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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现在为了看着这个时代的消逝，伦敦-时代的宠儿和幻想-正把它的居民从各个入口驱进海德公园-那个维多利亚主义的中心和福尔赛的快乐的逐鹿场所。细雨才停，灰色天空下黑压压的人群都集合在这里看这一幕戏剧。这是他们年高德劭的老女皇最后一次从孤寂生活中钻出来给伦敦来一个假日。在死神就要经过的那些马路上涌来了大街小巷的人，来自猎犬沟、艾克顿、依林、汉普斯泰、伊斯林顿和贝司诺尔场；来自哈克涅、霍恩塞、莱顿司东、巴特西和富尔罕；来自福尔赛长得茂盛的那些绿草原-美菲尔和坎辛顿，圣詹姆士和贝尔格拉维亚、湾水路、采尔西和摄政公园：全都要瞻仰一下那种死沉沉的威仪和浮华。再不会有一个女皇在位这样久了，人民再没有机会看见那样多的历史为他们的金钱鞠躬尽瘁了。可是战争还在拖着，没有能在女皇的灵柩上放上胜利的花团！其他的一切全都会在这里恭送如仪和悼念她-兵士、水手、外国王侯、下半旗、敲丧钟，特别是那一片波澜壮阔的衣服深暗的人群，在规定的黑衣服里面，他们的心灵深处也许零零落落有那么一点单纯的哀感。毕竟，这里安息了的并不仅仅是个女皇，还是一个排除了忧患、度过自己无咎的一生、苦心孤诣的一生的一个妇人啊！
索密斯夹杂在人群中间，跟安妮特勾着胳臂靠栏杆等着，是啊！这个时代是过去了。只要看这些工联主义、下议院里面那些工党家伙，以及大陆上的小说和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从各方面都感到的那种空气，世情的确是大变了。他想到马费金解围那天晚上的群众和乔治·福尔赛的那句话：“他们全是社会党人，他们要我们的东西呢！”和詹姆士一样，索密斯可不晓得，也说不出-爱德华登基之后是什么情形！决不会像老“维多亚利”朝那样的平安！他不自禁勒一下自己年轻妻子的胳臂。这一点点至少是真真实实属于自己的，在家庭关系上总算重新又确定了：财产因此才有了价值，成为一个真实的东西。索密斯和她紧紧挨着，同时竭力避免和别人碰上，很是心满意足。人群在他们周围动荡着，吃着三明治，落着面包屑；男孩子爬到筱悬树上面，嘁嘁喳喳像一群猴子，把树枝和橘子皮往下扔。时间已经过了，应当就到了！忽然在他们身后左面不远的地方，索密斯看见一个高高的男子，戴一顶软呢帽，留一撮蓬松的短下须，身旁一个高高的女子，戴一顶小小圆皮帽和面纱，就是佐里恩和伊莲。就像他跟安妮特一样，挨在一起，一面谈，一面相视而笑。那两个并没有看见他。索密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偷眼看着这两个人，他们看上去很快乐！这两人上这儿来做什么-两个不法成性的家伙，维多利亚朝理想的叛徒。他们夹杂在人群里是什么意思？每一个都一再被礼教唾弃过-还要夸口什么爱情和浪漫。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虽然自己的胳臂和安妮特的胳臂套在一起，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她-伊莲-不！不要承认，他的眼睛望开去。不要看着他们，不要让旧痛或者旧情在心里又引起来！后来是安妮特转身向他说：“索密斯，那两个人，我敢说，他们认识你呢。他们是谁？”
索密斯偏着脸看一下。
“什么人？”
“那里，你看他们，刚转过身。他们认识你。”
“不认识，”索密斯回答；“搞错了，亲爱的。”
“那张脸真漂亮，走路多美，真是个绝色女子！”
索密斯这时看了一下。她过去就是这样走进他的生命，又走出他的生命的-腰肢婀娜刚健，可望而不可即，不可琢磨：永远避免和他的灵魂碰上！他毅然掉过头，不去看那边正在走远了的既往。
“你还是看热闹吧，”他说，“行列来了！”
可是当他抓着安妮特的胳臂时，站在那里，表面上像在注视仪仗的前列，心里却在发抖，带着若有所失的感觉和从本性里发出的那种不能两全其美的惋惜。
音乐和仪仗队慢慢近了，在一片沉默中，那个长长的行列蜿蜒地进了公园大门。他听见安妮特低声说，“多么哀痛又多么美啊！”当她踮起脚尖时，他感觉到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群众的感情也把他抓住了。那边-女皇的灵车，时代的灵柩在缓缓过去！在它经过的地方，从那些长长的观众行列中间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索密斯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声音，那样的不自觉，那样的单纯、原始，那样的深沉而粗犷，不论索密斯，不论哪一个人都弄不清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声音在里面，真是怪声音！是一个时代对它自己的死亡的致敬……唉！唉！……生命终于撒手了……那个表面像是永恒的东西已经完了！上帝保佑女皇！
