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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31)
他用同样低柔的口吻说，“累不累？是的——我现在要去安歇了。”
克丽丝汀的嗓门直发抖：
“尔郎，那我希望你今晚到昨夜睡过的地方去睡觉。”
尔郎不答腔。他走出去，由大厅拿一只蜡烛到小凹室，并打开他的衣橱。他身上的服装很整齐，爱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早晨在“艾尔吉畜场”穿的紫色“科萨地”装还没有换下呢。可是现在他从容不迫换衣服——穿上一件红丝绸衬衫和一件及膝的鼠灰色天鹅绒外套，袖尖挂了小银铃，还仔细梳头和洗手。他一再看妻子的表情——她默默躺着，一动也不动。于是他连晚安都不说就出去了。第二天他公然在早餐时刻回家。
事情就这么延续了一个礼拜。有一天晚上，尔郎由汉格拉办事回来，听说克丽丝汀早晨就骑马回胡萨贝庄园去了。
他已看得很清楚，他和“奥拉犬之女山妮娃”偷情，一点乐趣都没有。他内心烦透了那个疯女人——就连抚摸她和调戏她的时候都乏腻得半死。这件事太疯狂、太鲁莽了——他夜访梭罗夫家，可能已传遍全城和乡间——他竟为山妮娃污了名誉！而且他认为，这件事可能会惹起纠纷——那女人有一个年老多病的丈夫——梭罗夫居然娶这荒唐的蠢女人，真可怜——“他”（尔郎）大概不是第一个害老头戴绿帽的奸夫。而海夫特——他和山妮娃胡来，根本忘了她是海夫特·格劳特的姐姐——现在想起来，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很糟糕——他看得出来，克丽丝汀已知道真相。
她决不会到大主教面前去告他——请求跟他离异。她有柔伦庄可藏身——但是这个季节不可能翻山越岭，若要带小孩子同行，绝对不可能——而克丽丝汀是不会撇下他们的。不——他安慰自己说——时当早春，她也不可能带小慕南和小劳伦斯走水路。噢，以克丽丝汀的个性，大概不会向大主教求援吧——虽然她有理由这么做——但他会自动避开她的床——等她看出丈夫由衷忏悔，他再谋补救。克丽丝汀一定不希望这件事公然上法庭。但他暗暗觉得，他早就猜不准太太会做哪些事，不会做哪些事了。
晚上他躺在自己床上，随思绪飘乱。他忽然觉得，他正参与国家最大的计划，却卷上这种纠纷，实在比他自己想象中更糊涂。
他骂自己仍为娇妻痴迷，才会被她逼上这条路。他诅咒克丽丝汀，也诅咒山妮娃。以魔鬼之名发誓，他并不比别的男人好色——其实他勾搭过的女人不像大部分男性亲友那么多。但是，恶魔仿佛亲自安排他的际遇——他接近任何女人，总要陷身泥沼……
这一切该有个了结。感谢上苍，赞美上苍，他还有别的事要办。他马上就会收到英歌伯柔太后的来信。是的，连这方面他也得考虑女人多变的性情；看来上帝要借此惩罚他少年时代的罪过。尔郎在暗处自己笑出声。太后一定明白，情势和他们报告的差不多。问题是挪威人该立她的另一个儿子还是她那非嫡生妹妹的儿子当国君，对抗马格奈斯国王。她对奴特·波斯跟她生的孩子远比其他子女更疼爱。
快了，快了，他马上要迎着大风，迎着海浪去航行了。上帝啊！能再度被浪涛打湿，任冷风吹进骨髓，是多么舒服——长期摆脱所有的女性。
山妮娃——管她怎么想。他不会再去她家了。克丽丝汀要回柔伦庄，随她去。今年夏天她和孩子们若远远躲在固德布兰斯幽谷，也许最妥当，也最安全。事后不愁他们夫妻不和好……
第二天早上，他骑马到史考恩。无论如何，他没弄清太太的打算之前，总无法安心。
他下午抵达胡萨贝庄园，她客客气气、冷冷淡淡迎接他。她不主动和丈夫说话，也不出口伤人；晚上他躺在夫妻的大床上，她也没表示异议。两个人躺了一会儿，他犹豫不决伸手去摸她的肩膀。
克丽丝汀低声说话，嗓门直发抖，尔郎听不出她是生气还是伤心：
