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南山记 > 第5页

第5页

书籍名:《南山记》    作者:罗开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程子墨眼前一阵发黑,脑中一片空白,浑不知身在何地。仿佛过了有一百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忽然见卢覃轻轻抬起手来,出指如风,点了云嘉背上神道穴,两肩胛下曲垣穴。云嘉闷哼一声,软瘫下来。卢覃双臂仍是环抱着他,侧身将他放在床上,伸指又点了他胁下期门,足底涌泉。
  程子墨在窗外本来恍恍惚惚,见此变故吃了一惊,伸手推开窗子,便欲一跃而入。却见卢覃正抬起头来,目光与他相对,微笑道:“程兄少待,我这便出来,咱们到屋顶上去说话。”
  程子墨急道:“你把小师弟怎么了?”
  卢覃道:“不妨事,他哭得久了,未免伤身。我轻轻点了他几处穴道,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程子墨一怔之下,烛光下见到卢覃前襟湿了一大片。向床上云嘉看去,见他脸上潮红,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下依稀有泪珠莹然,一凝神间,听得他呼吸匀细,确是睡着了。他回想卢覃方才点穴手法,料知无碍,心下稍安。
  卢覃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拢起头发,穿上外衫,系好衣带,这才不慌不忙向程子墨一摆手:“程兄房上请。”
  屋脊上晚风甚凉,吹得程子墨头脑渐渐清明,心里却是慢慢冷起来。他定一定神,看着对面那人道:“卢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不喜欢云嘉?”
  卢覃清亮的眼睛毫无躲闪地迎着他的目光,神情怡然自若,微笑道:“自然是喜欢的。”
  程子墨道:“好,我今晚便动身回北冥派去,你不必跟云嘉提起今晚之事,就说我接到师门消息,必须回去复命。我以后不再见你和云嘉,你……要好好待他。”
  卢覃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良久方道:“程子墨你这又是何必……”
  程子墨截道:“我这几日已经看得明白,也想清楚了,云嘉跟我不过是小时候的情分。他既然同你情投意合,我不愿庸人自扰,也不便再留,故此作别。”
  卢覃摇头道:“云嘉和我,不是你想的那般。我们同门三年,他只当我是兄长,或许有些亲密举动不避人处,在你看来匪同一般,在他却是无心而为。”
  程子墨苦笑一下,心道:“他今夜伤心之下去寻你而不是我,在他心里,究竟是把你的位置放得更近。你们方才,又是那般光景……唉,事已至此,我又何必继续留在这里,看你们卿卿我我?”
  卢覃似看出他心意,又道:“他今夜这般举止,乃是另有原故。其中缘由,我现下却不便对你明言,你日后自会知晓。他心中纵待我比旁人亲厚些,但直到现下,并无半分暧昧之处。”
  这几句话大大出乎程子墨意料。看看卢覃神色,并不像是随口戏言。他心中三分惊喜之外,倒有七分疑惑,忍不住道:“你为甚么告诉我这些?”
  卢覃笑道:“程子墨,你好没意思。你道你今晚一走,便算作成全了我们两个,是也不是?哼,我若是看中了谁,便要他自厢情愿的死心塌地,谁稀罕别人让给我了?你要当真喜欢云嘉,便当公公平平地争竞,光明正大地去讨他欢心,而不是连他的真实心意都没弄清,便想一走了之。”
  程子墨脸上一红,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言。他自与卢云二人同行,每天都觉得自己才是多余出来的那一个人,临行和王鲲的那一番对话,时不时地冒上心头。今晚乍见两人情景,一时如五雷轰顶,心中先入为主,再想不到其他。这时听了卢覃说了这番话,倒显得自己小气了。
  他略一思索,便道:“好,我留下来。”
  卢覃微笑道:“如此,鄂州之事,还望程兄多承一臂之力。”他忽然又改口称“程兄”,神色语气也恢复了一贯的客气。
  程子墨道:“好说。”
  转身走了两步,想了一想,又回头道:“谢谢你。”
  
13 其人美仁
  第二日早上三人见了面,云嘉神色间仍是恹恹地没精打采。程子墨记得卢覃说过其中另有原故的话,几番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怏怏作罢。
  卢覃道:“云素既然一时不会有事,咱们今日便去鄂州。”
  云嘉勉强笑道:“我说了要请你们去云鹤楼吃饭的,可不必替我省银子。”程子墨看他气色光景,实在不像是要请客大快朵颐的样子。卢覃却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去云鹤楼,讨云嘉一个东道。”
  那云鹤楼是当地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三人不多时便已寻到。其时未到午时,酒楼里人客寥寥,一个店小二上来招呼让座,云嘉道:“咱们到楼上去罢,那里坐着好看临街风景。”
  店小二领着卢覃当先上楼去了,程子墨正要跟上,云嘉在后将他衣襟一扯,道:“师哥,你先陪着卢师哥吃着,我要……我先出去一趟。”
  程子墨大奇,道:“你到哪里去?”
