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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36)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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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受到相当的礼遇——仆人接过他的外衣,端来肉食和饮料。他猜这些人——至少厄林爵士和史提格——知道他的来意,态度有些拘谨。史提格说,现在西蒙很少来这一带——很少光临以前的亲戚家——问他海福莉死后有没有到过戴夫林以南的地方。西蒙回答说:没有,今年冬天第一次来。如今他跟妻子的姐姐“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在奥斯陆待了几个月,伊人就是“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的妻室。

  这么一来,大家闷声不响了。后来厄林爵士客客气气问候克丽丝汀、西蒙的妻子、兄弟和姐妹;西蒙也问起爱琳夫人和厄林的女儿,又问史提格的近况和曼维克庄的老邻居,打探那边的消息。

  “哈肯之子史提格”是体胖黑发的男人;比西蒙年长几岁,是海福莉夫人的叔伯“托尔之子哈肯”爵士的儿子,也是厄林夫人“托尔之女爱琳”的侄儿。两年前他和国王失和,丧失了史基都的州长官位和童斯山陵的总督一职。不过,他有了曼维克庄园的地产,仍旧相当富裕。他是鳏夫,没有儿女。西蒙认识他,跟他交情挺不错的,他和前妻的亲人都处得很好——只是交往并不热络。他深知道这些人对海福莉再婚的想法——安德列斯爵士的次子西蒙虽然有资产,出身也不错,却配不上海福莉夫人——何况他比妻子年轻十岁;他们想不通她为什么看上他——可是她在前夫手下吃足了苦头,他们必须顺她的意思。

  西蒙只跟厄林爵士见过几次面;而且都和爱琳夫人在一起;当时他根本不吭声——她在场的时候,谁都不必发言,只要表示可否就行了。那时候到现在,厄林爵士衰老了不少——他长胖了,但他风采甚佳,外形仍显得漂亮又高贵,如今一头红黄色的头发转成银灰,跟他倒很相称。

  西蒙没见过厄林的儿子布雅恩。他是在布柔哥文附近一位教士朋友家长大的——亲戚盛传其父不愿意他住在吉斯克庄园,和一群傻女人为伍。厄林爵士除非万不得已,从不到那儿,而他又不敢带儿子出远门,布雅恩小时候体弱多病,厄林先前已夭折过两个儿子。

  小伙子坐在那儿,灯光由后面照着他的侧脸,他显得万分标致。黑黑的鬈发掉在前额上,大眼睛呈黑色,鼻子巨大有弯钩,嘴巴丰满、结实、优美;下巴相当好看。他又高又瘦,肩膀宽宽的。后来西蒙坐在餐台边用餐,仆人将蜡烛移开,他才发现布雅恩颈部的皮肤布满了腺病的疤痕——延伸到耳下和下巴底,呈白浊的斑块、青红色的条纹和肿瘤。这时候布雅恩玩起把戏来,他在室内还穿滚毛边的丝绒斗篷,如今拉起头巾——直盖住半个脑袋。不久又嫌太热,把它翻下来,稍顷,再拉上去——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干什么。西蒙觉得,他看到这一幕,双手渐感不安——他尽量不去看他。

  厄林爵士的眼睛一直盯着儿子——似乎不知道自己正望着他。厄林板着脸,表情一成不变,浅蓝色的眼睛很少表现出情绪——不过那模糊湿润的目光似乎隐藏着多年的关怀、体贴和父爱。

  三位长者客客气气、懒懒散散交谈,西蒙吃东西,小伙子坐着摆弄头巾。后来四个人坐饮了一会,厄林爵士问西蒙旅途累不累,史提格问他要不要共寝。西蒙乐得晚一点再谈正事。阿卡的第一个黄昏使他相当沮丧哩。

  第二天,西蒙提起这件事,厄林爵士的答复和他所料差不多。厄林说马格奈斯国王从来不愿听他的话,打从马格奈斯有了自己的意志,他就希望成年亲政后不让“维德孔之子厄林”过问国事。自从他和朋友们跟国王的纷争和解后,他根本不知道国王或亲信大臣的消息,也不愿打听。他若替尔郎哀求马格奈斯国王,对尔郎不见得有好处。他知道国内有很多人相信尔郎的计划是他主谋的。其实,无论西蒙相信与否,他和朋友们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如果事情以另一种方式暴露出来,如果这些大胆的小伙子奋力一搏却失败了,那他会出面调解。可惜事态如此,谁都不能要求他出面,更叫人疑心他扮演双面人。

