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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卷四(4)

书籍名:《明娜(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吉耶勒卢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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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欢喜的颤栗从全身通过,我突然看到我们的命运放到我自己的手上,只要我抓住它就可得到。这个想法使我心中大慰,一时忘记了责任的严重性。但在我能回答之前,明娜已伸出手来,像要按住我的嘴一样,用焦急恳求的口吻继续说——

  “但要记得,海拉德,虽然你得了一个爱你而你对她的爱又超乎她应得的份——是的,这个我知道——的妻子,她却可能永远不能使你快乐,因为她有一个内伤是她永远不能完全治愈的,那内伤会杀了她。我将永不可能为我不忠于我的初恋而原谅自己……家庭的快乐将永不可能把他的影子驱除,因为是他唤起了我最初的意识,最初的思想,唤起我的独立,我最好与最纯的情感——我的生命与情感可以说是属于他的。噢,他的影子在我曾是多么珍贵——而现在,却必定会像幽魂一样指控我把这一切都给了另一个人,可是他本来却在自信地等待我,为我们两个,为我们的未来而工作!不,不,我永不会快乐,也永不会给你应得的快乐!”

  我惊怖地站住,几为这绝望的爆发而痴呆;我把眼睛从她脸上转开,以便凝聚我纷乱的意念,企图解开我心灵陷入的网罟。我十分明白,天性这样纯洁而忠诚的女孩必然会对斯提芬逊的行为抱着这般至为美好解释。在他以席勒的悲歌所替代的信中,她却已假定了他的忠诚,而在昨天我跟他会面后,我已毫不怀疑他会利用他对明娜天性的了解,使她对两年离别的时间产生最美丽、甚至如诗如画的景象。我这方面,却是通过分析的镜片来观察的,因而一切浪漫的色彩均已剥落,并且我知道不久她也将清楚事实的真面目,而那幽魂的威胁也因之并不若她想象的那般严重。然而不幸的是,即使“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情况必是如此,而且又不得不承认,由于我对斯提芬逊带有非常自然的敌视,我对他做不公平的判断并非不可能,而设若如此……

  我仍在思疑,而最佳的时刻已经溜去。

  “看吧,你犹豫,你不敢!”她叫道,“而你所要考虑的却只不过我你两个。那个你会伤他至深的第三者,对你来说却只不过是个陌生人,对,甚至是你厌恨的人……那么,你想想,要我做这样的选择是多么可怕,因为我知道不论我转向哪边,我都必然会使我所爱的人不快乐。”

  “正是这个使我难于站在你的立场来设想。我不了解这一点……你说你爱我,我感觉得到,我不怀疑,但同时你又表示你爱斯提芬逊。这在我是个难题。我不认为你现在对斯提芬逊所感到的是爱,我认为那只是爱的回忆,然而回忆的力量太脆弱了,不足以在上面建筑婚姻生活,尤其是在新的热情已经与旧的对立而起以后。”

  明娜摇头。

  “你爱,真的爱两个男人?不可能。”

  “我不知道什么叫可能或不可能,我的朋友,请想想你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即使你不能相信,也承认我‘必得’爱他吧!我已经尽我的力量让你明白他于我是多么重要了。你知道在长期的分别中,我的爱是未变的,尽管,我相信他的情感已经改变。你会看到——实则你最先注意到我的就是这个——如何连一本可怜的小字典都能够喂养我热烈的回忆,教我学习他祖国的语言,怀着幻想,期望有一天可以用这种语言跟他说话……而我又如何在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内对他冷淡!设若我听说过任何于他不利的消息,甚至他爱了别人也罢,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听过!而他呢,在更活跃、更复杂的社会圈中,比我受到的诱惑多得多,强得多,却比我忠实地守着这份情感。噢,我是多么卑鄙低下啊!如果他看不起我倒好!噢,我以前不敢这样希望,但事实上那对我们每个人都好!可是,他不但没有看不起我,却亲自来了,就像他一生的幸福全都由我决定似的——‘我’决定!可怜的我!那么多的爱却变成了人的痛苦之源,而本当是最大的幸福之源的。”

  她转头,为压制眼泪而挣扎。

  “至亲爱的明娜,”我扶住她发抖的肩膀说,“你是对的,这一切我本可预见,我也本该预见。现在我认为你对我的情感宁是热忱的友情,而非爱情了。”

  “为什么?”她叫道,将满含泪水的眼睛转对我——“为什么我不能爱你们两个?或许爱的方式不同——你们两个不同,而处境现在也很不同了。或许事实上我爱你最切——”

  “噢,明娜!”

  “而爱他最深。”她含混地加上这样一句,垂下眼去。

  我伸出去的双臂落下来,像吃了一棒似地惊呆。现在我感觉到我的嫉妒心从最初就偷偷恐惧着的某种基本力量在起而攻击我,粉碎我的希望,推翻我一切近乎胜利的成果。这基本力量是从爱情的初生之日即挟生身权以俱来的。然而明娜,刹那又以真诚的柔情将我拥抱。

  “不要,不要相信我说的话,海拉德。我的神啊,我伤了你!我不是要这样说的。它只是这样来到嘴边,但所有的言词不都是这样误传我们的意思吗?……也许根本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能了解了。我只觉得你们两个都属于我的生命。我被撕向两边了。噢,我的神,我将变成什么样子啊!”

