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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湘西尸蛊

书籍名:《鬼话连篇》    作者: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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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就消失了。但世界上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就那么消失殆尽,于是活人开始为死人张罗东西,布置所谓死后的生活。殡葬一条龙,一叠叠钞票全都砸在棺材本上。有些人活着的时候遭罪,死了倒是享受了次凯迪拉克的接送,只不过目的地是火葬场罢了。
今天又是我晚睡,洗完澡准备钻被子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心里暗想这是谁啊,大半夜还不睡觉。我接起电话开口询问,听筒里传来刺耳的杂音,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怪怪的。我心里有些烦躁,喂喂地喊得好似《渡江侦察记》里的联络员一般,渐渐地估计信号好些了,总算听清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说话的是一个男子,声音很沙哑,好像被人卡着脖子一样,一口湖南泸溪县的方言,我以前有一个同学是那里人,所以大概可以听明白些他的话。他要找的人是白翌,我挡着话筒,歪头对床上的白翌喊道:“老白起来!有人找!”
白翌一般晚上睡得早,我扯着嗓子喊之后,他身体微微一激灵,然后爬起来摸眼镜,接过电话就往我脑门上拍了一下说:“半夜能不能不要吊着你那破锣嗓子鬼喊?头都被你喊疼了!”说完就客气地对着话筒说,“你好,哪位?”
我做了一个鬼脸,也在旁边听着,电话的杂音依然很大,声音就像是坏了的电视机发出的沙沙声。白翌听了一会,认真地点点头回复道:“知道了,我会尽快过去。”
他挂掉电话,裹了件外套坐在床上。挂钟的指针正好指向十二点,门外还有一些炮竹用不掉的人,玩命般噼里啪啦地放着鞭炮。他盯着挂钟看了好一会,然后像想到什么似的对我说:“你对死人有什么看法?”
我摸摸头,瞥了他一眼,心里想:大过年的你别触霉头好不好?但还是回答他道:“没看法,死人就是挂掉的活人,死者为大,生人避讳。”
他认真地点点头说:“很好,有这觉悟不错!你要不要跟我去次湘西?”
我莫名其妙说:“去那里做什么,看赶尸?”
他摇了摇头说:“不是,是我的太外公十周年祭庆,家人都要去,所以我想你如果不忌讳,也去看看吧。”
歪头想了半天,这段时间的确很无聊,年算是过得只剩下尾巴了。因为不回去过年,父母给寄来些钱,但是没怎么用,来回路费是够的,更何况据说那里的风景极好,美丽的苗疆,到处是神秘而奇特的民风。那么想着我点头拍白翌的肩膀说:“可以啊,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顺便当做旅游,话说你亲戚管住管饭不?”
白翌摸着下巴思考了下说:“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去我该怎么介绍你,毕竟……”
我想也是啊,人家家里的祭祀典礼,干嘛要我去?但是那里现在旅游开发,应该值得一看,所以要真因为想不出名堂不去我也有点不甘心。他看了看天花板,眼睛往我这里一瞟说道:“媳妇这个身份很不错啊!”
又是这个词……我忍无可忍,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一拳先毫不留情地招呼在白翌身上,某人一直在挑战我的忍耐底线,一拳捶过去也是他活该。终于在互相捶打的胡闹中结束了这场关于旅行的谈话,我理理凌乱的衣服,甩甩头发,一直握紧的拳头已经抖了,持久战不是我的长项,再闹下去还是我吃亏,所以认栽,只能撂下句狠话,回自己的床睡觉去了,心里想:不去就不去,总有机会去的……美丽的凤凰古城,美丽的苗疆少女……
没想到第二天白翌居然也给我买了火车票,这让我对昨天打的架感到有一些不好意思,口气也软下来了不少。从这一点来看,白翌这个人是不会因为打一场架就破坏了我俩的革命感情的。我虽然依旧板着个脸收下了票,但心里乐呵呵地,白翌瞅着我的细微表情说:“不生气了?那么说正事了,因为祭典有些赶,本来过年要我过去的,但是火车票不好买,所以现在才来电话。下午就要出发,你整理一些东西,然后我们就走。”
我咳嗽一下掩饰住自己的幼稚表情,点了点头。说实话,心里还是有些激动,于是也不多话,利索地打开旅行包就往里面塞东西。我对旅游外出要带的东西很熟悉,艺校出身的人怎么都有过外地写生的经历,所以该带些什么东西心里很清楚。我麻利地拿出必要的洗漱用品,听到白翌在我身后偷笑,我一头黑线,回过头瞪他一眼,他连忙开始装模作样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我感觉他依然在那里贼笑。
直到我收拾完,白翌还在搞他的行李包。其中有一个包裹我没见他以前用过,是一个很老旧的牛皮纸包裹,用橡皮筋扎着,白翌用塑料袋密封好后,才塞到旅行包里。他看我好奇地打量他,苦笑着说:“没什么,一些以防万一的准备。你快些,得赶火车呢!”
