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友
热流从心脏悄无声息的蔓延到全身，尹沛垂下眼掩饰突然决堤的泪意。居然又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白泽，该说让他重生的命运真他妈厚道吗？那二十三年的一生，有爱的人，有恨的人，有靠他混饭吃的人，朋友却很少。白泽是他最好的朋友，也几乎是唯一的朋友。他还记得那天，白泽死的那天。在拂去记忆的迷雾后，那幅在殡仪馆前的画面清晰得如同就在当下。
讲台上白泽的自我介绍已经结束，班主任正给他排座位。
尹沛淡淡扫梁旭一眼。
自认是小弟并采取激进手段而换了座位到他旁边的梁旭缩缩人高马大的身体，乖乖闪边。
尹沛举高胳膊：“老师，让他来这里坐。”
周围那群习惯他一来就睡觉的同学纷纷投以惊讶的目光。
白泽坐下来就说：“嘿，哥们很牛啊。”
他的自来熟让尹沛尝到了一丝怀念：“是吗。”
“真的，你这边风景独好呀！”
白泽挤眉弄眼的朝旁边努努嘴。
尹沛望过去，不由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坐在那的是班上一位发育相当成熟的女生，从他和白泽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女孩鼓起的胸脯。
这个白泽……还真是和记忆里那个没有一点差别……
确实没有差别，别看白泽这家伙长得挺眉清目秀的，骨子里其实很禽兽。尤其是对上女孩子的时候，他能在最正经的时候咕嘟嘟冒出一股子坏水来，叫人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做表里不一。和白泽在一块，时间都好象过得快起来，不是与尹翊辰相处时的违和感，也不会有看着尹韬时对自己内心的压抑，是真正的快乐。
如今有了陪伴者，加上年长了些，于是逃课成了家常便饭。
——
如果要逮住逃课的某两人，只要从学校后门一直走，越过几个街口到的那条街，保准一抓一个准。还没到夜晚，街面上宽虹灯就闪烁起七彩偏红的暧昧光芒起来，漂亮女人大方展露身体曲线的时尚海报贴在玻璃墙上。
“哟，小白来啦！要来洗头么！”
从被夹在两条灯管间的小巷穿进去，就有两个长腿光溜溜露在外面，只套着件长衣服的洗头小妹迎了过来。
白泽爽快的摆摆手：“小丽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穷啊。”
“你穷没关系啦，不还有小少爷帮你出钱？”
白泽耸肩：“沛沛真要帮我出钱，我来这干嘛，早去海洋之心啦！”
海洋之心是尹家鲲鹏帮下属的场子，是家档次很高，消费更高的夜总会。
“你这是嫌弃我们这不够好啊。”
“哪能啊，那不是太熟了下不了手嘛。”
嘻嘻哈哈的拉扯几句，白泽和尹沛就绕到了里面。这里比外头要安静得多，是个巨大的天井，抬头望得见蓝天，脚边长满了杂草。这种鱼龙混杂到有点下三滥的地方，尹韬不知怎么晓得尹沛来过，说了好几次要他少来，但他仍然来了。他知道白泽只是嘴巴里说说，这家伙就跟自己的身体一样还是个童子鸡。他还知道白泽真正喜欢的，是这处天井，抬起头就像能看到整个世界的天井。
而对白泽来说，自己喜欢的就要分享给好朋友。
“你这叫坐井观天。”
虽然这样说，尹沛其实也喜欢这个天井。他仰起脸眯了眯眼，天光无穷无尽般洒了他一头一脸，他想起这块地似乎后来被自己给封了起来，在白泽死后。
“嘁，有种你别来。”
尹沛好笑的歪着脑袋：“那你要怎么知道我有没种？”
白泽眼睛一眨：“去泡她们。”
“可是我喜欢男人。”
“啊，那就没办法了，这里没别的男人，我喜欢大波妹，你知道的。”白泽一脸无所谓的陈述事实。
尹沛忍不住笑。
就是这样，还是这样。
不管他尹沛是什么样的人，有钱也好，没钱也好，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好……似乎都没关系。在白泽的眼里，尹沛就是尹沛，他的好朋友，一切东西都能够分享，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尹沛的，理所当然。
到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偶尔也会一起去海洋之心夜总会混时间。夜总会本身是不养小姐的，都是场子里招来的妈咪，再带来她们手下的小姐。不过白泽那双贼眼喜欢盯着胸大的小姐乱看，惹来不少麻烦。