  他劝西蒙向海夫特诸子求援。他们是国王的表兄弟,不跟国王反目时,彼此交情还不错哩。而且就厄林爵士所知,尔郎庇护的那些人大多是海夫特诸子的党羽,也是最年轻一辈的贵族。

  西蒙知道国王今夏要在挪威举行婚礼。到时候也许是马格奈斯国王对仇人施恩的良机。太后和伊莎贝儿老太后一定会来参加婚宴。西蒙的母亲少女时代当过伊莎贝儿太后的宫女,西蒙可以去找伊莎贝儿老太后,尔郎的妻子也不妨去求国王的新娘和英歌伯柔太后,请她们代为调停。

  西蒙认为,克丽丝汀跪求英歌伯柔太后是最后的一计。太后若有道义心,她早就出面救尔郎了。有一次他跟尔郎提到这一点,尔郎只笑一笑说:太后自己有太多棘手的问题,而且她现在最疼爱的儿子不可能当国王了,她一定很生气。

  21

  春天到了,“安德列斯之子西蒙”到北面的托丹,接太太和小儿子回佛莫庄园;然后在家逗留一段时间,略微照顾自己的事情。

  克丽丝汀不肯离开奥斯陆。她想念幽谷的三个儿子,却不肯屈从满心的渴望。为了熬下去,一天一天忍受目前的生活,她不能想孩子。她拼命苦撑,表面上镇定又勇敢;跟陌生人交谈,听他们说话,忍受他们的建议和安慰;为了这一点,她必须想着尔郎,只想尔郎一个人!有时候她心神涣散,不能控制思绪,各种画面和念头便涌上脑海:伊瓦跟西蒙站在佛莫庄园的木棚里,看姨丈找木头为他做手斧柄,弯身用手去试木棍。高特的娃娃脸绷得像大人似的,俯身和山区冬日的暴风雨搏斗——雪橇向后滑,他跌落在山坡上,陷进雪堆里——大人般的风采消失了,他又成了疲惫无依的孩子。接着她想起两个么儿;老七慕南大概会走路会说一点话了吧——他是否像哥哥们小时候那么可爱?老六劳伦斯也许忘记她了。两个大儿子在陶特拉修道院——纳克,纳克,她的头胎儿——两个大儿子了解多少?他们的想法如何呢?——纳克是大孩子,他一想起往后的人生和他们母子及别人认定的不一样,他如何受得了?

  艾利夫神父曾寄来一封信,她将信上有关儿子的消息告诉尔郎。此外他们从不谈论孩子。他们也不谈过去或将来。克丽丝汀带一件衣裳或一碟食物给他;他问起上次见面以来她的近况;他们在床上手牵手坐着。有时候又冷、又脏、又小的臭房间刚好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便热烈相拥,克丽丝汀的女仆在外面的楼梯上和看守人说笑,他们听而不闻。

  等丈夫永别或开释后,她有的是时间思考一大群孩子和他们命运改变的问题——想这个人以外的人生诸事。她不忍浪费共处的一个钟头,她不敢想要和北方的四个孩子团聚——所以“安德列斯之子西蒙”说要和“贾瓦德之子亚涅”一起去特龙汉,照顾地产没收的事宜,她欣然同意了。马格奈斯国王得到尔郎的财产,不见得会更富裕——尔郎欠的债远比他所知的为多,他曾筹钱运往丹麦、苏格兰和英格兰。尔郎耸耸肩,似笑非笑说现在他不指望收回任何代价。

  西蒙在秋天圣十字节(9月14日)左右回到奥斯陆,尔郎的案情仍和以前差不多。他发现克丽丝汀和尔郎都很憔悴,非常担忧,两个人自制力还很强,感谢他在田事繁忙的时候赶来,他心里出奇地不安。马格奈斯国王要剑童斯山陵来迎候新娘,人人都把脸转向那个地方。

