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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7-8

书籍名:《一九八四》    作者:乔治·奥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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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顿醒来的时候,眼里满含着泪水。朱莉亚睡意朦胧朝他翻个身,喃喃说了一句:"怎么啦?"

"我梦见……"他说了半句,马上停了下来。这梦太复杂,拿话说不清楚。他不光做了梦,还想起了一些有关的往事--醒来过了几秒钟,这些事便浮现在他的脑际。

他闭着眼,躺着不动,依然沉浸在梦境的氛围里。这梦又大又明亮,他整个的一生,仿佛都展现在眼前,如同夏日傍晚时分雨后的景象。所有这些,全发生在那玻璃镇纸里;玻璃的表面便是苍穹,苍穹里的一切,都充满着柔和清澈的光彩,一眼望不到头。这梦也可以归结成他妈妈胳膊的一动--从某种意义上,便包含在妈妈的这个动作当中。过了三十年,他看了一部新闻片,从那个犹太女人身上,他重又看到这一幕:她就这样护着小孩躲子弹,到头来还是免不了直升飞机把他们炸得粉粉碎。

"知道么,"他说。"从前我一直觉得,是我杀了我妈妈。"

"干吗杀她?"朱莉亚还在睡着。

"我没杀她。肉体上没杀。"

在梦里,他记起对妈妈最后看的那一眼,醒来后,相关的全部细枝末节全给他想了起来。多少年来,他一直成心把这记忆从意识当中赶出去的。他早记不准日期,不过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少说也有十岁。或许已经十二岁啦。

他爸爸失踪得还早些;到底多早,他也记不住。只记得当时喧嚷又动荡,空袭如同家常便饭,得到地铁车站去躲避。到处瓦砾堆成山,街头贴着他不认得的布告,年轻人穿着清一色的衬衫,面包店前面排着可怕的长龙,远处不时传来机关枪的扫射声--特别叫他记得的,是从来吃不饱肚子。他记起每天下午,要花很长的时间,跟别的孩子在垃圾堆里捡破烂,找些个烂菜叶,土豆皮,有时居然还有发了霉的面包屑,那需要小心翼翼把上面的煤灰扒下来。他们还等着卡车过--那卡车走的是固定路线,他们全知道,车上装着喂牛的饲料。每当路面不好,卡车颠簸,就会洒下点豆饼来。

爸爸失踪那会儿,妈妈并没有多吃惊,也没显出剧烈的悲痛。然而猛然间,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上去全然丧失了生机,连温斯顿也看得出,她就是在等着什么明知必然临头的事情。该做的事她全接着做--做饭,洗衣,缝补,铺床,扫地,擦壁炉--然而却总是做得慢吞吞,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就像艺术家做的人体模特儿自己动了起来。她高高大大的身形本来楚楚动人,却仿佛自然沉入了凝滞。她常几小时坐在床边动也不动,给温斯顿的小妹喂奶--那小姑娘两三岁光景,瘦弱多病,一声不吭,脸瘦得像只小猿猴。妈妈偶而会把温斯顿紧紧搂住,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年纪还小,又太自私,可还知道这关系到那一件事情,那没人说过但必得发生的事情。

他还记得他们住的房子,黑暗拥塞,一张床上铺了白床罩,占了一半的面积。围栏里有个煤气灶,一个架子放吃的,外边的平台上一个褐色的陶瓷水池,几户人家合着用。他记得妈妈优美的身形,弯着腰朝着煤气灶,搅着锅里的什么东西。他尤其记得自己老是饿,吃饭的时候总要大吵大闹。他一遍又一遍,朝妈骂骂咧咧,嫌饭太少啦。他向她喊叫向她吵(他甚至记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提早变了声,有时洪亮得挺特别),他为了多吃多占装可怜儿。妈妈挺愿意叫他多吃多占,觉着"男孩子"嘛就该分大份儿;问题是不管分他多少,他总嫌不够。每次吃饭,她都得求他别自私,要晓得小妹有病,也得吃东西,可这毫无用处。只要不给他多盛点,他准保气得大哭大叫。他要把锅子勺子从妈妈手里抢过来,他会把吃的从小妹的盘里抢过来。他明知道这是饿了她们俩,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觉得,自己有权利这样做。肚子里饿得咕咕叫,这还算不上好理由?两顿饭中间,若是妈妈看不住,他还老偷吃食品架子上那一点点储备。

