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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4-6

书籍名:《一九八四》    作者:乔治·奥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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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顿环视一下查林顿先生小店楼上那破烂的小房子。窗户旁边那张硕大无朋的床已经整理完毕,铺了破旧的毛毯,还有个没遮盖的长枕头。十二小时制的座钟,兀自立在炉台上,滴滴答答地走。角落里那张折叠桌上,他上次来时买的玻璃镇纸,在昏暗朦胧下闪着柔和的光彩。

围栏里有只破烂铁皮煤油炉,一只平底锅,两个茶杯,都是查林顿先生备下的。温斯顿点起炉子,盛一锅水架上烧开。他带来个信封,装了胜利牌咖啡,还有几片糖精片。座钟指着七点二十--该是十九点二十啦。她会在十九点三十来。

他心里不住地说着:真蠢,真蠢,蠢得自觉自愿,蠢得无缘无故,蠢得自己找死!党员能犯的罪行里,这一件最难瞒得住。其实,他第一次想到这念头,全由于折叠桌面映出的镇纸,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查林顿先生果然不出所料,轻易租出了房子。得着几块钱,他显然挺高兴呢。明摆着温斯顿要这房间幽会用;知道了这个,他竟然也不吃惊,也不厌恶。他保持着距离,讲话笼统浮泛,微妙得倒像成了半个隐身人。他说,清净蜗居,这可是顶宝贵的东西呢。谁都想有个地方,偶而能独自耽一会儿。他们找到这样的地方,旁人知道了也别讲,这是起码的礼貌么。他甚至说,这房子有两个门,还有个通后院,可以到一条小巷去。他说这话,就像隐没了自己的踪影。

窗户下什么人在唱歌,温斯顿躲在薄纱窗帘的后面偷眼看。六月天的太阳还很高,楼下面阳光灿烂的院子里,一个大块头女人,壮得活像根诺曼柱,红色的胳膊结结实实,腰间扎一条粗布围裙,笨重地在洗衣盆跟晾衣绳间走来走去,晾出一大堆白色的方布--温斯顿看得出,那是婴孩的尿布。逢着她不给衣服夹子堵上嘴,她便用她响亮的女低音唱起歌来:

只是些没有希望胡乱想,

恰便似春日匆匆一个样。

却不料一颦一笑春梦长,

逗得我失魂落魄没主张!

这曲子已在伦敦风行了好几星期。音乐处下面的一个科,专给无产者生产无数这样的歌曲,这便是其中的一首。歌词由一种名叫写诗器的装置生产出来,丝毫不需要人来做。可那女人唱起来优美动听,仿佛这糟糕透顶的垃圾也变成了悦耳的歌声。温斯顿听得见,那女人一边唱歌,一边把鞋子在石板地上蹭;他也听得见街头孩子在大喊大叫,远处车辆隐隐的嘈杂,而房里却依然静得奇特--这屋子没有装电幕呀。

真蠢,真蠢,真蠢!没法想象,他们几个星期到这儿来一次,却没人发现。可这样的诱惑--有一个真正自己的隐蔽场所,在屋子里,又离得很近--对他们俩,这诱惑实在太强啦。去了教堂钟楼后,他们很长时间没法子安排约会;为了迎接仇恨周,到处在拼了命地加班加点。到仇恨周还有一个多月,可大量的准备工作异常繁难,人人需要多干出许多活儿来才算完。到最后,他俩总算安排上休息同一个下午,他们约好再到树林里那块空地去一趟。前一天晚上,他们在街头见了一下。他们混在人群当中走到了一起;像往常一样,温斯顿几乎不看朱莉亚。然而只轻轻一瞥,他发现她比起平时更苍白。

"完蛋啦,"见说话没事儿,她立刻低声说道,"明天,我是说。"

"什么?"

"明天下午。我来不了。"

"为啥?"

"咳,例假呗。这回来早啦。"

