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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21)
他拿起弓箭和雪橇，前往树林透透气。他放狗去追雪壳上的大麋鹿兽迹，并射击树梢打瞌睡的雷鸟。晚上他睡在戴夫林的森林畜场，觉得单独静一静很舒服。
外面的硬雪地上有雪橇的摩擦声；他的狗又叫又跳；外面的狗出声应和。西蒙开门，看到蓝蓝的月光，他哥哥吉德走进来，高大、苗条、俊美又文静。西蒙一向有点胖，住在曼维克那几年又重了不少，吉德现在看起来比他年轻。
两兄弟将食囊放在中间，坐下来吃喝，并望着炉火。
吉德说：“你大概看出来了吧，托格林打算等父亲一死，就挑拨我们大家的感情——他已经把古德蒙拉到他那边，还有海嘉。他们不想让西格丽分到她名下的财产——”
“我看出来了。她一定会分到全份——哥哥，不管他们怎么样，你我可以保障这一点。”
吉德说：“最好爹去世以前能安排妥当。”
西蒙说：“不，让爹安安详详归天吧。凭你和我，应该可以保护小妹，别让大伙儿因为她蒙难而剥削她。”
结果安德列斯·达尔去世后，继承人之间闹得很不愉快。西蒙离家，只跟大哥吉德道别——他知道这些年来吉德跟太太过得并不快乐。他带西格丽到佛莫庄园——由她替哥哥理家，他代妹妹照顾田地和财产。
他在一个灰蓝色的融雪天骑马走进庄园，那时候拉根河边的赤杨丛已开满棕色的花簇。他下了马，抱着安姬儿走进大庭，西格丽问他：
“西蒙，你为什么微笑？”
“微笑——？”
他暗想，以前他曾期望有一天能住在祖母遗下的庄园，而现在的进宅式和他想象中多么不同啊。一位失贞的妹妹，一个私生儿，这就是他全部的眷属了。
头一年夏天他很少和柔伦庄的人见面——他费心躲着他们。
秋天第二次圣母弥撒日以后的礼拜天，他上教堂，刚好站在“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旁边，艾瑞克神父祈求圣教会的平安能在我们内心增强，他们俩不得不互献平安之吻。当他听见老人家薄薄干干的嘴唇贴在他面颊上，嚅嚅念平安祈祷文，他异样地感动。他知道劳伦斯是真心的，不只遵从教会的习俗。
弥撒结束后，他匆匆出去；等马时又碰见劳伦斯，劳伦斯请他一起到柔伦庄吃午餐。西蒙说他女儿病了，由他妹妹看护着。于是劳伦斯祈求上帝治好小孩的病，并跟他握手道别。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佛莫庄园的人忙着把收获物运进仓，因为天气不大保险。傍晚第一阵骤雨降临时，大部分谷物已收藏好了。西蒙冒着倾盆大雨跑过庭院，云层间露出一道黄色的阳光，照看大厅那栋房子和后面的山壁——他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口，淋着雨也沐着阳光。她手牵西蒙的爱犬，——它挣脱了，扑到主人身上，脖子后面拖着一条女用的织花腰带。
他看出那位姑娘是好人家的孩子——没披斗篷没戴头巾，但是身上的酒红色长袍是用城里买来的布料做成的；绣了花，胸口还别着镀银的别针。一条丝带拢着前额湿淋淋的黑卷发。她的小脸很活泼，额头宽宽的，下巴尖翘，眼睛又大又亮，双颊红得像火烧，似乎曾狂奔过。
西蒙猜出这位小姑娘是谁，就呼叫她的名字“兰波”。
“你怎么赏光来看我们？”
她一面跟他进屋避雨，一面说：是为了这条狗。它跑到柔伦庄去了，她带它回来。是的，她知道是西蒙的狗；她看过他骑马时小狗跟在后面。
西蒙骂她不该一个人步行来此；说要给马儿套上鞍子，亲自载她回去。不过她得先吃点东西。兰波立即跑到小安姬儿卧病的床边，小家伙和西格丽都很喜欢新客人，因为兰波机灵又活泼。西蒙暗想，她不像她姐姐。
