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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卷二(3)

书籍名:《明娜(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吉耶勒卢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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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明娜的微笑和她的一切动作都一直在我的察知之中,赫兹的一言一语也同样落入我心中。我感到心量的宽阔与柔韧,就如同可以同时收纳一切印象——只要是悦人而纯净的。那老人从没有得到过如现在这样同情而用心的听众,而实则他的兴奋有时甚至直接传给了我。我的状况有点像轻微的鸦片迷醉,使音乐听起来格外奇妙。我一边恭贺这赠予他如此荣誉的有趣旅程,向他提问题,并回应他喜悦的心情之活泼表现,一边喝着明娜为我斟的咖啡。我发现,我所爱者亲手调制的“褐色琼汁”远非香不可及,而私心里认定,我的明娜,忠于她萨克森的渊源,调的是“布莱明汉咖啡”,但这样的一天将会来临,那时,她将习惯于不那么节省咖啡豆,她将调制更芬芳的咖啡。

  然而,我硬不下心来拒绝再喝一杯;但这时江中却传来汽船螺旋桨的隐约声。其他三人都说尚早,但不久我们就看到船的烟囱在绿色的田地上方悠悠移动了,如一条黑线一般映托在采石场下方的废石坡上。

  不久我们就坐在天篷下的甲板上了,看着我们的房子向后滑去,凉亭窗内的灰绿色桌布仍在阳光下闪耀。我们驶向百合岩和它的孪生兄弟国王岩——此时,后者在河的对岸出现,它的城墙边缘和守望塔上洒着阳光。黄色采石场上的光倒映在河水中,每个红点或紫罗兰色的线条在水中都变成了长长的、颤动着的条纹。沿岸的田亩、灌木丛和果树都把绿影浸入水中。穗状水波从犁一般的船首分向两侧滑去,当它们荡向两岸的时候,彩色的倒影就流入水波中,化做零乱的形象,最后,一切都变为舌形与螺旋形的彩色,明亮清澈一如玻璃。

  老赫兹非常兴奋,不倦地谈着普拉格的种种奇观:那特异的提安教堂,著名的丹麦人提可·布拉就葬在那里,肮脏的犹太区,以及它阴暗的集会所和过于拥挤的墓地,在那里,平凡的东方墓碑横躺竖卧,比排并肩,如同要将对方排挤到墓园以外。波希米亚的卫城赫拉欣,和它沿岩石而爬升的梯形花园。这些奇观,只要我允许自己前往,今天晚上就可亲见。因为他一边好性情地听我提出种种难以构成理由的借口,一边又装作我终究有被他说服的希望。

  但他总是又反过来说,“是啊,是啊,明娜有伴同去也是好的,虽然我很确定她不怕一个人回家。”当然,接下来就是她向我们保证,她是多么愿意去做这件大胆的尝试,而我“无论如何用不着为了她而放弃这次愉快的旅程,因为有这么好的伴同行”。她这样逗着我,却又用她半闭的、眨着的眼笑着,以至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再者,这好脾气的老人虽然以为他在逗我们,我们却因为他被我们蒙骗而心照不宣地快乐着,因为他还不晓得在今天这个晚上,我们绝对不可能分别的。赫兹太太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有时摇摇她灰色的卷发,一边看我们一边微笑,犹似这样的谈话使她倦了,同时又带着探询的眼光,像要在这语言的游戏背后找出秘密来。

  在许安道,我们仅有在一家河边旅社吃晚饭的时间。黄昏迅至。赫兹提醒我们回家,但明娜向我们保证,跟我们要回家的火车相配合的汽船,固定是在火车开前十五分才解缆的,我们可在时间表上看到。由于火车站在河的对岸,离镇中心和码头有半英里之遥,因此由一艘小汽船做接驳工具。这种接驳让赫兹先生担心,他开始害起旅行不安症:每一分钟都把金怀表掏出来。

  最后,明娜终于承认是该我们动身的时候了。

  小桥边没有船。由许多小漩涡聚集的灯光而照亮的黑水,从桥板下自由流过,桥板上连行李箱或手提包都没有。

  “我们一定走错了桥,这一定是大汽船的桥。”赫兹太太说。

  “一一点也不错,我们只是来得太早了。”明娜回答,似乎因为对她缺乏信心而微微受伤。

  我们上下踱步几分钟,没有看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赫兹走入充做候船室的遮篷中,坐下。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工人睡觉,帽檐拉下,遮住眼睛,因为冒烟的油灯足以照眼。赫兹看了两三次表之后站起来,走近那陌生人,围着他转了转,咳嗽一下,终于小心地问这位先生是否也在候船去搭德勒斯登的火车。

  “NachBrag!”那人机械式的低吼道,也没有抬头,几乎也没有醒。

  一种模糊的希望开始向我透过来。当我看到一个搬运工人懒散地走到桥上,我便过去向他打听消息。“往德勒斯登火车的小船十分钟以前开了。”他回答。我心里闪过一阵欢喜,外表则装作无名懊恼的样子,我向女士们走去,报告消息。他们紧贴着站在一盏小灯下,我可以看出明娜因失信而产生的懊恼在跟内心的欢喜相挣扎,而幸亏这种欢喜在我并非不可解。她似乎有意回避我的眼睛。

  “还有的是时间,他的消息不正确。……看啊,那边来的是什么?”