我拍了拍包对他说:“轻装上阵,就这些。”
于是我们拎着行李,买了两个汉堡就来到车站。旅行中拎着行李赶火车是最痛苦的,但也最有意思,那种“我在路上”的感觉让人有一种豁达和释放,还可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我最喜欢旅游。
火车上的人不是很多,因为该回乡的都已经回去了,不回去的也准备着年后的工作生活。我们坐在空空荡荡的车厢里,虽然有暖气,但是不知道哪个旅客把窗户打开了,车厢里一阵阵冷风刮过。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站着一个穿深蓝色制服的铁路客运管理员,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或许这条路他看了很多次了吧,我心里这么思量着,也歪着脖子看窗户外面的风景。
眼前的景色从高楼大厦渐渐蜕变为一排排的水稻田地,因为冬天,很多地方还有浅浅的积雪,暖棚上覆盖的塑料帐子被风吹起,猛地一看就像飘荡的白烟。我是倒着车行的方向坐的,看了一段时间就有些晕眩,一根一根的电缆杆子快速地从眼前划过,看多了发觉特别吃力。白翌用保暖杯泡了一壶茶,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们将就着吃汉堡当午饭。其实我包里还带着些过年没吃完的年货,因为不想一下子都吃完,所以也没拿出来。
虽然我们坐的是快车,但还是需要十几个小时,也就是说半夜才能到目的地。这时候车厢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点农家灯火让我们感觉火车还在铁轨上,而不是在一个不可捉摸的空间中漂移。我撑着脑袋,看着眼前的黑暗,除了眼睛眨巴两下,身体其它部位保持着僵硬状态,白翌又给我一杯茶,白雾顿时把窗户蒙上一小块模糊,透过雾气看窗户外面像是在看一个不存在的虚幻世界。
湘西其实是一块很大的地区,素有“湘、鄂、渝、黔咽喉”之称,湖北,重庆,贵州在解放前有些地方是属于湘西的范围。少数民族主要还是以苗族和土家族为主,所以也称为苗疆地域,潮湿的地带让那里多是蛇虫。奶奶曾经告诉过我,解放后那里还有少数蛊毒草鬼婆和赶尸的手艺人。这两个行业可谓诡异万分,神秘莫测,都有各自独门的规矩:比如蛊毒婆子只收女子,并且要此女子有蛊必下,要求极其苛刻,赶尸匠也要求颇多,一般来讲,最小的必须不低于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以上,同时还有一个十分特殊的条件——相貌要长得丑,越丑越好,而且他们不许娶老婆。湘西是古代重要商道的必经之地,茶马古道中的滇、川二道都有经过湘西的境域,所以是一条古代商人贩茶行商的重要交通枢纽。那里山路崎岖,道路十分难走,虽说行商不如坐贾,但大大的利润总是让很多商人走这条危机重重的商道,也为此丢掉了性命,于是便有了帮助那些客死异乡的人落叶归根,将他们的尸体运回老家的行当。
白翌看看手表对我说:“差不多到了。”说罢便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小锦囊塞给我,说:“那块地方多邪祟,你放在身上以防万一。这里面的粉末是混了雄黄的朱砂,对那些蛊毒和蛇毒有辟除的作用。”我捏了捏小袋子,感觉和以前端午节家里买的药包香囊差不多,闻一下还有些淡淡的药香气,我把它贴身藏在衣服里。坐在隔壁的一个老头看过来,他一身土家族打扮,身上还有股浓重的怪味,非常冲鼻子,他笑着插嘴道:“呵呵,小伙子还会配这样的辟蛊粉,不容易啊,看来你和蛊术有些渊源。”
白翌浅浅地笑了笑说:“大爷也是行家?”
老头看上去不是很老,说话地声音很干涩,像一个坏了的鼓风机,眼角的皱纹都延伸到太阳穴后头了,脸色红得像猪肝,他赞许地说:“小伙子好眼力,难得有人把我这臭老头当行家,不过你这些东西还不够防那些黑蛊,呵呵,我这里有几样东西,就送你们些,算是缘分。”他一边说一边从帆布包里捞出两张黄色的纸头,白翌一看眼神多了一份敬佩,立刻说道:“原来是位起脚的大行家,失敬失敬!”他哈哈一笑,然后白翌和我双手接过黄色的纸头,上面用红色的颜料画着奇怪的图案,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白翌把纸头塞进口袋,然后说:“师傅难道是去走喜神?”
老人眼神柔和下来,感觉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的老大爷,他摇了摇头说:“我是去看我儿子,他在大城市读大学,我去看看他。”
白翌点点头说:“看来师傅已经金盆洗手了,也好,安享晚年。”
老人家貌似很欣赏白翌,和他谈了一些关于湘西的奇闻趣事后,我们才知道这个老头在解放初期是湘西赶尸这一行的头人,因为想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于是早早地金盆洗手,找了个愿意和他过日子的婆姨。只要赶尸匠一结婚,就不能再从事这个行当,否则就会出事,坏了行里的规矩。
我们三人说着说着,火车终于到了站点。我们和老头道别,准备起身下车。估计是坐得时间长了,我猛一起身,突然一条大腿抽筋,龇牙咧嘴地扶着白翌,他看我这样苦笑着说:“你就这点出息,坐个长途就成这副德行。”老大爷看到我们这样,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和我们挥手道别。我一边疼得甩着腿,一边挥手道别,嘴里还对白翌抱怨道:“老白,你也就只会在这种时候挤兑我!”当我感觉腿好点了,就甩掉他的手,拿起行李包一拐一拐地往门口移动。因为我那滑稽地走姿,那个一直面无表情的列车员终于从僵硬的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容。
走到月台才发现,车站是一个十分潮湿的环境,周围有一阵浓雾,雾里飘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算不上霉味,却也不好闻,掺合在冷风里有些呛人。远处月台检票的地方,闪烁着昏暗的橘黄色灯光,在灯光下隐约可以看见两个人影子,除此之外看不清楚更远的东西了。月台上没有人,只有我们两个人杵在风里,我对白翌说:“是不是你亲戚来接我们?”
白翌摇摇头,他也不确定是不是。于是我们只好背着行李往检票处走,到了才发现那两个根本不是人,而是两块假人的广告牌,除了亭子里的一个值班检票员外,没有其他人在,两个招牌被风吹地摇摇晃晃,远处一看和真人似的。检票员不太高兴地接过车票,撕掉一块就把票根还给我们,然后歪头裹在军大衣里继续睡觉,我暗想估计我们前面打扰了他的美梦。走出火车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还是没有人来接我们,白翌拿手机打电话过去也没有人接。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一切都很陌生。
白翌看了看天色,神色有些焦急:“不能耽搁,要不我们自己去那里吧,也就是一个小寨子。”
我怀疑地看着他说:“你认识路不?这大半夜的……”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远处说:“差不多认识,走吧,应该不会出错的。”
我瞅他两眼,又看看四周,也只有点点头,让他先带路。
幸好这里的气温不是很低,而且走路走得都感觉有些出汗。晚上这里的车子十分少,我们走出火车站后好不容易拦了一辆面包车,看上去是运货用的,白翌掏出五十块,告诉了他地址,让他带我们去目的地。司机满口答应,一口当地人乡音地说这里没有自己不熟悉的地方。
司机接过钱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特别黑,像是浸泡过什么东西一样,他的脸很瘦,脸颊旁边的咬肌特别发达,一笑脸上的肉皱起几块疙瘩,整个就像被拉扯的橡皮面具。他笑着让我和白翌上了面包车,一股酸辣冲鼻的味道把我呛得涕泪横流,四周一看,车上放着好几坛子酸泡椒和好几袋干辣椒,原来这是一辆运辣椒和调味料的车。这里的人都很能吃辣,所以司机对那些味道已经习以为常,我不停地擦眼泪,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司机看我这样子嘿嘿地笑着说:“外地来的吧?到这里一定要吃吃椒包糯米酸辣子。”看来他应该搭过很多游客,介绍的语气和导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内容也差不多。我只是点头,避免张嘴,否则那股酸辣的味就直冲喉咙。白翌在旁边也有些吃不消,不过他比较能接受辣,和满脸眼泪的我比起来正常很多,他一直没有说话,盯着几个蛇皮袋看。这辆车脏得要命,玻璃都是糊的,车垫子黑得感觉好几年没有洗了。我想要开窗户把这股味道吹掉一些,但是司机却阻止我说:“小兄弟别开窗户,免得把晦气引来,现在我们走的是以前赶尸人专门走的一条道。”
我难受地把手放回来,吸着鼻子问:“有什么讲究么?”
