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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17)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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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天傍晚,孩子们病势减轻,她答应丈夫那夜要更衣上床——尔郎自愿和女佣们守护孩子,万一有必要再叫她。晚餐时她看欧姆脸红得像火烧——眼睛也烧得发亮。他自称没什么——却突然离开餐桌跑出去。尔郎和克丽丝汀跟出去看,发现他在院子里呕吐。

  尔郎仲手搂着他:

  “欧姆——我儿——你是不是病了——?”

  欧姆呻吟道:“我的头好疼。”脑袋沉甸甸靠在父亲肩头。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熬夜陪欧姆。他脑子有病,一直说胡话——有时候尖叫几声,伸手和空气搏斗——似乎见到了可怕的幻影。他们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

  早晨克丽丝汀完全崩溃。她已经怀孕,如今流产了,后来就昏昏沉沉,像个半死的人,然后发高烧。欧姆下葬两个多星期,她才知道他的死讯。

  当时她很虚弱,没有伤心,无精打采,各种感觉都很迟钝——她半死半活地在那儿,似乎觉得挺舒服。前一段时间真可怕,女工们几乎不敢碰她,或者为她做必要的清洁工作——而她觉得一切都像发烧梦游。现在躺在床上被人照顾真好。她床边挂了许多赶苍蝇用的甜山花花环——是人家特意从山间畜场送下来给她的,气味香甜,下雨天尤其如此。有一天尔郎带孩子们来看她——她觉得小家伙病后憔悴,高特都不认识她了,不过,连这件事她都不心疼,她只觉得尔郎似乎经常守在她身边。

  他天天去望弥撒,长时间跪在欧姆坟前祷告。教堂坟场在文鸦的教区教堂边。不过家族中有几个小孩子葬在胡萨贝的安乐礼拜堂,包括尔郎的两位兄弟和“主教之子慕南”的一个小女儿。那些小孩孤零零躺在石板下,克丽丝汀常常为他们难过。现在“尔郎之子欧姆”和那些小孩葬在一起。

  大家仍为克丽丝汀的生命担忧,奥拉夫守夜节快到了,大群乞丐前往尼达洛斯,由教区通过。每年来的大抵是同一批假乞丐,男男女女都有——香客对他们一向很大方,大家认为贫民的祷告很有效。克丽丝汀在胡萨贝庄园当家的几年问,他们习惯穿过史考恩,他们知道主人会安排他们过夜,让他们吃个饱,上路前还有救济品可拿。这回女主人病了,佣人想赶他们走。尔郎前两年夏天都在北方,听说他太太会善待乞丐们,就吩咐照她当家的惯例,招待他们吃住。早晨他亲自来到乞丐群中,帮忙倒酒端食物,亲手发赈银,低声下气求他们为妻子祷告。很多乞丐听说温厚的女主人有生命危险,会痛哭流涕。

  她病情好转之后,艾利夫神父告诉她这一切原委。她直到圣诞节前后才恢复体力,自己再度掌管钥匙。

  她一生病,尔郎就捎信给她的父母,当时他们到南部参家史科葛庄国的婚礼去了。后来他们赶往胡萨贝庄园;她的病情已减轻,却全身乏力,不便和他们多谈。她最喜欢尔郎一个人守在她床边。

  衰弱、冰凉,血气尽失,她慢慢恢复健康和体力。心中的旧情焰已完全熄灭,她已想不起恋爱是什么滋味了;但是最近几年的不安和怨气也消逝无踪。她现在似乎很快乐——尽管夫妻都为欧姆伤心,尽管尔郎不知道她多么为小高特忧惧,但她现在高高兴兴和尔郎在一起。她知道丈夫深怕会失去她……

  所以,现在要找他谈谈——触及曾破坏夫妻安宁与快慰的问题——实在很难启齿。

  家人跳舞回来,她站在夏夜的大庭门口。玛格丽特挽着父亲的手臂。她的服装和打扮适宜参加婚礼,不适宜参加一个各种人聚集的教堂绿地舞会。不过做继母的人已不再干涉她的教养问题,尔郎要照自己的意思来管教他女儿。