有一天,发了定量供应的巧克力。已经有好几星期--好几个月没发啦。他记得很清楚,那小小的一块巧克力何等珍贵。它有两盎司重(那时候还用盎司哩),该他们仨人分。明摆着,该分成三份一样多。突然间,温斯顿听见自己朗朗地发话,说整块巧克力都得归他吃,就仿佛有个旁人在说话。妈妈跟他说,不许贪嘴。于是他没完没了絮叨起来。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又是哀求又是叫,又是高声抗议,又是低声求情。瘦干干的小妹,两手搂着妈妈,活像只小猴子坐在那儿,睁着悲伤的大眼睛,从妈妈的肩膀上面盯着他。到头来,妈妈把巧克力掰了一大块递给温斯顿,剩下的小块给了他小妹。小姑娘拿着巧克力木呆呆地看,好像不知它是个啥。温斯顿站在那里看她一会儿,突然跳将起来,从小妹手里一把抓过巧克力,便跑到门外去。

"温斯顿,温斯顿!"妈妈在他身后喊了起来。"回来!把妹妹的巧克力还她!"

他停住脚,可没有转回来。妈妈焦虑的目光直盯着他的脸。如今他想起了这一切,却还是不知道,那时候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妹发现什么东西给人抢了去,便有气无力嚎了一声。妈妈双臂搂住她,把她的小脸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便是这一个动作告诉他,小妹要死啦。他转身逃下台阶,手里的巧克力有点粘糊糊。

他再没见到妈妈。等他狼吞虎咽吃完巧克力,觉得有点子羞愧难当,便在街上逛荡几小时。后来他饿啦,只好回家去。一回到家,他便发现妈妈没了踪影。那时这已经颇为正常,除去妈妈跟小妹,房间里一样不缺。他们一件衣服没拿走,连妈妈的大衣也给留下来。直到今天,他还是闹不清,妈妈是不是死了。很可能,她不过给送进了强劳营。至于小妹,八成跟温斯顿一样,流落到哪个孤儿院--他们管孤儿院叫做改造中心,是内战搞得这种改造中心大膨胀。她也可能跟着妈妈进了强劳营,要么就丢在哪里,或者死掉了事。

这梦境在他心里依然栩栩如生,尤其是妈妈搂着小妹保护她,这动作仿佛包括了梦境的全部意义。他想起两个月前做的另外一个梦,妈妈坐在一条将沉的船上,真像坐在床上,那床还铺着脏兮兮的床罩。小妹紧紧地抓着妈妈。她们远远在他的下面,还在慢慢往下沉,透过黑沉沉的海水仰头看着他。

他把妈妈失踪的事说给朱莉亚听。她闭眼翻了个身,让自己更舒服些。

"我猜那会儿,你准保恶心得像头猪,"她含含糊糊地说,"小孩子全是猪。"

"唔。可这事真正的意义是……"

听她的呼吸,不用说她又睡着啦。真想接着谈谈他妈妈。从他还记得的情形看,恐怕妈妈没有什么不寻常,也谈不上多聪明;然而她有种高贵,有种纯洁,单因为她心中的准则只归她自己所有。她的情感属于她自己,外界无法给它变个样。她绝不认为,徒劳无益的事情,便没有意义。若你要爱谁,爱他便是啦;即便没有什么能给他,总还能给他你的爱。温斯顿抢走最后一块巧克力,那时妈妈搂紧了小妹。这没有用,这改变不了什么,这造不出一块巧克力,这免不了孩子死,也免不了她自己死;然而这样做,她显得极其自然。船上那逃难的女人,同样用胳膊搂着孩子,其实在子弹面前,这样的保护薄得像张纸。可怕的是党要劝诱你,单是冲动没有用,单是情感也没有用;与此同时,党又褫夺你控制物质世界的一切能力。一旦落到了党手里,有感觉也罢没感觉也罢,做事情也罢不做事也罢,都没有什么两样。不管怎样,你还是得被消灭掉,你跟你的行为全变得无人知晓。历史洪流里,你早给抹得干干净净。可就是两代以前,人们还觉得这不那末重要,因为他们还不想修改历史。他们对心里的忠诚不予置疑,这统辖着他们的行动。人际关系对他们顶要紧,一个全无用处的动作,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濒死者说的一句话,都自有自己的价值。他猛然想到,无产者,他们依然具备这样的条件。党、国家跟观念,他们才不去效忠,他们只是互相忠诚。于是他平生第一次,没有蔑视无产者,没有觉得他们单是种惰性的力量,单等有一天生命迸发,才会让世界变个样子。无产者,他们依然有人性。他们没有变得冷若冰霜。他们还保有着原始的热情,他呢,却需要有意识的努力,才能够重新学会这样的热情。他这样想,一面记起了一件仿佛毫不相干的事情--几个星期前,他在人行道上见了只断手,便把它踢进阳沟,活像那不过是个白菜根儿。