司机掌着方向盘慢慢地说:“死人走的路阴气重,到了晚上就更不是我们活人走的,不过做生意的人难免要走过,所以我们都不会开窗户,避讳和这些死人的东西有接触。”
我抹抹脸好奇地问道:“现在还有赶尸匠这样的行当?”
司机阴郁地笑了笑说:“怎么没有,只不过不会让你们看见罢了。这些手艺人可鬼了。”
车子还在行驶,黑压压一片没什么看头。我想干脆找白翌聊天来解闷,但是白翌的眼神一直都盯着那个司机,我心中纳闷,想要问他怎么了,白翌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一样,脸色有些变化,他看着司机的背影,当我想要继续问下去的时候,他踢了踢我的脚,我看着他,他不动声色地在我手心写了一个鬼字。我抬头看看司机,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歪头看着白翌,低声说:“怎么回事?”
白翌摇摇头意思叫我别出声,随后偷偷地往袋子里抓了一把辣椒粉在手上,然后开口对司机说:“兄弟,你背后有只虫子。”
司机大吃一惊,立马刹车,回头就伸手抓后背。白翌趁他一回头,就把手上的辣椒粉洒在他的脸上,司机被辣地哇哇大叫,用手使劲揉眼睛。
白翌马上拉开车门,拽着我往车外跳。我被他的动作吓得愣了一下,等我抱着行李也要跳下去的时候,突然身体向后一顿,转头发现那个司机红着眼牢牢抓住我的脚,手上的力道就像钳子一样,我怎么蹬也没蹬掉。司机脸上的肌肉都在跳,一扫前面和蔼的样子,完全一副凶恶的嘴脸,他因为眼睛疼,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我感觉脚腕的骨头快要被他捏碎了,他咧着嘴恶狠狠喊道:“小兄弟,别跑啊!难得你细皮嫩肉的一个青头,不用来下药,可惜了!”
此时白翌已经跳出了车外,但一只手仍然死命地抓着我的手臂,我都要被他们给活生生地拉断了,身后那个人的手背居然凸起一块,一条黑色的虫子慢慢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那只黑色的虫子爬行速度极快,马上就蹿到我的腿上,吓得我头发都直了,黑色的虫子迅速爬到我的膝盖,准备往我大衣里钻,我一只手被白翌拽着,另一只手抓着行李包,根本没法驱赶它,眼见黑色的虫子已经爬到我的胸口,突然它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样,迅速地往回跑,司机一看也有些吃惊,我趁他手头放松的时候,抬起左脚就往他脸上一踹,他吃疼放手,因为反作用力,我整个人翻出车子,和白翌一起滚下了马路边的斜坡,抱着脑袋天旋地转地滚,直到撞到什么东西才停下来,还好我衣服穿得厚实,否则这样高危险系数的动作肯定受重伤。
我狼狈地撑起身体,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黑色的虫子历历在目。看了看身边的包,还好一起被甩了出来,否则损失惨重。当确认财产没有损失后我才想,白翌哪里去了,突然就听见身后一声轻哼,我回头一看,白翌靠在树干上,脸色苍白,估计被撞得不轻,他捂着肩膀龇牙说:“你还要在我身上坐多久?”
我定神一看,自己整个人都压在白翌身上,他是抱着我滚下来的,如果不是他用身体护着,估计我就撞树上了,搞不好还得头破血流。我一下子蹦起来,白翌一吃疼,倒吸口冷气,我一看立马问道:“老白,你没事吧?可别内出血啊,会死人的!”
他按按自己的肋骨说:“没事,应该没有骨折,你没有受伤吧?”
我一听那个感动啊,人家是什么精神,舍己为人啊!我感激地点着头说:“没事,我没受伤。”
他看了看四周说:“那麻烦你扶我一把,我可能有些拉伤,还得麻烦你把我的包也一起背着。”他慢慢地爬起来,顺便把所有体重都压在我身上。
我硬是撩起两个背包,一肩一个,还得撑住白翌,顿时感觉重量倍增,额头上的汗马上就冒了出来。我咬着牙说道:“老白,那个司机是怎么回事?怎么手里钻出虫子来啊?”
他想了想说:“那个就是蛊人,他们是由蛊婆控制的男人,有些蛊术需要人肉做引子,所以蛊婆会抓一些人去,那些人不一定会死,但是被蛊婆控制之后就生不如死了!”
回想前面从那蛊人皮肤下钻出来的黑虫子,我背后就鸡皮疙瘩掉一地,突然想到如果不是白翌的辟蛊香囊,现在自己可能就是一个虫子皮囊了,我不禁后怕地摸摸胸口的小袋子。
虽然我们逃过一劫,但这里是一条山路,周围除了树木根本没有人,雾气比火车站要浓烈许多,因为前面的拉扯,我们弄的一身的辣椒粉,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鼻子,四周树木的形状十分诡异,盘根错节,不时还有一些动物的黑影迅速穿过。
我眯着眼睛向四周看去,浓雾把视线缩短到只有两、三米,除此之外一丁点光也没有,我从包里掏出旅行用的干电池手电筒,至少把身边的环境给照亮。周围满地都是纠缠不清的藤蔓,仔细看还有许多虫子在藤蔓上爬行,我不敢回想之前还趴在这地上。我拿手电筒更加仔细地照着周围,突然白翌咦了一声,他放开我的肩膀,然后迅速蹲到地上捡起一张破烂的纸头,我翻着白眼心想:你前面还一副要死了的样子啊……
我扛着两个旅行包凑过去看,纸头烂得一碰就掉下好几块,只能看清楚几个红色的字,上面写着“包吆死人过省”。白翌把纸头扔掉,然后看了看四周对我说:“那个蛊人没说谎,难怪他不下来追我们,这里真的是一条阴路啊!”
我又拿手电照了下,果然周围有好些那样的纸头,就是所谓的赶尸买路钱,看了看天色,估计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四周空气湿度很大,一阵风吹来,感觉特别不舒服。
白翌拍了拍我说:“现在留在这里不合适,蛇虫野兽很多,即使我们身上有辟蛊粉,但这里的虫子数量太多,先往前走走看有没有农家给我们落脚。”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来,甩手就把一个包扔到他的怀里说:“自己背!看你活蹦乱跳的就知道没伤着。”白翌奸笑着接过背包,也没有回嘴。
我们走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路,依然没有看到一间房舍,四周的雾气吸到肺里感觉火辣辣得疼,身上的行李也越发沉重,我的大脑已经开始幻想着看见一幢幢吊脚楼,一个个美丽的土家族姑娘捧着香气扑鼻的酿酒来了。
想着想着眼前居然晃过一个屋顶,对!是屋顶!我以为我眼花了,拍拍白翌说:“那里,那里是不是有房子?”