他突然变得怒不可遏。他认识她已经一个月,这期间他连欲求她的性质也有了变化。起初,这里面绝少真正的情感。第一次做爱,倒不如说由于一时的激动。然而第二次以后,事情就不同啦。她头发的气味,嘴唇的味道,皮肤的感觉,仿佛全进了他的身体里,弥散在身边的空气里。她变成一种实在的必需,一种他非但需要而且觉得有权拥有的东西。她说自己不能来,他便感到受了她的骗。可在这时,人们拥挤着他们,他们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一起。她迅速把他的指尖捏了一下,那激起的仿佛绝非欲望,而是种爱情。若是跟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这样的失望准正常又频繁;于是一种深切的柔情,他从未觉出过的深切柔情,突然间萦绕在心头。多希望他们是结婚十年的老夫妻呀。多希望他们就像现在一样逛大街,只是公开自然,毫无恐惧,拉几句家常,买几件什物。而他更希望的,是他们有个地方单独耽一会儿,不至于每次见了面,总觉得做爱像是个义务。倒不是这会儿,而是第二天,他想到该把查林顿先生的房子租下来。他跟朱莉亚提起这想法,不料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们全清楚,这样做简直是发疯,好比成心朝坟墓走近了一步。现在他坐在床边等着朱莉亚,心里又想起爱护部的地下室。真怪,那命定的恐怖,就在他的脑际时隐时现。在将来的某个时候,这样的恐怖准出现在死亡的前面,一如九十九准出现在一百的前面。这样的结局无可逃避,或许只能够推迟;不过事实上,人却总自觉自愿地做些事,导致这样的结局早发生。

这时,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朱莉亚一下子闯进来。她带了个棕色帆布包,在部里他有时见她上下班时背着它。他走上前去搂住她,她却只匆匆比划了一下--也因为手里还提着那个工具包。

"等会儿,"她说。"看我带来了啥东西。带了鬼胜利咖啡?我知道你会带。扔了它,我们不要啦。瞧这个!"

她跪下身来,打开工具包,把上面塞着的螺丝刀跟扳手统统掏出来。工具的下面,有几个干干净净的纸包儿。她把第一个纸包儿递给温斯顿,他只觉得怪怪的,朦胧间仿佛挺熟悉。那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样子有点像砂粒,拿手一碰,便软软地陷进去。

"是糖?"他问。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还有块面包--货真价实的白面包,可不是我们那种鬼玩意儿!一小罐果酱!还有罐牛奶--看哪!搞来这东西,才叫我洋洋得意哩!我得拿粗布给它包起来,因为……"

用不着告诉他为什么。那香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那浓浓的香味儿,仿佛从他的孩提时代传过来,如今也偶然闻得到--趁着哪家房门没撞上,能在什么走廊闻得到;在人头簇动的街道上,能满心神秘地闻得到--闻了一下,一忽儿便消失啦。

"咖啡,"他喃喃道,"真正的咖啡。"

"核心党的咖啡。有一公斤哩,"她说。

"咋搞得着这些个东西?"

"全是核心党的呗。那帮猪什么没有呀,什么都有!当然啦,服务员勤务员什么的,总能挤一点--看呀!我还带来一小包茶叶哩!"

温斯顿蹲在她身边,把那纸包撕开了一个角儿。

"真正的茶叶呀--不是黑莓叶子。"

"最近茶叶可不少哩!他们占了印度还是哪儿,"她含含糊糊地说。"不过听我说,亲爱的。我要你转过身去三分钟。去,坐床那边,别离窗户太近啦!我叫你转身再转身!"

温斯顿透过薄纱窗帘,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院子里那红胳膊女人,还是在洗衣盆跟晾衣绳之间忙来忙去。她从嘴里再取出两只衣服夹,又深情地唱了起来:

人家说时间能够治创伤,

人家说日子久了会遗忘;

却不道笑靥和泪太栖徨,

落得个天地悠悠空断肠!

这废话连篇的歌曲,她居然唱得挺熟。歌声伴着夏日甜美的空气飘上来,动听得很,带着种幸福的忧郁。看那架势,假若六月的傍晚无穷无尽,要洗的衣服没完没了,她会心满意足地在这儿呆他一千年,晾她的尿布,唱她的烂歌。温斯顿觉得好生奇怪,他还没听过哪个党员没来由一个人唱起歌来。这样做便有一点子不正统,怪得容易招危险,好比自言自语一个样。或许只有你马上被饿死,才会觉得该唱歌罢。

"可以转身啦!"朱莉亚道。

他转过身,一时快认不出她来了。满以为会看到她赤身裸体,然而她没有。那变化,比赤身裸体还叫他吃惊。她在脸上用了化妆品。

她准是溜到无产者区的什么小店,买到了全套化妆品。嘴唇涂得鲜鲜红,脸蛋抹得光亮亮,鼻子给她扑了粉,眼睛下面也搽了什么,叫眼睛显得加倍地明亮。她化妆的技术并不高,可温斯顿的标准也够低啦。他还没见过党的女人会在脸上化了妆,这样的事情他想也想不来。真是惊人,她变得比从前漂亮了许多。只消来上点涂脂抹粉的小技巧,她不仅显得更好看,而且更有女人相。她短短的头发,她男孩一样的工作服,只能使这样的印象有增无减。他把她搂在怀里,只觉得一阵合成紫罗兰香味扑进鼻孔。他想起那间晦暗的地下厨房,没牙老太太黑洞洞的嘴。那婆娘用的也是这种香水,不过这当儿,那又有什么要紧。

