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记忆
和莫叔在宅子的大门口分开，尹沛独自一人进了屋。不听使唤的四肢让他有点懊恼，到底是还没受过多少训练的孩童身体，不过才运动——大部分时间还是站在定点——那么点时间，就让他浑身酸痛难受到要死。尤其是手臂和肩膀，酸痛得简直快要掉下来。更令他懊恼的是前段时间的放松，生活太安逸，居然要到面临时才想起来要锻炼身体。或许应该从今天起恢复曾经的训练，这样想着，他扶住墙慢慢蹭上楼。还没踏上最后一阶楼梯，就撞见尹翊辰和尹韬正一前一后从书房走出来。
十七岁的少年身量还没有完全长足，比身后的男人要单薄一些。看到尹沛后，他原本抿紧的唇角忽而自然的扬起，与记忆里那副疏离淡然的样子差距实在有点大。尹沛在心里头撇嘴，却条件反射的咧开嘴回过去一个灿笑。
“哥哥。”
他止住脚步，等尹翊辰走近。
头顶再度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是短发又被轻轻揉了揉。
尹沛的嘴角保持着乖巧的弧度，不由感叹：人的习惯果真无比强大，被摸啊摸啊居然也就不怎么排斥了。
而当他抬起眼，就见到尹韬停在前面，极其随意的姿势，却仿佛聚集来整座大宅里全部的光芒，让尹沛的瞳孔一缩，心跳瞬间漏跳一拍。
刚刚越过他的尹翊辰这时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脸，眼色微微一黯：“沛沛。”
“啊？”
尹沛回神。
“一起去打球吧。”
没等尹沛拒绝，尹韬先开了口：“你弟弟今天在靶场累了一天，要好好休息，翊辰你就别打搅他休息了。”
“……是。”
尹翊辰在尹韬那里碰钉子应该是件令他高兴的事，但看到尹翊辰离开时似乎透着失落的背影，尹沛却感觉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慢慢的在心里漫了起来，像是将整颗心脏都泡在放了油盐酱醋的水里。
这样的哥哥，他其实不想看到。
到尹家生活已经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尹翊辰表现得十足是一位亲切的兄长。会把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让给弟弟，会时时给予体贴关心照顾，会一块出行游玩打球跑步……在那幅海报之后，尹沛又收到过来自同一馈赠者的带有乔丹签名的篮球，23号的芝加哥公牛队球衣，阿迪达斯的运动跑鞋，看球的门票……如果尹沛身体里是与年龄相称的灵魂，那么可以预见这个尹沛绝不会讨厌尹翊辰。
就是换做现在的尹沛，被这样一个哥哥宠爱着，曾经的那些嫉妒和怨恨隐隐都有些要消散的趋势。有时候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错。
当然，这些对尹沛来说，依然是第二位的。尹韬醇厚低沉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时，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便全被抛到九霄云外。
“今天在靶场还顺利吗？”
“很好玩！”
尹沛满脸兴奋的比了个开枪的姿势，内心是与表面截然相反的悲愤。
他看着尹韬离开，眼神慢慢被翻涌的炽热填满——然而炽热的边缘却是浓浓的无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不装嫩啊，他真是受够了这种情形。要是再小点也好，那样就能理所当然的和父亲亲近。或者再大点就更好，比如尹翊辰，已经能站在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上了。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吊在半空，真是让人焦躁。
郁闷的嘟囔着，尹沛转身的脚步蓦地一顿。
刚才……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好奇怪。不，不是暧昧，反倒像是……类似于针锋相对那样的东西。
就如同这一年来他的观察所得。
难道真是记忆出错？还是现在还不到尹韬爱上尹翊辰的时候？又或者，因为有了他这个变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眼神的温度再度上升……如果真是那样，该多么好。