白翌皱了皱眉头说:“嗯,的确是,不过……”
我兴奋地接着说:“等啥,先去那里歇脚啊!再走下去,我的腿就不是我的了!”
白翌想一想也点头同意了,他苦笑着自言自语:“或许到了那里你就不想歇脚了。”
我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进了,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其它的什么都不重要。
到了那里才发现那是一座山林里的古庙,估计香火断了很久,屋子荒废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大门斜倒在门口,没有所谓的什么开和关,我们一走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正思量着附近是否有死掉的动物时,就看见庙堂里停了好几口棺材,东倒西歪地放在大堂里,有一口棺材的盖子都没盖好,腐臭的味道就是从里面传出的。
我们一进屋子,突然一只灰白色的动物叼着一只黑底梆子鞋从棺材里串出来,绿油油的眼睛狠狠地盯了我们一会儿,马上就转头蹿进林子深处。这东西动作快得使我猝不及防,吓得倒退好几步,被身后的白翌挡住,他看看四周苦笑着说:“这就是义庄,也叫死尸客栈,是赶尸匠经过停放尸体的地方,活人……不常来。”
晦气是自己找来的,没办法,我抿起嘴巴硬着头皮走进屋子,一阵阴气扑面而来,我冷不防打了一个激灵,感觉周围的气温下降好多,四周很暗,只有我手电打到的地方才看得见,阴郁的空气中飘散着阵阵腐臭味道。大堂里停放着四、五具残破不堪的棺材,黑红色的漆料掉落很多,露出原本的木质颜色,有些棺材盖子已经变成了破木板。我没有胆子去看棺材里的死尸,只能往周围看去,每一口棺材前面都放着一碗饭,已经完全发霉变成了黑绿色,本来竖插在饭上的筷子,东倒西歪地掉在地上。我真纳闷那些动物为什么不吃饭反而要啃棺材里的死尸呢?
白翌找了一块空地,从包里找出两只塑料袋就坐下去。我一看得在这里过一夜,真是别提有多渗人了,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寒气。我瞥了一眼棺材,快速走到白翌身边坐下,深怕棺材里跳出个什么僵尸掐我。这里未必比屋外风小多少,已经没有几块瓦片的屋顶几乎可以完整地看见灰黑色的天空,风就那么倒刮进来。不过这里至少没有什么虫子,为了保持尸体不会腐烂和尸变,那时候的人都会给尸体灌上水银和一些剧毒的东西,所以虫是不会来这里的。
我抱着膝盖尽量缩紧身体,潮湿阴郁的空气让人想睡也睡不着。白翌一点也不避讳死人,居然随手拿了块棺材木片当柴火烧,不厚道归不厚道,好歹我们暖和起来。我心里暗暗给那些躺在“铺床”里的主说对不起,没办法,如果再冻下去,估计我们两个就要成冰棍了。虽然生了火,但是火很小,我在幽暗的环境下贪婪地吸收着微火的热度。虽说这里没我们的城市冷,但毕竟才早春,而且又是在这种阴湿的地方,周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气,让人不由裹紧了外衣。我瞟了一眼白翌,他用树枝摆弄着火堆,让它能够旺一点。
经过一番折腾,我们头上都是草,脸上也擦得到处是灰,如果再裹个毯子,就和难民一模一样了,我就这么想着笑出声,白翌侧头看了看我问道:“你笑什么?”
我收敛笑意耸了耸肩膀说:“老白,你说我们怎么那么倒霉呢,赶路都能到这个地步。”
他顿时接不下话,低下头看着火堆调侃:“不会是你妈谎报年岁,今年是你本命年,撞了太岁啊?”
我听到这话撞他一下,马上反问道:“怎么就不是你犯太岁?别把坏事都往我身上推!”
他也不反驳,继续拨弄着火堆,让火势尽量大一些。
我突然想到包里还有些干粮,于是掏出一盒饼干塞给白翌说:“吃吧,估计肚子也饿了。”
白翌用手擦了擦衣服道声谢,接过饼干,我又从包里掏出两个食品塑料袋说:“把它套在手上当手套,水只够我们喝的,没得洗手,这样卫生点。”
白翌赞许地点点头,于是就喀嚓喀嚓啃起了饼干。我们只有一瓶矿泉水,喝得很省,所以也不敢多吃,怕吃多了会渴。
棺材板烧得火噼啪作响,当中仿佛还有着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好似在哭诉那些客死异乡的游人们的苦难,棺材里躺着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我有些愧疚,从包里掏出一袋面包,放在一个没有盖子的棺材前,双手合十说:“抱歉,抱歉,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借下地方避寒气,莫怪!莫怪!”说完我走回火堆,白翌歪着头偷笑,我冷笑着说,“我这是为你积德呢,你烧人家棺材板,我给人家饭吃,算是扯平了,你还敢笑话我?小心躺在里面的那位找你算账!”
他呵呵笑着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拜得那个棺材里没尸体。”
我顿时愣住,傻傻地看着但又没勇气往棺材里面看,咽一下口水,管他有的没的,反正烧棺材板就是缺德!我悻悻地坐回去,不想理睬这个缺德的家伙。我撑着手拨弄火堆,白翌咬着饼干一直盯着我的脸,我有些被看毛了,问他道:“你干嘛一直看我?”
他从我头发上捏下一片枯树叶,然后轻轻笑着说:“其实你长得还挺漂亮的。”
我一听,伸手探探白翌的脑门,说:“你是撞坏脑子了吧?还是发烧糊涂了?”觉得手下的温度没什么问题,也没见他受什么伤,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推开他的头道:“男人能叫漂亮么?你小子再说奇怪的话,我不介意把你揍清醒!”
白翌笑眯眯地托着下巴没说什么,我被他越看越不好意思,但又不敢走动,只能咳嗽下红着脸低头看火焰,感觉他终于不看这边了,才解脱地舒一口气。
冷风吹在头发上,感觉有些虚幻,天空不好看,星星躲在厚厚的云层下,只有当云薄弱的时候才能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线,似有似无。身旁传来白翌地声音:“明天估计要下雨。”我嗯了一声,抬头继续看残破的屋顶,难得有机会在这样的山林里过一夜。突然从屋顶闪过一个影子,速度极快,我还来不及看清,一粒泥灰就从屋顶掉了下来,正好落到我右眼里,我啊地一声,白翌侧过身来问我怎么了,我气愤地说:“屋顶有个东西跑过去,靠!把粒灰掉我眼睛里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说:“就你事最多,还说不犯太岁?来,我给你吹吹。”说着就捧起我的脸,撑开眼皮准备吹气,我因为这一闹有些烦躁,想说自己可以弄出来,就在推挪之间,我的左眼晃过大门口,那里直直地杵着一个人影,那人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身上穿一件青布长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穿着一双草鞋,手里拿一个小铃铛,但看不清楚他的脸。我顿时一惊,脑袋差点撞上白翌的鼻子,我指着门口说:“那里有个人!”