"还用了香水!"他说。

"是呀亲爱的,还用了香水。你知道下边我要做什么?我要弄他件真正的女儿装,才不穿什么鬼裤子。我要穿--长统丝袜!高跟鞋!在这屋子里--我要做女人!才不做党的同志哩。"

他们脱下衣服,爬上了那张大木床。他也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脱光了身子。他的身体好生苍白消瘦,腿肚子青筋毕露,膝盖上长了白斑,这副德行,一直叫他免不了自惭形秽。那床上没有床单,可身下的毛毯早磨得光溜溜,床也是又大又松软,这倒叫他们挺好奇。"准保净臭虫--管它呢!"朱莉亚说。如今除去无产者家里,就再看不到一张双人床。孩提时温斯顿倒还睡过这种床;至于朱莉亚,就记不得还有这样的享受啦。

于是他们睡了一小会儿。温斯顿醒来时,座钟的指针就要悄然转到九点钟。他没有动弹,朱莉亚正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她搽的脂粉,大半全跑到了他的脸上跟枕头上,然而残存的那淡淡一层,依然显得她的脸颊美不胜收。夕阳西沉,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床脚,照亮了壁炉,锅里的水也开得正欢。下面院子里,那女人不再唱歌,可街道上小孩子的叫声,还是隐隐传到了耳畔。他朦朦胧胧想到,在那早经废弃的过去,一个凉凉快快的夏夜,一男一女脱光了衣服,躺在这样的大床上,喜欢做爱就做爱,愿意聊天就聊天,没人逼你快起床,不妨歪在床上,听外边平静的声音。或许那时,这算相当正常哩。谁能断定这样的事情,从来就不曾稀松平常?这时朱莉亚醒过来,揉揉眼睛,支起胳膊肘,看看煤油炉。

"水都烧干一半儿啦,"她说。"我就起来煮咖啡。还剩一个小时啦。你公寓几点拉闸?"

"二十三点三十分。"

"宿舍是二十三点。可是得早点回去,因为--嗨!滚,你这鬼东西!"

她突然转身,在床下地板上抄了只鞋,就朝屋角摔过去。她挥胳膊的样子像个男孩子,恰如那天上午两分钟仇恨,她把词典摔向戈德斯坦一个样。

"什么呀?"他吃了一惊。

"老鼠。它把鼻子从墙板那边伸出来啦。那儿准有个老鼠洞!没事儿,我把它赶跑啦。"

"老鼠!"温斯顿喃喃道。"在屋里!"

"到处都是呢,"朱莉亚又躺下来,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宿舍连厨房都有。伦敦有些地方,老鼠多得不得了!知道么,它们还咬小孩!真咬!这种地方,做妈妈的,都不敢叫小孩自个儿呆上两分钟。那种棕色大老鼠,专门干这事儿!那种坏东西,它们干得好恶心,它们……"

"别说啦!"温斯顿紧闭双眼,叫了起来。

"亲爱的!你惨白惨白的。咋啦?哪儿不舒服?"

"世界上最吓人的--就是老鼠!"

她紧紧挨着他,双臂双腿搂住他,仿佛要用她的体温抚慰他宽心。他没有立时睁开眼,一时觉得回到了恶梦里,回到平生对他搅扰不断的恶梦里。梦里的景象,经常是大同小异:他站在一堵漆黑的墙前面,另一边是种怪东西,他忍受不住,又吓得看也不敢看。在梦里,他总是深深觉出一种自我欺骗,因为他明知道这漆黑的墙后面是什么。拼死挣一下,他便能把这东西拽得见天日,好比把脑浆拧下一块来。每次醒过来,他都没闹清它到底是什么,不过仿佛跟他才打断的朱莉亚那句话有点子关系。

"真抱歉,"他说,"没事儿。我不喜欢老鼠。没别的。"

"别怕,亲爱的。咱不叫这帮鬼东西呆在这儿。走以前,我拿布把老鼠洞堵上。下次来,我带点儿石灰,把它好好抹抹。"