  那个月下旬,西蒙买了一个船位,打算跟几名商人航行八天,前往该地。有一天早上,一位陌生的仆人来请“安德列斯西蒙”立刻到圣哈瓦教堂——奥拉夫·凯恩宁正在那边等他。

  副财务大臣奥拉夫非常激动。目前财务大臣在童斯山陵,改由他负责管理城堡。头一天晚上,一群仕绅拿一封马格奈斯国王盖章的信件给他看,说要调查“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的案子;他带犯人去见他们。其中三位是外因人,想必是法国佬——奥拉夫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过今天早上礼拜堂牧师跟他们说拉丁文,“据说他们是未来王后的亲戚——可真是良好的开端!”他们曾对尔郎用刑——他们带了一种绞梯,和几名习惯操作这种玩意儿的人手。今天他(奥拉夫)不肯带尔郎出牢房,严密监视着——他准备为此负责,因为刑求是非法的,挪威以前没听过这种事!

  西蒙向一位教堂神父借一匹马,跟奥拉夫骑马去阿卡斯奈斯。

  奥拉夫。凯恩宁惶然望着西蒙的怒容,他脸上红潮汹涌。西蒙不时做个猛烈的动作,似乎不知道自己干什么——陌生的马儿往旁边歪,退缩不前。

  奥拉夫·凯恩宁说,“西蒙,谁都看得出你生气了。”

  西蒙不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他激动莫名,不时感到恶心。最使他气愤的感觉是羞耻感——一个没有武器、无法自卫的男人被迫忍受陌生人的拳脚,任由陌生人虐待——这简直像强暴妇女嘛;他头晕眼花,恨不能报复,恨不得看那些人流血。不——挪威没出过这种事——他们是不是想让挪威贵族习惯这种事?——绝对不行!

  他惟恐看到那个场面——奥拉夫·凯恩宁打开尔郎的牢门时,他看见对方的情况,深怕会辱及对方,其他的感觉反而被湮没了。

  尔郎躺在地上,身子由房间一角斜向另一角;他个子高,惟有这样才能直挺挺伸开。地板的一屑秽物上铺了些茅草和衣物,供他躺卧,他身上盖着深蓝色的毛边斗篷,一直遮到下巴,柔软的灰棕色貂皮和他在监狱长出的黑色胡须交缠在一起。

  他胡须下的嘴唇白惨惨的;脸色也雪白雪白。又大又直的鼻梁高耸在凹陷的双颊上空,灰白的头发一撮一撮黏糊糊由高狭的额头往后拢——两侧的太阳穴各有一道青红色的印痕,似乎被什么东西压过或夹过。他吃力地慢慢张开海蓝色大眼睛;认出了来人,勉力微笑;声音哑哑的,像陌生人。

  “坐吧,妹夫——”他用头微微指着空床。“是的——上次碰面后——我有了一点新见闻——”

  奥拉夫·凯恩宁俯身问尔郎需要什么。尔郎没搭腔——显然说不出话来——他拉走他身上的斗篷。原来尔郎只穿亚麻短裤和一件破衬衫——西蒙看到他肿胀和变色的四肢,相当恐怖,不觉震惊和气愤到极点。他不知道尔郎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奥拉夫拿一块布在水盆里浸湿,为尔郎敷双臂和双腿,他脸上泛出红潮。后来他再度为他盖上斗篷,尔郎用四肢做一点小动作,将斗篷推上适当的位子,又用下巴拉起头巾,把全身都盖起来。

  尔郎说,“是的,”——现在他渐渐恢复原来的音色,唇上的笑意也自然些了:“下一次会更惨!但是我不怕——谁都用不着害怕——他们用这一招,休想问出什么——”

  西蒙暗想这话没有错。刑求绝对逼不出“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的半句话。他气愤或鲁莽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暴力却分毫动摇不了他。西蒙觉得,他替尔郎感到羞惭和屈辱;尔郎倒没什么感觉——他喜欢对抗迫害者,对自己的意志满怀信心。他面对别人坚定的意志,曾崩溃得好惨;恐惧时说不定也会很残酷,如今受到压迫者的酷刑,看出对方比自己软弱,他的品格突然升高了。

  西蒙咬牙说:

  “下一次——我想不会有下一次了!你说呢,奥拉夫?”

