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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33)
第三天早晨，财务大臣巴德爵士还没有回来。克丽丝汀送给丈夫的讯息也没传到他手上。她想去修道院找冈诺夫，又觉得不妥。她在家里的大厅踱来踱去，半闭着灼人的眼睛。有时候她活像梦游；可是一躺在床上，恐惧和痛苦又浮上心田，她不得不起身散步，勉强苦撑。
中午过后，冈诺夫来看她，克丽丝汀连忙去迎接这位托钵僧。
“冈诺夫，你见到尔郎没有，他们指控他什么罪？”
“克丽丝汀，有悲惨的坏消息。不，他们不让人接近尔郎——更不让修道院的人去。他们相信奥拉夫院长参与他的计划。尔郎确实到那边借过钱，不过修士们都发誓说：他们在文件上盖院戳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借钱要干什么。院长不肯说明他的举动——”
“是的。究竟怎么回事呢？——是不是公爵夫人（英歌伯柔太后）诱尔郎走上这一步！”
冈诺夫答道：“好像是他们硬逼她，她才参与计划的。尔郎和朋友们春天寄给她一封信——有人看过草稿——除非他们逼太后交出来，否则他们不太可能拿到。而且他们没搜到草稿，不过，他们在维奥岛搜查‘特龙德之子波嘉’，取得太后的回信和爱吉·劳里森爵士的信，证明尔郎和支持他密谋的人确实写过那封信给太后。很明显，她不敢把哈肯小王子送来挪威——而他们怂恿她说：无论事情的结果如何，马格奈斯国王不可能伤害同母异父的弟弟。万一‘奴特之子哈肯’抢不到挪威的王位，他的命运也和原来差不多——不过这批人愿意冒生命和财产的危险，扶他登上宝座。”
克丽丝汀静静坐了好久。
“我明白了。这些事比厄林爵士、海夫特诸子和国王之间的纷争更严重？”
冈诺夫低声说，“是的，他们宣称海夫特·格劳特和尔郎要开船去布柔哥文，其实他们是去卡龙堡，趁马格奈斯国王还在囤外求婚的时候，接其弟哈肯王子来挪威——”
过了一会，冈诺夫把嗓门压得更低说：
“挪威贵族已经有一百年左右不敢干这种事了；企图推翻承嗣的国王，另立围君——”
克丽丝汀瞪眼看前面，冈诺夫看不见她的面孔。
稍顷，她若有所思说：“是的，最后一批玩这种把戏的人是你和尔郎的祖先——那次我母系吉斯林家族的已故亲戚也支持史库尔国王。”
她望见冈诺夫质疑的眼色，遂激动地说：
“冈诺夫，我只是单纯的妇人——丈夫和别人谈这种事，我很少注意——他想跟我谈，我也不愿意听——上帝帮助我，这种大事我可不懂。不过我虽然单纯，只会理家和养孩子——可是，连我都知道：人民的问题若要传到国王那儿，获得解决，正义和公理的路途还远得很呢；我也知道，挪威的百姓现在远比我小时候，亦即哈肯国王当政期间困苦。我丈夫”——她迅速吸了一两口气——“我现在知道了，我丈夫从事一个本国领袖们不敢着手的大日标——”
“是的。”冈诺夫紧握双拳；嗓音化为呢喃。“目标重大，他竟搞砸了——而且这么砸法，很多人会觉得不应该。”
克丽丝汀大叫一声跳起来，突来的激烈动作害她胸口和手臂发疼，全身流出冷汗。她猛转向冈诺夫大声嚷道：
“不是尔郎的错——是注定要如此——而他运气坏——”
她跪倒在地，双手按着板凳，向冈诺夫抬起绝望的红脸。
“冈诺夫，你和我——你是他弟弟，我是他结发十三年的妻子——我们不该怪尔郎，现在他成了犯人，也许有生命危险——”
冈诺夫的面孔一直颤动。他俯视跪地的女人。
“克丽丝汀，你能对此事采取这种态度，愿上帝酬赏你。”他再度拧绞双手。“愿上帝——上帝保全尔郎的性命，使他能报答你的忠贞。克丽丝汀，愿上帝让你们母子逃过这场厄运——”