漆黑的恐惧早忘了一半。他觉得有点害羞,便靠着床头坐起来。朱莉亚早起了床,穿上工作服,也煮好了咖啡。锅里的咖啡味儿香得扑鼻孔,他们只好关上窗,生怕外边有谁会闻到,对他们问这问那。把糖加进去,咖啡变得柔和细软,味道也更加甜美。吃了好多年糖精,温斯顿几乎忘了,咖啡还能够如此美妙。朱莉亚把面包涂好果酱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插在衣袋里,满屋走个不停。只见她大剌剌瞥一眼书架,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试试舒服不舒服,指手画脚说两句怎样修理折叠桌,无可奈何瞧几下座钟十二小时的怪钟面。她把那玻璃镇纸拿到床边,凑着光线看。他把镇纸从她手里接过来,像往常一样,那雨水般柔和的玻璃又令他陶醉不已。

"这是个啥,你觉着?"朱莉亚问道。

"我觉得它什么也不是--我是说,恐怕它从来没给人派什么用场。我喜欢的就是这一点。这小块历史,他们忘了改掉啦。这是条一百年前传来的消息--问题是我们得知道怎样读得懂。"

"还有那张画儿,"她朝对面墙上的蚀刻画点点头,"也有一百年那么老?"

"还要老哩。我敢说,有两百年啦。谁也说不出来。如今什么东西,说得出哪年哪月呀。"

她走过去看了看。"那鬼东西就从这儿伸出鼻子来,"她把画片下面的板壁踢了一脚。"这画的是哪儿?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它。"

"这是个教堂,起码从前是教堂。叫圣克莱门特丹麦人。"于是,他想起查林顿先生教他那支歌的只言片语,便依依地加上一句:"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叫他吃惊的是,她居然接了下去:

"圣马丁的钟声说,你欠我仨铜板!

老贝莱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还?……

"下面怎么唱,我忘啦。我倒记得最后两句,一支蜡烛照你睡,一把砍刀砍你头!"

这倒像个接头暗号分成了两半。在"老贝莱的钟声"后面,准保还有一句。或许提示得对了头,他便能从查林顿先生的脑袋里面挖出来哩。

"谁教你的?"他问。

"我爷。我还是个小姑娘,那会儿他老是跟我唱。我八岁那年,他给蒸发啦--总之是失踪啦。我不知道柠檬,"她没头没脑加了一句,"橘子么我倒见过--圆圆的,黄色的水果,皮儿挺厚。"

"我还记得柠檬呢,"温斯顿说。"五十年代那会儿,还到处都是。那东西酸得很,闻一闻就能倒了牙!"

"那画片后面准有臭虫,"朱莉亚说。"哪天我把它取下来,弄弄干净。咱该走啦。我得把脸上的粉擦干净--真烦!呆会儿,我把你脸上的唇膏擦下来。"

温斯顿又在床上耽了一会儿。屋子里开始发暗,他转身凑着光亮,盯着玻璃镇纸看。让他兴趣盎然的,倒不是那块珊瑚,而是那玻璃的内部。它,那般深邃,然而却如同空气一样轻盈透明。那玻璃的表面,恰便如同拱形的天宇,包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连同它完整的空气。他觉得自己走得进这个世界里;事实上他已经走了进去,还有那红木大床,还有那折叠桌,座钟,钢板蚀刻画,和那镇纸本身。镇纸便是他呆的屋子,珊瑚便是他跟朱莉亚的生命。他们的生命,在这水晶球的中心,也分享了一种永恒。



赛姆消失了。一天早晨他旷了工;几个糊涂蛋还说,他怎么没上班。第二天,就再没有人提到他。到了第三天,温斯顿到记录总局的门厅去看布告板,有张布告,列出的是象棋委员会的成员名单,赛姆也是其中的一个。那名单看上去差不多跟从前一模一样,谁的名字也没给划掉--然而,名单上少了一个人。这便足够啦。赛姆已经不再存在--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气热得要命,简直烤得慌。迷宫一样的部里没有窗户,房间装了空调,还算凉爽;可到了外边,人行道烫得烤人脚,高峰时地铁臭得熏死人。仇恨周的准备工作撒了欢儿疯跑,各部的工作人员一律加班加点玩命干。游行,集会,阅兵,报告,蜡像,展览,电影片儿,电幕节目--所有这些全都得准备停当;立起了看台,建起了雕像,编出了口号,谱出了歌曲,传出了谣言,造出了照片。小说总局里朱莉亚那个部门连小说也不再生产,改行赶制一系列敌人暴行小册子。温斯顿除去日常的工作,每天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翻找《泰晤士报》的过期档案,修改伪饰演讲时引用的新闻。到半夜,大群粗暴的无产者在街头闲荡,整个城市癫狂躁动,奇怪兮兮。火箭弹比从前落得更频繁,有时远处就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只剩下谣言满天飞。

