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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安妮特清澈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嘴边浮出微笑。
“是吗？”她说。
“哼！”索密斯心里想，“这句话是对待我的！”他死命地把她看看。“她是很具有做生意的天分的，”他想。“我一定要叫她了解这点，省得以后再麻烦！”
“你听我说，安妮特！事情很简单，不过要把话说清楚。我们这些职业界和有闲阶级仍旧自命比生意人高一等，除掉那些非常阔气的生意人。这也许很愚蠢，可是你知道，事实就是这样。在英国，给人家知道你开过饭馆子或者开过小店或者做过任何小生意，都是不大相宜的。其实做生意也可以是很尊贵的，不过它总给你加上一条罪名，你就玩得不会开心，也不会认识那些有意思的人-就是那样。”
“我懂了，”安妮特说，“在法国也是一样。”
“哦！”索密斯说，心虽然放了下来，同时又感到吃惊。“当然，一切都看阶级，的确。”
“对了，”安妮特说，“你真聪明呢。”
“这也罢了，”索密斯想，留意看着她的嘴唇，“不过未免太讽刺一点。”他的法文程度还不够使他为了她没有用“tu”而感到不快。他伸出一只胳臂搂着她，勉强用法语说：“你是我的美人儿。”
安妮特格格笑了起来。
“哦，不对！”她说，“哦，不对！不要讲法文，索密斯。那位老太太，你那个姑母，盼望的什么？”
索密斯气起来，“天知道！”他说，“她总是话说个没有完。”可是他比天知道得还清楚。
晕。
战事仍旧拖延下去，听说尼古拉已经发过这样的牢骚，一个钱办得了的事情，叫他们做就要花上你三亿！所得税受到了严重的威胁。然而，花了钱还有个南非，总还算痛快。而且虽然半夜里醒来时，人们的占有欲会感到非常沮丧，到了吃早饭时一想，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不花钱自得的事情。所以人们照旧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像完全没有战争，没有集中营，没有神出鬼没的德·威特，没有大陆上的舆论，没有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似的。的确，国人的态度就像倜摩西的那张地图，代表一种晕厥-那些小旗子倜摩西已经不再去移动，它们自己又移动不了，连应有的那些进进退退都束手无策。
晕厥不止表现在这里，它侵入了福尔赛交易所，产生一种弄不清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普遍空气。《泰晤士报》婚姻栏登出的“佐里恩·福尔赛与黑隆教授独养女伊莲”的结婚消息，引起了一些疑问，觉得这样形容伊莲好像不大确切似的。不过，大体说来，报上没有把伊莲说成“索密斯·福尔赛”之“前妻”或“离婚妻”，总算使大家松了口气。总而言之，这一家人对这个“事件”打从开始就采取一种崇高的态度。正如詹姆士说的：“事情就是如此！”闹也没有用处！承认这件事情“不堪入耳”-当时的一句流行话-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可是现在索密斯和佐里恩都结婚了，下面还有什么戏可看呢？这的确是个绕人的事情。听说乔治跟攸斯迭司六对四打赌，一定是小佐里恩在小索密斯的前头出世。乔治真是滑稽！传说他还跟达耳提打赌詹姆士能不能过得了90岁，不过哪一个撑詹姆士腰，却没有人说得了。
