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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南山记》    作者: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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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覃摇了摇头,低声道:“云嘉这位爹爹……唉,他生的这般丰神俊朗,说话又是和气之至。我见了他,不知怎的却是说不出的心惊胆战。”他偏着头,似在回想方才情形,轻轻打了个寒噤。
  程子墨失笑道:“你当面扯谎,自然心里有鬼。我还道你当真修炼到了脸皮赛鼓,百擂不穿的地步,却原来也会心虚。”
  卢覃看了他半晌,方道:“程子墨,你这人本来也可算得上聪明。不幸你北冥一门从上到下,都是师慈徒孝、兄友弟悌之辈,生生把你惯成了头脑简单,为人天真,半些不知世道人心为何物。”
  程子墨听到他这等考语,啼笑皆非,道:“师慈徒孝,兄友弟悌,哪一派不是如此?你硬派我头脑简单也罢了,这个也好扯上算作理由?”
  卢覃叹道:“所以说你天真。”
  程子墨忍不住道:“难道你金乌派便是两样?”
  卢覃冷笑了一声,道:“金乌派近十年来赫赫扬扬,你道是讲仁恕之道讲出来的?我那些师叔师兄师侄们镇日忙着争权夺势,满心里想的便是如何争得堂主、坛主的位置,如何让自己的一堂一坛压过了旁人,哪里还说得上甚么友悌。” 眼望天边浮云,缓缓道:“譬如我这次的差使,本来鄂州离得我井木犴堂不过两日半路程,就近管起来最是方便。可是井木犴堂的堂主是五师哥陆羽,管江夏六路的赤焱坛坛主大师兄严汾对他向来猜忌,生怕他利用这事的机会,在鄂州安插了自己势力。所以在师父面前进言,非要从金乌堡派人过去不可。”
  程子墨默然,心道:“你们师兄弟之间居然疑忌成这样,难怪你要喜欢云嘉。”想到卢覃总作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想来也是自家派里明争暗斗磨炼出来的。
  卢覃又道:“明年我也满二十四了。按照规矩便要接管一堂,我可提不起半点精神。”说着叹了口气。
  程子墨吃了一惊,道:“你……明年才二十四?岂不是比我还小?”
  卢覃道:“是啊,我不是一直便称你为‘程兄’么?”
  程子墨顿足道:“我还一直管你叫‘卢兄’呢!谁教你平日里乔张做致,老做出一幅老气横秋的样子,说是三十了都有人信。”
  卢覃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是啊,总胜过有人光长岁数不长脑子,二十五了看着还跟十五似的。”
  程子墨笑道:“像你现下这样子说话,我便决不会误会你比我年纪大了。”心里蓦地一动,想起了那天晚上卢覃戏弄赵文轩,自己见到他的笑容时,便觉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原来他那一笑,才是真心流露的本来面目,平时的笑容都不过是面具而已。
  卢覃不语。程子墨又道:“现下我既然知道了,往后便不再能叫你卢兄。这样罢,你叫我程大哥,我称你一声贤弟便是。”说着不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卢覃微笑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知大年。’你在北冥门下,正好比朝菌不知晦朔,蟪蛄岂可谓之春秋?再浑浑噩噩多长了几岁,也是白饶。”
  程子墨听他忽然掉了两句《庄子》的文,又好气又好笑,道:“‘与接为构,日以心斗’,这些东西,倒还是不知道的好。况且‘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北冥派武功出自道家,程子墨自幼便熟读《庄子》。这时听到卢覃以《逍遥游》里的言语嘲笑他见识短浅,便如同朝生暮死的菌植只知有晨,夏天一季的鸣蝉不知有年,纵活了一世,终究所知有限,便引了《齐物论》的两句话来作答。前一句讥刺金乌门下勾心斗角,意思这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不知也罢,后一句说难道只有我一个是糊涂的不成,却是自嘲。
  卢覃笑道:“自然是只有你一个人糊涂,别人都明白的很。”停了一停,道:“我表字‘思远’。你叫我卢覃也可。不知道程兄你台甫如何称呼?”
  程子墨尴尬地道:“其实我这‘子墨’两个字,便是表字。我原是叫做程翰,小时候写字,这个‘翰’字总是写不好看,一气之下,便改成了程子墨。”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书法糟糕,那个‘墨’字也写得不好,看着总像是‘黑土’两个字似的。”
  卢覃拍手笑道:“好极,我便叫你黑土兄,岂不贴切?”
  
15 死丧之威
  程卢两人离了酒楼,便向赵家花园而来。刚刚走到巷口,便见云嘉翻墙出来。
  云嘉乍见两人,叫了声“师哥”,脸上一红,说不出话来。卢覃却并不提他不告而别的话头,只将方才在云鹤楼遇上云锐之事说了一遍。
  云嘉听了,顿足道:“糟糕,糟糕!我爹爹定是听到了甚么风声,要来拿我回去成亲……”
  程子墨奇道:“成亲?”