仇恨周的主题歌名叫仇恨之歌,它的新曲子作了出来,在电幕上没完没了唱个不停。那歌曲的节奏活像野兽在蛮叫,根本算不上音乐,倒更像拼命捶大鼓。几百条嗓子,配着进军的步伐大声吼,听起来真有点吓死人。无产者挺喜欢这支歌,半夜里在街上,它就跟依然流行的"只是些没有希望胡乱想"争相媲美。帕森斯家的孩子拿张大便纸夹木梳,把这曲子没日没夜价吹,简直就让人受不了。温斯顿晚上的时间比从前排得还要满。帕森斯组织了一群志愿者,替这条街道准备仇恨周。他们缝旗帜,画海报,屋顶竖旗杆,街头系铁丝,好把横幅挂上去。帕森斯夸口说,单是胜利大厦,挂出的旗子就有四百米那么长。他兴趣盎然,自得其乐。天气热,加上尽是体力活,给了他个借口,可以在晚间穿上衬衫加短裤。他有本事同时在所有地方忙,推推拉拉,敲敲打打,唠唠叨叨,浑身散发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恶浊汗臭。

一张新海报,突然出现在伦敦的街头巷尾。那海报没有文字说明,只画了个顶天立地的欧亚国士兵,足有三四米高,踩着大军靴子往前走,腰间挎着轻机枪,蒙古脸冷漠没表情。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那枪口都像直冲着你,由于透视的关系,枪口给画得老大老大。所有墙壁的所有空档,这海报都得贴一张,比老大哥那张海报还要多。无产者本来对战争漠不关心,一时间也给激发起爱国主义热情来。仿佛要跟这普遍的情绪相协调,火箭弹也比平时炸死了更多的人。斯泰尼的一家影院,人山人海地看电影;一颗火箭弹偏偏落下来,几百人给埋在了废墟里。附近的居民全都走出来,排着长队给死难者送葬,一走走了几小时,活脱脱演成了大示威。还有枚炸弹,正落在一块空地上--这里本来是个游戏区,结果好几十孩子炸了个粉身碎骨。这便又引发了一次怒气冲天的示威,焚烧了戈德斯坦的模拟像,几百张欧亚国士兵的大海报撕下来添进了火里。那一阵骚动下,不少店铺遭了抢劫。后来传出了谣言,说有间谍使无线电指挥火箭弹,有一对老夫妇,给人怀疑有外国血统,他们的房子便被付之一炬,他们俩也被熏死在里面。

查林顿先生小店的楼上,温斯顿跟朱莉亚只要还能去,便打开窗户,并排躺在窗下光溜溜的床上,浑身精赤光光,好凉快一点。老鼠倒是没再来,可天一热,臭虫猛可里多得惊死人。可这算得了什么。干净也罢脏也罢,这房间不啻是天堂。他们一进屋,便把黑市买的胡椒粉撒满一屋子,脱光衣服,大汗淋漓地做爱;然后他们睡一觉,醒来时臭虫已经卷土重来,聚集力量大反攻。

六月里,他们幽会了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哩。温斯顿戒掉了杜松子酒不离口的老毛病。他觉得不再有喝酒的必要。他胖了起来,静脉曲张开始消褪,只是脚脖子的皮肤上还剩了块褐斑,早晨的咳嗽也好了。生活再不是无法忍受,也没有冲动要向电幕做鬼脸,或者扯开嗓门破口大骂。如今他们有了个隐蔽的好去处,几乎就像他们的家,纵然只能偶然见上面,每次又只有一两个小时,这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旧货铺楼上的屋子居然还存在。知道它毫发无损,平平安安,那感觉就和呆在屋里差不多。这房间便是个孤立的世界,过去岁月的保留地,绝种的动物在这里自由漫步。温斯顿觉得,查林顿先生也算个绝种的动物呢。上楼时他经常停下脚,跟查林顿先生聊上几分钟。那老头儿绝少出门,甚至足不出户,也几乎没有顾客来光顾。在黑暗的小店跟更狭更窄的后厨房之间,他活像个幽灵在活动。在厨房他自己做饭;在杂什中间,那厨房还有台老态龙钟的留声机,带个硕大无朋的大喇叭。有机会聊天,他显得挺高兴。他长长的鼻子,厚厚的眼镜,穿件丝绒夹克,弯腰伛背在那堆不值钱的旧货当中踱来踱去,那神情不像旧货商,倒像个收藏家。他带着种平静的热情,在那些废物里面摸这摸那--这里一个瓷瓶塞儿,那里一个破鼻烟盒的釉漆盖儿,要么就是个镀金小盒,装了一撮早夭折的孩子留下的头发。这些东西,他从来不求温斯顿买,只是请他来欣赏。跟他说话,犹如听一架老掉牙的八音盒子丁冬响。温斯顿从他记忆的角落,还真给些早忘到脑后的老歌,挖出了只言片语。有一首说的是二十四只乌鸦,有一首说的是断了犄角的母牛,还有一首说的是可怜的柯克·罗宾之死。他想起一个句子,便带着讨饶的微笑说,"我想你会有兴趣罢。"不过任什么歌曲,他记得的从不超过三两行。