5月初，威尼弗烈德跑来说，瓦尔被流弹打伤了腿，退伍了。他的妻子在看护他。走起路来要有点跛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要外公给他在南非买个农场，可以养马。好丽的父亲给女儿八百镑一年，两个人可以过得很舒服，因为瓦尔的外公说过给他五百镑一年。不过讲到农场，他可不晓得-也说不了；他不希望瓦尔把自己的钱胡花掉。
“可是你们知道，”威尼弗烈德说，“瓦尔总得有点事情做。”
海丝特姑太认为瓦尔的亲爱的外公也许很有眼光，因为不买农场的话就不会弄得赔钱。
“可是瓦尔就是喜欢马啊，”威尼弗烈德说，“这个职业对他太合适了。”
裘丽姑太认为养马最没有把握，“蒙塔谷不是上过当的吗？”
“瓦尔不同，”威尼弗烈德说，“他像我。”
裘丽姑太肯定说亲爱的瓦尔为人一定很聪明。“我一直记得，”她说，“他怎样把坏便士给叫花子的。他的外公非常高兴。认为孩子很有脑筋。我记得他说这孩子应当进海军。”
海丝特姑太插嘴进来：“威尼弗烈德认不认为年轻人还是安稳些好，在这样年纪最好不要冒险。”
“是啊，”威尼弗烈德说，“他们要是在伦敦的话，也许这样好，在伦敦不做事情顶有意思了。可是在南非，可要把他闷死了。”
海丝特姑太认为，只要他有把握不会赔钱，做点事情也好。反正他们又不是没有钱。倜摩西当然退休之后混得很好，裘丽姑太问蒙塔谷怎么说的。
威尼弗烈德没有告诉她，原因是蒙塔谷只讲了一句话：“等老头儿死了再说。”
这时佣人来通报弗兰西到了。弗兰西的眼睛里浮现着笑意。
“我说，”她开口就问，“你们怎样一个看法？”
“看什么，亲爱的？”
“今天早上的《泰晤士报》。”
“我们还没有看报呢，总要到晚饭后才看。倜摩西一直要留到那个时候。”
弗兰西眼睛骨碌碌地转。
“你看应当不应当告诉我们呢？”裘丽姑太说。“什么事情？”
“伊莲在罗宾山生了一个儿子。”
裘丽姑太吸进一口气。“可是，”她说，“他们3月里才结婚的呀！”
“对了，姑姑，有趣吧？”
“我很高兴，”威尼弗烈德说。“我很替佐里恩死掉儿子难受。要是死掉的是瓦尔，我怎么样，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裘丽姑太好像沉入一种梦想。
“不知道，”她喃喃地说，“亲爱的索密斯听到会有什么感想！他极其盼望自己能有个儿子，我一直就听见人家这样说。”
“啊！”威尼弗烈德说，“他快要有了-除非出事。”
裘丽姑太眼睛里流露出快乐的光彩。
“大喜事！”她说。“哪个月份呢？”
“11月。”
11月很吉利！可是她真希望能够早一点，这要詹姆士等得太长久了，偌大的年纪！
等！她们担心詹姆士要等，可是她们自己却是一直等惯了的。的确，这是她们最大的消遣。等！等《泰晤士报》看，等这一个侄女或者那一个侄男来逗她们开心，等尼古拉健康的情况；等克里斯朵弗决定上台演戏，等马坎德太太侄儿开矿的消息，等医生来诊视海丝特姑太一清早就醒的毛病，等图书馆里那些经常被人借出去的书，等佣摩西伤风，等哪一天天气非常温暖，然而不太热，她们就可以上坎辛顿公园去转一遭：等！两姊妹分头坐在客厅壁炉两边，等当中那架钟报时，她们疲瘠的、满是青筋和骨节的手摆弄着缝衣针和绒线钩子，她们的头发-就像喀奴特的风浪一样-永远不许再变颜色。穿着她们的黑绸子或者黑缎子的衣服在等，等宫里敕令海丝特可以穿她的深绿衣服，裘丽可以穿她更深的棕色衣服。等！一面等，一面把她这个小家族世界里的小小欢乐、小小忧愁、小事情、小期望，在她们老头脑里缓缓地翻过来、覆过去，就像母牛在自己熟悉的田野里耐心啮草一样。而且这件新事情的确是值得等的。