  一盏红灯笼从河对岸靠近火车站的地方移过来。不久就隐约地看到两条绳索,然后是汽船的蒸汽被风带来,而船则逆流而至,如一小片玫瑰色的云。螺旋桨的声音现在已经可闻了。

  我感到相当的挫折,不耐地看看赫兹——他衷心地说着“谢天谢地”,匆匆来到桥上,就像再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而要往德勒斯登方向的是他。

  船从夜色中朦胧突现,汽笛响,船上有人发出喊声,搬运工人则在桥上回喊,一条套索越过桥灯抛下,差点套住那好赫兹,落在他身后数码之外。小汽船停在桥边了,煤烟熏黑的船壳仍在颤动;机房继续发着卜卜声,它的灯光射在又脏又矮的客舱壁上;燃烧的油煤烟流入夜晚的新鲜空气,令人作呕。

  “是往德勒斯登的火车吗?”

  “不是,是往维也纳的快车。有的是时间,因为我们要在这里将近半个钟头。”

  “对,不过,往德勒斯登的呢?”

  “我们刚才才把人送去。”

  “可是还够时间。找不到船载我们过去吗?”

  “当然找不到,”那搬运工人说,同时向水里吐痰,“要搭船就得守时。”

  一块沉重的东西从我心里落下去,我似乎觉得明娜也呼吸舒畅了些。但赫兹却十分惊恐,显然他觉得我们被迫留在这个困境完全是他的罪过。

  “但这是你的错,明娜!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在这种状况下我们一定不能这么信任记忆,何况时间表可能每一年都有变动。我自己也该想到才对。真是恼人。”

  “噢,天啊!”赫兹太太安抚地说,“毕竟也没什么那么可怕的。你们今晚是非得留在这里不行了,但许安道有很多旅舍,其实这个城除了旅舍几乎没什么别的。”

  这几句落实的话把他安定下来。

  “幸亏明天有早车。但或许你们会赶不上。”赫兹对明娜说。

  “噢,我会在谁都没起来的时候就赶回去了。”她回答。

  我们来回走了几分钟,然后赫兹把我带到一旁。

  “告诉我,亲爱的芬格先生,你出来的时候是没有准备出远门的,再说,你们今夜又要留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凑巧没带足够的钱出来?”

  我立即要他放心,因为我真的“凑巧”带了足足有余的钱出来。

  老人吃惊地看着我,犹豫地把业已掏出的钱包放回他又深又大的口袋中,一边嚅动下唇,像要说话似的。

  “先生女士们非得在这里过夜不行了。”船上的副手这样喊道,“没有北上的火车了。”

  “可是我们要南下。我们去普拉格。”

  “但是你们刚刚在问德勒斯登的车。”

  赫拉开始解释。

  河对岸~声汽笛响起。像一条光亮的百足之虫发着嘶嘶和克隆声滑过。这是我们要回莱丹的车。我独自站在明娜旁边,由于我想无人注意,心情显得格外愉快,同时向火车做了一个鬼脸。明娜笑出声来,而一声相当粗糙的男低音笑声突然从身后不远处加入。我转头,几乎吓了一跳,因为笑的是那搬运工人——他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可是你却为什么笑呢?”赫兹太太问。

  赫兹现在开始忙着上船了,像怕这小船会把他们抛下似的。他们站在栏杆边,而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绞尽脑汁找话说,大家都因等待而疲倦了。赫兹推介一家又好又“不算贵”的旅舍。终于预备铃响了。赫兹想起候船室中的那个人。

  “如果他想的话,让他来好了。”副手说。

  但那老人不知所措起来。我跑过去,把那迟钝的陌生人叫醒,他则恼怒地跟着我走到桥上。他一上通道板,那板子就向里收了,汽船跟着滑开,慢慢转头,消失在黑夜中。明娜不住地挥动手帕。

  我立刻想拥抱她,但我想起船上或许仍可看见我们。再者,那搬运工人也在数码之外,跨坐在栏杆上。

  6

  我们慢慢向回走。在遮篷的一角,有一个大的蓝色邮筒。明娜微笑,从口袋拿出一封信来,举到我面前,好让我看到收信人的姓名——正如我料,是斯提芬逊。然后,她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我,意思是说,“我投吗?”便把手伸过去,将信放在信箱口的盖子下。信啪的一声落到空邮筒里。这一声虽然给了我所渴望的回答,却同时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种模糊的不安之感,犹如一种恶兆。这瞬时却过而显然不召自来的感觉我记得至为清楚,但我一分钟也没有向它投降。因为这时我已把明娜拉向我,并立刻感觉到我的拥抱得到热烈的回报,而那回报,与其说是出于热情,不如说是出于深情。她强壮的少女之臂在如此紧抱我时,似乎想把我们如此紧密地绑在一起,使任何东西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当她察觉到我在喘息的时候,突然放了我。