"无产者才是人,"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人。"

"干吗不是?"朱莉亚又醒了过来。

他略略想了想。"你想没想过,"他说,"我们顶好趁早离开这儿,再不见面?"

"是呀,亲爱的,想过,好几次啦。可我到底不想那么做。"

"我们还算运气,"他说,"可运气不会久。你还年轻,看上去正常又清白。要是躲开我这号人,你准保还能活上五十年。"

"不。我都想过啦。你干什么,我也跟着干。别这么消沉。我活命的本领可高啦!"

"我们还能一块呆上六个月--或者一年,谁知道了。到头来我们肯定要分手。你还不知道,我们会完全孤立无助?等他们抓住了我们,我们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替对方做任何事。我坦白了,他们会枪毙你;我不坦白,他们一样枪毙你。我做什么也罢,说什么也罢,不说什么也罢,都不会把你的死亡哪怕延期五分钟。我们弄不清对方是死还是活。我们再没有任何力量。要紧的只有一点,就是我们别背叛对方--当然啦,这也没法造成一点点差别。"

"你说坦白?"她说,"我们没法不坦白。人人都得坦白,谁也没办法。他们拷打你呀。"

"我倒不是说坦白。坦白不等于背叛。你说的话,做的事,都没有关系。只有感情才要紧。要是他们能够让我再也不爱你--这才是真正的背叛。"

她想了一下。"他们办不到,"她最后说道。"他们只有这点办不到。他们什么都能逼你说--什么都能。可是他们不能逼你信。他们钻不到你身子里面去。"

"钻不到,"他有了一点希望,"钻不到,你说得对。他们钻不到你身子里面去。要是你还能觉出来值得保持人性,就算这样毫无结果,你还是打败了他们。"

他想起了永远扯着耳朵窃听的电幕。他们可以没日没夜监视你,可若你保持镇静,你还是可以智胜他们。他们固然聪明,却未曾掌握探知旁人想法的诀窍。一旦真的落到他们手,事情或许大抵上不是这样。没人知道爱护部里发生的事,不过总可以猜一猜:拷打,麻药,测量神经反应的精密仪器,给你熬鹰、小号外加不停的提审,叫你慢慢精神崩溃。没说的,事实总归藏不住。他们可以通过侦讯追寻到,他们可以借助拷打榨出来。然而,要是目标不在于活命,而在于保持人性,到头来会有什么不同的情形发生?他们没法改变你的感情;而且,纵然你自己想改变,你同样无法做得到。你的做法,你的说法,你的想法,随他们事无巨细给你搞个底儿掉;然而你的内心(它的活动对你也是一片神秘呀!),却依然坚不可摧。



他们干下啦,他们到底干下啦!

他们站着的房间灯光柔和,形状窄窄长长。电幕的声音调得很低,如同呢喃的耳语。名贵的深蓝色地毯,踩上去如同踩着天鹅绒。奥勃良在房间远远的另一头,坐在桌子前面,两边全是大堆的纸张,桌上有一盏绿灯罩的台灯。勤务员把朱莉亚跟温斯顿引进来,他头也没抬。