他骑马载兰波到庄园的偏道口，打算回头，却在那儿碰到劳伦斯，后者听说么女没跟同伴待在劳加桥，正带人出来找呢——显然十分惊慌。他们请西蒙进屋，西蒙再度坐上大厅的位子，羞态完全消失了，他很快就跟蕾根福莉和劳伦斯热络起来。他们喝酒喝到入夜，天气很差，他乐于停下来住一晚。
大庭有两张床。蕾根福莉铺好其中一张来待客，有人问兰波要睡哪里——是跟父母睡，还是睡别间屋子。
小姑娘说：“不，我要睡自己的床。”她哀求道：“我不能跟你睡吗，西蒙？”
她父亲说客人不该受小孩打扰；但是兰波大吵，硬要单独和西蒙睡。最后劳伦斯厉声说，她太大了，不适宜和陌生男子同床。
她固执地说：“不，爹，我不算大。西蒙，我不算太大吧？”
西蒙笑声说；“你太小了。兰波，过五年再问我，我一定不拒绝。不过小兰波，我保证到时候你会喜欢另一种男人，不会喜欢又胖又丑的老鳏夫。”
劳伦斯好像不喜欢这句玩笑话；他历声叫女儿闭嘴，爬上父母的大床。但是兰波又嚷道：
“西蒙·达尔，你现在已经当着我爹的面向我求婚了。”
西蒙笑着回答说：“是啊，真的。不过兰波，我怕他会拒绝哩。”
此后柔伦庄的人和佛莫庄园的人常常来往。兰波一有机会就到邻庄；她跟安姬儿玩，把人家当洋娃娃，又跟着西格丽跑来跑去，帮忙理家；大伙儿在厅堂的时候，更缠着要坐在西蒙腿上。他又恢复多年前兰波和妩芙希尔德小时候的作风，摸摸小蓝波，陪她玩耍。
西蒙在幽谷住了两年后，克鲁克庄园的“赫斯坦之子吉尔蒙”向“安德列斯之女西格丽”求婚。克鲁克家族衍自古老的自耕农血统，虽然有一两位男人当过国王的侍卫，在家乡以外的地区却没有什么威名。不过这是西格丽能找到的最佳对象了，她自己也愿意嫁给吉尔蒙。于是她哥哥谈拢了这件婚事，在家为妹妹举行婚礼。
婚礼前的某一个晚上，大家准备大宴，正忙得不可开交，西蒙开玩笑说：西格丽嫁出去以后，他不知道家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兰波说：“西蒙，你得尽量撑两年。姑娘家到十四岁就可以成亲了，到时候你可以把我娶回家。”
西蒙笑道，“不，我不娶你。我不敢驾驭你这么野的丫头。”
兰波叫道，“我爹说，最静的山池水最深！我是野丫头。我姐姐，她柔柔顺顺的。安德列斯之子西蒙，你忘了克丽丝汀啦？”
西蒙跳下长凳，把小姑娘抱在胸口，用力吻她的喉头，搞得她皮肤都发红了。他对自己的行为万分诧异，放开她，抓起小安姬儿，往上抛，再同样拥吻，以掩饰紊乱的心绪。他和小女儿及半大的闺女闹着玩儿，追来追去，她们跳上餐桌和板凳；最后他把她们放在门边的大梁上，自己跑出去。
——柔伦庄的人从不在他面前提克丽丝汀的名字——
“劳伦斯之女兰波”愈长愈漂亮。乡问多嘴的人忙着为她配对儿。有一次提到瓦德斯·吉斯林家族的“哈儿月之子艾德莱德”。他们是四等姻亲，不过劳伦斯和哈肯都很有钱，可以送信到拉丁语系的国家去向教皇求取特赦。当年老吉斯林跟着史库尔公爵失势，哈肯老王夺去他们在瓦吉的田地，送给西格尔·艾尔达恩。此后双方的亲戚就缠讼不绝，这门亲事可以解决那个老官司。伊瓦·吉斯林二世靠婚姻和交易取回圣布庄园，但是这些问题引发了无尽的争端。劳伦斯自己也笑了；他代妻子要求的权益根本抵不上他为官司花去的牛皮和油蜡钱——花费的精神和旅途的劳顿更不用说了。不过他一结婚就知道自己卷入其中，必须坚持到底……
可惜艾德莱德·吉斯林娶了另一位闺女，柔伦庄的人并不怎么泄气。他们去参加结婚酒宴，兰波回家得意洋洋告诉朋友说：有四个男人为她来探劳伦斯的口风，有人代表自己，有人代表亲戚。劳伦斯回答说，他要等女儿长大，能表示这方面的意见，他才代女儿安排婚事。