白翌突然用手捂住我的嘴,然后眼神犀利地往门口瞟一眼,门口已经没有人了,但远处的确传来铃铛的声音。我的左眼一直有些奇怪,可以看见一些古怪的东西,特别是只睁着左眼的时候,经常有奇怪的东西从眼前划过。
渐渐地,铃铛声越来越响,还伴随着脚步,感觉不是一个人。我捂着右眼,只能通过左眼来看东西,忽然发现周围出现许多白色的雾气,火光的颜色也变成浅绿色,我努力地想要睁开右眼,无奈白翌这小子技术有问题,那粒灰不但还在眼睛里,而且被他那么一吹我睁都睁不开了。我想告诉白翌自己看到的东西,但他低声地说:“别出声!”
声音越来越近,我感觉周围的几个棺材有动静,不安地发出咚咚的声音,好像是焦急地等待着那个声音地靠近。慢慢地我听到了有人在说话,声音幽暗得像是地狱的勾魂使者,他喊着“包吆死人过省咯”,门口的白雾中出现一个人影,渐渐地越来越靠近,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和我前面看到的人影一样穿着,这次我看清了他的脸,真是丑得惊人啊!嘴唇厚,嘴巴又大,一道伤疤从额头夸张地延伸到下巴,简直把他的脸一分为二,眼睛也很大,好像牛眼一般。他一边说一边撒着纸钱,在他身后跟着一个人,非常高大,穿着一身漆黑的袍子,又宽又大,两边没有衣袖,脑袋十分臃肿,脸庞又黑又鼓,头上戴着一顶高筒毡帽,毡帽稍向后翘起,那人上身僵直,却一步步有节奏地往前移动,完全踏着前面那个青长衫的纸钱走路。青长衫往我们这边看了两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引着后面的那个大个子走进屋子,接着让大个子靠在大门板的后面,直挺挺立着,再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符,往黑大个子的脑门上一拍,嘴里念叨几句就走到我们面前。
白翌扶着我谨慎地对那个青长衫说:“师傅原来是个走脚的手艺人,我们两个迷了路只能在这歇脚。”
青长衫点点头,没有理睬我们,径直走了进来,拿出一个烟袋杆子,朝着自己的草鞋底敲两下,装上新的烟丝,点燃吸上一口后吐出烟雾,然后才慢慢开口,他的声音十分阴沉,问道:“很少有和我们碰面的人,你们怎么会在这条道上?”
我终于把眼里的灰揉掉了,红着眼睛看那个男子,大冬天的他居然只单单地穿着一件长衫,脚上扎着草鞋,看得出他一直走山路,脚指上都是老茧。
白翌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他回答道:“在路上碰到草鬼,所以只能到这里躲一阵子。”
青长衫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自顾自地吃着烧饼喝着老酒。他的腰间挂着一个铃铛,被他用布头堵住了,即使风吹得再大也没有发出声音。
青长衫见我在打量他,那双巨大的牛眼看了过来,他真的不能笑,一笑比哭还难看,他呵呵地说道:“小兄弟有眼力,我走这趟脚,就只遇见你们二人,也算是缘分。”
我看着白翌,白翌见青长衫有意搭话,说:“多谢多谢,路上遇见喜神是我们的福气,也希望走脚师傅安心走路,多积阴德。”
我虽然不是很明白白翌和青长衫地对话有什么含义,但奶奶曾经说过赶尸的人是不会自称赶尸匠的,一般都自称走脚师傅,就和盗墓的叫自己是倒斗的,小偷叫自己是佛爷一样的道理。而喜神则是指门板后面的那具尸体,遇见喜神是好事,据说可以发横财,但煞气也重。所以白翌才要那个青长衫安心走自己的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青长衫对白翌的话赞许地点点头,他喝了两口烧酒,脸色却苍白得吓人,他说:“难得现在的年轻人能够那么明白地道的行里土话,不容易啊!看来二位也是行家,莫非是?”
白翌立刻摇摇头说:“我们两个只是普通的旅人,并非‘手艺人’。”
青长衫愣了一下,摘下帽子摸摸头发,然后找了个空地就躺下去。我看他睡着了,就轻声地问白翌:“老白,他真的是赶尸人?门后的就是尸体?”说着我偷偷瞄了一眼门板后面的那个黑袍大个子,他的额头被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直挺挺地靠在门后,动也不动,完全就是一具僵尸的样子。
白翌摇摇头说:“赶尸匠很少见,而且他们传下来的三十六种功都鬼怪莫测,特别是最后的还魂功,到现在除了本身代代相传的手艺人外,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弄得。”
本来在义庄落脚已经够害怕了,居然还遇见神出鬼没的赶尸人。我咽了下口水,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具直竖着的尸体,白翌也一改前面漫不经心的样子,仔细地注意着那一人一尸的举动。
天边泛起白光,门外还是浓雾弥漫,但一丝朝光透过屋顶落了下来。我长呼一口气,这一晚总算是给我熬过去了。我和白翌的脸上都充满疲倦,青长衫没有动,估计睡得挺熟,至于那具尸体,一晚上看下来我也没那么怵了,感觉就跟蜡像差不多,动也没动一下,心里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失望……反正也没什么深交,不过是在同一个义庄待了一宿,我和白翌收拾下东西后就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赶尸一般只在晚上走路,白天不走,这也是为什么普通人很少看见的缘故。
走出死尸客栈后,突然觉得那种阴郁压抑的感觉减少很多,但身上依然有一股霉臭味道。我们按照记忆走回那条跳车下来的小马路,因为是白天,没有夜里那么阴冷恐怖,路上还是有车辆通过,而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很多年轻人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所以我们又搭上一辆小车子,司机很客气地专程送我们去目的地。白翌的手机终于也打通了,原来那个寨子的通讯一直很成问题,有的时候根本打不进电话。他们去接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走掉了,于是大家都扑了一个空。一听我们已经快要到了,他们也都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当我们下车进入寨子时,我才发现这里果真一派土家族建筑风格:一排排靠着河岸的吊脚楼,地面是铺着青石板的路,虽然有些老旧,但是依然有很多人住在里面。寨子里也有电,不过通讯不是很好,说白了就是打电话还不如写信来得可靠。妇女们都穿着绣有各种图案的左开襟大袖绲边短衣和八幅罗裙,年轻女孩子虽然都不再穿那些民族服装了,但是因为这里的环境自然纯朴,都显得格外别致、窈窕,看见我们两个外地来的男子都遮着脸偷笑。
此时一位大叔看到我们,马上走过来拍了拍白翌说:“哎,你总算来了,让舅公好好看看!”白翌有些不好意思,大叔不停地拍着他的肩膀,他也一直点头。我在旁边看觉得有些滑稽,白翌最不擅长应对别人热情了,所以他除了一句接一句地说好外也没其它的话了。
看得出这位舅公是寨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可以算得上是半个本家,大家都很尊敬他,老人热情地欢迎我们,我跟着白翌一起进了屋子,吊脚楼一楼是不住人的,那里放着柴火,我们上了二楼,然后就有一个包着头巾的大娘给我们倒上油茶汤。我接过汤碗喝了一口,一扫昨夜阴郁的寒气,放下茶碗,好客的舅公才问道:“小翌啊,你身边的这位是?”