索密斯一直就是她们的宠儿，他总喜欢送给她们画，过去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来看望她们，真叫人想，而且他头一个亲事的不幸遭遇也的确需要她们的怜惜。这件新事情-索密斯生一个继承人-对他说实在太重要了，而且对他亲爱的父亲说也实在太重要了，恐怕他不等到一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轻易就死。詹姆士就恨事情没有把握，至于蒙塔谷，当然，叫詹姆士除掉那些小达耳提之外，一个孩子都没有，当然不会心满意足的。说到底，自己的姓氏确是重要！所以詹姆士的九十岁生日快到时，姊妹两个很不放心他是怎样保重的。在福尔赛家人中间，他是第一个活到这样高龄，就好像给抓着生命不放的人树立了一个新的表率似的。两个人觉得这件事情太重要了，因为她们一个是八十七，一个是八十五啊，不过她们并不想替自己打算，因为倜摩西还不到八十：二，她们得替他打算打算。当然，还有更好的世界。裘丽姑太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在我父亲的家里有许多住处”-这句话总给她安慰，因为使人连带想起房产，而亲爱的罗杰就是在房产上发的财呢。《圣经》真是个宝库，而且星期天天气非常之好时，早上总有做礼拜的事情。有时候，裘丽姑太肯定倜摩西不在家时就会偷偷走进他的书房，在他那张小桌子上面的书籍中间随便放上一本翻开的《新约全书》-当然他是最喜欢看书的，从前还办过出版事业。可是，事后她却看出倜摩西吃晚饭时总是生气。而且，斯密沙儿不止一次地告诉她，打扫书房时在地板上拾到书。尽管如此，她仍旧觉得天堂未必有她们和倜摩西现在等着的、而且等得很久的那些房间舒适。海丝特姑太想到那么费事，尤其吃不消。任何改变，或者不如说任何改变的想法-因为从来就没有过-总使她非常烦恼。裘丽姑太兴致比较好，有时觉得一定很有玩头，那一年亲爱的苏珊去世，她上布莱顿的那一遭就玩得很开心。不过布莱顿是大家都知道好的，天堂究竟是什么一个样子却很难说，所以整个说来，她并不是那样安心安意在等着。
8月5号，詹姆士过生日那天的早上，她们觉得特别兴奋，坐在床上吃早饭，就由斯密沙儿给她们把些小纸条子在她们中间递来递去。斯密沙儿一定得去跑一遭，把她们的祝贺和小礼物带了去，并且打听一下詹姆士先生身体可好，头一天夜里可曾开心得睡不着。回来时，斯密沙儿可不可以上格林街去看一下-稍微要绕点路，不过出来时可以在证券街，搭公共马车斯密沙儿也可以散一下心-记着跟亲爱的达耳提太太说，在离开伦敦之前务必要来看望她们一下。
所有这一切斯密沙儿全照做了-真不愧是安姑太30年前亲手训练的，这种十全十美的佣人现在哪里去找。詹姆士先生，詹姆士太太这样说的，夜里睡得非常之好，叫我回来致意。詹姆士太太说他闹脾气，埋怨说不懂得这样乱糟糟算什么。对了！还有达耳提太太也说问候，她下午来喝茶。
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听见没有特别提起自己的那些礼物，一方面相当的不高兴-她们忘记年年詹姆士都吃不消人家送礼，总是说，“在他身上乱花钱”-一方面又很开心，这说明詹姆士精神很不坏，这对他太要紧了。两个人开始等起威尼弗烈德来。4点钟时，威尼弗烈德来了，带了伊莫金，还有茂德刚从学校里回来，而且“也长成这样一个漂亮姑娘了”，不过这一来要打听安妮特的消息就非常困难了。裘丽姑太仍旧鼓起勇气来，问威尼弗烈德可听到些什么，还有索密斯是不是很担心。
“索密斯舅舅总是担心的，”伊莫金打断她们，“他到了手就开心不了。”
这些话在裘丽姑太的耳朵里听上去非常之熟悉。啊！对了，乔治的那张滑稽画呀，不肯给她们看的！可是伊莫金这话怎么讲呢？是说自己的舅舅永远贪得无厌吗？这样看是完全不应该的。