那片呻吟随着灵车向前移动，就像草原上一条细长的火焰一路烧过去，它保持着步伐，沿着多少哩稠密的人群前进。它是人声，然而又不像人声，就像潜意识里的兽性亲切认识到普遍的死亡和变化而发出的哀唤。我们当中谁也不能够-谁也不能够永远抓着不放啊！
殡葬的行列过后只留下短短的沉寂-很短的时间，接着就有人说起话来，急于想回味一下刚才的一幕戏。索密斯稍为逗留片刻，以满足安妮特，就带她出了公园，上公园巷自己父亲家来吃午饭……
詹姆士一个上午都坐在自己卧室的窗口张望着。这将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戏-多少幕戏的最后一幕！她也死了！是啊，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史悦辛跟自己曾经看她加冕-一个苗条的女孩子，还没有伊莫金大！她近来养得很胖了。老佐里恩跟自己曾经看她跟那个德国家伙她的丈夫的大婚-那个家伙死前总还算不错，而且给她留下那个宝贝儿子。那家伙年轻时很不懂事，记得自己跟那些兄弟和他们的知交有不少的晚上，都是一面喝酒吃胡桃仁，一面谈着摇头。现在他登位了。据说人安分些了-他也不知道-也说不好了！敢说，钱还是会胡花一气的。外面的人真多！记得自己跟史悦辛夹杂在西敏寺外面人群当中看她加冕的，那好像没有好多年似的，后来史悦辛还带他上里奇蒙公园去-史悦辛真是个荒唐家伙。对了，的确没有多久，就像那一年他跟罗杰在毕卡第里大街租了一家凉台看登基五十年大典同样在眼前似的。老佐里恩、史悦辛、罗杰全死了，他呢，8月里就是90岁了！索密斯又讨了个法国女孩子。法国人都很特别，不过听人说倒是贤妻良母。世事变了！说是那个德国皇帝也来参加殡礼，不过他打给老可鲁葛的电报未免太不像话。敢说这个家伙有一天总要找麻烦。变了！哼！他死了之后，他们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他自己怎么样还不知道呢！爱米莉又请达耳提来吃午饭，跟威尼弗烈德和伊莫金一同来，和索密斯的妻子见面-爱米莉总是喜欢出花样。还有伊莲，听说已经跟佐里恩那个家伙同居了，他恐怕要跟她结婚。
“我哥哥佐里恩活着时，”他想，“不知道他会怎样说？”这个生前它十分景仰的哥哥，现在却完全没法知道他会怎样说，好像使詹姆士非常烦恼，所以他从窗口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屋子里缓步走动着。
“她而且长得很美，”詹姆士想，“我从前很喜欢她。也许跟索密斯不合适-我可不知道-也说不出来。我们的妻子，就从来没有麻烦过。”女人也变了-什么都变了！现在女皇也死了-你看吧！外面的人群骚动了一下，引得他停顿在窗口，鼻子顶着玻璃都冻白了。他们一直送她到海德公园的三角场-仪仗过去了！爱米莉为什么不上这里来看，忙着午饭做什么，这时候他很想她-想她！从筱悬木光秃秃的树枝中间他勉强看得见殡葬的行列，望得见人脱下帽子-敢说有不少人要冻得着凉呢！他身后一个声音说：
“你这儿看出去太妙了，詹姆士！”
“你来了！”詹姆士说，“为什么不早些来？几乎看不见！”
他默然向四周巡视。
“哪儿来的声音？”他忽然问。
“没有声音，”爱米莉回答他，“你在想什么-他们不会欢呼的。”
“我听得见呢。”
“胡说，詹姆士！”
屋内的双层玻璃窗并没有声音传来，詹姆士听见的只是他看见这个时代过去自己内心的呻吟罢了。
“你可不要告诉我葬在哪里，”他忽然说，“我就不想知道。”他从窗口转过身子。她去了，这个老女皇，她一生经过不少忧患-敢说她很乐得这样脱身而去呢！
爱米莉拿起头发刷子。
“他们来之前，还来得及给你梳梳头，”爱米莉说，“你应当看上去很神气才是，詹姆士。”
“啊！”詹姆士喃喃说，“他们说她很美呢。”
跟新媳妇见面是安排在餐室里。詹姆士坐在火炉旁边的椅子上等她进门，然后手扶着椅子靠背缓缓站起来。他伛偻着身子，穿着一身洁净的大礼服，人瘦得像欧几里得的一条线，用手握着安妮特的手；一张苍白而满是皱纹的脸，焦虑的眼睛怀疑地朝下看。大约是光线的曲折作用，她的红颜使他的眼睛温和了一点，两颊也红润一点起来。
“你好！”他说，“你看女皇出丧的吧，我想是？过海峡顺风吧？”他以这种方式接待这个指望给他生个孙子的女子。