  “我把你弄痛了?我好粗暴。”

  她的表情是如此惊恐,就如我真的会在她的臂膀中碎裂似的,使我不禁笑出声来,用吻吻遍了她的脸,直至她用仍旧吃惊却捣蛋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四下偷看,并用手指比在她半开的唇上,小声说话。但附近无人,遮篷的角落把我们掩在三角形的影子下。

  最后我们终于离开。我要带她沿河而行,但她怕黑,要向城去。“我们可以找个价钱公道的。”她说。但我们的语言与其说是言词,不如说是化做语言的爱抚。

  我们挽臂沿宽阔的码头慢慢走向城市的灯火,而散落闪烁的灯火则一直向上闪光,跟星辰相接。一段距离之外,河曲处的对面,则形成金色的灯环,其中静卧着旅馆的片片花园。河对岸只见两盏彩色的信号灯,而巨大的岩石则显得像是大块无星的天。

  快船从对岸划过,使我们想起时间已经不早。但正在此时,我们前面的灯光更明亮起来,带着珍珠母的光晕,在空旷处隐约照出山影。两只易北河的木筏在天幕之下出现。光亮越来越红,像着火一般;假若在莱茵河附近,你真会以为是布龙山的岩石在发光——那布龙山的岩石,高悬在冬山整齐的树林之上,犹如发光的穹顶,其下则为凹道。几分钟以后,月亮浮升,从金黄转为清澈,照白了山景与河曲,那景象犹如从夜的混沌中创造出来,趋向完美。

  这样美好的时刻使我们无法思及分离。我们在河边走来又走去,一直到接近了第一家旅舍的庭院,我们可以看到女士们的黑礼服和多色彩的帽子在树叶间移动。

  两人独自在这陌生的地点,我们似乎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我赞美这让我们能够留在一起过夜的意外。

  “我一开始也是高兴,”明娜说,“但立刻又着急起来,因为我有点良心不安,我不应该那么肯定。我自己口袋里只有几马克。如果不是你带钱来,我的冒失可能会让我落入很难堪的地步。当我看到你跟赫兹说话,了解你不需要向他借钱时,我真的松了一口气。我实在吓了一跳。……噢,钱!海拉德,或许这次给我们一个教训,以后出门一定得想到。”

  不久我们就沉醉在未来的计划中了,计算我们在节俭的生活下,最低多少钱就可以过日子;当然这是个无趣的题材,但对一对年轻人来说(又穷又互爱)却比最高的罗曼斯还更有吸引力。我猜月亮在黑暗的河面上洒下的黄金,未必比我们将要维持家计所花的更为诗意。然而我必须承认这两者都同样不真实,同样空幻。

  7

  最后,我们终于下决心找旅舍了。不是面对河边的,而是面对方场:比较高贵的兄弟们则都对这方场转背。这旅舍是个长方形建筑,一半被东侧的教堂遮住。教堂的钟刚敲十二下,而它小小的瓦则如鱼鳞般闪亮。

  门廊点着暗暗的小灯,楼梯则在黑暗中。一个招风耳、满脸面疱的服务生不高兴地看着我们,似乎一方面在等小费,一方面又在等行李——行李,当然是没有的。于是他搔着他红萝卜色的头发,眨着一双特别骄横的猪眼,说:

  “两间房?我猜一定是互通的?好,我不确定——”

  “那你就确定好了。各在一层楼的,没关系,但是要快,许安道的旅馆还很多。”我粗厉地说。按捺着想揪他招风耳的冲动。明娜因他的无礼而脸色深红,显得惊恐。

  在伦布蓝式的幽光中,一个妇人面孔从:二楼的楼梯平台探出来。我们听到她向那男人报了几个房间的号码,于是那男的做了一个外交官式的姿态,把手优雅地一摆,请我们上楼——楼梯铺的是用得很旧了的椰毛垫子。然后他把我们连蜡烛交给那女守护神,而后者则用蜡油滴到他几乎灰红色的燕尾服肩膀上;他用深沉的喉音宣布了他为我们选择的房间号码。告诉了他几点把我们叫起以便赶车以后,我们遵从了他的命令。

  房间是相连的,甚至是相通的,虽然我曾官布要两层不同楼的,却必得承认能够跟明娜相邻让我十分高兴。不知是否巧合,我们同时到走廊放鞋,而走廊则又暗又空,只远处有一盏暗暗的小灯。我们默默爬过中立地带,做了一个长长的晚安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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