“别说这种话嘛！”她跪直起来，仰视对方的面孔。“冈诺夫，你插手管尔郎和我的事，没什么好结果。没有一个人对他的批判比你更严苛——而你是他弟弟，也是神职人员！”
“我批判尔郎，并不存心要过分严苛。”他的白脸更苍白了。“我在世上最亲的人莫过于我哥哥，所以尔郎对不起你，我总是很痛心，当做我自己该补偿的罪孽。还有胡萨贝家族——要延续我和尔郎的血脉，现在全靠他一个人。我将大部分的世袭财产交给他。你们的儿子是血缘上跟我最亲的后辈——”
“尔郎没有对不起我！我也不比他好！冈诺夫，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种话呢？——你没当过我的告解神父。艾瑞克神父可不在我面前责备我丈夫——我向他倾诉烦恼的时候，他纠正我。他当教士比你强——他是上帝为我安排的神职人员，我该听他的——而他从来不说我受了冤枉，我要听他的话！”
她起立的时候，冈诺夫也站起身。他脸色苍白多虑，喃喃地说：
“你说得不错。你必须听艾瑞克神父的话——”
他转身要走，她猛然抓住他的手：
“不，别这样离开我！冈诺夫，我记得——我记得以前在这栋房子里当过你的客人——当时房屋属于你，你对我好极了，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我陷入恐惧和痛苦——我记得你为尔郎申辩——你自己不知道——你一再为我们母子的性命祈祷。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你深爱尔郎——”
“噢，冈诺夫，别苛责尔郎——谁在上帝面前是洁净无瑕的？家父后来很喜欢他，孩子们也爱他们的爸爸。记住，他发现我意志薄弱，容易被拐骗，可是后来他正式娶我，让我享受尊荣。噢！是的，胡萨贝真美——我离家前的最后一个黄昏，那边美极了，那天的夕阳十分炫丽。尔郎和我在那边共度了许多好日子——无论如何，他是我丈夫，我挚爱的丈夫——”
“克丽丝汀——别相信落日，以及你为他性命担忧时的——爱情。”
“我想起年轻时代当副助祭时的一件往事。古德伯柔嫁给乌瓦生地区的阿尔夫之后，在席汉庄当佣人；人家说她偷了一枚金戒指，事实证明她是冤枉的；但是耻辱和恐惧已动摇了她的灵魂，敌人轻易打倒她；她走向湖泊，想跳湖自杀。后来她常常作证说，她走进去时，世界显得红艳艳，金澄澄，湖水又亮又暖，舒服极了。但是湖水及腰的时候，她念了耶稣的圣名，在胸前画个十字——于是世界完全转灰，湖水变冷，她才看清自己走的方向——”
克丽丝汀站得笔直，柔声说：“我若相信到时候我肯舍弃患难的夫君，那我决不会念耶稣的圣名。不过我认为，基督的名讳不可能有此效果，敌人的姓名倒有可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克丽丝汀，愿上帝使你坚强，以爱心忍受丈夫的过错——”
克丽丝汀以同样的口吻说：“你知道我是如此的。”
冈诺夫转头不看她，惨白着脸发抖。他以手抚面。
“我要回去了。我可以更容易——在家我可以更容易集中思想——以便尽全力帮助你和尔郎。愿上帝——愿上帝和一切圣徒保全我哥哥的性命和自由。噢！克丽丝汀，别以为我不重视我哥哥——”
他走了以后，克丽丝汀觉得更糟糕。她不愿叫佣人进来陪她，一直走来走去，拧绞双手，轻轻呻吟。天色转黑时，有人骑马进庭院。不久门开了，暮色中有个穿骑马装的高壮男人佩戴叮叮当当的马刺和长剑，飞速向她走来。她认出是“安德列斯之子西蒙”，不禁大声啜泣，伸开手臂奔向他，他拉她过来，她哀痛得大叫几声。
西蒙放开她。她双手搭在他肩上，额头倚在他胸前，六神无主痛哭。他轻轻环着她的身体：
