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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32)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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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要看上帝的旨意了,吾妻。”

  她默默退开,拼命挣扎,免得完全崩溃。他跟她说话,一向叫她的名字,最后这句“吾妻”震撼了她的芳心,她仿佛到现在才完全了解这场灾难。

  日落时分,克丽丝汀坐在屋群北面的小山上。

  她从来没见过天空这么红艳,这么金光闪闪。正对面的小山顶有一朵大浮云,形状像鸟翼,里面发出强光,像熔炉中的铁块,晶莹如玛瑙。小小的羽毛状金烟由云端射出来,在天空飘荡。深谷中的湖泊映出天空、彩云和山腰的倒影——熊熊的火焰仿佛由湖底流上来,染红了她面前的一切。

  草地上的青草正在结子,丝状的草穗在天空射出的红光下呈现朦胧的红色;大麦结穗了,亮丽的嫩须反射出光芒。庄园的草皮屋顶长出密密的酸模和金凤花,阳光一条条映在上面;教堂那泛黑的木瓦暗暗发出幽光,浅色的石墙轻轻镀上一层金色。

  太阳在云层下露出来,停在山顶,照着一层又一层苍郁的小山。暮色真皎洁——光线映出松林山腰的小开垦地;树林间的畜场和小农场清晰可见,以前她不知道胡萨贝可以看到那些地方。南面耸起深紫色的一座座丘陵,往朵夫瑞绵绵分布,此外那边就只是云彩或浓雾了。

  下面礼拜堂最小的钟声开始响了,文雅教堂的大钟与之相应和。克丽丝汀低头合掌,等三联钟的最后一声音符在空中消逝。

  现在太阳落在山顶下方,金光变白,红光则转成玫瑰色,比刚才柔和。钟声静止后,飒飒的林声似乎又响起和传开了;山谷树林间的小溪声听来更响亮。附近的围场传来牛羊的铃铛响;一只甲虫在她周围嗡嗡飞,霎时飞得无踪无影。

  祈祷后,她吐出最后的叹息——她祷告时心不在焉,特求上帝原谅。

  优美的大庄园横陈在脚底的山腰上,像一粒珠宝摆在山陵宽阔的酥胸。她眺望夫妻共有的一切田地。她曾专心想这些地产,仔细照顾它。她曾操劳和拼命——直到今夜,她才晓得自己曾多么努力扶持和保全这个庄园——也直到现在她才看出自己做了些什么,又取得了多少成果。

  她曾耐心又勇敢地忍受她肩上的重担,视为一种天命。每次她自知怀了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她都尽量有耐心,在重担下昂首阔步。每添一个儿子,她更觉得有责任维持家族的福祉和安全——今夜她看出,每多一个要她守护要她奋斗的婴儿,她那监视全局的力量和警戒心也就加强了几分。她从未像今夜看得那么清楚:命运让她生七个儿子,对她有所求,却也给了她许多乐趣。喜悦一次又一次使她心跳加快。忧思更刺透了她的心——他们都是她的孩子,小时候胖嘟嘟,半路撞进板凳和她的膝盖间,几乎不会受伤;如今长成少年,身体有棱有角,仍是她的孩子。孩子婴儿时代,她从摇篮抱起他们来吃奶,小家伙的头颅像草茎上的野风信子前后摆动,她只得扶着小脑袋,那时候他们属于她,如今仍旧属于她。以后无论他们流荡到什么地方,走得多远,把母亲抛到脑后,她总觉得他们的生命仍是她生命的一个情节,他们仍旧和她是一体的;与她怀孕时期,只有她知道新生命在体内吸她的血,害她失去血色时一模一样。她一次又一次体验那叫人流汗的恐慌;如今分娩期又近了,她又要忍受阵痛的浪涛——然后被扛到床上,臂弯里多了一个新生儿。每生一个孩子,她就更富足,更强壮、更勇敢,她直到今夜才想通。