“尔郎，我想你不会那么卑鄙，存心让我更难受。小孩睡在四周，我不能和你争。既然我跟你生了七个儿子，我不愿意佣人看出我自知是受害的妻子——”
尔郎默默躺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说：
“是的，上帝对我发慈悲，克丽丝汀，我对不起你，要是我能把你在尼达洛斯说的话看得轻松一点，我——我就不会这么做了。我回家不是来求饶的；我知道要求你原谅并不简单——”
他太太回答说，“我发现你堂哥‘巴德之子慕南’说得很对，你永远不会挺身承认自己的过失。你最好去求上帝，与它谋和——倒用不着来求我原谅——”
尔郎苦笑说，“是的，我看得出来。”此后他们就不再说话，第二天早晨，他骑马回尼达洛斯。
他在城内住了几天，有一天傍晚，山妮娃夫人的女仆到圣乔治教堂来找他。尔郎觉得，他和夫人再谈一次话也没有关系；他叫女佣守夜——他会用老办法进屋。
要进他们幽会的阁楼，他得像偷鸡贼爬着上去。现在想起来真丢脸，凭他的年龄和地位，他竟当这种傻瓜。开头他还觉得这种年轻人把戏很好玩哩。
他进屋的时候，夫人正在床上。
她笑着打呵欠，“你终于来了，来得这么晚？来，亲爱，快上床来；我们事后再讨论你这些日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尔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心底的决定。他不假思索，动手解衣服上的钩针。
他说，“山妮娃，我们的行动真是有勇无谋——我想今天晚上我不宜留在此地。梭罗夫不久便要回家了吧？”
山妮娃挑逗说，“你怕我丈夫，你明明知道，我们当着他的面调情嬉笑，梭罗夫从来不竖起一只耳朵来听。万一他听见你上我家的传闻，我会让他相信没什么。他信任我——”
尔郎笑着说，“是的，看来他真的太相信你了。”并伸手去抓她眉上的浅色头发。
她抓住尔郎的手腕，“你这么说？你也信任你太太呀。巴德娶我的时候，我很保守很害羞哩——”
尔郎松开手，厉声说，“别把我太太扯进去。”
“为什么——？你觉得我们可以谈我的丈夫梭罗夫爵士，却不宜谈到‘劳伦斯之女克丽幺幺汀’吗？”
尔郎用力咬牙不说话。
山妮娃嘲笑说，“有些男士自以为很迷人，女人碰到他守不住贞操，不能怪她——她对别人也许坚硬如钢铁。我想你就是其中之一。”
尔郎粗暴地说，“我对你可没这种想法。”
山妮娃夫人两眼发亮。
“尔郎，既然你的婚姻这样幸福，你找我干什么？”
“我说过，不准你提到我太太——”
“你太太或我丈夫——”
尔郎刻薄地说，“每次都是你先谈到梭罗夫；是你大肆嘲讽他的。就算你不用言语戏弄他——你勾引别的男人来取代丈夫的地位，也可以看出你对他的名誉是如何轻侮了。她——并不因我的恶行而贬低身价。”
“你是要跟我说——你爱克丽丝汀，却喜欢我，愿意找我玩——”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是你先表示看上我的——”
她冷笑说，“而克丽丝汀对你的爱情不够珍重？尔郎，我看得出来，她习惯用什么眼光来看你。”
尔郎大叫说，“闭嘴！也许她知道我配看什么脸色！你和我是同类——”
山妮娃用威胁的口吻问他，“原来我只是一条皮鞭，供你打击尊夫人？”
尔郎站着用力喘气。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不过你是自己送上门的。”
山妮娃说，“当心这条皮鞭别打到你自己——”
她坐在床上等待。尔郎不反驳，也不想和好。他穿好衣裳，一声不响离她而去。
他这样和山妮娃分手，自己并不满意。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光荣。不过他也没办法——至少他现在甩掉她了。
18
