间,街市中轮番上演着“死而复生”、“抱头痛哭”、“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等等戏码。
馨回到我身边,依然一副恬然淡定的模样。
我收敛心神,由衷赞叹道:“哇~老婆,今天发现你好帅奥!”
他习惯性无视“老婆”,学着我夸张的语气,张大嘴惊讶道:“哇~怎么帅法?”
我肚子里笑到抽痉,面上继续装花痴,眨巴着眼睛说:“我们那里讲: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你这一招何止是帅?帅葛格,给人家签个名儿好不好~~”
他闻言一怔,讷讷的重复“善之善者…”,无奈的笑:“这种事……算了,只要你喜欢就好。”
我原本作蜜蜂状,绕着他打转儿,这下却愣住:“哎?你…原来不想救?”
他的表情又恢复成一汪清澈静水,淡淡道:“救一时而不能救一世,不如不救。”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蓦然发现馨的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
如同王者,胸怀天下;
如同佛祖,悲悯众生。
我蹙着眉挠挠脑袋,想起方才相依为命的母子,心头一酸。
不能救一世吗?
… …
突然,馨戏谑的弹了我一脑门,眼中泛起温柔的波澜:“不过从今以后,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我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记暴栗。
悠忽灵光一闪,道:“你不是总问我最喜欢什么花吗?”
馨的眼睛亮了:“幽儿想起来了?”
我望着那妇人含泪背拖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使劲点头,
郑重其事道:“我喜欢两种花:一是有钱花,二是尽管花!”
解释:
《尚书·大禹谟》:“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含义是,在处理两可的疑难案件时,宁可偏宽不依常法,也不能错杀无辜。
第二十一章 京都
古代社会有两个地方最无德:
一是青楼, 一是宫廷。
青楼位于社会的最下层,唯利是图,出卖肉体。
宫廷位于社会的最上层,唯权是从,出卖灵魂。
我一来就体验了前者,如今正经历着后者。
帝都古城树木萧森、黑黝黝的城墙森严壁垒,
环绕的护城河水清澈如同明镜,倒映着朱漆金装,紫翠交辉城门楼。
整个儿较之郢州城的飞檐斗拱危楼嵯峨,更加宏伟庄重。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兴致所在,
真正震撼我的是那护城墙上斑驳陆离的光影,
高大灰暗的墙面上覆盖着厚厚的黯红苔薛、
被硝蚀风化了的墙皮东一片西一块的脱落。
仿佛在沉黑苍茫的天穹下无言的细数着无数朝代的缔造与更替,万千社稷的繁华与衰败,
细数着横亘在我和馨之间无法跨越的斯年……
突然一阵心悸,莫名的恐慌和无力感连番来袭。
适时,手心传来温润的触感,我匆忙回头——
蓝天,柔风,浮云,笑靥温暖如晨曦,
他说:“我们不会再分开,永远都不会。”
我如同被猜中心事的小孩儿,恼羞成怒,
红着脸甩开他道:“一边儿!谁稀罕似的… …”
馨莞尔,不在意的前拥:“幽儿不会再丢了是不是?”
丢了?
满脸黑线。
虽然鄙人对这里的路线方针政策都不熟,但不代表我是“路痴”。
可看他急切的眼神又于心不忍,只好打着哈哈劝慰道:“东西丢了,总要寻找,哪怕找不到。不过,我是东西吗?不是,所以你不必担心。”
他定定地看向我,穿过心底直达灵魂。异常严肃的神情,说出的话却几乎让我吐血:“好吧,幽儿要是不乖走丢了。待找到以后,一定打你屁股。”
… …
狂汗啊。
为什么最近这家伙说什么,我都觉得相当不纯洁……
风急天阔,烟笼寒沙。
在这条风沙飞扬的官驿上,我拧着他的耳朵狂吼。
心中却分明听到了倾心和感激,
我仿佛顿悟:自己为什么会来,来找寻的又是什么?
蓝天,柔风,浮云,飞沙,
有你,在我身旁… …
∷∷∷z∷∷y∷∷z∷∷z∷∷∷
一入京城,只见偌大一个花花世界,人山人海,扰攘不堪。
各色店铺鳞次栉比,轩屋楼阁相互毗邻。
古董店、珠宝店、玉石行、文房四宝房、
布坊,成衣行、绣行、鞋帽行,
肉肆行、海味行、茶行、果品行等等诸类,
在尚宽的街市中颇有章法的排列。
满街人群川流不息,举袖为云,挥汗如雨:
由于进京的盘查森严,此时正值午时。
骄阳高悬,炊烟漫漫。
坐在小摊上唏溜着喝馄饨者有之,蹲在阴凉地里大嚼烧饼者有之,
挤在小酒馆里吆五喝六者有之,依偎在温柔乡里买俏吃酒者也有之。
应和着流动小贩们极富韵律感的叫卖:
“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喽——!”
除此,在高档酒楼里祭五脏庙者自然也应有之。
馨说:状元楼是京都最着名的酒楼,酒菜器皿,天下第一。
立于楼前,我依然禁不住赞叹:这状元楼果然华贵大气!
四面竟没有院墙,以森茂花木作围。
三层暗红色楼阁,飞檐斗拱画栋雕梁,
新近油的木漆,润如琥珀,阳光下晃得整个楼流光溢彩。
甫一进门,一个店伙计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他身着青黑色布袍,雪白的袖口挽起,显得干净利落。
一边带路落了座儿,一边沏上茶,口里不停的念叨:“唉呀,二位爷,您们可算是来了!昨个我还寻思着:难道是小店什么地方侍候不周到,得罪了二位?不想您二位还是惦着咱老交情,又回来了!这一去几个月才回,准是发了大财吧!”
我听得一头雾水,讷讷的问:“馨美人,你经常来?”
馨淡淡一笑,对小二报了几个菜名,打了赏,才对我说:“不过是店家招揽顾客的把戏,幽儿不常出门,自然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魂儿却早已被大厅正中那说书的勾走。
“……这暗宫宫众犹如天降,个个身着‘头紧腰紧脚紧’三紧玄黑夜行衣,乌压压的一片……”
讲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细长的颈下一颗大喉结上下翻动,嗓门很是响亮:“列位看官都知道,自从那暗宫宫主神功初成后,暗宫在江湖上几乎再无敌手,寻常人等望风披靡,连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们手里的也是不计其数。此时,这一排排的黑衣人势若奔雷般冲去,“哇呀呀呀”杀声震天。耀晖山庄内正道英雄人数虽众,但都困于庄内,四周皆被围攻,外围的队伍一溃,中间你推我挤,乱成一团,眼看就要被全灭…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声大喝,众黑衣人不由一颤——列位看官,你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