我为了防止白翌胡扯,就先开口说:“我叫安踪,是他的同事和室友。”
白翌没来得及说,只好点点头表示就是如此。舅公微笑着点点头,抓了一把山核桃就往我面前搁。白翌接着说:“舅公,典礼什么时候开始?”
舅公皱着眉头,神情有些悲恸起来,说道:“唉……估计要等等了,唉,我儿子……唉!”他说着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原来他的儿子去打工,很久没有回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居然传来他的噩耗,说是死了,于是按照寨里的规矩去请赶尸匠运尸体,好歹狐死正首丘,怎么都得让他回家乡入葬祖茔。我和白翌对眼一看,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难道说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赶尸匠就是替舅公儿子赶尸来的?
舅公的为人在这一带很好,更何况他还是当家的。当家的小儿子死了,无论如何都会引来不小的风波,就连老太爷的十周年祭祀也暂缓下来,至少得等客死他乡的子孙回来,顺便也就给一起办了。
我是外人,充其量就是因为白翌的面子来混次旅游的,除了说节哀顺变外没有别的办法。舅公还要筹备很多东西,除了帮自己孩子搬丧回籍外还得加紧老太爷的十周年祭奠,他匆匆地陪我们喝了几碗茶汤后就起座离开了。
因为一晚上没有合眼,加上走了那么多路,我实在没力气去游山玩水了。由于要办丧事,这里的气氛十分压抑,一点也没有过完年的喜庆。虽然如此,寨子里的人依然对我们热情招待,丝毫没有怠慢的意思。我看大伙都很忙,只有傻坐着和白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吃过午饭后就在寨子的四周到处看看,寨子里各处都在为祭祀典礼搭棚子,虽说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但这里依然保持着有头有脸的人来主持大典礼的习惯,各个方面都十分紧凑,不过怀孕的妇女和寡妇是不允许参与仪式的,而我这个外来人也只能看着,不能参与他们寨内仪式的准备工作。
周围的风景的确好看,不过却很无聊,而更远的地方我也没力气走了。比起屋外的风景那些特色的仪式更加吸引人,无奈外人不得干预。因为白翌也是来客,看了几户人家后就和我一样没事干了,两个人游荡在寨子附近的河畔边上,直到喊我们吃晚饭,才跟着寨里的孩子一起回去。饭菜很丰富,特色的湘西菜肴:腊肉炒蕨菜、炒苞谷、血粑鸭、酸辣鱼,特别是他们特色的鱼肉,非常肥美。但是因为明天赶尸匠就要来了,大家心里都十分不是滋味,特别是舅公,根本无法掩饰内心的悲痛,或许我们和他儿子岁数差不多,每次看到我们他的眼睛都有些湿,喝酒的时候还暗暗擦拭眼角。我们也不能说什么,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至痛啊。吃完饭后,我们去了特地准备的房间,因为主屋不能住,有些客房又被放了许多葬礼要用的纸扎冥器,不可能让我们和死人东西住一起,所以只能住在偏屋里。虽说是偏屋,但是收拾得很干净,被套都是新的。我无所事事闲逛了一天,吃完饭洗完澡来到自己的客房,一沾床就累趴下了,根本不想起身,整个身体僵硬的不能动弹,只有一张一合地动着嘴巴,活像一条离岸的鱼。
据说赶尸匠到来的前两天,死者的亲人会做梦,梦里死者会告诉亲人父母说自己的尸体已经跋山涉水地回来了,于是亲人悲痛之余还得加紧准备葬礼。其实土家族的习惯是停尸一些日子,但如果是赶尸匠带来的就必须马上下葬,因为尸体会比一般死尸腐败得快很多,那种味道不是活人能忍受的。
匆匆的一天我遇见了蛊毒、赶尸湘西两大诡异行当,脑子里飞快转动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门外的灯还亮着,好多人还在连夜收拾,看得出大家都很尽心尽力,虽然不是同姓但生活在一个寨子里完全就把周围的邻居当做了兄弟姐妹,别人的孩子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哪能不心疼呢?