  “我亲爱的女孩,当你克服了这些冲突困苦,你将靠你自己的力量变为明朗健康真实的女人……神知道我是如何愿意帮助你,但你明白我做不到。除你自己以外没有人可以做到,甚至那么爱你的赫兹夫人也不行。我很想劝你跟她坦诉——而很可能她的劝告会于我有利,但这不是重点的所在。我不认为你除自己以外该去请教任何人。你的本性或许会突然地、本能地选择最适合它的……更重要的是,斯提芬逊和我现在都必不可增加你的躁乱,尤其不能像今天这样轮流出现,使你的决定更为困难。你承受不了,而结果很可能使你做出莽撞的决定,像刚才这样。我们两个都已各自单独跟你见面,各为自己辩护。从现在开始……”

  “为你辩护!”明娜叫着,带着坦直的笑容看我,“可是,至亲爱的海拉德,你一句这样的话也没有说过。”

  “我没有说?”我腼腆地问道,“你认为我那么平静吗?”

  “不是,不是,我至亲爱的,我太了解你,你是这么温柔、这么充满着爱,这么为我着想,你想免除你本可加在我身上的责备,但正因如此,我更为自责!”

  “不要为我,明娜!你无权这样做……我有什么可责备你的地方?我们的相识即使不能带来未来,也是我至为珍惜的!为了我所感到的爱,我是如此感谢你……”

  “不,海拉德,噢,不要这样说——”

  “这让你觉得痛苦?那我就不再说。我也不要用因失去你而将产生的痛苦来吓你……要来的必定会来,相反的,我答应,我会尽我的力量明智地度过去——而且——虽然我不可能试图忘记你——也不会——”我的唇颤抖了,眼中充满了泪水。“不是,不是,”我继续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再说,你的心会告诉你一切……我已提议从现在开始,斯提芬逊和我都必须同意,在你下定决心以前不再跟你见面。如果暂时你能离开此地是最好,不知你乡间有没有亲戚可去——”

  “梅森附近我有一个表姐,她跟她丈夫在那里有片农场。我去他们那里方便,今年夏天他们才邀过我,我现在甚至可以不先通知就去。”

  “这更好。你明天就可启程?”

  “明天?噢,好啊,我想可以。”

  “那么去吧,明娜。最好不要耽搁。当你做了决定,我想你可以写信通知。”

  明娜点头。她又坐回窗边的椅子,怅望庭院。

  我拿起桌上的帽子,在手上转来转去,等她回头。终于我走过去,触触她的肩。她回头,含泪的眼睛吃惊地瞪着我伸出的手,我的另一只手则神经质地玩着帽子。

  “这是做什么?你要走了?”

  “是,明娜,我必须——已经很——我是说,由于你明天走,我想有许多东西整理。”

  “我去的不是西伯利亚。”

  “不会比西伯利亚更远,但是我必须走了——为了——”

  “你这样说不对,海拉德!但是,你现在走,把我单独留下,或许是对的,尽管我害怕的也正是这个,但是我必须习惯……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不再来了。”

  她跳起来。

  “不再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今天晚上不跟我一起过了?”

  “我不认为那样是对的了,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未婚夫妇。”

  “不再是未婚夫妇?我似乎觉得我们必须仍旧是,只要……无论如何,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仍旧’,或许一直到你‘跟我解除’,但是一定不能让你承担这个责任,因为你永不可能有这个心做这件事。不论你将做的是何种决定,你所缔结的都将是新的关系。解除我们婚约的是‘我’,你一定要感到你是自由之身。”

  “哦,海拉德,这是多么惨痛的事!昨天,当我们交换戒指的时候谁会想到这个呢?”

  她低头看手上的戒指,当她两手拧成一团的时候,戒指在闪亮。

  “对了,戒指”,我叫道,带着英雄式的努力开始要把我的戒指从我的指关节上扭下来。

  “不,不要,”她叫道,把手按在我的手上,阻止我做下去,“哦,不要把戒指退还我,也不要退还你的!为什么我们要那么残忍呢?”

  我叹息,微笑,温柔地紧握她的手,吻它,感谢她那正确的本能使我们免除一项不必要的苦痛,那或许是我们的遭遇中最痛苦的一项,因为在触及这魔术般的表征时,婚约的一切意义都会呈现。骑士在聆听其骑士头衔被剥夺的时候所感到的恐惧,往往并不如执法者将他的盾牌击破时那么可怕。

  “你不来了,海拉德?不论有没有婚约,我们毕竟仍旧一样。”

  “至亲爱的明娜,请你想象一下我不来的决心是何等困难!我真不知自己如何去忍受,因为这可能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

  我的情感淹没了我,我紧抿嘴唇,为了避免跟她四目相遇,我把头转开,盯住灰色的壁纸上一个靴状的点。若说那点有任何美好之处是不正确的,然而却仍旧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中闪过:“也许你永远不能再看见它。”明娜无助地注视着我的悲伤,尽管我仍旧盯着壁纸上的那点,却可以感觉到她的表情。这样一两分钟以后我才能继续说下去。

  “但毕竟这样可能是最好的。……确实,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我们将有所不同,这会让我们都十分痛苦。再者,我们现在做了这样的决定也是更正确的,——我是说,看起来对斯提芬逊更公平些。”

  “但假如他今天晚上来呢?”