他们全知道,这样的境况绝不会长久。其实,这想法无时不萦绕在他们的心头。有时逼近的死亡,仿佛比躺在身下的床榻还真切,他们便只好以一种绝望的肉欲,紧紧搂抱在一起,如同濒死的人在最后五分钟,拼命抓住他仅有的一点点乐趣。不过也有些时候,他们却幻想着安全,幻想着持久。他们想,只消耽在这间屋子里,便没有危险奈何他们。到屋里的路程困难又危险,可那屋子却是避难所。温斯顿凝视那块镇纸的中心,总觉得能走进这平静的世界,在这世界里,时间也可以凝滞不动。他们常沉溺进这种逃避现实的白日梦。他们会永远交好运,他们会这样子私通下去,一辈子不给人发现。要么凯瑟琳会死掉,想个巧妙的花招,温斯顿跟朱莉亚就能结上婚。要么他们一块去自杀。要么他们消失了踪影,化装整容,学无产者口音,在工厂里做工,找个穷街陋巷安然过一生。然而他们知道,这一切根本就毫无意义。实际上,他们无路可逃。即便是自杀,这想法仿佛倒还行得通,他们也压根儿不想做。他们得过且过,一天天混下去,拼着命延长没前途的生活,仿佛一种无法压抑的本能,一如有了空气,肺便总要呼吸一个样。

有时候,他们也谈到做点事情来反党,可是闹不清首先需要做什么。就算那虚无缥缈的兄弟会真存在,找个道儿加入进去也是难上难。他跟她说,他和奥勃良之间,有种奇特的亲近感,起码仿佛是这样。他说,有时他真有种冲动,就到奥勃良的面前去,跟他说自己是党的敌人,请求他的帮助。怪得很,朱莉亚并不觉得,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太冒失。她习惯根据长相判断人,温斯顿单凭眼光一闪便信任奥勃良,她觉得天经地义。她也假定每个人,或者差不多每个人,内心里全都仇恨党;只要觉得安全无虞,准想法去破党的规矩。不过她不相信有组织的反对势力普遍存在,也不认为能够存在。按她讲,戈德斯坦跟他的地下部队的故事,全是党为了自己的目的编造出来,只好假装相信就是啦。在党的集会上,在自发示威中,她无数次扯着嗓门大喊大叫,要把个什么人处死刑,其实这人的名字她听也没听过,他犯的罪行她也根本不相信。公审时她站在青年团的队伍里,没日没夜包围着法庭,时不时嚷上一句:"打倒卖国贼!"两分钟仇恨时她骂起戈德斯坦,总比旁人做得更漂亮。然而戈德斯坦是个什么人,他主张的原则是什么,她却知道得极少极少。她是在革命后才长起来,她太年轻,不记得五六十年代思想战线的斗争。独立的政治运动,根本就超乎她的想象;无论如何,党就是战无不胜。党永远存在,党永远这个样。反抗只能是私底下的不服从,至多是孤立的恐怖活动--杀个把人,炸个把地方,仅此而已。