  奥拉夫摇摇头,尔郎又用平日那大胆的口气说:

  “但愿我的信念像你们一样——强!可惜这些人——不会就此甘休的——”他察觉西蒙那张强壮的大脸有了变化:“不,西蒙——妹夫!”尔郎想用手肘支起身子;却痛得闷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奥拉夫和西蒙笨手笨脚照顾他。尔郎苏醒后,睁眼躺了一会儿;接着正正经经说:

  “你们不明白吗——马格奈斯国王想查出——哪些人在他看不见的范围内就不宜信任?纷争和不满太多了——”

  “是啊——他若以为这样可以平息民怨——”奥拉夫·凯恩宁恶狠狠说。

  尔郎以低沉又清晰的嗓门说,“我把这件事搞砸了——很少人觉得——我的命运有什么重要——我自己知道这一点——”

  另外两个人满面通红。西蒙一直以为尔郎没看出这一点呢——他们之间甚至没提过山妮娃夫人。

  西蒙绝望地说,“你怎么会如此莽撞——如此疯狂?”

  尔郎说,“不,我自己也想不通——混蛋!——我怎么知道她认得字呢?她好像——什么都不懂——”

  他垂下眼皮闭起来,差一点又晕倒。奥拉夫·凯恩宁喃喃说要去拿点东西,接着走出去。西蒙说:“姐夫——‘维德孔之子厄林’爵士是不是和你同谋?”

  尔郎摇摇头,缓缓泛出笑容。

  “凭耶稣发誓,没有!我们认为——他也许没胆量参加——也许自己牢牢掌握了一切。别问了,西蒙——我不对任何人说什么——我一定不能说漏了嘴——”

  突然间,尔郎低唤妻子的芳名。西蒙又俯身看他——他猜尔郎要叫他带克丽丝汀来探监。没想到尔郎像发烧梦呓般说:

  “西蒙,千万别让她听见我的现况。就说国王下令谁都不准来看我。带她去我堂兄慕南家——到史科葛汉——听到没有?——这些法国人——或摩尔人——国王的新朋友——不会甘休的!在事情传开以前带她出城!西蒙?”

  “好的。”他实在不知要怎么办到这一点。

  尔郎闭目躺了一会儿,然后笑笑说:

  “昨天晚上我想起她生长子的情形——听她的哭声——她一定比我受刑更痛苦。她为我们的幸福—一能忍受七次——我想我也能——”

  西蒙闷声不说话。他审视人生痛苦和欢乐的最深秘密,常感畏缩——尔郎似乎还没接触到呢。尔郎像天真的孩子,由朋友们带进妓院,醉醺醺充满好奇,玩弄最坏和最迷人的一切……

  尔郎不耐烦地摇头说:

  “这些苍蝇——最可怕——我觉得它们是恶魔变的——”

  西蒙拿起帽子,上下挥打那一群群蓝黑色的苍蝇,搞得它们在空中嗡嗡飞——又气冲冲踩落地的蝇群。没有多大的用处,墙上的窗孔开着——冬天曾用设有舷窗的木帘板遮起来,可是那样屋里又太暗了。

  他还在打苍蝇,奥拉夫·凯恩宁带一位神父端着酒杯进来。神父扶起尔郎的脑袋,喂他喝酒。大量的饮料流到胡须和颈部,后来神父用布去擦,他像小孩子躺着不动,平平静静的。

  西蒙整个人都骚乱不安;血液在耳下的脖子里汹涌,心跳得厉害。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回头望着斗篷下长长的人体。尔郎脸上的热潮一阵阵出现又消失;双眼半开着,但是他对妹夫微微笑,笑容稚嫩得出奇。

  第二天,曼维克庄园的“哈肯之子史提格”陪贵客“维德孔之子厄林”爵士和他儿子布雅恩吃早餐,院子里传来单匹马的蹄声。接着厅门开了,“安德列斯之子西蒙”迅速向他们走来。他用袖子擦擦脸——浑身到脖子溅满路上的污泥。

  三个人起身会客,说了几句半招呼半惊讶的话。西蒙不答礼——他双手按着剑柄,倚立说:

  “你们要不要听一个奇怪的消息?他们将‘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带上刑台——国王派了陌生人去拷问他——”

  三个人惊叫一声,围在“安德列斯之子西蒙”身畔。史提格用一只手去打另一只手:

  “他招出什么——?”

  此时他和厄林的儿子布雅恩不知不觉转向厄林爵士。西蒙放声大笑——一直笑个不停。

  他跌坐在布雅恩拖来的椅子上,接过小伙子递上来的啤酒钵,猛喝几口。

  厄林爵士正色问他,“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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