虽然不超过尹沛能解决的程度，但有时候尹沛也忍无可忍，会说：“今天别给我贼眼乱瞟……”
得到的回应常常是：“沛沛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吃醋哦。”
“是啊，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不要啊，没了我这对明亮的眼睛，那些没人看的小姐多寂寞呀！而且沛沛，没人看你你就不寂寞么？”
“……滚。”
“别生气撒，我这是帮你锻炼你的能力。”
尹沛当然不会真的生气，就算板着脸，内心也总是憋着笑。
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客串场子里的保安满处晃荡，会一块捉弄在场子里私自卖丸子的小贩……
直到那天，两个人照例赶了一个小贩出去。刚回转进门，尹沛就听到一个熟悉的，最近却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的声音传到耳朵里。
“沛沛。”
“……哥哥。”
望过去竟然看到尹翊辰。
身形修长优雅的少年站在镶木的门边，脸部的轮廓显得格外幽深，一双黑眸在昏色的灯下忽明忽暗。
明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成年人，尹沛却不由自主的有些心虚，嘴唇局促的抖了抖。
“父亲说你出来了。”
“嗯。”
“你现在……”尹翊辰看不出情绪的视线在白泽脸上落了一秒，像是松了口气般迅速回到尹沛这边，“有时间吗？”
“有。”
能说没有吗？
这段时间快乐得让尹沛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忘了这具身体还处于被监护的十二三岁，忘了除父亲外还有个哥哥。每次尹翊辰要带他一起做什么，他都用中学的学业繁忙推脱了，没想到今天会被逮个正着。
“那去打球吧，你朋友也一起来。”尹翊辰说得语重心长，“那天听易叔说在这看到你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你现在还小，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来。”
后来那段时间尹沛一直没敢再去海洋之心，两个人的娱乐活动便成了去公共的场地踢球打球，还去看了李玟的演唱会。
那是白泽最喜欢的明星，按他的说法，是：“哇噻，她不仅歌唱得好听，而且人长得也好漂亮，胸还那么大……”
尹沛狂汗，想起后来网络流行八卦风靡的时候在网上看到的消息：“李玟似乎抽过两根肋骨。”
白泽很积极的反问：“那隆过胸没？”
尹沛想了想，不太肯定：“没有吧。”
白泽松了口气：“那就行啦。”
“……”
——
每逢期末，学校便会越发无聊。尹沛和白泽又一次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溜出校外，干脆跑去古玩金石一条街逛，这里正好也是鲲鹏帮的管辖范围。初夏的上午太阳并不毒辣，街上虽然没多少人不够热闹，临街的地摊倒已经比比皆是。
白泽往前走了几步，就发现尹沛没跟上来。他疑惑的转身，看到尹沛在一个地摊旁蹲了下来。
“看啥呢？”
“这个。”
尹沛指了指摆在那块有点破的油毡布上的一块玉。
那玉的颜色非常通透，只带着些微绿意，反倒更近似于透明的白，形状则是带着祥云的有些陌生的兽形。
“这啥啊。”
“玉吧，挺好看的。”
“不觉得。”
尹沛冷笑：“除了大波妹，我估计你觉得什么都不好看。”
“怎么会！我还觉得我自己好看……别瞪我，你也好看行了吧。”
白泽是真的觉得好友好看，尹沛是那种清俊秀气的男孩子，笑起来眉眼格外生动，难怪学校里许多情窦初开的女生都很喜欢他。
尹沛继续瞪他。
白泽就摸出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递过去：“来来来，吃颗糖消消气。”
尹沛这才收回瞪他的视线，继续盯向那块玉。
坐在摊子前的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小贩，闪着精光的眼睛一眨便看出他的心思：“小朋友的眼光很不错啊，这块玉可是上等货，古时候流传下来的……”
