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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那一年夏天的离婚案子异乎寻常的少，而且有不少件都撤回了，所以不到8月就可以轮到他的案子开审。日期快到时，他的唯一安慰就是威尼弗烈德。威尼弗烈德是过来人，所以对他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而且是一个“经济独立的女子”，他跟她讲的那些话决不会拿去告诉达耳提。那个流氓知道的话准会开心死了！7月终，开庭的头一天下午，索密斯去看望威尼弗烈德。威尼弗烈德家里今年谁也没有能出去度夏，原因是达耳提的暑假已经度过了，威尼弗烈德又不敢再向父亲要钱，因为詹姆士虽然不想知道索密斯的事情，心里却在盼望着。
索密斯看见威尼弗烈德手上拿了一封信。
“瓦尔的信吗？”他郁然问。“信上讲的什么？”
“讲他结婚了，”威尼弗烈德说。
“天哪，娶的什么人？”
威尼弗烈德抬头望望他。
“娶的好丽·福尔赛，佐里恩的女儿。”
“什么？”
“他有一次休假，就跟她结了婚。我丝毫不清楚他认识她。尴尬事情，可不是？”
就这样淡淡的一句，完全是威尼弗烈德的为人，索密斯不由得发出一声短笑。
“尴尬！哼，我想他们回来之后才会知道有这个事件。他们顶好就在非洲住下来。那个家伙会给女儿钱的。”
“可是我想瓦尔回来呢，”威尼弗烈德说，简直有点可怜相，“我想他，靠着他我才过得了。”
“我知道，”索密斯说，“达耳提近来怎么样？”
“还算好，不过总是要钱。明天要不要我陪你上法庭去，索密斯？”
索密斯伸手给她。这个姿态等于和盘托出他心里的寂寞，所以威尼弗烈德用两只手握看。
“不要紧，老兄。事情过去之后你人就好得多了。”
“我不懂得我作了什么孽，”索密斯嗄着声音说；“我从来没有过。事情全不对头。我是喜欢她的，一直就喜欢她。”
威尼弗烈德看见他把嘴唇咬得血都出来，深深地被打动了。
“当然，”她说，“一直都是她做事太不像话了！可是对于瓦尔这件婚事，我该怎么办呢，索密斯？现在有了这件事情，我简直不知道怎样给他写信了。你看见过那个孩子没有？好看吗？”
“好看的，”索密斯说，“黑黑的-倒是大家风范。”
“这听上去倒还不坏，”威尼弗烈德想，“佐里恩本来有派头。”
“这事情真是麻烦，”她说，“爹不知道怎么说呢？”
“不能告诉他，”索密斯说，“这次战事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你最好叫瓦尔就在非洲办农场罢。”
这等于说这个外甥算是丢了。
“我还没有告诉蒙地呢，”威尼弗烈德抑然说。
索密斯的案子第二天不到中午就开了庭。半小时多一点全部结束。索密斯穿得整整齐齐的，脸色苍白，一双愁眼站在证人席上-由于事前痛苦过甚，就像个死人一样回答一切问题。离婚判决一宣布，他就离开法庭。
还有四小时，他就会变成公共的财产！“律师离婚案啊！”一阵乖戾、顽梗的怒气代替了原来绝望的心情。“滚他妈的！”他想；“我决不溜。我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从弗力特街和罗得门山冒着炎暑一直走到城里的俱乐部，吃了午饭，再回事务所。整个下午都在事务所里木然工作着。
出事务所时，他看出那些职员都知道了，他对那些人的不由自主的眼光极端鄙视地回敬了一下，吓得那些眼光赶快避开去。在圣保罗教堂面前，他停下来买了一份最上流的晚报。果然！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名律师离婚案。堂兄为第二被告。赔偿费捐助盲人院”-原来连这个也登出来了！看到每一张脸时，他都想：“不知道你们知道没有！”忽然间，他觉得人很不舒服，就像脑子里有东西在转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老是心里摆脱不开呢？这样不行！要病倒的！决不能想！他要到河边住下，划划船，钓钓鱼。“病倒我决不来，”他想。
他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在出城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拉莫特太太！他得向她解释法律规程。还要过6个月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不过，他不想跟安妮特见面！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头顶心-头上很热。
他从科芬特广场穿过去。在7月下旬这样一个闷热的天气，旧菜市的那股垃圾臭间上去非常难受，苏荷区比平时看上去更加露骨地像个匪类巢穴。只有布列塔格尼饭店是那样的整洁，粉刷得非常雅致，几只蓝木箱子和里面的小树仍旧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和法国派的个人尊严。还没有到上客时间，几个苍白的瘦削女侍正在铺那些小桌子准备晚饭。索密斯一直向住宅部分走去，敲敲门。开门的是安妮特，使他感到一阵失望。安妮特脸色也很苍白，一副受不了热的样子。
“你是个稀客，”她懒洋洋地说。
索密斯笑了一下。
“我并不是故意不来，我很忙，你母亲呢，安妮特？我有个消息要告诉她。”
“妈不在家。”
索密斯觉得她看见自己的神情有点古怪。她知道了什么呢？她母亲告诉她些什么呢？他想把这件事情搞清楚，可是才一烦神，头上就来了那种可怕的感觉，连忙抓着桌子边，昏昏然看见安妮特抢前几步，眼睛里显出诧异。他闭上眼睛说：
“不要紧。大约是太阳太大了，中了点暑。”太阳？他碰上的是黑暗啊！安妮特的法国声音镇定地说：