  云嘉低下头去,上齿轻轻咬着下唇,低声道:“我去赵府,你别跟卢师哥说。”说着将一个荷包塞在程子墨手里,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程子墨惊讶之下,也忘了去拉他,眼睁睁看着他匆匆忙忙地出门上马,竟径自去了。
  程子墨无可奈何,只得自己走上楼去。卢覃已然在窗边落座,看他一个人走来,含笑道:“程兄请坐。怎么云嘉没一起上来?”
  程子墨道:“他刚刚想起有件东西失落在客栈,要回去取去,叫我们先吃着等他。”
  卢覃看了看他,忽然嗤地一笑,道:“程子墨,你这人便是不能撒谎。旁人还没怀疑甚么,你先自己目光闪烁、手脚打颤起来,简直不打自招。”
  程子墨才说了一句话便被他拆穿,窘迫之余倒也心下轻松,笑道:“卢兄明察秋毫,想必是知道云嘉去向了?”
  卢覃道:“我当然知道。云素虽然说了再不见他,他必还是不肯就死心的。”
  程子墨在他面前坐下,听了这话微微一怔,正要说话,店小二送了茶水上来,又请两人点菜。卢覃让程子墨。程子墨将云嘉那个荷包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先来一壶,再拣你们拿手菜随便上罢。主人既然不在,咱们不必替他省钱。”店小二应了下去。
  程子墨问道:“怎么云素不愿意再见云嘉?”
  卢覃以杯盖拨弄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拨弄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道:“赵文轩是个甚么样的人,你也见了。这人虽然讨厌,可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之徒,咱们又不能当真杀了他,最多捉弄他一回,难道他还会就此改了不成?现下云素有了孩子,他对她也不算太坏。云嘉帮不了什么忙,见了面不过是徒增难过而已。”
  程子墨默然。虽然觉得赵文轩待云素并不能用“不算太坏”来形容,但云素的处境确是旁人不能改变。叹口气道:“可怜云素,怎么偏遇上这等样人。”
  卢覃冷笑道:“云素可怜,不是她遇上这么个男人,而是她出生在云家,有云锐那般的老爹。”
  程子墨一怔,道:“你说的是。”举杯喝了口茶,想起云嘉昨晚从赵府出来时的伤心情状,忍不住又道:“我从前总是羡慕云嘉有父母姐弟,一大家子人何等热闹。却没想到有了家人,也多了这许多烦恼忧心之事。”
  卢覃凝目看着他,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难道没有听过?”
  程子墨摇头道:“没有。这是哪里的话?”回思这两句话,不由得心有所触,喃喃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卢覃微笑道:“这是《佛说妙色王因缘经》里的偈言。下句是:‘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程子墨道:“嗯,是‘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一时心中感慨莫名。他从小在北冥派长大,师父慈爱远多于威严,一众师兄姐对他爱护有加,生活中除了练武,便是种菜养鸡,可谓心无挂碍,无忧无虑。若不是云嘉在三年前一走,恐怕他一直都不知道忧惧愁闷为何物。这“爱生忧怖”的滋味,尤其在这半个月里,可是尝的多了。
  他出神半晌,展颜笑道:“这前两句说的甚好,后两句么……若离了爱才能无忧无怖,那我还是宁愿忧怖的好。”
  卢覃笑道:“‘世人常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程兄要执迷不悟,那也无妨。”
  程子墨道:“执迷便执迷。横竖人都有一死,死了便自然解脱,无忧无怖。活着的时候,倒还不用如此性急。”他心中却想,你不是自承也喜欢云嘉,又说云嘉对你并无别般心思,难道你便不难过?这一问却不便出口。
  他看了看对面卢覃,心中隐隐觉得这般与他说话有些奇怪。他同卢覃初识,便因云嘉的缘故心里存了芥蒂,后来一路南下同行,渐渐觉得他除了和云嘉粘乎,别的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昨夜里一番深谈,更是消去了不少疑忌。这时对面而坐,不知怎的竟有三分亲近之意。
  一时店小二送上酒菜。程子墨便要给卢覃斟酒,卢覃一手挡住了酒壶,道:“我不能喝酒,还望程兄见谅。”
  程子墨笑道:“只喝两三盅罢了,哪里就醉死了你。”
  卢覃摇头道:“实不相瞒,我岂止是酒量不济,而是辄饮即醉,差不多滴酒不能沾唇。咱们过后还须赶路,倘若我在这里不省人事起来,岂不误事。”
  程子墨见他说得郑重,虽然心下将信将疑,却也不好再相强。只是自斟自饮,未免有些无趣。卢覃看出他的失望,微笑道:“哪日我与程兄作别,当不辞大醉一场,与程兄送行。”
  程子墨笑道:“好,你可不许忘了。”
  他喝了一杯酒,又想起方才的偈语,问道:“你说刚才那几句话是佛经上的,难道你闲来无事,常常读佛经?”