“拜托，克丽丝汀！”——他那平淡温暖的声音，浑身散发的汗水、灰尘、马儿和皮外衣……等气味仿佛含有救援的力量。“拜托——现在失去希望和勇气还嫌太早——一定有办法的——”
过了一会儿，她已平静下来，求他原谅。她说她突然为么儿断奶，身体不舒服，非常难受。
西蒙打听这三天三夜她是怎么过的。他叫使女进来，气冲冲问她屋里是不是没有一个女人懂得少奶奶的病情。可惜那位使女是生嫩的小姑娘，尔郎城区住宅的管家又是鳏夫，只有两个未婚的女儿。西蒙派人到城里去找女医生，又叫克丽丝汀上床睡觉。等她自在些，他才进来跟她谈。
他们等待女医生的时候，他和男仆在大厅用餐；她在小私室更衣，他一面吃饭一面跟她交谈。是的，他一听到圣布庄园的遭遇，立刻骑马来北方——他来此地，兰波则到圣布庄园去陪伊瓦和波嘉的太太。当局将伊瓦押到妙莎堡，哈瓦自由在外，可是他已保证不离开教区。听说波嘉和固托姆斯幸运逃脱了——劳加桥的容老头骑马到劳玛斯山谷打听消息，会传话回来。西蒙中午曾到过胡萨贝，但是没逗留多久。小家伙都平安，纳克和布柔哥夫一再要求姨丈带他们来。
晚上西蒙坐在她床边，克丽丝汀已恢复勇气和镇定。剧痛过去了，疲惫感接着袭来，她躺着看妹夫晒黑的胖脸和有力的小眼睛。他来了，她感到安慰。说真的，西蒙听到完整的案情，心情很沉重，但是他说话充满激励的口吻。
克丽丝汀望着他胖肚皮上所系的鹿皮腰带。扁扁的大铜扣只镀一层薄银，除了刺上“A”和“M”字母代表“万福玛丽亚”之外，没有别的装饰品；长长的匕首镀了银花，剑柄上镶有大水晶石；贫脊的小餐刀，刀柄以角质做成，已经破裂，用铜条修补过——这些东西她从小就很熟悉，当年父亲日日使用。她想起西蒙接收这些器物的情景——她父亲临死前，有意将最好的镀金皮带送给西蒙，并送他一些白银，以便打造薄片来接这条皮带，配合女婿的腰身。西蒙说他要这一条——劳伦斯怕他吃亏，西蒙认为匕首至少很值钱。蕾根福莉微笑说：“是啊，还有那把餐刀。”于是翁婿大笑说：“是啊，那把餐刀，诚然。”她父亲和母亲常常为这把小刀争论。蕾根福莉看丈夫腰带上随时挂这把难看又低廉的餐刀，非常气恼，可是劳伦斯发誓不照她的意思扔掉。“蕾根福莉，我从来不违逆你的意思。这是挪威最好的奶油刀——烧热的时候很好切。”
克丽丝汀请西蒙让她看看这把刀，抓在手上把玩了一会。
她柔声哀求道，“我真希望拥有这把刀？”
“是啊——我相信——我庆幸小刀属于我——二十马克我都不卖。”他笑着抓住她的手腕，收回小刀。西蒙的胖手摸起来一向很舒服，暖暖的，干干的。
过了不久，他道声晚安，拿起蜡烛到大厅去。她听见他跪在十字架基督像面前，然后站起身，把靴子扔在地下，不久又重重躺在北墙边的床上，接着克丽丝汀便沉沉睡着了。
她直到第二天天亮才醒来。“安德列斯之子西蒙”早就出去了，家人奉命转述他的话，叫她静静留在屋里。
他快到中午才回来；一进门就说：
“克丽丝汀，尔郎叫我问候你——我去跟他谈过话了。”
她的脸色变得好年轻，好柔和，温婉得心焦。于是他牵住她的手，向她转叙经过。带西蒙去探监的人一直守在他们身边，他和尔郎不能多说什么。海福莉夫人在世期间，奥拉夫议员和西蒙有姻亲关系，议员特为西蒙请准探监——尔郎问候她和孩子们，打听他们大家的一切，尤其问起小高特。西蒙认为以后克丽丝汀大概可以去探望丈夫。尔郎显得很平静，勇气十足。
克丽丝汀柔声说，“今天我若跟你去，说不定也能见到他。”
西蒙不以为然；他是单独去，才获准进屋的。“克丽丝汀，有个男人先开路，许多方面你都可以顺畅些。”
尔郎关在“东塔”的一间牢房里，面对河流——规模虽小，却是绅士房。据说武夫关到地牢内。海夫特住另一间牢房。