伊莫金的声音又清晰，又斩截。
“你想想！安妮特不过比我大两岁，嫁给索密斯舅舅一定不是滋味。”
裘丽姑太骇异得两只手举了起来。
“亲爱的，”她说，“我不晓得你讲的什么。你舅舅索密斯跟哪一个配不上？他非常聪明，而且有钱，人又非常体贴，非常谨慎，如此各方面加起来一点不算老。”
伊莫金敏锐的眼光先把这个看看，又把那个看看-两个“老宝贝”-只是微笑。
“我希望，”裘丽姑太相当严厉地说，“你能嫁到这样好的男人。”
“我不要嫁好男人，祖姑，”伊莫金咕哝着，“好男人都没有趣。”
“你要是这样下去的话，”裘丽姑太回答，仍旧很不痛快，“你就一辈子嫁不了人。我们还是不谈这个。”她转身向威尼弗烈德说：“蒙塔谷好吗？”
那天晚上，姊妹两个等着开晚饭时，裘丽姑太咕哝说：
“海丝特，我告诉斯密沙儿预备了半瓶甜香槟酒。我觉得我们应当为詹姆士的健康和索密斯妻子的健康干一杯，不过要严守秘密。我只说这样一句，‘你懂吗，海丝特？’说完我们就喝酒。我怕倜摩西不好受。”
“很可以使我们不好受呢，”海丝特姑太说，“可是真应当庆祝一下，我觉得；难得碰见。”
“是啊，”裘丽姑太陶然说，“的确难得碰见！不过你想，如果他有个男孩子，能够传宗接代就好了！现在伊莲都有了孩子，我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威尼弗烈德说乔治给佐里恩起个绰号：‘三层船舰’，因为他有三房儿女，你知道！乔治真是滑稽，还有，你想，伊莲弄到后来仍旧住进索密斯替他们两个人造的房子里去。这的确使索密斯太难堪了，而他一直是那样安分守己的。”
那天晚上，裘丽姑太睡在床上，晚饭时候的那杯酒和第二次举杯时的秘密心情仍旧使她感到兴奋和微醺。她躺在那里，一本祈祷书摊在面前，眼睛注视着被台灯照黄的天花板。小东西！对于他们全都太妙了！只要她能够看见亲爱的索密斯开心，她就太开心了。可是他现在当然开心呢，伊莫金讲他的那些话未见得对。他要的全部都有了！财产，妻子，孩子！他而且会活到精神矍铄的高年，就跟他亲爱的父亲一样，完全忘掉伊莲和这次头疼的离婚案子。她要是还能够活着，给他的孩子买第一匹木马就好了！斯密沙儿将会给她从铺子里挑来，又好看、又是有斑点的衣料！当初罗杰就是喜欢摇她，一直摇到她睡觉的！呀，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的确！“在我父亲那里有许多住处-”一阵轻微的簌簌声传进她耳朵-“可不是老鼠！”她机械地想着。声音大起来了。你听！真是只老鼠呢！斯密沙儿真是淘气，硬说没有老鼠！这样糊里糊涂下去，就会把护壁板咬破，那就得把瓦匠拽来才行了。老鼠是顶会破坏的东西！于是她躺在那里，眼睛微微转动着，脑子里留心着那个轻微的簌簌声，等待睡眠来将她救走。
一个福尔赛后代的诞生。
索密斯走出园门，穿过草地，在河边的小路上站了一会儿，转身又向园门走去，始终没有觉得自己走动过。在驰道上马车轮子隆隆的声音使他相信时间的过去，以及医生已经去远了。方才医生究竟讲的什么呢？
“事情就是这样，福尔赛先生。如果开刀，我有把握可以保全产妇，可是孩子保不了；如果不开刀，孩于很可能活得了，可是产妇要冒非常大的危险-极大的危险。不管开刀不开刀，她总不会再生孩子了。她目前这种情形当然自己拿不了主意，可是我们又等不及她的母亲。现在要你打定主意，我现在去拿应用的器械。一个钟点就回来。”
拿主意！在这种情形下拿主意！请个专门医生来会诊一下都来不及！什么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