  卢覃道:“哪里是‘常常’,根本一回都没读过。我从前有个四师兄,生平最喜欢读书,尤爱老庄和释家。那几句话,便是他告诉我的。”说了这几句话,握着茶杯的手停在空中,眼看着窗外悠然出神。
  程子墨笑道:“他爱读老庄,那是咱们的同道中人了。他叫甚么名字?改天让我也见见。”
  卢覃淡淡地道:“你见不到他啦。他五年前便死了。”
  程子墨微微一惊,但见卢覃神色如常,并无伤悲惋惜之意,要说甚么安慰之词似乎便不甚妥当,一时沉默无语。
  卢覃道:“他还喜欢《法苑珠林》里的‘正法念经偈’,你要不要听?”
  程子墨点了点头,但听卢覃念道:
  “‘薪火虽炽然,人皆能舍离。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
  程子墨心中默默念道:“‘缠绵不可舍’……这人喜欢的这四句话,和刚才那四句话的意思可是矛盾得很哪,又说要‘离于爱’,又说‘不可舍’。”
  忽听得卢覃轻轻“咦”了一声。程子墨抬起头来,却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了甚么令人吃惊的事物一般。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长街东头缓缓走来一人,约莫四十来岁,身着青布长袍,面如冠玉,气度闲雅。奇道:“你认得这人?”
  卢覃道:“他就是云嘉的爹爹云锐,你难道不认识?”
  程子墨“啊”了一声。他确实从未见过云锐,这时便细细打量,见他相貌俊美,虽然人过中年,却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心道:“难怪云嘉和云素都生的那般好看。”
  卢覃道:“不好,他恐怕也是要到这云鹤楼来。”果然云锐走到不远处,眼光一扫那酒楼挑出的旗幌,便径自向这里走来。
  程子墨尚未明了,道:“什么不好?”
  卢覃看了他一眼,道:“云锐进来见了咱们,必要问到云嘉,你却打算怎么答言?”
  一语提醒了程子墨,想到云嘉出来时便说过,他来郢州之事,可不能让他父亲知晓。吁了口气,道:“幸好小师弟方才走了,倒是有先见之明。”
  卢覃道:“云锐认得我,这会儿下去便碰上了他,况且他多半已经看见了我的马在楼下,少不得要和他见上一见。你既然和他不相识,便赶紧走罢,出去在西首第一条巷子里等我便是。”
  程子墨脱口道:“我同你一起,会会这位云老伯。”
  卢覃笑道:“算了罢。你不在这里,我还勉强可以支应过去。像你这等心里有事全露在脸上的,神仙都替你圆不了谎。”正说着,听得楼梯声响,卢覃徒地伸手,抓住程子墨的背心,将他从窗口扔了出去。
  程子墨被他几句话说得讪讪的,便任由他抓住,掷出楼外。刚刚落地,头上风声作响,似有物从天而降,伸手一抄,却是个酒壶,跟着又是两个酒盅。
  他提了那酒壶酒盅,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回头店小二不见了物事,可别把他当贼拿了。”忽然想起云嘉的那个荷包仍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他身上带没带钱?回头若付不了帐,会不会被酒楼留住作茶房小二,以工抵债?”
  
14 谓我宣骄
  程子墨在西首第一条巷子里等着,过得一柱香的工夫,卢覃前来。程子墨笑道:“怎地这么快?我还道云老伯和你两个人虚情假意,客套做足,至少要到太阳落山。”
  卢覃道:“云锐到这种地方来,只怕是约了有要客,哪里有时间跟我胡扯。”眼望远处青布酒旗,悠然道:“这会儿倘若不是要赶紧去把云嘉找回来,我真想看看他到底约的什么人,要说什么话。”
  一语未了,酒楼门口帘子一挑,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云锐。但见他向四周略望了望,脚下毫不停留,匆匆向东而去。程子墨奇道:“怎么他这就走了?难道他约的人不来了?”
  卢覃沉默片刻,方慢慢地道:“不是,是他见到我后,到底起了疑心。唯恐我仍然留在左近,见到他要见的人。”
  两人沿着巷子走了几步,程子墨心急着要去找云嘉,不知不觉步子迈的大了,一个不留神,便将卢覃抛在身后。他放慢了步子,卢覃却迟迟不肯跟上来。回过身来,却见卢覃脸色苍白,颇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程子墨笑道:“云老伯拷问了你甚么话,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伸手一拉他的手,只觉他五指冰冷,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