西蒙小心翼翼试探，看她能忍受多少，才把城内听来的消息转告她。他发现对方已完全了解案情，遂明白表示，他也认为此事很危险。不过跟他谈过话的人都说：除非有大部分武士和贵族支持他，尔郎绝不敢策划此事，而且进行到这个程度。既然不满政局的大人物这么多，国王对他们的首领可能不敢太严厉；他一定会让尔郎照某种方式跟他和解。
克丽丝汀低声问他：
“‘维德孔之子厄林’爵士的立场如何？”
西蒙说，“我想很多人都乐意探查这一点。”
西蒙有个想法没告诉克丽丝汀，也没对那些跟他谈论此事的人谈过。他认为国内不可能有一大群人支持尔郎，立誓为这种危险的举动冒生命和财产的危险——若是如此，他们决不会选他当领袖，因为同伴们一定知道尔郎生性鲁莽，不太可靠。不错，他是英歌伯柔太后和小篡位者的亲戚；最近几年他享尽荣华富贵，又比大多数同年龄的男子熟悉战争——以受部下爱戴而知名——而且，他虽常做傻事，一旦发奋起来，却也能说出中肯的话，所以人家以为他终于得到教训，变得谨慎多了。西蒙认为，可能是别人知道了尔郎的计划，怂恿他执行；但西蒙相信他们的誓言效力不强，现在一定会抽身，让尔郎一个人受过。
西蒙仿佛看出，尔郎并不抱别的希望，已决心为大胆的举动受重罚。他笑着说，“母牛浑身泥泞，主人只得抓它的尾巴。”当然啦，有第三者在场监听，尔郎不能多说话。
连襟会面，西蒙竟如此动容，他自己颇为吃惊。塔楼的房间又小又窄，尔郎叫他坐在床上——床铺由一扇墙延伸到另一扇墙，占了半室的空间——尔郎站在透光的小墙缝边，体态细瘦笔直；清明无惧的双眼不含恐惧，也不含希望——如今他和女人的瓜葛、游戏和愚行一扫而空，他成了抖擞，冷静、雄赳赳的汉子。真的，是女人和爱情游戏害他坐牢的，他的大胆计划尚未爆发就结束了。尔郎似乎没想到这一点。他活像一个奋力一搏不成功、敢于忍受失败的男子？
他看到太太的妹婿，感激莫名，表现得很清楚，西蒙发现了，就说：
“姐夫，你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守护岳父的那一晚？我们伸手对握，岳父劳伦斯把手架在我们的手上——我们答应他，并互相保证永远像亲兄弟。”
尔郎笑眯眯说，“记得，我想劳伦斯不认为你需要我帮助。”
西蒙不为所动说，“不，他大概觉得你身份高，说不定能支持我，而非你需要我协助。”
尔郎又微微一笑。
“西蒙啊，劳伦斯是智者。说也奇怪一我知道他蛮喜欢我哩。”
西蒙暗想：是的，真奇怪，上帝知道——就说他自己吧，他早就知道尔郎的一切作为，尔郎又对不起他——可是现在连他都忍不住对克丽丝汀的丈夫产生一种兄弟爱哩。后来尔郎问起克丽丝汀。
西蒙把她的近况告诉他，说她生病，又为丈夫担心得半死。“荷曼之子奥拉夫”答应等巴德爵士一回来，立刻想办法让她来探监。
尔郎连忙说，“等她身体好了再来！”一张末刮胡子的棕色面孔泛出少女般奇异的红晕。“西蒙，我就怕——我看到她以后，没有力量撑下去。”
稍顷，他又平静如昔说：
“万一她今年成了寡妇，我知道你会支持她。她有岳父劳伦斯遗下的财产，母子不至于一文不名。她若住在柔伦庄，附近有你相照应。”
玛丽亚诞生节（9月8日）第二天，大总管“欧格蒙之子伊瓦”爵士来到尼达洛斯。十二名来自朵夫瑞北方的大臣奉命审问“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的案件。“大总管”的兄弟“欧格蒙之子芬”爵士获选指控他。
那年夏天，勾多伊庄园的“奥拉夫之子海夫特”用犯人留来切食物的小刀自杀。据说坐牢对海夫特的影响很大，他精神不太正常。尔郎听到消息，曾对西蒙说：现在他不必担心海夫特招供了。但他情绪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