 温斯顿的心里直打鼓,生怕自己话也说不出来。他能够想到的只有一句话:他们干下啦,他们到底干下啦!来这里纯粹是卤莽,两个人一起来,就等于彻底的犯傻--虽然他们各走一条路,到奥勃良家门口才碰面。然而,光是走到这种地方来,就需要鼓足勇气!见到个核心党的家里什么样,甚或闯进他们的住宅区,只有极偶然的时候才能做得到。那公寓大楼的整体氛围,那所有东西的华丽宽敞,好饭好烟陌生的香味儿,电梯升降迅速又无声,白衣勤务员忙上忙下--这一切全都叫人吓得慌。尽管他到这儿的理由充足得很,可每走一步,他还是生怕猛可里从角落冒出个黑衣警卫,查他的证件,赶他走路。然而,奥勃良的勤务员二话没说,就放他俩进了屋。这勤务员个子矮小,头发黝黑,穿着白上衣,脸型活像块钻石,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上去像个中国人。他领他们走进一条走廊,地上是柔软的地毯,墙上是乳白色的壁纸,板壁漆得雪雪白。所有的一切,都极尽清洁,一尘不染。就是这一点,也不能不叫人吓得慌--温斯顿还不记得他见过哪条走廊,墙壁没给人蹭得脏兮兮的。

奥勃良手拿一张纸条,仿佛正读得专心致志。他那大脸盘俯得很低,连鼻子的轮廓也看得见,显得怕人又聪明。他一动不动,坐了足有一二十秒钟。然后,他拉过听写器来,用各部通用的混合行话,口授了个通知:

"一顿号五顿号七等项完全批准句号六项建议倍加荒谬接近思想罪撤消句号先行充分估计机器费用俟后建筑句号通知完。"

他沉思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悄然走过地毯,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讲完了新话,他那官架子仿佛也随着放下了一点,然而神情却更加骇人,像是受了打扰,心里好生不快。温斯顿早觉得心惊胆战,突然又感到一种泄气的困窘。他很可能闹了个愚不可及的误会。其实,凭什么断定奥勃良就是个政治阴谋家?目光一闪罢了,一句含糊的话罢了;除去这一点,只有他心里的想象,建立在梦境上的想象。他甚至没法后退一步,说他是来借那本词典,因为朱莉亚的在场又该怎么说?只见奥勃良走过电幕,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下脚,转身按下墙上的一个按钮。啪的一响,电幕的声音便中断了。

朱莉亚大吃一惊,不由得轻声叫了起来。温斯顿纵然满心恐慌,还是惊得溜出了一句:

"你能关上它!"

"是呀,"奥勃良道。"我们能关上它。我们有这种特权。"

现在他就面对着他们。那结实的身体在他们面前,一派的居高临下;脸上的表情,真叫人莫测高深。他带了点严厉,等温斯顿先开口;可是该说点什么?即便现在,也不难想象,他忙得很,给人打扰,他好不烦躁。他们全都不说话。关了电幕,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时间就这样走过去,可真要了命。温斯顿依然艰难地盯着奥勃良的眼睛。这时,那严峻的面孔突然绽开来,差不多开始微笑了。奥勃良习惯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我说,还是你说?"他问。

"我来说罢,"温斯顿立刻答道。"那东西真关了?"

"唔,什么都关了。就剩下我们。"

"我们来这儿,因为……"

他住了口,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动机模模糊糊。其实他并不晓得,他指望从奥勃良得到怎样的帮助,因此说清楚他来这儿的原因,也并不那样容易。他说的话,听上去准保虚弱做作得很;可他还是说了下去:

"我们相信有种阴谋,有些秘密组织在反党,你就参加了这样的活动。我们也想参加,想为它做事。我们是党的敌人。我们不相信英社原则。我们是思想犯。我们又是通奸犯。我跟你说,因为我们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了你。只要能把我们收进去,不管你还想怎么样,我们全都准备做。"

他觉得房门打开了,便住了口,朝身后瞟了一眼。果然,那黄脸的小个子勤务员,没敲门便走了进来。温斯顿见他端着托盘,上面是个细脖子酒瓶,还有几个玻璃杯。

"马丁是我们的人,"奥勃良平静地说。"马丁,把酒端过来好了。放圆桌上。椅子够不够?那,我们坐下罢,说话也舒服点。马丁,你也拿把椅子坐,这是正经事。这十分钟,你就别当勤务员啦。"