这时候一声叫唤让他飞快收敛好泄露的情绪，天真无辜状望向楼下，在那里，尹韬喊了他的名字。
“尹沛。”
心砰砰乱跳着，背后被惊出一身冷汗。
“你到书房等我，我有东西给你。”
——
不自觉伸手抚向书桌上抽象的木纹，尹沛的思绪回到了重生前的时光。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父亲产生超越父子关系的感情，但是他的爱毋庸置疑，这份感情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只是那时的父亲所凝视的，永远是哥哥，尹翊辰。对此他从来都不服气，甚至宁愿充当尹翊辰的替身，成功取到了比尹翊辰更密切的连系。
他曾经以为这样就够了，可是一天一天，欲望在不断增加。他终于发现，只有身体是远远不够的。男人之间性或许的确重要，但缺少爱的性，极端欢娱的背后是空虚。
站在门口的尹韬饶有兴味的扶了扶镜片，落在尹沛背后的视线被鼻梁上的眼镜掩去了一分深幽。
这孩子很聪明，聪明到让人觉得他简直不像个孩子。也许，他的确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父亲。”
没过多久，尹沛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是给你的。”
尹韬很满意他的警觉性，走到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木盒，慢慢推了过去。
“算做补上你今年的生日礼物，看看喜欢吗。”
“这是……”
尹沛将好不容易将目光从那只推着木盒的手上挪开，在看清那只木盒的大小后，他的心里微微一动。
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他拿起盒子，从感受到的重量，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将盒盖轻轻翻开，出现的东西果然如他所料。
柯尔特M2000。
也是曾经尹韬送给他的手枪。
这种采取枪管回转式开锁原理的手枪全长约20厘米，扳机护圈前端刻着优雅而华美的纹路。不到1千克的重量，不至于重到难受，后坐力也是难得的小。可容纳15发子弹的弹匣着实不小，射击精度也相当高，通用性强，操作简单，左右手都能方便使用，实在是件不折不扣的凶器兼利器。
摆在尹沛眼前的这一把，枪托泛着有质感的微光，一点点的陈旧感丝毫未湮灭那种如艺术品般的美。
“这真是我的生日礼物吗？”
“是的，这是我曾经用过的一把枪，柯尔特M2000型，很不错的枪。你平时可以带着防身，去靶场的时候叫老狼多教教你。”
尹沛小心翼翼将这把枪抱在怀里，就像拥住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良久，睫毛猛地一颤，他忽然绕过桌子冲到尹韬身前，在那张脸上“啾”的重重亲出响亮的一口。
下一秒，他扔下一句“谢谢父亲，我太喜欢啦！”，就落荒而逃。
靠在书房外的墙上，听到门里传出一声轻笑，尹沛抬手摸了摸脸。
热烫一直传到了心底。
只是借着小孩子的面具才能做出的一点最浅的亲密接触，居然就让心脏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去，青涩的如同一个十足的雏儿。
啧，尹沛你真是越来越倒退了。
嘴角牵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深知父亲的性格，绝不会允许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物存在，如果被发现身体里其实是一个度过两生的灵魂，他不确定等待自己的结局是否是毁灭。
——
如果忽略掉尹韬和尹翊辰之间那若有似无的奇怪裂痕，大部分时候，尹家的三位成员还是显得父慈子孝，相处和睦。偶尔装出乖巧可爱的样子，总能换来一次亲密的机会。尹沛有时会想，与过去总也不满足的自己相比，现在的他是多么的容易知足啊。
这种常乐的状态让时间过得挺快，转眼间，1998年的6月到了。在那所小学校长老师们欢喜且诚惶诚恐的目光里，尹沛顺利毕业。9月的时候，他被领到丰成，开始了自己的中学生涯。