在某些方面,她却比温斯顿更锐敏,更不轻信党的宣传。有一次他说到正跟欧亚国打着仗,她漫不经心回一句,她觉得根本没打仗--这好叫温斯顿吃一惊。每天落在伦敦城的火箭弹,没准儿是大洋国政府自己发射的,"好吓唬老百姓"。这念头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她跟他说,两分钟仇恨时顶难的事情,是强忍着不要笑出来,这叫他心里好不嫉妒。可只有党的教导影响到她的生活,她才会怀疑。当局编造的神话她总会接受,只因为在她眼里,真理和谬误的区分又有什么意义?比方说,她相信党发明了飞机,这是她在学校里面学来的。(温斯顿记得,五十年代后期他上学的时候,党还只说它发明了直升机;过了十几年,到朱莉亚上学的时候,党便说它发明飞机啦。再过一代人,它会说它发明了蒸汽机的。)他对她说,在他出生之前飞机就存在,那时革命还是老晚以后的事情,她对这事实丝毫打不起兴趣。说到底,谁发明了飞机,这有什么关系?更叫他吃惊的,倒是有一次闲聊天,他发现她都不记得,四年前大洋国是在跟东亚国打仗,跟欧亚国友好。诚然,她觉得整个的战争都是瞎编乱造,可是很明显,她就没注意变了敌人的名字。"我还当我们一直跟欧亚国打仗哩,"她含含糊糊地说。这着实叫他有点子吃惊。发明飞机固然离她出生有很久,可战争变了敌手,才是四年前的事儿,那会儿她早已长大啦。他跟她争了半个来小时,到最后总算叫她记起来,好像什么时候敌人不是欧亚国,倒是东亚国。不过她觉得这个论题无所谓。"管它做啥?"她不耐烦了。"今天一场鬼战争,明天一场鬼战争,我就知道全是撒谎!"

有时他跟她提起记录总局,以及他在那儿厚颜无耻的伪造工作。这样的事情她却不震惊。想到谎言就这样变成了真理,她并不觉得天塌地陷。他跟她讲了琼斯、艾伦森和卢瑟福,告诉她那张要紧的纸片,就曾经捏在他的手指间。她没有反应--其实,起初她都抓不住这事的要害。

"他们是你朋友?"她问。

"不是,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是核心党。何况,他们比我大好多。他们属于旧社会,革命前的人。我只是见过他们。"

"那你操什么心?被杀的人一直就有,是不是?"

他想法叫她弄明白。"这个事件很要紧。还不是说,有谁叫他们杀死啦。你难道不知道,就从昨天开始往前说,过去全都给抹杀了?过去,要是还能存在,只能在几件实在的东西里,又没有文字说明,像那块玻璃疙瘩一个样。革命,还有革命前,我们快要一点都不知道啦。他们毁灭篡改了所有的记录,重写了所有的书,重画了所有的画,雕像街道大楼全都改了名,日期全都改了样。这样的过程,每天每天都照干不误。历史早停止了下来。除去没头没尾的现在,宣称党一贯正确的现在,就什么都不存在。当然啦,我知道过去被他们篡改,可是我没法证明,即便我着手篡改的时候也做不到。事情做完了,一点证据也不留。惟一的证据在我心里,可我没法子确定,旁人也能有我这样的记忆。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在事情发生之后--过了好多年,我竟有了件实实在在的真凭实据。"

"这又有什么好?"

"倒没什么好。过了几分钟,我就把它扔啦。可要如今碰上这种事儿,我会留下它来。"

"嘿,我可不留!"朱莉亚道。"我不怕冒险,可这险得值得冒。几张旧报纸,我才不干哩。就算留下来,你又能用它做什么?"

"或许做不了什么。可这是证据,要是我敢拿它给旁人看,这就撒下了一点怀疑。我还想不出来,我们这辈子变得了什么事。不过倒能想想,什么地方出了一小伙反党的人--一小群人聚在一起,慢慢增多,还留了点记录--这样下一代人就能接着我们干下去啦。"

"我可不关心下一代,亲爱的。我只关心我们自己。"

"你可真是腰部往下才反叛,"他对她说。

她觉得这话很机智,喜得张开双臂搂住他。

对党的理论细节,她丝毫没有兴趣。每当他谈起英社原则,双重思想,可变的过去,客观现实的否定,每当他用上新话的词儿,她都是一片的厌烦糊涂,说这些东西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谁都知道这全是废话,何必为它们闲操心?她只知道何时欢喜何时愁,人该知道的还不就这些?若是他坚持把这个题目说下去,她索性大睡其觉,这习惯真叫他无可奈何。像她那样的人,真是随时随地都能睡着觉。跟她说话,他晓得了一点,便是根本不懂得正统的意义,却装成一个正统派,有何等的轻而易举。不妨说,党的世界观,灌输给那般压根儿没有能力理解这种世界观的人,做得才最成功。他们不惮于接受最公然有悖现实的说法,因为他们还没有懂得,塑造他们的计划何其险恶。他们对公共的事情漠不关心,不留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具备理解力,于是他们心安理得。给他们的东西,他们只知道一口吞;而这样吞下东西,他们却毫发无损,因为根本留不下残渣余滓,诚如一颗谷粒穿过鸟儿的肚子,根本就没有消化。