  可是今天晚上她发现自己仍是柔伦庄的克丽丝汀,从未忍受一句凶话,因为每一个口子都有强烈的柔情庇护她。她在尔郎身边仍是如此……

  是的。是的。是的。多年来她时刻不忘尔郎给她的伤害——其实她知道尔郎伤人不是像大人出于恶意,而是像小孩子游戏中打了同伴一巴掌。每次他得罪她,她就牢记在心,像人家照顾一处溃烂的肿伤。每次他一时兴起,给自己带来羞辱,她的皮肉就像挨一顿鞭子,留下血淋淋的鞭痕。她不是故意怀恨丈夫;她自知对别人并不小气,可惜一牵涉到他,她就变了。提到尔郎,她什么都无法遗忘。只要是他造成的,她灵魂最小的刮痕也会不停地刺痛、流血、肿胀、悸动。

  她对丈夫的态度向来不明智,不坚强。夫妻共同生活期间,她努力装出能干、勇敢、坚强和虔诚的样子,其实她并非如此。她老是渴望、渴望——渴望再当吉达露森林的少女克丽丝汀。

  当年她愿意做一切邪门的坏事,只求不失去他。为了缚住尔郎,她奉献出一切;她的情意,她的身体,她的贞节,上帝的解救。她还献出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的父亲名誉和他对女儿的信赖。她推翻了审慎明智的成年人为保障未成年女儿所建立的一切;她选择爱情,违犯父母为家族利益和前途所订的计划,违犯了他们入土后能在儿女身上看到成果的心愿。她在这场赌博中投入的不止是自己的一生,而惟一的大奖就是“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的爱情。

  她赢了。打从他存荷芬花园第一次吻她,直到今天他被捕时在小厅堂和她吻别,她知道尔郎始终爱她,比自己的性命更珍惜,他未曾好好引导她的一生,可是她从初见面的一刻就晓得他如何支配自己的人生。他不曾好好待她,却比待他自己强多了。

  耶稣啊,她完完整整赢得了他!今夜她向自己承认——是她冷冷淡淡,说话恶毒,才逼他违背婚姻誓言的。现在她对自己承认——多年来她多次看着他对山妮娃嬉皮笑脸,觉得生气,愤怒中却又有一种傲慢和挑战性的快感——没有人知道“奥拉夫之女山妮娃”失贞,可是尔郎和她说话开玩笑,却跟男仆们对啤酒房的女侍差不多。而他知道克丽丝汀骗过最信任她的人,甘愿被勾引到最可耻的地方——他却信任她,尊崇她。尽管他很容易忘掉罪恶的恐惧,很容易违反他在圣坛前对上帝的允诺,但他却为自己玷辱她而伤心,多年来努力遵守对她的誓言。

  她自己选中了他。她在恋爱的狂风中选上他,回到柔伦庄后,天天过着困苦的日子,依然决定要嫁给他——宁取他那疯狂莽撞的激情,牺牲父亲不许一点大风吹到她的柔情。父亲要她嫁给一个能安全引导她——能俯身为她捡走脚下每一粒小石头的男子,她却抛开了,父亲为她安排的命运。她知道尔郎在险路上乱走,她还自愿追随他。托钵僧和神父们曾指出忏悔和赎罪的道路,引她走向平安——而她宁选混乱,不肯放掉迷人的罪证。

  所以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无论她在这个男人身边遭遇到什么命运,她决不能抱怨和哭泣。她离开父亲的那一刻,现在仿佛隔得好远好远。但她仿佛看见他亲爱的面孔,记得她在锻冶场给他最后打击时他所说的话,想起他死亡将届而父女在山区对谈的内容。一个人埋怨他自选的命运未免太不应该了,——圣奥拉夫,帮助我,使我不至于辜负慈父的恩情!

  尔郎,尔郎——她少女时代遇见他,生命变得像一股冲上岩石的湍波激流。住在胡萨贝的这几年,生命展开了,像湖泊又宽又广,映照出周围的一切。她记得当年的娘家,拉根河春天满出来,在谷底灰茫茫,浩大无比,载有许多漂流物;所过之处,绿树梢在水面上摇摆。河道中露出险恶的涡流,奔涛在亮品晶的表层下恶狠狠往前冲。现在她知道:多年来她虽平静度日,她对尔郎的爱却像急速又危险的奔流。现在奔流往前冲——她不知道要奔向什么结果。

  尔郎吾爱——!

  克丽丝汀又对着夕阳念了一遍“万福玛丽亚”。充满天恩的玛丽亚万岁!我只求你发一次慈悲:救救尔郎,救救我丈夫的性命——!