于是事情拖到兰波十四岁那年春天。春天的某一个傍晚，她跟西蒙待在佛莫庄园的牛房，望着一头新生的小牛。那头牛是白的，身上有棕色块斑，兰波觉得形状很像教堂。西蒙坐在谷物箱边缘，兰波倚着他的膝盖，他伸手拉她的辫子说：
“兰波啊，我打赌这是一种征兆，表示你再过不久就要上教堂当新娘了。”
她说，“是啊，你明明知道，你若要求娶我，我爹不会拒绝的。我现在长大了，今年就可以成亲。”
西蒙吓一跳，但他尽量笑出声：
“你又开起老玩笑来了？”
小姑娘抬起一双大眼睛望着他说，“你明知我不是开玩笑。我早就知道了——我最乐意嫁给你，嫁到佛莫庄园来。你若不想娶我，为什么常常吻我，让我坐在你膝上呢？”
“兰波啊，我乐意娶你。但我从来没想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会看中我。我比你大十七岁——你大概没考虑过，到了你的黄金年华，你不会要一个烂眼睛、大肚子的老丈夫——”
她容光焕发说，“现在就是我最美的黄金年华，西蒙，你还不老，也没东倒西歪嘛！”
“不过我很丑——你很快就不愿吻我了。”
她照旧笑着说，“这你不必担心。”并翘起嘴巴让他吻。但是他没有吻她。
“甜姐儿，我不愿利用你年轻单纯而欺负你。今年夏天劳伦斯要带你到南方去。如果你返家时还没改变主意，那我会谢谢上帝和圣母赐给我梦寐都不敢求的好运——不过兰波，我不愿束缚你。”
那天晚上他召集猎犬，拿着矛枪和弓箭上了山。高原上积雪未退；他拐到畜场去搬了一台雪橇；然后在野猪冈南面的山池边露宿一个礼拜，追猎驯鹿。到了下山回家的晚上，他又感觉不安和害怕了。照兰波的性情，可能会不顾一切告诉她父亲。他走到柔伦庄畜场附近的山头，看见屋顶上冒出炊烟和火星。他认为劳伦斯本人可能在那边，就往屋舍走去。
他看看对方的态度，认为自己猜得不错。两个人坐下来谈去年夏天的恶劣情况，谈今年最好在什么时候把牛羊赶上山，又谈到狩猎，以及劳伦斯那只站在地板上的新老鹰，它正对着烤叉上的鸟儿猛拍翅膀呢。劳伦斯只是上来看看伊尔曼斯谷的马棚——有阿尔夫谷出来的人那天经过该地，报告说马棚倒塌了。一个黄昏就这样过去。最后西蒙说：
“不知道——兰波有没有跟你提到我们某一晚谈的问题？”
劳伦斯慢慢地说：
“西蒙，我觉得你先跟我说比较好——你大概知道我会给你什么答复吧。是的，是的——我明白，你可能偶尔先向那孩子提起——反正都一样。我庆幸能将那孩子交到好人手上。”
西蒙以为，再来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奇怪——他从来不敢对正直的闺女或有夫之妇太随便，道义上他却有责任娶一个他不怎么想娶的姑娘。但是他试探说：
“劳伦斯，我并不是背着你追求令媛——我自以为年纪太大，她只是把我当兄长，因为多年前我常跟她闲聊。你若嫌我太老，和她不相衬，我不会惊讶的，我们之间的友谊也不会因此而疏远。”
劳伦斯说，“西蒙呀，我很少碰见比你更理想的女婿。我自己乐于把兰波嫁给你。你知道我死了以后谁会成为她的监护人。”这是他们俩头一次提到“尼古拉斯之子尔郎”“我的女婿在许多方面都比我预料中好多了。但我不确定他能不能为闺女选择合适的丈夫，而且我发现兰波愿意嫁你。”
西蒙说，“她现在是这么想。不过她刚脱离童年。所以，你若觉得该拖一段时间，我不想逼你决定。”
劳伦斯皱一皱眉头说，“我也不愿硬把女儿塞给你——别这么想。”
西蒙连忙说，“请你相信，全挪威没有一个少女比兰波更合我的意。劳伦斯，我是认为，我若能娶到这美丽、年轻、善良的妻室，家境富有，父母双方的出身都很高，那我真是太幸运了，”他又怯生生加上一句，“何况更有你这个岳父。”
劳伦斯微微笑出声：
“噢，你明知我对你的看法，我知道你会善待小女和她的财物，使她娘和我都不后悔这门婚姻——”