小个子悠悠地坐了下来,依然有一种奴才相,却俨然享有着贴身奴才的特权。温斯顿就从眼角打量他。看上去,这人一辈子就演一种角色,哪怕一忽儿换种人格,他也会觉得危险。奥勃良抓着瓶颈,把酒瓶拿了过来,将那深红色的酒倒在玻璃杯里。这叫温斯顿朦胧地想起好久以前的什么东西,是在墙上,要么就是广告牌上,电灯泡组成的大酒瓶,上上下下不停地动,把瓶里的酒倒进玻璃杯。从上面看,那酒差不多就是暗黑色;可盛在瓶里,却红亮亮的像宝石。他见朱莉亚接过酒杯使劲闻了闻,明摆着一副好奇相。

"这就叫葡萄酒,"奥勃良微笑道。"不用说,在书上你们肯定读到过。不过,我怕基本上不会卖给外围党。"他重又变得庄严起来,举起了酒杯:"我想先喝一杯,祝大家健康。为我们的领袖:为伊曼努尔·戈德斯坦干杯!"

温斯顿带着渴望,举起了酒杯。葡萄酒这东西,他读到过,也梦想过。诚如那块玻璃镇纸,以及查林顿先生记得断断续续的歌谣,这东西属于过去,属于那浪漫的过去,如今这过去早给人家消灭啦。私底下,他爱把这过去叫做旧时光。不知为什么,他老是觉得葡萄酒非常甜,味道就像黑莓酱,又有能耐叫人一下子酩酊大醉。他一口喝下去,却觉着很有点叫人失望。其实他常年都喝杜松子酒,早喝不惯这种味儿啦。他便把空酒杯放了下来。

"那,真有戈德斯坦这个人?"他问。

"是呀,有这个人。他还活着。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那--阴谋呢?组织呢?全是真的?不只是思想警察在瞎编?"

"不,全是真的。我们就叫它兄弟会。它真的存在,你们是它的一分子--除了这些,你们就别想再知道别的了。我们呆会儿再说,"他看了看手表。"就算核心党,把电幕关掉半个小时以上,也不够聪明。你们不该一起来,走的时候得分开走。你,同志,"他朝朱莉亚点点头,"可以先走。我们有二十分钟可以用。你们要理解,我必须先问些问题。总起来说,你们准备做什么?"

"能做的我们都可以,"温斯顿答道。

奥勃良坐在椅子上,微微转了下身,好把脸朝着温斯顿。他几乎把朱莉亚撇在了一边,仿佛姑且认定,温斯顿可以替她说。他把眼睑轻轻垂下了一点。于是他开始提问,用的是一种低沉冷漠的声音,俨若这不过是例行公事,不过是教义问答,大部分答案他全都心中有数。

"你们准备献出生命么?"

"是的。"

"你们准备杀人么?"

"是的。"

"准备从事破坏活动,哪怕害死千百个无辜百姓么?"

"是的。"

"准备把祖国出卖给外国么?"

"是的。"

"你们准备做一切能引起腐化堕落,削弱党力量的事情么?你们肯不肯欺骗,造假,敲诈,带坏儿童,散发毒品,怂恿卖淫,传染性病?"

"是的。"

"比方说,要是把硫酸泼到哪个孩子脸上,有助于我们的利益--你们准备这样做么?"

"是的。"

"你们准备放弃身份,一辈子做个服务员,或者码头工人么?"

"是的。"

"如果我们命令你们自杀,你们准备这样做么?"

"是的。"

"你们俩准备分手,从此再不见面么?"

"不行!"朱莉亚插了一句。

温斯顿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他仿佛给夺去了讲话的能力。舌头在嘴里动呀动,就是发不出声音;起初要说的是一个字,临了却变成了另一个。他挣扎了好几次,到开口时,连自己也不知道他会说出哪个词。"不行,"他终于说道。

"能说出来很好,"奥勃良道,"我们需要知道一切。"

他转身对着朱莉亚,语气显得多了点感情:

"你得明白,纵然他活下来,恐怕也变了个人。我们可能需要另给他个身份。他的长相,他的动作,他手的形状,他头发的颜色--甚至他的声音,都有可能变个样。你自己,恐怕也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们的外科医生,有本事把人变得认不出来。有时候就需要这样做。有时候我们甚至把人给截肢!"