  她俯视胡萨贝,想起七个儿子。此刻庄园立在夕阳下,像一个随时要消失的梦境——她为孩子的命运担忧,突然想到:她从未感激上帝使她多年的劳累得到丰硕的成果;她从未感谢上帝赐给她七个儿子。

  在黄昏的天幕下,眼前的乡区传来她听过几千遍的弥撒语,她小时候在父亲膝前,父亲曾念给她听;艾瑞克神父面对圣坛,也曾用挪威语说过:

  “噢,天主,圣父,永恒的上帝,我们该随时随地感谢你,这不但合宜,而且可通向教赎之道。”

  她抬起埋在手掌中的面孔,看见高特爬上小山。克丽丝汀静静坐着等他站在面前,才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容身的石头四周有一大片草地,没有地方可以藏人。

  她柔声问道,“儿予啊,你替爹办事办得怎么样了?”

  “照他的吩咐做呀,娘。我走到农庄,没有人发现我。武夫不在家,于是我在大厅的火炉上烧了爹给我的东西。”他迟疑半晌才说,“我由布袋里拿出信件。娘——一共有九个封印一”

  “高特。”他母亲双手往上拾,摆在小男孩肩上,并正视他的面孔。“你爹不得不把大事托付给你,你若觉得不说出来很难受,就说给你娘听。不过,儿子,你若能完全保密,我会觉得更好。”

  柔软的亚麻色头发,浅色的脸蛋儿,大眼睛,丰满坚定的红唇——他现在多像她父亲!高特点点头。接着他把一只手臂搭在母亲肩上。

  克丽丝汀能将脑袋贴在儿子的小胸口,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悲哀;他站着,她坐着,她的脑袋刚刚到他胸口上方。这是她第一次依靠儿子。

  高特说:

  “以撒一个人在家,我手上的东西没拿给他看,只说有东西要烧。于是他生了一堆旺火,才出去套马鞍。”

  他母亲点点头。于是他放开她,面孔转向她,以孩子气的惊畏口吻说:

  “娘,你知不知道人家说什么?他们说爹——本来可能当国王——”

  “不太可能,孩子——”她微微笑道。

  小孩认真又自傲地说,“不过娘,他出生王族,我认为爹比多数人适宜当国王。”

  “嘘。”她又拉起儿子的手。“高特——既然你爹曾如此信赖你,你要明白——我们大家都不能乱说或乱想,要当心口舌。等我们听到风声,才能判断能不能说话,该说什么。明天我要骑马到尼达洛斯,我若能单独和你爹说话,一定会告诉他,你事情办得好极了——”

  高特热烈恳求说,“娘,带我去!”

  “高特,我们要让别人觉得,你不过是个毛毛躁躁的孩子。儿子啊,你得在家玩耍,尽可能装出愉快的神情——这样你才能帮上你爹的忙。”

  纳克和布柔哥夫慢慢上山。他们走到母亲身边站着,年轻的脸蛋儿因激动而显得很不自然。克丽丝汀看出他们还是小孩子,遇到纷扰就来找母亲求庇荫——可是又快长成大男人了,所以宁愿找话来安慰她,鼓舞她。她向两个男孩伸出双手。母子都没有多说话。

  稍顷,他们一块儿下山。克丽丝汀双手搭着两个大儿子的肩膀。

  “纳克,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瞧?”纳克脸红了,掉头不答腔。

  以前他从未思索母亲的容貌。他很早就开始拿父亲和别的男人相比——他父亲长得最标致,也最像领袖。他母亲则是一再生小孩的妈妈。新娃儿在女人手中长大,加入兄弟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生活,相亲相爱,倾轧斗争;母亲摊开的双手流出他们需要的一切;母亲会治各种疾苦;像炉火,承载着家庭的生命,就像胡萨贝四周的田地年年生谷子;她像牛房的牲口和畜棚的马儿,不断流泄出生命和暖意。纳克从来没想到要拿她和别的女人相比……

  今天傍晚,他霎时看清:她是骄傲又美丽的贵夫人。亚麻布帽下有个宽宽的白额头;平静的弯眉下长着钢灰色的眼睛;胸脯厚重,四肢修长优美。她高高的体态直得像矛枪。但是他说不出口;母亲的手放在他脖子上,他红着脸静静走。