这件事到底发生了--他收到了正盼着的信息。他觉得,他整个一生,都在等着这件事情快发生。

他正在部里长长的走廊上面走。快到朱莉亚把纸条塞给他的地方,他发现有个人,个子比他高,正跟在他的后面。那人轻轻咳了一声,显然要开口说话。温斯顿猛地停脚,转过身去--原来是奥勃良。

他们终于面对了面,仿佛他惟一的冲动便是要逃走。他的心咚咚跳,话也说不出来。可奥勃良还是继续朝前走,一只手友好地把温斯顿的胳膊按一按,他们便并肩走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又谦恭,核心党多半可做不到这个样。

"我总想找机会和你谈谈,"他说。"前几天我读了你在《泰晤士报》上的一篇新话文章。我想,你对新话有些学术兴趣,是吧?"

温斯顿找回了一点自信。"谈不上学术,"他说。"只是业余爱好。这不是我的专业。我从没参加过这语言的实际创建。"

"可是你写得很漂亮呀,"奥勃良说道。"这还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最近我和你的一位朋友谈过,他可是专家呀。我一时记不得他叫什么了。"

温斯顿的心里又是好难受。简直不能想象,他说的不是赛姆,倒是旁的什么人。可赛姆死啦,而且给消灭啦,变了个非人。提到他,准会有丧命的危险。奥勃良的话,明明就是个信号,就是个代码。他们俩共同参与了这个思想罪的小行动;这样做,他便使他俩成了同谋。他们一直在走廊里边慢慢走,这时奥勃良停了下来。他习惯地整整鼻子上的眼镜,这动作煞是奇怪,有一种毫不戒备的友好态度。他接着说道:

"其实我想说,在你的文章里,我注意到你用了两个废弃了的词。不过这两个词,最近才刚刚废除掉。你没看过新话词典第十版?"

"没有,"温斯顿说。"我想第十版还没出哩。我们记录总局还是在用第九版。"

"是呀,第十版得过几个月才出版。不过他们发了几本样书--我也有一本。你有兴趣看看么?"

"很有兴趣,"温斯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些新的进展巧妙得很呢。减少动词的数目--我想这一点你准有兴趣。我想想……派个通讯员,把词典送给你?我怕这种事情我老记不住。你能不能有空来我家里取一趟?等等。我给你地址。"

他们就站在个电幕的前面。奥勃良有点心不在焉地摸摸自己的两个口袋,掏出个皮面小笔记本,和一枝金色墨水铅笔。他就在电幕前面龙飞凤舞写好了地址,撕下来递给温斯顿--从他站的地方,电幕另一头的监视者也看得见他写了些什么。

"我晚上一般都在家,"他说。"要是我不在,我的勤务员会把词典交给你。"

于是他走开了,剩下温斯顿拿着那张纸片,这回用不着藏起来啦。然而他还是小心地把纸上的内容记清楚,过了几小时,便把它跟一大堆纸一块儿,丢进了记忆洞。

他们在一起,最多才说了两分钟的话。这件事的含义只能有一个--为了让温斯顿知道奥勃良的住址。这当然必要,因为除去直接问,就没法子弄清旁人住在哪儿。所有的地址簿子,都绝不存在。奥勃良等于跟他说,"要是想来看我,这个地方就能找到我。"没准儿,那词典里就藏着一封信。无论如何,有一点已经完全确定:他梦想的阴谋果真存在,他已经触及了它外层的边缘。

他也清楚,或早或晚,他准得听从奥勃良的召唤。或许就是明天,或许是很久以后--他没法确定。这过程早已经开始,刚才的事情,不过是此一过程的具体实现。第一个阶段是思想,隐秘的、偶然的思想;第二个阶段便是写日记。他这是从思想走到了语言,如今,他又从语言走到了行动。最后的阶段,就得发生在爱护部里啦。他接受这样的结局。开始便包含着结果。然而这毕竟叫人怕;准确地说,恰似预先尝到了死亡的滋味,恰似把寿命减了几天去。甚至当他跟奥勃良说话,当他逐渐弄懂了话里的涵义,全身便冷得不住地发抖。那感觉活像朝着阴湿的坟墓走下去;尽管明知坟墓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没法因此感到多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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