温斯顿禁不住偷偷瞥一眼马丁的那张蒙古脸。他瞧不见有疤痕呀。朱莉亚脸色有点苍白,脸上的雀斑显得挺清晰。然而,她勇敢地直视着奥勃良,喃喃说了句什么,仿佛是同意他的话。

"好的。就这么定了。"

桌上有个银色的烟盒。奥勃良有点心不在焉,顺手把烟卷朝他们推了一下,自己也取了一根。他站起身,开始来回踱步,仿佛这有助于他思考问题。那烟卷好得要命,包得紧紧绷绷,烟纸又厚又光,相当罕见。奥勃良又看一眼手表。

"你最好回厨房罢,马丁,"他说。"再过十五分钟我就要开电幕。走之前,好好看一下这两位同志长得什么样。你还会再见到他们。我就不会啦。"

就像方才在门口一样,小个子的黑眼睛,在他们脸上扫了一下。他的举止,丝毫显不出友好的迹象。他在记住他们的模样,但俨然对他们毫无兴趣,起码看上去毫无兴趣。温斯顿就想,一张人造的脸孔,想必就没法变一变表情。这马丁一言不发,招呼也不打,便走了出去,还悄没声儿地关上门。奥勃良来回踱着步,一只手插在黑工作服的口袋里,另一只手夹着烟卷。

"你们要知道,"他说,"你们得在黑暗里战斗。你们永远身在黑暗里。你们接到命令,你们执行命令,但不能问个为什么。以后,我会给你们一本书,可以从中了解我们这个社会的本质,以及我们摧毁社会的战略。读了这本书,你们就成为兄弟会的正式成员。可除了我们为之战斗的总目标,和目前的具体任务,你们什么也不会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兄弟会存在着;可我绝不会告诉你们,它有多少个会员,一百个,还是一千万个。你们个人认识的会员,绝不会超过十多个。有三四个人会跟你们联系,过段时间就换掉,永远消失了踪影。我这是你们第一个联络员,就保留下来。你们接到的命令,就是由我发出的。要是我们觉得需要找你们,就通过马丁做这事。到最后你们给抓到,你们免不了要坦白;可除了自己做的事,你们也没有什么好交代。你们只能出卖一小批不重要的人。你们可能都没法出卖我--那时候我可能死啦,或者变了另外一个人,换了另外一张脸。"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面踱来踱去。他身材很魁伟,可那动作却相当优雅。甚至当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当他夹着一枝烟,都显得如此的优雅好看。他给人的印象,早超越了孔武有力,那是种自信,是一种带了讥讽的理解。无论怎样认真,他却毫无那般狂热分子必备的偏执。他说起杀人,自杀,性病,截肢,变脸,话里带了一丝揶揄。"这些东西免不了,"他那声音仿佛在说,"我们必得毫不畏缩做下去。不过一旦生活值得我们重新好好过,我们便会罢手不做的。"温斯顿不禁对奥勃良钦敬有加,甚至产生了一种崇拜。一时间他甚至忘掉了戈德斯坦的黑影。看一眼奥勃良强壮的肩膀罢,看看他刚劲的面庞罢,如此丑陋,却如此文静,就没法相信他也会失败。一切计谋,全瞒不过他的眼睛;所有危险,都逃不掉他的预料。甚至朱莉亚,看上去也给他感染了。她专心致志听他说,连香烟熄灭也没注意。奥勃良接着说道:

"你们会听到传说,说兄弟会真的存在。不用说,你们对兄弟会,全有自己的一套形象。或许你们会想象,它是一大群地下阴谋家,在地下室里开黑会,在墙壁上面写反标,说两句暗号,手动那么一动,好相互认出来。根本不是这回事。兄弟会的会员,相互就没法认出来,随便哪个会员,认得的会员不会超过几个人。就是戈德斯坦本人,若是被思想警察抓了去,都交不出所有会员的名单,连提供个情报,好叫他们顺藤摸瓜搞到手,他也做不到。这样的名单根本不存在。兄弟会无法被扑灭,因为它就不存在一般意义的组织。把它团结为一体的力量,没有别的,惟有一个坚不可摧的思想。除去思想,你们就没有任何力量做后盾。没有同志的感情,没有战友的鼓励。到头来你们被抓住,根本没有人救你们,我们从来就不救会员。万一绝对需要灭口,最多我们把个刀片偷偷带到监号去。你们得习惯,你们的日子没有结果,也没有希望。工作一段,便给抓起来,坦白交代,再给杀死。你们能够看到的结果只有这么多。我们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发生什么显明的变化。我们都是死人。我们惟一真实的生命在未来。但加入未来的时候,我们只剩下一抔黄土,几根枯骨。可是,这未来离我们有多远,谁也不知道。有一千年?--如今,只有一点点增多心智健全的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可能。我们不能够集体行动。我们只能把我们的知识,从一人传播给另一人,从一代传播到下一代。面对思想警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停下脚,第三次看了看手表。