西蒙说，“我会的，请上帝和一切圣徒帮助我。”
他们握手缔约。西蒙想起他第一次和劳伦斯握手谈婚事的情景；一颗心隐隐作痛。
不过兰波的确是他不敢奢求的好对象。劳伦斯的财物将来只由两个女儿均分。而他跟自己一生最敬最爱的男人将情同父子。兰波又如此年轻、活泼、甜蜜……
现在他该当个心智成熟的大男人了。他若苦苦等待。想等当年娶不到的姑娘守了寡——在别人享尽她的青春——她又生了一打儿子之后——再来娶她，不，那他的兄弟们说他无能，没资格处理自己的事务，可就是他活该了。尔郎说不定会寿比南山呢——他这种人常常如此……
是的，他们现在是连襟了。那夜在奥斯陆旅馆冲突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算了，尔郎回忆起来，一定比他更不愉快。
他要当兰波的好丈夫，不欺骗、不虚伪。其实，这回可以算是小姑娘诱他入网的——
“你在笑？”劳伦斯问他。
“我笑了吗？我只是忽然有一个想法。”
“西蒙，你得说出来——让我也笑笑。”
“安德列斯之子西蒙”用一只锐利的小眼眼盯着对方。
“我在想——女人。当女人玩忽男人的信仰和法规能得到好处时，我怀疑任何一个女人对信仰和法规像我们男人一样敬重。我的前妻海福莉——劳伦斯啊，这件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以后也不会说——她是极善良、虔诚、正直的女人，我认为世上几乎没有人比得上她——我已说过她对安姬儿诞生所持的态度。但是，我们发现小妹西格丽未婚怀孕时，她却叫我将小妹藏起来。由她假装怀孕，把西格丽的小孩当做她的。这么一来我们就有了继承人，孩子也能受到良好的抚育，西格丽更可以住在我们家，不用和孩子分离。我深信，她不懂这样是欺骗她自己的亲戚——”
劳伦斯稍停半晌才说：
“西蒙，那你就可以保住曼维克庄园了——”
西蒙·达尔粗声笑道，“是的，很多人占有祖先的产业，可能都是这种情形。这方面我们只能信赖女人的道理感。”
劳伦斯脱下老鹰的头巾，把它放在自己手腕上。
他低声说，“考虑婚事的人说这种话，真奇怪。”他的语气略带不满。
西蒙回答说，“对于令嫒，我看没有人会这么想。”
劳伦斯俯视老鹰，并用搔杖抓抓它的羽毛。
“对克丽丝汀也不会？”他压低了嗓门说。
西蒙断然说，“不，她对我不好，但我从来没发现她撒谎欺骗。她坦白告诉我，她遇到一个比我更合意的男人。”
女方的父亲低声说，“你甘心情愿放弃她，不是因为你听到什么——什么谣言？”
西蒙照旧说，“不，我没听见有关克丽丝汀的谣言。”
订婚酒席决定在那年夏天举办，婚礼则等次年复活节之后兰波满十五岁再举行。
克丽丝汀出嫁以后，一直没有回娘家——如今已过八年了。现在她带一大群人回来——包括她丈夫、玛格丽特、五个儿子、成群的保姆、女侍和男工，外加驮行李的马儿。劳伦斯骑马去跟他们会合，在朵夫瑞碰面。克丽丝汀不像少女时代那么爱流眼泪，但是她看父亲骑马来接她，不禁热泪盈眶。她勒住马儿，滑下鞍座，跑过去见他，抓起他的手，谦卑地吻几下。劳伦斯立即跳下马，抱起女儿；然后跟尔郎握手，尔郎也下马了，恭恭敬敬和岳父打招呼。
第二天西蒙到柔伦庄来问候新亲戚。其兄吉德·达尔和妹婿吉尔蒙也一起来，不过女眷都留在佛莫庄园。西蒙决定在家办喜事，所以家中的女人正忙得团团转。
谈到见面的情景——西蒙和尔郎自由自在打招呼，没什么拘束。西蒙擅于自制，尔郎非常快活，西蒙认为他一定忘了双方上次是在什么地方见面的。接着西蒙向克丽丝汀伸出手。他们比较不自在，眼睛只对望一瞬间。
克丽丝汀暗想，西蒙憔悴多了。他年轻时稍显过胖，脖子短了一点，却不失为漂亮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