  “他说过吗?”

  “没有,只是我想他可能会来,也许只是免得让你单独跟我相处。他很可能以为你会照常来此。”

  “你的想法很对,无论如何我不会拱手让他。如果他来,就派人去叫我,这么近的距离我想你会找得到人送个信息……嗯,这是我的笔记本,我留下来。如果你叫人把它给我送去,那我就知道你叫我来。你要让他知道是你叫我来的,让他知道我并非不请自来……别了,我所爱的人……没有人禁止我这样叫你。”

  我伸手给她,她渴切地紧握着,用惊恐而又询问的笑容深深看入我的眼睛,她的脸靠得更近,或许未为她自己所意识。于是我把她拉到我的胸瞠拥吻良久,犹似互相将对方的生命吸入自己之内,安全而坚不可摧。最后,我感到她松脱了,我退后一步,臂仍旧挽住她的腰,才注意到她几乎已无法站立,头垂肩膀,发抖而呼吸困难。我小心地带她走向小沙发,让她滑坐其中,然后把靠垫放在她头下。

  我开门叫她母亲,她立刻从厨房的幽暗中出现,当我告诉她明娜不舒服,她立刻去拿水。瞬即她又快又错乱地冲回起居间,像平常那样弓着腰,像戏台上的侏儒。她那惊慌的表情使她粗鄙的五官显得更为怪异,而由于对明娜的深厚慈爱,使她呈现一种精神上的美。我既看到她照顾起那半昏迷的女儿,便匆匆离去,因为我确知我在身边明娜便不可能有心灵的平静。

  6

  我小屋中的书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盖着英格兰邮戳,一封盖着德国邮戳。两封的手迹我都认得,我迅即打开我舅舅的。

  他用惯常那种又简短又公式化的语法写道,由于工厂人事的变动,我最好在四个星期之内到达伦敦。因此我必须放弃工艺学院的课程和毕业考试的机会,但这对我的事业没有妨害,我绝不可放弃这从事实际工作的好机会。几日之内他将寄足够的钱为我置装及旅行之用。他要我当即回信,以便确知他的信已立刻递交。这个通告,或宁说是命令,把我投入极为骚动的状态。

  显然,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如果跟明娜的关系破裂,那么,没有比这个更符合愿望的了——设若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有所谓愿望。这个安排可以使我立即脱离这充满痛苦联想之地——甚至,如果我在这里,还可能势必有一段时候跟她相见。在新的环境我将必须用所有的精力投入工作。但我的心意自然不会留连在以如此痛苦的假定为基础的愿望上。另一方面,如果她选择的是我,则在她刚刚通过情感的危机,比任何时候更需要忠诚的支持之际离开她乃是最不合适的时刻,因为这时她需要不断加强的向她肯定,她投注整个生命于其中的爱情,是不会放弃她的。把她独自留下,甚至数年之久,什么都没有,只有通信,和——一本丹麦字典!这是何等可怕的事!虽然我因获得职位而有提早结婚的可能性,却无法弥补此时分离的不幸感。

  但是,我跟我舅父的关系是只靠通信维持的,我对他可说毫无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根本不敢想去改变他的决定;再者,在这要我给他回信的时刻,我跟他的这种关系却使我无法把真情坦诚相告。

  如果我受了致命伤,这是一帖英格兰的橡皮膏药,但如果我得胜,则它就变成了一道专横的命令,使我不能享受我得胜的快乐。我比未看信时更觉郁结。

  屋外倾盆大雨,狭窄的街道如此遮挡屋内的光线,以致在拆第二封信的时候,我必须走到窗口。是我朋友伊曼纽尔·赫兹(他的名字是取用康德的)从莱比锡寄达的信。

  他先祝贺我的订婚(他求我原谅他祝贺略迟,因为“有很多事情”),然后说到他亲爱的老父的病,他从母亲给他的信中得知,但他怕他母亲有所保留,以免惊扰他,然而他非常担心,请我坦告实情。

  自然我是太沉溺于自己的忧愁中,无法考虑到老赫兹的咳嗽有致命的危险了。因此,关于这方面的询问我便未加多少思索,却用专家的深思来探究他的贺辞,并试着想象那是勉强说出的。诚挚的伊曼纽尔·赫兹成了我特别感兴趣的对象。我记得明娜总是如何避免提及他,而昨晚斯提芬逊以他为例,以说明明娜的婚姻,虽然看似偶然,背后却含藏着某些东西。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何况,在我觉得,认识明娜和爱明娜实际无法分开,因而我的假定越来越确定了。

  那么,他也激情过!——他又是如何度过去的?他绝不是可以随便打发情感的人,但或许他的自制力胜于他的热情,因此他的伤并未到达不可治愈的程度。新的环境和辛苦的工作必然也成了他的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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