"同志,你该走了,"他对朱莉亚说。"等等。还剩了半瓶酒。"

他把酒杯都斟满,然后端起自己的一杯酒。

"这回为了什么?"他的话里依然隐隐有一点嘲讽。"为搞乱思想警察?为老大哥之死?为人类?为将来?"

"为过去,"温斯顿道。

"过去确实最重要,"奥勃良庄重地同意道。

他们喝干了酒,朱莉亚便站起身要离开了。奥勃良从柜子上面拿了个小盒子,取出粒白药片递给她,叫她噙在舌头上。他讲,要紧的是别给人闻出酒味来,电梯的服务员,观察人是很毒的。她刚刚关上门,他便仿佛忘了她这个人。只见他来回走了一两步,又停了下来。

"有些细节问题要安排好,"他说。"我想你该有什么地方挺隐蔽吧?"

温斯顿说了查林顿先生楼上的房间。

"目前就可以啦。往后我们再给你找个地方。重要的是藏身的地方得经常换。同时,我会带给你一册那本书"--温斯顿注意到,提起那书,奥勃良似乎也不免强调了一下--"你知道,是戈德斯坦的书。我尽快罢。不过搞到它大概得用上几天。你能想象得到,留下来的太少啦。思想警察到处搜索销毁,快得简直来不及印出来。不过没关系,这本书坚不可摧。就算最后一本给搜走,我们差不多也能逐字逐句再印出来。你上班带不带公文包?"

"一般会带的。"

"什么样子?"

"黑色的,相当旧。有两条带子。"

"黑色的,有两条带子,相当旧……好罢。过几天--我说不准哪天--你早晨的工作单里会有个通知,印错了一个词,你得要重发。下一天你上班别带公文包。路上会有人拍拍你肩膀,跟你说,我想你丢了公文包罢。给你的包里,就装了本戈德斯坦的书。十四天之内你就得还。"

一时间他们都没说话。

"还有几分钟你就得走啦,"奥勃良道。"要是我们能再见,我们会在个……"

温斯顿抬头看着他。"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犹疑地问。

奥勃良点点头,一点也不吃惊。"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重复一遍,仿佛清楚话里的含义。"同时,走以前,你还有什么要说么?有没有口信?有没有疑问?"

温斯顿想了想。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需要问,他也根本不想说假大空的话。他所想到的,还不是有关奥勃良跟兄弟会,倒是幅复合的图象,搀杂着妈妈最后日子住过的黑暗卧室,查林顿先生楼上的小房间,玻璃镇纸,和花梨木镜框的蚀刻画。他差不多随口说了一句:

"有一首老歌,第一句是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你听过么?"

奥勃良又点点头。他庄重谦恭地唱完了这一节:

"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圣马丁的钟声说,你欠我仨铜板,

老贝莱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还?

肖尔迪许钟声说,等我发了财。"

"你知道最后一句!"温斯顿道。

"唔,我知道最后一句。现在,我想你该走啦。等等。最好我也给你一片药。"

温斯顿站起身,奥勃良便伸出手来。他使劲一握,温斯顿手上的骨头都快碎啦。在房门口温斯顿回过头来,可奥勃良仿佛已经忘了他。他把手放在电幕开关上面,等着他离开。温斯顿看见在他的身后,是写字台上绿灯罩的台灯、听写器和满筐满篓的纸张。事情已经结束。温斯顿心想,用不了三十秒钟,奥勃良就会转回去,替党做刚被打断的重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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