  云嘉苦着脸道:“上次回家的时候,爹爹便要我将从前订下的那个什么丁家小姐,挑个日子娶过门来。我不依,跟他又说不通,只好偷偷跑回金乌堡了事。”
  程子墨这才想起,云嘉自幼便订下亲事,定的是天河帮帮主丁是则的独生女儿丁蕙芷。那天河帮是黄河上第一大帮,帮众数千,声势浩大,丁蕙芷今年不过一十八岁,便自统领一路水军,在中原武林颇有艳名。
  云嘉忿忿地又道:“那丁小姐我两三年前便见过一次,只说了几句话,不知道哪里惹恼了她,抬手便给了我一记耳光。这般横蛮泼辣的女子,当真天下少有。”说着不禁自己摸了摸脸颊,仿佛那一记耳光还热辣辣地在上面。
  程子墨心想:“听说丁蕙芷是家传的武艺,一双弯刀使‘披星斩月刀法’已经颇有火候。当真要打起来,只怕小师弟还打她不过。要娶了这么个姑娘,以后怕是有的苦头吃了。”一念至此,不由得颇为云嘉担忧。
  卢覃道:“咱们这次出来,知道的人并没有几个,况且堡里的事向来不许外传,你爹爹未必就知道你跟我到了这里。白天相逢,或许纯是巧合。不管怎样,咱们还是赶紧离了郢州才是。”
  鄂州离郢州约有三百余里,途中官道平坦,尽可纵马快驰。三人在马上各怀心思,一路默默无语。傍晚时分便来到鄂州。
  三人寻到慧刀门在百子正街的下处,尚未进门,便听得里面哭声一片。又有一人高声叫道:“大夥儿今晚便杀去洋澜湖凤凰湾,将独浪帮的那帮狗崽子们杀得干干净净,拿沈泽的头来祭奠宋掌门。”
  程子墨三人听了这话都是心里一惊:“宋义已经死了?”
  卢覃上前叩门,便有一个马脸汉子出来,听得卢覃等人自报姓名,立时露出大喜神色,忙施了一礼,道:“原来是金乌堡、北冥派的高足到了!”一面便快请入内。程子墨等人进得门来,便见一间大厅里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个个缠麻戴丧,面有悲凄之色。众人听得是金乌堡和北冥派的人,纷纷上前抱拳作礼,都道:“正要请几位来主持公道,独浪帮打死了我们掌门人,此事决不能善了。”
  卢覃一面抱拳回礼,一面道:“家师于上月接得宋掌门的消息,因堡中正有要事不得□,便令弟子前来,或能有为贵派助益之处,当不辞效力。不幸在下晚到了一步,宋掌门竟然已经身故,实在可叹可惜。”顿了一顿,道:“却不知宋掌门是伤在何人之手?”
  众人见问,顿时七嘴八舌起来:“掌门自是被独浪帮那群畜牲害死的。”“独浪帮姓沈的恶贼来见掌门人,见面便下了毒手。”“咱们这就要去杀了那沈泽,平了独浪帮,给掌门人报仇!” “一个一个说,这么着卢公子听得清么?”“唐师叔,请唐师叔来说。”
  人群中便有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走了出来,向卢覃三人深施一礼,待得众人喧嚣略定,便道:“这事要从前两月说起。四月里我秦师侄在城外看中了南坡上的两顷地,说好了连佃户一起转手,定钱也交了,没两日那卖主过来说话,说是本家亲戚逃难过来要安置,地便不卖了,我们想这也是有的事,一般也就罢了。谁想过得几日,便听说那地卖给了独浪帮的金胖子。那金胖子为人最是横蛮,明知秦师侄定下了买这地,偏是不依不饶赶着非买不可,又放了几句狠话吓唬那卖主,那人胆小,便来回了咱们,另卖与他。
  “秦师侄气不过,便跟几个师兄弟找上独浪帮理论,独浪帮的那些人出言无礼,两边便打了起来。秦师侄一个失手,把那独浪帮帮主沈泽的堂弟沈洋砍了一刀在背上,抬回去三日竟死了。沈洋出头七的时候,咱们有意要化解这梁子,便都过去行礼祭奠,不想独浪帮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出刀子,两边在跛子沟大打了一场。秦师侄和汪家兄弟都受了伤,秦师侄丢了条胳膊,汪家老二挨了沈泽一掌,伤了脏腑,以后内伤纵然养好了,身子武功也再不能复原。那边听说也伤了几个人。
  “掌门师兄跟那沈泽交涉了几次,对方总是不依不饶,非要秦师侄出来抵命不可。敢情他沈洋命金贵,咱们这边伤的人就白饶了不成?后来掌门师兄便去书贵派,请尊师遣人来调停,一面严令门下弟子从人,不许再和独浪帮再起冲突。那独浪帮见我们退让,倒也不再进逼,像是也有要歇手的意思。四日,不,是五日之前,帮主沈泽请了两三个本地的士绅过来打招呼,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江湖中人又是老邻居,这次的事情双方都折了人手,再闹大了两败俱伤,对谁也没好处。我们便只道他听到了金乌堡要来人的消息,有心要将这件事揭过去。
  “谁想昨日傍晚,沈泽忽然带了两个从人上门来,指名要见掌门人。我们不知他甚么来意,便让进了大厅奉茶,请了宋师兄出来相见。当时在场的,除了在下,”向厅中一个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指,“还有谢冠英谢师弟和宋志武贤侄。不料那沈泽一见了掌门师兄出来,二话不说,便暴起发难,一掌打在了宋师兄胸前。这厮,好不毒辣……”说到这里,声音便哽住了。
  卢覃沉吟一下,道:“那沈泽一掌出手,用的是哪一招,唐师兄可曾识的?”