“坐下来吧，是中暑一会儿就好了。”她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索密斯就在椅子上坐下来。等到那种黑暗的心情消失掉，他睁开眼睛时，安妮特正低头看他。一个20岁的女孩子，神情这样高深莫测，这样的古怪！
“你觉得好些吗？”
“没有关系，”索密斯说。他本能地感觉到，在她面前显得体力不济对自己很不利-不这样子自己的年纪已经够大了。在安妮特眼里，毅力就是他的财产。近几个月来，他就是为了迟疑不决才吃亏的-可经不起再吃亏了。他站起来说道：
“我给你母亲写信好了，我预备下乡到我河边别墅那边过一个很长的假期。不久希望你们两人来玩，并且住上两天。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你来吗？”
“很高兴。”带着一点点卷舌音，只是热情不足。他则有点沮丧地说：
“你是不是也受不了热呢，安妮特？到河上来住对你很有益处。再见！”安妮特身子向前微倾一点。动作中好像带有一种悔意。
“你走得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来杯咖啡？”
“不要，”索密斯坚定地说。“来拉拉手。”
她伸出手，索密斯把手抬到嘴边碰一下。当他抬起头来时，她脸上又显出那个古怪的神情来。“我真弄不懂，”他出去时心里想着，“可是我不能想-我不能烦神。”
可是向巴尔·马耳大街走去时，他一路上仍旧烦着。他是英国人，又不信她的教，已经是中年人，家庭悲剧使他满心都是创伤，他有什么可取呢？只有财富、社会地位、悠闲的生活和人们的羡慕！这不算少，可是对一个20岁的女孩子说来，这样够吗？他觉得自己对安妮特完全不了解。而且他对母女两个的法国人天性怀着莫名的恐惧。她们完全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简直就是福尔赛。她们决不会把影子当做实物扑个空的！
到了俱乐部之后，他写了一张便条给拉莫特太太，这样简单的事情都使他感到非常吃力，使他越发感觉到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未了。
亲爱的太太-
你从信里附的剪报可以知道，我今天已经获得离婚判决。不过，根据英国法律，要拖到6个月没有人对判决提出异议之后，我才能有资格重新结婚。目前，我谨正式向令爱求婚。几天后，我再写信来请你们两位到我河边别墅来玩。
索密斯·福尔赛。
他封好信寄掉就走进餐厅。三口汤下肚之后，他肯定自己吃不下去，就叫人雇一部马车上了帕丁顿车站，坐头班火车到了雷丁。到达别墅时，太阳刚好下山，他随便到草地上去走走。空气里充满那边一带花床上种的石竹和瞿麦的香气。从河上袭来一阵清凉。
休息吧-静下来吧！让一个倒霉人儿休息吧！不要让烦恼、羞耻和愤怒像不祥的夜禽一样在他脑子里追逐了！让他摆脱一下自己-就像憩在鸽箱上的那些半醒半睡的鸽子，就像树林深处的走兽和草屋里的单纯的人，就像在瞑色中边远变白的树木和河流，就像星儿涌出来的蔚蓝无际的暮天-休息吧！
一个时代的终结。
索密斯和安妮特的婚礼于1901年1月的最后一天在巴黎举行，事前严守秘密，连爱米莉都是在婚礼举行之后才告诉她的。结婚后的第二天，索密斯带着安妮特在伦敦的一家清静旅馆住下，这里的费用比世界上哪儿都高，而得到的实惠却比哪儿都少。安妮特穿上巴黎最讲究的服装越令人感觉美丽了，所以索密斯比买到一件完美的瓷器、或者一张精品画还要踌躇满志。他已经开始计算哪一天带她上公园巷、上格林街、上倜摩西家去展览了。
在那些日子里，如果有人问他，“说真心话-你爱上这个女孩子吗？”他就会回答：“爱上？什么是爱呢？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对她的情意是不是和我当初第一次碰见伊莲，而且她无意要我时我对她的情意？是不是也会那样唉声叹气，如饥似渴地非要她顺从就一分钟也不能安静？我的回答是-不会！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对她的青春和美丽是不是动心，或者看见她走动时有没有那一点销魂的感觉？我的回答是-会的！你假如问我，她会不会忠实于我，做一个贤妻良母？我的回答仍旧是-会的！此外我又何所求呢？而且女子嫁人，绝大部分从娶她们的男子那里所得到的不就是这些吗？”如果问的人接着又问，“你既然不敢说已经真正打动这个女孩子的心，你引诱她把终身托付给你，这样做公平吗？”他那时就会回答：“法国人对这些事情的看法跟我们不同，她们从成家立业、生男育女的观点来看婚姻；而根据我的经验，敢说他们的看法是合情合理的。这次结婚我也不敢奢望我能得到什么，或者她能给我多少。多年以后，如果跟她处得不好，我也不奇怪，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快老了，儿女也有了。我就装聋作哑好了。我的热情已经过去，她的热情也许才要来，我也不认为那份热情会是给我的，我给了她很多，我也不指望多大的报酬，只想生几个儿女，或者至少给我生个儿子。可是有一点我是有把握的-她非常懂事！”
再者，如果问的人还不满足，继续又问他，“那么，你这次结婚并不指望什么灵魂结合了，对吗？”这时索密斯就会抬头侧过脸去笑一下，回答说：“也可以这样说。如果我能够在感官上得到满足，后嗣得到延续，门庭雅洁，闺阁和谐欢娱，在我这样年纪，祈望也仅于此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全凭感情用事的勾当看来我也不大会胡乱去搞了。”听了这些，那个问话的人如果是个雅士的话，一定不再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