我死鱼一样地趴在床上,周围十分陌生,但是很安宁。透过木头的格子窗,外面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长命灯幽幽地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仿佛是要引回远在他乡的魂魄。屋内还算暖和,被子也很舒服,我翻了一个身,沉重的眼皮就耷拉下来。迷糊中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我闭着眼,知道是白翌,就听他轻声问了句:“睡了?”我嗯一声,有人摸了下我的脸颊,渐渐地意识就进入了海绵一样的睡意中。
半夜里我突然醒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十分疲倦,却莫名其妙地睡不着,我起身,看见隔壁床铺上的白翌睡得很沉。“或许是认床吧……”我自言自语道,披上外套下床走到窗户口,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禁裹了裹衣服。这里是远离城市的一个世外桃源,孤零零地坐落在山水间,有一种在大山深处的封闭感。黑沉沉的四周,月亮的光亮远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清冷地照着四周的云层,其它的都被寂静包围着。我深呼吸几口气,准备关窗再去睡觉,当我把手放在窗户栏杆时,无意间发现一个葬礼棚子前的长明灯下有一个人影,我心里思量着,那么晚了还有人在折腾,果然隆重啊。
借着清冷的月光,我差不多能看清下面的东西。好奇心一上来我便眯起眼睛往那灯下仔细地看,这一看吓得我几乎把舌头咬掉——底下的根本不能叫做一个人,他的头和四肢还能看出来是人样,而当中的躯体已经是惨不忍睹,那个东西太恶心了,身体根本就是一个不完整的肉块,肠子就挂在自己的肚子上,可以看见一根一根森白的肋骨,样子和丧尸有得一拼。他毫无目的地围绕着长明灯走,张大的嘴巴像是在喊叫,却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他转完了圈就朝着主屋拼命磕头,身上的肉块都掉了下来,周围的地上一片血肉模糊,感觉十分恶心和诡异。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强忍着翻滚的胃液颤抖地躲在窗户后面看。当我害怕地准备悄悄关掉窗户的时候,窗户下方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头颅,我慌张地看了看长明灯下,那个人依然在磕头,但是头……头没了!那怪人的头颅肿得非常大,说是头还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肉球。他翻着眼珠看着我,头颅里传来阵阵的腐臭味道,他张大着嘴巴,嘴里爬满了黑色的虫子,因为塞满了虫子,他根本没办法说话,虫子从他嘴里喷涌出来,那肥大的脑袋不过是虫子的容器,我被恶心得拼命往后退,就怕那些虫子爬到我身上。突然,我口袋里那张火车上大爷给的符烧了起来,燃气了青色的灰来,虫子闻到符燃烧的灰烬后迅速回到头颅的嘴里,然后头颅一下子滚下楼,掉进楼下的树丛中,只听到黑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忽然我发现房子开始剧烈地摇晃,脸颊两边有些疼痛,耳边传来白翌地喊声:“喂!醒醒!”当我睁开眼时,发现白翌压在我身上,一只手抬起我的头,一只手拍着我的脸。脸上火辣辣的刺疼感,让我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一看四周根本没有什么鬼头,也没有黑色的虫子,我依旧在自己的床上。
我抬手就给白翌一巴掌,这小子绝对是故意找机会抽我!推开白翌,我捂着脸说:“你打我干什么?”他有些火了摸摸脸说:“这是我该说得话!如果我不打醒你,估计你要把床给蹬翻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噩梦?”我用手按住疼痛的太阳穴,脑子依然晕眩,但感觉周围比之前真实多了。我往窗户外看看,长明灯还亮着,青灰色的灯光下空无一物,只有一两只飞虫被灯光吸引着上下飞舞。
刚才被吓出一身冷汗,头发也湿了,当我摸着自己的脸时,不禁张开嘴巴下意识地看看有没有虫子。虽然是梦,但是太真实了,实在无法想象为什么会做那么诡异的梦。我呆滞地坐在床上,白翌给我倒了一杯茶,我突然发现外套里的符不知道怎么变成灰了,但是衣服却一点也没有被烧坏,好像这符自己变成了灰烬。白翌也看到了,不过他没有说话。我把热水一口喝干,嘴巴还是十分干涩,白翌又给我倒了第二杯。我低声把前面做得梦一五一十地告诉白翌,他坐在我的床边听着,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我最后担心地问:“老白……我不是中了蛊毒吧?”
白翌摇摇头说:“不,不是,这是一种托梦,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拍了拍我说,“继续睡觉吧,应该没事了。”虽然他那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十分后怕,做完噩梦后的虚脱感让我感觉浑身冰冷。盖着被子没有睡着,我歪头看看白翌,他也没有睡觉,冷静锐利的眼神透露出他在思考。这样使我更加担心,我心里不停地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过多久,门口就有人来敲门,说舅公的儿子回来了。我和白翌一听相互看了一眼,迅速穿好衣服,一起出去看个究竟。
寨子门口已经挤满了人,现在还是黑夜,黑压压的四周许多人都在窃窃私语,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哭出声。黑暗中赶尸人一路摇着铜铃,撒着纸钱缓慢地走进寨子,后面的尸体也直挺挺地跟着走来,一看到尸体,马上就有人哭天喊地起来,舅公的儿子回来了……
那个赶尸人在人堆里认出了我们,只是看了两眼就带着舅公的儿子去停放棺材的棚子里。我抓着白翌的手臂说:“我晚上梦到的怪人有点像……舅公他儿子。”
白翌摆摆手说:“先别声张,赶尸匠在这里的威望十分高,连最有脸面的人也得让他几分。”
果然没错,舅公和大家都出来迎接了,舅公夫妇一看到自己的儿子就嚎啕大哭起来,但是他们的儿子只是跟着赶尸匠直挺挺地走向专门给他装身入棺的房间,看也不看自己伤心欲绝的年迈双亲。这种入殓过程,只能由赶尸匠一个人完成,旁人绝对不得窥视,就连死者的亲人也不能为其装身,正如出发时将尸体“扶出棺材”也只能在深夜,不得让人看见一样。据说在赶尸匠起魂的时候会有仪式,如果关键时刻活人接近尸体的话,便会有“惊尸”的危险,活人不得安宁先不说,可能还有尸变的危险。
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梦里的那个人一定是那尸体,为什么他会托这样的梦给我呢?
所有人都守在屋外哭成一团,我和白翌看着,守在门口,站的位置正好是昨天那个尸体徘徊的长明灯下,灯光打下来,丝毫没有温度,周围的哭喊声比先前更加悲凉。现在正好是夜最深沉的时候,四周暗得如墨色一般,就连那弯寒月也完全埋首在阴暗的云层之中。我心里越想越奇怪,感觉这之中肯定有什么诡异。
过了好一会,赶尸匠走出来,有人上去给了他这次的费用,还另外有一个红包。赶尸匠接过后,就示意他们可以进去看尸体了,舅公激动地飞奔过去,大伙也涌进那个棚子,棺材里躺着的尸体没有了先前的诡异感觉,更像一具真的尸体了,冷冰冰地躺着,仿佛刚刚睡下一般。舅公和他的妻子一看果真是自己的儿子,顿时哭得撕心裂肺,我却感觉处处透着古怪。赶尸匠靠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哭成一团,眼神极其冷淡,好像习以为常。白翌一直注视着尸体,他像是发现了什么蹊跷走近尸体,正要触碰时,赶尸匠大声喊道:“别碰!”
白翌的镜片闪过一道寒光,他冷笑着说:“为什么不行?”
赶尸匠本身长得就极其丑陋,现在瞪大了牛眼感觉更是煞人。大家都不敢出声,埋怨地看着白翌,因为他是本家的客人也没办法插嘴骂他,舅公哭得双眼通红,蹒跚地走过来说:“小翌,啥事啊?”
白翌用手指抚了抚鼻梁上的眼镜,淡淡地笑着说:“我该叫你骗子呢还是走脚师傅好?”
青长衫苍白的脸上露出凶恶的表情,他恶狠狠地说道:“你个不知轻重的小鬼头别瞎搞!弄出尸变,你们全寨子都要倒霉!”
大家一听尸变,惊得全都窃窃私语起来,舅公连忙拉住白翌说:“我的好外甥,你就别掺和了,这可是全寨上上下下的大事啊!”