  高特走在布柔哥夫后面,抓着母亲的腰带。哥哥抱怨高特踩到他的脚跟——两兄弟开始推推打打。母亲平息了纠纷,叫他们安静,严肃的表情不禁软化成一抹笑容。他们毕竟只是小孩——她的儿子。

  晚上克丽丝汀睡不着——么儿慕南睡在她胸口,六子劳伦斯躺在她和墙壁之间。

  她设法判断丈夫的案情。她不相信有太大的危险。“维德孔之子厄林”爵士和苏德汉庄园的国王表兄弟被控不忠和叛国;但是他们现在平安回家,依旧很有钱,只是不再受国王宠信罢了。

  尔郎大概是用非法的手段为英歌伯柔太后办事。这些年来,他一直和这位亲戚(太后)很要好;克丽丝汀知道,五年前他到丹麦做客,曾给了太后一些不能公开的非法协助。既然“维德孔之子厄林”爵士支持太后,想让她掌握她在挪威的地产,说不定厄林爵士劝她找尔郎;说不定厄林和国王和解后,她自动找上父系的亲戚。而尔郎办事办砸了……

  但是她想不通圣布庄园的表兄弟们怎么会卷入这件事。

  尔郎的罪状若只是热心为太后效劳,最后他一定会和国王和解的。

  叛国罪。她听过奥敦·哈斯塔孔垮台并在尼达洛斯被处死的掌故——是在她父亲年轻时代发生的。不过奥敦爵士的罪名很可怕。不,她不去想那些。尔郎这件事的结果不可能比“维德孔之子厄林”爵士和国王的表兄弟“海夫特之子”更严重。

  ——胡萨贝庄园的“尔郎之子尼古拉斯”。是的,她现在也觉得——胡萨贝是全挪威最漂亮的庄园。

  她要去找财务大臣巴德爵士,查出一点端倪。那人对她一向很友善。奥拉夫议员以前也如此。但是城市住宅那件案子,议员的宣告对尔郎不利,尔郎的表现很差。而且奥拉夫看他义女的丈夫被人砍掉右手,非常难过。

  尔郎和她亲戚遍天下,却没有近亲。尔郎的堂兄“巴德之子慕南”不算数。他当林吉瑞克州长的时候,因非法勾当而受责;他太急着为儿女安排前程了——他有四名婚生子女,五名私生儿。据说卡群夫人去世后,他憔悴多了。除了他,爱丝希尔德夫人还有几个子女。一为菜费克庄园的英吉;一为茱丽塔和她丈夫;一为嫁到瑞典、跟尔郎不熟的蕾根莉。至于哈斯特奈斯庄园的人,自从尔郎的义父“彼德之子巴德”爵士死后,尔郎跟他们就很少来往。拉斯佛德庄的托摩德进入老耄期;他和冈娜夫人的儿女都死了,孙儿辈尚未成年。

  她自己在挪威的父系亲戚只有史科葛庄园的堂兄弟“亚斯蒙之子科蒂尔”,以及娶了亚斯蒙长女的堂妹夫西格尔·凯恩宁。另外两个堂妹一个成了寡妇,一个当修女。至于圣布庄园的母系亲戚,四个都卷入案件中。

  尔郎惟一的近亲是病倒在“布道团修道院”的弟弟冈诺夫。而她最近的男亲戚要算惟一的妹夫西蒙了。

  小慕南醒了,哭哭啼啼。克丽丝汀翻个身,把婴儿换到另一个乳房去吃奶。情势未定,她不能带他到尼达洛斯。也许这是小家伙最后一次吃母奶哩。也许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抱着小婴儿躺在床上享清福。万一尔郎送命——!圣母啊,上帝给她儿女,她可曾发过半次牢骚——?她会不会是最后一次亲吻婴儿沾着乳臭的小嘴巴呢——?

  19

  第二天傍晚,克丽丝汀来到城内,立刻前往皇宫。她环顾许多石质的房舍,暗想道:他们到底把尔郎关在什么地方呢?她似乎一直想着尔郎的遭遇,忘了打听消息。后来一问,才知道财务大臣已出城了。

  她在艳阳天坐船走了一段远路,如今两眼发疼;乳房胀奶很难受。屋里的仆人睡觉后,她起身在地板上漫步通宵。

  第二天她派亲信哈尔德到皇宫——他回来吓得半死,表情很忧郁——他伯父武夫想投奔荷姆修道院,在峡湾被捕。财务大臣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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