安妮特眼睛睁得多大地望着他，这样老，这样瘦，这样苍白，这样的整洁，她咕哝了一句法文，詹姆士听不懂。
“对了，对了，”他说，“你们恐怕要吃饭了吧。索密斯，按一下铃，我们不等达耳提那个家伙了。”可是就在这时，他们到了。达耳提决意不肯费那么大的事去看那个“老太婆”。他上了伊希姆俱乐部，大清早叫了一杯鸡尾酒放在面前，从吸烟室的窗口就那么张了一眼，弄得威尼弗烈德和伊莫金从公园里出来还得上俱乐部去接他。他的一双棕色眼睛盯着安妮特看时简直是又惊又喜。又被索密斯那家伙弄到一个美人儿！不知道女人看上他什么地方！嘿，她准会跟那一个一样出他的丑，可是眼前他总算艳福不浅！他把两撇小胡子朝上抹抹，格林街九个月的家庭生活总算使他的人差不多长得复原了，信心也恢复了。索密斯觉得这顿午饭给他的新妇的印象并不怎么成功，尽管爱米莉那样竭力招待，威尼弗烈德那样庄重，伊莫金那样问长问短地表示要好，达耳提那样卖弄自己，詹姆士那样照应安妮特吃东西。饭后不久他就带她走了。
“那位达耳提先生，”安妮特在马车里说，“我不喜欢那种派头！”
“的确如此！”索密斯说。
“你妹妹很温柔，女孩子也很美。你父亲太老了，恐怕给你母亲不少麻烦呢，我要是她，可吃不消。”
索密斯点点头，很佩服自己年轻妻子的精明，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判断得那么准；可是自己却有点不安起来。也许他脑子里也掠过了这样的念头：“等到我80岁时，她不过55岁，那时候她也会嫌我麻烦了！”
“我还有一家亲戚要带你去跑一下，”他说，“你会觉得很可笑，可是我们只好应付一下，之后我们就去吃晚饭看戏去。”
他这样预先打好招呼，才带她上倜摩西家里来。可是倜摩西家里却大为两样。那些人好久没看见亲爱的索密斯，见面时高兴极了：原来这就是安妮特呀！
“你真漂亮，亲爱的！太年轻，太美了，索密斯简直不配，可不是？可是他人很殷勤，很细腻-真是个好丈夫……”裘丽姑太停止不说，注意到安妮特两只眼睛的下眼皮-她后来形容这些下眼皮给弗兰西听：“淡蓝的颜色，真美，我简直想上去亲一下。亲爱的索密斯真不愧是个道地的收藏家。她那种法国派头，然而又不完全像法国派头，我觉得简直跟-跟伊莲-一样美，不过没有伊莲那样高贵，那样迷人。伊莲的确迷人，可不是？皮肤那样雪白，眼睛那样深褐色，还有头发的颜色，法文叫什么的？我总是记不起。”
“富伊摩特”，弗兰西提醒她一下。
“对了，落叶色-真特别。我记得我做女孩子时，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来伦敦，我们养了一条-当时叫做‘散步’的小猎狗，头上有一块黄班，胸口全是白毛，深褐色的眼睛非常漂亮，而且是个雌的。”
“是啊，姑姑，”弗兰西说，“可是我不懂得提这个做什么。”
“哦！”裘丽姑太说，有点搞糊涂了，“它真是迷人呀，你知道，它的眼睛和毛-”裘丽姑太忽然停下来，就好像看出这话太粗鄙而吃惊似的。“富伊摩特，”她忽然又接上一句；“海丝特-你还记得吧！……”
两个老姊妹辩论了好半天，要不要请倜摩西出来和安妮特见面。
“不要麻烦了！”索密斯说。
“可是并不麻烦，要么，当然喽，他看见安妮特是法国人也许不大开心。他被那次伐苏达的事件可吓死了。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冒险的好，海丝特。就只我们两个人招待这个美人儿，可真开心呀。还有，索密斯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完全摆脱-”
海丝特赶快插嘴进来。
“你觉得伦敦怎样，安妮特？”
索密斯捏着一把汗，等待安妮特回答。她回答来得很得体，很镇静：“哦！伦敦我是熟的，从前也来过。”
他从来没有敢跟她提到开饭店的事情。法国人对家世的看法完全和英国人不同，害怕人家知道开过饭店说不定在她看来非常可笑，所以，他要等到结婚之后再跟她提这件事，现在倒懊悔不如早说了。
“伦敦哪个地方你最熟呢？”裘丽姑太问。
“苏荷区，”安妮特简单答道。
索密斯咬紧牙关。
“苏荷区！”裘丽姑太接了一句，“苏荷区吗？”
“这要在族中传开去了，”索密斯想。
“很富于法国情调，很有趣味。”他说。
“对了，”裘丽姑太喃喃说，“你罗杰叔叔从前还有些房产在那边，我记得，他总是弄得要把房客撵走。”
索密斯把话题转到麦波杜伦上来。
“当然啊，”裘丽姑太说，“你们不久就会下去住了，我们全都盼望有一天安妮特生个可爱的小……”
“裘丽！”海丝特姑太急得叫出来，“你按铃叫送茶吧！”
索密斯没有敢等吃茶，就带安妮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