  那老者唐仲杰未及回答,便有个少年的声音大声道:“用的是他家十五路凤凰拳的一招‘凤点头’!”正是宋义的小儿子宋志武。他两眼通红,握拳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恶贼就是这样一抬腿,一扬手,就……打在爹爹胸前……”说着两道眼泪流了下来。
  卢覃点了点头,道:“后来如何?”
  谢冠英接口道:“掌门师兄挨了这一掌,立时便仰天倒了下去,人事不省。咱们又惊又怒,那沈泽恶贼便哈哈大笑,一脚踢倒了大门,逃了出去。这恶贼身法好快,在下和唐师兄同时出手,都没拦到他。咱们急着验看掌门人的伤势,便没追赶,那两个从人也被他们趁乱逃了。”
  唐仲杰叹道:“掌门师兄被这掌打中左胸,伤了心脉,便没再醒过来,捱到半夜便去了。”向着卢覃一躬身行下礼去:“如今慧刀门一门上下八十七人,要挑了独浪帮为掌门人报仇,还请卢公子,云公子和程公子仗义相助。”
  卢覃躬身还礼,道:“不敢。在下自当稍尽绵薄。”程子墨和云嘉也跟着还了一礼。卢覃便道:“敢问宋掌门停灵何处?咱们当去灵前祭拜一回。”
  谢冠英道:“掌门师兄尚未入殓,便停在这后边灵堂。请几位便跟我来。”
  
16 蜩螗沸羹
  谢冠英带着三人进了灵堂,道:“三位请自行祭拜,过后还请移步大厅,在下去教人送茶来。”说着转身出去。
  云嘉见谢冠英出去,便拉了卢覃的袖子悄悄道:“师哥,咱们今晚是不是便要跟着这些人去夜袭凤凰湾,大战独浪帮?”
  卢覃笑了一笑,反问道:“你怎么看?”
  云嘉踌躇道:“我也不知有甚么不对,只是咱们今天刚到,独浪帮的人昨晚就把宋义杀了,未免有些凑巧。”
  卢覃看向程子墨。程子墨摇头道:“此事必有蹊跷。沈泽要杀宋义早就杀了,没道理在慧刀门请了金乌堡的人上门来调停之际动手,岂不是故意地跟金乌堡过不去?他一个小小地方帮派,跟慧刀门这次相争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结下金乌堡这般厉害的对头。那沈泽听到你们要来,请了当地士绅出面圆场,便是挑明了要卖金乌堡一个面子。干么偏偏又在咱们到的前一天来杀了宋义?”
  卢覃道:“正是。”走到灵幔之后,见死去的宋义躺在一口棺材之上,身上盖了一幅衾单,伸手便将衾单揭起。程子墨和云嘉跟了上来,一齐端详宋义胸前的伤。
  半晌,卢覃轻轻出了口气,道:“这人好霸道的内力。”
  程子墨接口道:“一个小小独浪帮的帮主竟有这等手段,倒也奇了。”
  一语未了,忽听得门外人声大哗,跟着器具乒乓作响,兵刃之声大作,有人叫道:“大夥儿抄家伙,莫让这恶贼走了!”程子墨和卢覃对视一眼,急步抢出灵堂。
  只见大厅东首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人,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身着黑衣,腰里缠了流星双锤,却是空着双手。慧刀门下中人大多已经拔刀在手,目不转瞬地盯着对面一行人,个个眼中几乎都要喷出火来。大厅里气氛剑拔弩张,只等什么人一声令下,便要大打出手。
  那黑衣汉子见到卢覃三人,提气高叫道:“在下是独浪帮帮主沈泽,要请金乌堡卢公子、云公子借一步说话。”
  他一开口,人群中便有一人怒骂了出来:“沈泽你这恶贼还有胆子站在这里,快快自行了断,免得咱们动起手来,把你零割碎切,大卸八块。”慧刀门众人哄然称是。
  卢覃道:“诸位且慢动手。”向沈泽道:“在下便是卢覃。沈帮主既然只带得这点人手上门来,想来有恃无恐,要说什么话,只管便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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