尹沛打断他的话：“多少钱？”
小贩伸出五根手指。
“50？”
“哎哟我的小朋友，你说的这价可太不地道了，是5000，三个零。”
旁边的白泽倒吸口凉气：“乖乖，一块玻璃开价五千？”
尹沛眼珠狡黠的一转：“大叔，您太黑了吧。真要是古董，五千可拿不下来，说明这肯定是个假的。既然是假的，最多一百就闯天啦。”
胖子摇摇手，一脸苦相：“小朋友，你真是把价压太低了。”
白泽自告奋勇上阵撕杀：“怎么会嘛，大叔！你看我俩是穷学生，哪来那么多钱？再说这明明就是玻璃嘛，卖那么贵！信不信我一敲就碎？”
刚想开口的尹沛额上冒出一颗汗珠，心说这是玉又不是金刚石……
那胖子却说：“你没钱我信，他没钱我可不信。”
说的也是，尹沛往那一站，看起来确实没多起眼，但真正懂行的人，就能看出他身上穿的脚下踩的可全是价格不菲的名牌。
尹沛牵动嘴唇笑了笑：“大叔，我是有钱，但我的钱在这条街上你真敢收？”
“你……”
胖子脸色一变，还想说点什么，白泽却突然抢过尹沛手上拿着的一百块塞了过去，抢了那块玉转身就走。
尹沛问：“干嘛，你抢劫？”
“不是我，我是觉得继续下去你就要抢劫了。别人做生意不容易的，不好叫你这地头蛇那样欺压。”
尹沛不禁失笑：“你以为我会不给他钱就拿走玉？”
“难道不是？”
“笨蛋，那样很蠢的，真正的抢劫才不会这样呢！”
白泽好奇的问：“那是哪样？”
尹沛指着手中那块玉，告诉他：“你把这看成一块玻璃，然后我们把那个要抢的人给逼到一条没人的巷子里……”
白泽提问：“你是劫财还是劫色啊？”
尹沛瞪他一眼：“少插嘴，继续听。”
“是……”
“然后呢，就让他拿五千块来买这块‘玉’。不买也无所谓，就打他一顿打到他给钱为止。等拿到钱，这块‘玉’是肯定要给他的。这样一来，就算他报警了，就算咱们还倒霉到被抓住，就算更倒霉进局子了，最多也就能被安个强买强卖的罪名，但这性质可比抢劫轻得多啦！明白没，这才是有技术含量的抢劫。”
白泽闻言甘拜下风的望着他：“你们黑社会真不是人做的……”
“滚，我不是人嘛。”
“你就快升华到不是人的境界了。”
“……”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朝前走，谁都没有看见，那胖子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忽而溜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他们从古玩街出来，又转了不少路，上午转完了转下午，最后跑到近郊这个废弃掉的工地才停下脚步。
把玩着刚到手的玉，坐在水泥板上的尹沛眯着眼，找不到视线的落点。
在烟雾朦胧的缭绕中，这神情看起来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白泽便弹弹烟灰，问：“沛沛，你装啥深沉？”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装深沉？”
“两只。”
尹沛拿手扇扇烟气：“那你是被迷到眼瞎说。”
“虽然我语文学的不好，但还是知道沧桑这个词的。”
“……滚。”
顿了顿，白泽又说：“沛沛，老实说我很佩服你，你太聪明了，逃课睡觉哪样也不落下居然还考那么高分。”
“……”
尹沛真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要是白泽和自己一样，只怕也不会差到哪去吧。他想起上辈子的时候，似乎是到了高中开始为了父亲而努力。内心明明就不知有多厌恶学习，却还要刻苦，说起来也真可笑。
但就算重生了，这样的过程竟然还是会重复下去。因为他爱那个人，所以那些意愿他都不会违背，哪怕再不情愿。
下午已经快要过去，阳光在西边的天空中铺开一片浅淡的橘黄。接近傍晚，没有更早些的热烈，光线显得安静，温暖而熨帖。远处的树木和房屋，废弃的铁丝网和水泥板，白泽的发稍、下巴还有挟着烟的手指，都被这渐浓的暮色镶上了一层昏黄的边纹。
此情此景，不知怎么的让尹沛感到了一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那个早已存在的念头浮了上来，这一回自己的初中成绩就这么好，很多事情也似乎有了改变，会不会像蝴蝶翅膀那样起作用？
是不是，白泽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