白翌端正的脸上显出几分怒气,我很少见他有过这样阴冷的表情,他看了看青长衫,对我说道:“小安,知道你为什么会做那个梦么?”
一提起梦,我就陷入后怕中,所有人又把目光全部投向我,我被看得窘迫不已,咬着牙反问:“为什么?”
青长衫一听顿时大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为什么我还活着一般。白翌迅速走到棺材旁边,大家都大吃一惊的时候,他把手伸向尸体快速地扒开寿衣。我们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舅公差点没被吓晕过去。当所有人一声尖叫的时候,我们定眼一看,这具尸体居然是拼接起来的,躯体只不过是木头做得假模型,只有头和四肢是尸体的。大家被吓得有的大哭,有的大叫。这些尸块被绑在了木头躯体上,穿上寿衣感觉和尸体并无两样。白翌冷冷地说道:“这就是为什么你做那怪梦的原因。”
白翌看了看青长衫,继续说下去:“因为这位‘手艺人’,哦不,应该是两位,他们根本不是赶尸,而是扛尸块罢了。”
青长衫想要逃走,但门口立刻被好几个年轻力壮的土家族青年堵住了。白翌冰冷的眼神看了过去,他说:“你让同伙顶着尸体的头颅,然后装作尸体走在路上,到了之后就把你包裹里的四肢和头安在木头上,其实正真的尸体早就被你扔到哪个荒郊野外了吧。”
青长衫从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慢慢地他冷笑着说:“嘿嘿,没想到居然被两个青头给识破了,不过躯体我可没有扔什么荒郊野外,只不过……另有他用。”
舅公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指着青长衫半天,最后只挤出了一句:“给我打!”
大家都被气火了,孩子的尸体算是完了,就算青长衫把身体还回来那也只能叫被分了的尸块,不能叫遗体了。
舅公的眼角都要瞪裂了,所有年轻力壮的土家男人都撩起袖子,拿着棍子准备收拾这个黑了良心的赶尸匠。我一看完了要出人命,伸手就要去拦那帮红了眼的土家人,却被白翌拉住,他一直在看着那个青长衫,的确,那么多人气势汹汹地逼近他居然没有一点紧张的神情,反而用一种诡异得阴冷眼神看着大家,说是看着大家,还不如说是看着我和白翌,他的眼神反射出一种令人不安地笑意。当我还以为他会做出反击的时候,一个壮硕的青年抡起木棍就往他的肩膀砸过去,一棍子实打实地发出闷响,青长衫的眼睛顿时一翻,露出白森森的眼白,从口中吐出一股腐臭难忍的黑雾,白翌一看不好,大喊:“快退开,别碰到他!”
大伙危机意识都很强,一看那赶尸匠翻了白眼就已经散开了,大家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敢再靠近。青长衫的身体就像一个缩水的羊皮袋子,他环顾四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脖子隆起许多小疙瘩,就好像有很多东西在里面爬,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最后朝我们看了一眼,眼神透着一股阴寒地威胁。
白翌用手挡着我,冷冰冰地说道:“你根本就是一个蛊人!你另一个同伴才是下蛊的草鬼婆子,那些尸体都给他拿去制蛊了吧,你不过是他控制的一个傀儡罢了!”
严重缩水的青长衫笑意更加阴冷,他低声咯咯地笑出来。他的脸颊两旁渐渐鼓起来,越鼓越大,瞬间从他嘴巴中喷出许多虫子,数量之多几乎覆盖了整张脸,只有一双恶毒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们,门口好多寨民都逃跑了,靠里面的也都躲在角落里吓得缩着脑袋,生怕那些虫子爬到自己身上,而在旁边的舅公已经吓得趴在地上,逃也逃不动。
白翌冷峻地看着那个人变成一滩虫子,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火车上老人给的符,当白翌念叨着什么的时候,符瞬间燃烧起来,散发出一种奇妙的香气。白翌迅速地把燃烧的符扔入虫堆里,那些从青长衫身上爬出来的虫子一接触到符的灰烬,也“嗤”地一声自燃起来,连着青长衫一起烧着了,渐渐地虫子越烧越少,最后全部燃烧殆尽。大家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青长衫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焦肉,从他身上冒出一股浓黑的烟雾,奇臭无比。有些妇女根本无法忍受,捂着嘴就吐出来,场面极其混乱。
我也被熏得直流泪,捂着口鼻死命咽口水,防止自己吐出来。
白翌死死盯着那堆焦炭,然后对我说道:“这个东西就是传说中的尸毒蛊人,如果不是火车上的那位高人给的符,对付他还真够呛。”
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那堆东西臭得像工业剧毒气体一样,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但是依然感觉头重脚轻,白翌搭了我一把,我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什么,叹了口气看着那堆奇臭无比的焦炭,已经分不清楚是肉还是虫,实在难以想象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是一个人。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天让我们遇见火车上的那位高人,而舅公的儿子估计也忍受不住被制蛊的痛苦,连夜托梦回来,所以他的尸体才会那么凄惨。但为什么是我做这个梦呢?
感叹和疑惑在我脑中盘旋,虽然大伙还在惊恐之中,但东方的天际已经渐渐亮了,寨子里的公鸡也叫了起来,洪亮的声音打破四周阴暗的气氛。白翌回头看了看舅公,他缩在棺材后面浑身颤抖,白翌和我过去扶起他,白翌看着棺材里那具只剩下脑袋和四肢的尸体说:“舅公,你儿子的尸身还是要好好下葬,有必要给他安一个身体,好让他完整地归西。至于那堆焦炭,叫人用土盖上,千万不要用手去碰触。尸蛊是很阴寒的一种蛊毒,生命力十分顽强,虽然现在化成了灰烬,但是指不定当中依然有一两只没死。”
舅公一听可能还有危险,吓得浑身又抖起来,连忙喊旁边几个年轻人说:“快!快!去拿铲子把这堆东西就地埋了!以后这里谁都不准来!”
身旁几个小伙子点点头,但是心里十分害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不容易提足勇气抄起铲子把那堆焦炭埋掉,一点也不让它露在外面。舅公看罢才安心地回头说:“哎,我这儿子命苦啊!”说完看着棺材里的残破尸体又是一阵嚎啕大哭,直到没有力气才被众人抬回去。
白翌向四周看了看,然后示意我们也可以走了。在我跟着大家一起离开的时候,左眼角无意间扫到那个头颅,从他的嘴里爬出一只黑色的虫子,迅速地蹿出去,而头颅的嘴角在那一瞬间朝两边裂开,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多取虫蛇之类,以器皿盛贮,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独在者,即谓之为蛊,便能变惑,随逐酒食,为人患祸。——《诸病源候论·蛊毒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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