今年春天和夏天，胡萨贝庄园很少看见男主人的影子。他回庄园的时候，夫妻倒客客气气，友友善善的。尔郎虽然常用搜索的眼神目送她，却不打算拆掉她建立的高墙。再说外面似乎有很多事要他操心，他从不过问地产的经营方式。
春天圣十字节过后，他叫太太陪他去劳姆斯幽谷，太太提到地产的问题。他有事要到高原去——她要不要带孩子们去柔伦庄住一段日子，看看幽谷的亲戚和朋友呢？可惜克丽丝汀不同意。
拉格会议期间，他住在尼达洛斯，后来又前往欧克幽谷；然后回胡萨贝庄园，却立即准备乘船到布柔哥文去。“海魔号”停在尼达荷姆，海夫特·格劳特要和他们同行，他只等海夫特一来就要出发了。
玛格丽特弥撒日（6月10日）前三天，胡萨贝的人开始收割茅草。天气好极了，草料收割员中午休息后，再度回草地，工头奥拉夫获准带孩子们同行。
克丽丝汀正在军械库二楼的衣物储藏室里。这栋房子有一道外梯通到二楼，外面是一个阳台；三楼则是军械库本身，突出在阳台上，只能由衣物室爬扶梯从地板的活¨进去。活门开着，尔郎正在军械库里。
克丽丝汀拿出尔郎航海要带的皮毛斗篷，在阳台上抖一抖。这时候她仿佛听见大队人马的声音，又看见很多人骑马出树林，走上高尔谷那条大路。尔郎霎时来到她身边。
“克丽丝汀，你是不是说早上厨房的炉火熄掉了？”
“是的——葛德丽打翻了大粥锅。我们得向艾利夫神父借火——”
尔郎看看神父家。
“不，他不能卷入这件事，”小高特在阳台下徘徊，一一拿起各种草耙，不愿动手晒干草。尔郎柔声叫他，“高特，上楼梯——别再靠近来，否则他们会看到你。”
克丽丝汀瞪着她丈夫，她从未看他这副样子——他侦查南方的路面，声音和表情都机警又镇定——他跑进阁楼，立即拿回一个用亚麻布缝起的小包，体态高大、灵活、机巧。他将包裹交给小男孩。
“藏在你胸口——听好我现在说的话。你得保全这些信函——高特啊，其中牵涉的风险不是你能了解的。扛起草耙，静静走过田间，到赤杨丛去。躲在灌木问爬行，到大树林才歇脚——我想那些小路你都很熟吧——一路穿过密林到史周德克镇。到那边以后，先看看田庄是否平平静静，万一发现什么问题，或者看到陌生人的形迹，你就躲起来。如果一切平安，便到农庄去，武夫在家，就把信交给他。万一你不能交给他，而附近又没有人，你立即想办法把信烧掉，可是字迹和封印都要烧毁，除了武夫，决不能落在任何人手上。儿子啊，上帝帮助我们——这么大的事情操在一个十岁男童手里——事关许多人的性命和福利——高特，你明白风险有多大吗？”
“是的，爹，我听懂了你的每一句话。”高特由楼梯上抬眼看父亲，漂亮的小脸充满热诚。
“如果武夫不在家，就叫以撒立刻骑马到哈夫尼，连夜赶路——告诉他们起风了，恶兆已破坏了我的航程。你懂吗？”
“是的，爹。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那就走吧。上帝保佑你，儿子。”
尔郎跑进军械库，想要关活门，但是克丽丝汀已爬到一半。他等她上来，才把活门关好，跑到一个矮柜边，拿出一些羊皮纸文件。他撕下封蜡，在地板上踩碎，又撕毁羊皮纸，裹在矮柜的钥匙外面，一整团从窗孔丢到屋后的荨麻团里。他双手扶着窗框，目送小男孩由田边走向草地，那边的割草工人排成一行向前进，不停地挥动镰刀和草耙。等高特走进麦田和草地之间的小树丛，他关上百叶窗。现在马蹄声很响，近在耳边。
尔郎转向太太说：
“你能不能把我刚才扔的东西弄走？——叫史库尔去吧，他有脑筋——叫他扔进牛房后面的坑洞。他们大概会监视你和几个大男孩。但是他们不会搜你的身——”他把封蜡的碎片塞进她胸口。“我想谁都认不出来，不过——”
她静静问他，“尔郎，你是不是有危险？”他盯着她的脸蛋儿，拉住她伸出的手膀子来环抱他自己的身躯。他用力搂住她一会儿。
“我不知道，克丽丝汀，等一下再看吧。我如果没看错的话，带头的是‘艾德莱德之子托尔’，巴德爵士也跟他们在一起。我想托尔来准没好事！”