这所涵盖初中和高中的中学是海市数一数二的重点，来头大的学生相当多，黑道白道都有。尹沛的入学只在大海里溅起了朵小水花，没有带来小学时那样的轰动。当然，青春期的孩子多少有些相互攀比的小心思。尤其是如今电脑在海市开始有了普及的趋势，除了国内环境略有差距外，这些孩子能够获得信息的渠道已经大为扩展，也让一帮小孩早早就变得成熟起来。
于是，那点水花在尹沛的班级里还是荡起了一点涟漪。
那是开学后不久的一天中午。
尹沛照例趴在桌上补眠，他这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日常的锻炼和练枪且不说，鲲鹏帮内一些部门的大门已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砰！
桌子忽然被蹬了一脚。
尹沛睁开惺忪的眼，眼角挂着点缺觉的微红。
“你很嚣张啊！”
尹沛在丰成是个不大不小的异类，说他不大，是有那么几个高年级的学生甚至会开着跑车来上学，打架组建帮派收保护费的也有，可谓是形形色色。此时在面前站着，找茬的这个脑袋要翘到天上去的男生尹沛有印象，名字似乎叫做梁旭，也是个混帮派的，混的是丰成校内的帮派。
“没有你嚣张。”
尹沛微微一笑。
阳光穿窗而入，照得他脸上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尹沛的神情让梁旭无端就觉得口干舌燥，说不上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我草，你真是很嚣张，是不是想尝尝哥们的……拳……头……啊……你这这这是玩具枪？”
说到中间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脑门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但盯了半晌指着自己脑袋的枪口，他最后那句话的音量却奇异的拔高起来。
“是玩具枪啊。”
尹沛继续笑。
“是真的吧！”
“是玩具枪。”
尹沛听着他那声音忽然变得狂热，皱了皱眉。
“肯定是真的！”
“我说是玩具就是玩具！”
可怎么长得挺像真的啊……
砰！
在比课桌被踹更响亮的一声后，在场的学生们都看到了旁边地板上忽然出现的一个小小的深坑。
那句话被永远的吞在了肚子里。
这件事最终没翻起大浪，尹沛只是被尹韬叫去交代以后在外头别再随便开枪，除非遇到危险。关于是否是玩具枪这点，大家心照不宣。从这回以后，尹沛在班上的威望倒是越来越高，唯一让他不胜其扰的就是梁旭开始跟在屁股后头，表现出认他当老大的强烈企图。不过在尹沛将调戏这位小弟作为课间娱乐后，郁闷的人变成了梁旭。
在这如流水一般坚定向前淌过的日子里，尹沛偶尔会想如果龙静山也能读这所中学，日子定然更加惬意。可惜龙静山就读的中学是与丰成相隔遥远的位于龙家地盘上的学校，两人只能在靶场见面，继续他们的友谊。
——
1999年3月，寒假结束后上学的第一天。
还踩在冬天的尾巴上，属于早春的明媚苗头却已经浅浅的露了出来。天空蓝得澄澈，就像马上要滴下一滴眼泪来的盈盈。温暖的阳光一大早就爬了出来，照在道路两旁开始萌芽的法国梧桐上，展露着春日的第一缕气息。
早上起床，尹沛就觉得心里好象有什么无法忽视的感觉冒出来，像道旁树上新生的嫩芽一般捉摸不定。
这种心神不宁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一节课上课铃响的时候。
尹沛打了个呵欠正要埋下头睡觉，不知怎么的却用手撑住了下巴。
班主任走进教室，身后跟来一个男生。
铮的一声，好象耳边有根弦被重重拨了一下。
尹沛蓦然张大眼。
这个天生双眼弯弯一副俏皮笑模样的男生，理着板寸头，裹在厚厚的羽绒袄子里也没遮去个子挺高的特点。
尹沛不自觉地笑出来。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那男生的视线朝他的方向扫了过来，明亮的眼里带着友善。
被封存在心底最深处的一段记忆，在三月的这个春光开始灿烂的上午，终于被拨开了一直被刻意蒙在上面的一层浓雾。
哗啦哗啦，尹沛依稀听到了大段记忆涌动的声响。
“白泽。”
翻动嘴唇，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那男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白泽。”
同样内容的两个语声，微妙的在空气里泛起了一阵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