现在骑兵已走进庭院。尔郎静立了一会儿；然后拼命吻他妻子，打开活门跑下楼。克丽丝汀来到阳台上，看见尔郎在院子里扶年老的财务大臣下马。武装卫士至少有三十名，包括巴德爵士和高尔朵拉州的州长。克丽丝汀走过院落时，听到那位州长说：
“尔郎，我代你的表亲问候你。特龙德的儿子波嘉和固托姆斯在维奥岛成了国王的贵客（阶下囚），我想现在‘托尔之子海夫特’已经到圣布庄园去看伊瓦和那位少年了。昨天早上，巴德爵士在城里逮住了海夫特·格劳特。”
尔郎微笑说，“我看得出来，你们来叫我参加同一场警骑大会。”
“是的，尔郎。”
“那你们也要搜我的庄园哕，我常常参加搜索行动，应该知道方法。”
托尔说，“你大概没办过叛国这种大案子吧。”
尔郎说，“没有，以前没有。托尔啊，我好像跟恶魔玩游戏，而你跟我搭档——不是吗？远亲？”
“艾德莱德之子托尔”说，“我们要找出英歌伯柔太后寄给你的信。”
“摆在军械库那个盖有红皮的矮柜里——不过内容没什么，全是亲戚间的问候——而且都很旧。史坦恩可以带你们上去。”
陌生的骑士已全数下马，家人挤到庭院内。
托尔说，“我们由‘特龙德之子波嘉’手上搜到一封信，内容可不只是寒暄喔。”尔郎轻轻吹口哨。
他说：“我们还是进大厅吧，这边越来越挤了。”
克丽丝汀跟随男士们进大厅。托尔做个手势，两位陌生的卫士跟他们走。
他们站在屋内，吉姆萨庄园的托尔说，“尔郎，你必须交出佩剑，表示你是犯人。”
尔郎拍拍大腿，证明他的腰带只挂了匕首，没有别的武器。但是托尔又说：
“你得把佩剑交给我们，作为表征——”
尔郎笑一笑说，“好，好，如果需要这么讲究——好吧。”他走过去，拿起钉子上的长剑，握着剑鞘，微微一鞠躬，把剑柄交给“艾德莱德之子托尔”。
这位吉姆萨庄园的老人解开扣针，拉出利剑，用手指摸一摸它的凹糟。
“尔郎，你就用这把剑——？”
尔郎的蓝眼睛亮得像钢铁，嘴巴抿得又细又直：
“是的，我发现令孙和我女儿在一起，我曾用这把剑来惩罚他。”
托尔持剑站着；他俯视宝剑，用威胁的口吻说：
“尔郎，你该维护法律——你一定知道，这回你稍微超越了法律给你的权威——”
尔郎满面通红，仰头激辩说：
“托尔，有一条法则是国王或议员无法取消的——男人可以用剑保卫妻女的名节——”
吉姆萨庄园的托尔恶狠狠说，“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幸亏没有人拿这条法规来对付你，否则你必须像猫一样，有好几条性命——”
尔郎说话慢得刺人：
“你不觉得这件事很严重，不宜和我年轻时代的老故事混为一谈吗？”
“我不知道兰斯维克庄园的梭罗夫会不会觉得这是老故事。”
尔郎激动起来，想要还嘴。但是托尔大叫说：
“尔郎啊，你腰带里藏着秘密信函，晚上要去幽会，也该先试试看你的姘妇认不认得字！你问问巴德是谁告密，说你阴谋反叛你誓言要效忠的国王——”
尔郎不知不觉把手放在胸口——他看了太太一眼，脸色涨得通红。这时候克丽丝汀跑过去，伸手搂住他脖子。尔郎俯视她的脸蛋儿——看到她一脸柔情。
“尔郎——夫君。”
财务大臣一直没开口，现在他走到两夫妇面前，柔声说：
“亲爱的夫人——我看你最好带孩子们和女佣到妇人房去，我们在庄园期间，你们不要出来。”
尔郎放开娇妻，最后用手臂压压她的肩膀。
“克丽丝汀，最好这样——你照巴德爵士的话去做。”
克丽丝汀蹑起脚尖，噘起嘴巴，接受他一吻；然后走进庭院。她由乱纷纷的人堆叫出孩子和女佣人，带他们到小厅堂——胡萨贝没有其他的女性专用屋。
他们在那边坐了几个钟头，女主人镇定又坚决，惊慌的小团体总算减轻了几分恐惧。接着尔郎走进屋内，他己卸下武装，换上远行的服饰。两位陌生的骑兵守在门口。
他牵着几个大儿子的手，又一一抱起小家伙，还问起老三高特——“纳克，你替我问候他。我敢说他又拿着弹弓到树林里去了。告诉他，他可以用我的英国长弓——星期天他向我要，我没答应他。”
克丽丝汀一语不发，用力抱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