  尔郎和玛格丽特口渴,克丽丝汀拿啤酒给他们喝。小姑娘坐着闲聊——现在克丽丝汀不教训她,她和继母交情好多了,尔郎笑着听女儿谈舞会的经过。最后玛格丽特和女佣到阁楼去休息。

  尔郎在大庭逛来逛去——伸懒腰,打呵欠,却说他不累。他用手指抓一抓黑色的长发:“我们由洗澡房出来,因为有舞会,来不及理发——我看你现在帮我剪一剪吧!克丽丝汀——神圣日我不能这样走来走去!”

  克丽丝汀说天色太晚,尔郎笑着指一指出烟口——已经又天亮哕。于是她再点起蜡烛,吩咐他坐下,在他肩头围一块罩巾。她剪头发的时候,他动来动去,剪刀一靠近他的脖子,他就笑个不停。

  她仔细搜集剪下的头发,扔进火里去烧,罩巾也拿到火炉上抖一抖。然后她由上往下为尔郎梳头发,再用剪刀修一修不平的部位。

  她站在尔郎身后,尔郎抓住她的手,围在他脖子上,笑眯眯仰起脸来望看她。

  他说:“你累了。”然后放开她的手,叹口气站起来。

  仲夏一过,尔郎就坐船去布柔哥文。他抱怨这回太太又不能陪他走——她疲惫地笑一笑;说她无论如何不能撇下小高特。

  所以今年夏天克丽丝汀又单独留在胡萨贝庄园。幸亏胎儿不会在马修弥撒日(9月21日)以前出生,她若在忙碌的收获季分娩,对她自己和前来照顾她的贵妇们都很不方便。

  她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永远这样下去。时局和她少女时代不同了。她曾听父亲提过丹麦战争,也记得他对抗艾瑞克公爵返家的情景。他身上的大疤就由此而来。但是,幽谷家乡的人似乎和战争相隔很远——战争永远不会再传到那儿——她觉得天下的男人都这么想。她的回忆大抵与和平有关,父亲住在家里经营产业,照顾并体恤他们每一个人。

  现在时局不安——男人都在谈战斗、征兵、征财和政府的统治权。克丽丝汀初来北方,看过一次海洋和海岸,她心目中的战争和海洋的画面连结在一起。他们沿着海岸乘船来了——那些满脑子意见、计划、反措施和论题的男人,灵性领袖和俗家人物,基于出身和财富,尔郎就是这种人物之一。但是她觉得尔郎只算半个圈内人。

  她思索丈夫怎么曾一半在圈外呢?同伴们对他的真正看法又如何?

  他只是她的心上人时,她从来不问这种问题。她看出他性情突兀又激烈,不爱思考,常常做傻事。但是她为他找了许多借口——从来不考虑他的性情曾使两个人遭到什么命运。只要他们能结婚,一切都会改观的——她这样安慰自己。有时候她依稀觉得,直到她晓得有了孩子,她才开始考虑——别人都说尔郎轻浮,谁也不能信赖他,他到底是哪一种人呢……

  她曾经信赖他。她想起布琳希尔德的阁楼;想起他和爱琳的孽缘是怎么结束的。她想起两人订婚后他的作风。但他不顾一切挫折和屈辱,对她忠贞不移;现在她也知道尔郎无论如何不愿失去她……

  她忍不住想起勾多依庄园的海夫特。每次一碰面,他就故作殷勤黏在她四周,但她从来不为此烦恼。她认为他只是开玩笑罢了。现在她仍不相信有别的;她蛮喜欢那位标致顽皮的青年——是的,她依旧喜欢他。谁都曾觉得那些举动只是开玩笑,——不,她不懂。

  她在尼达洛斯的皇家大宴中和海夫特·格劳特重逢,他照例缠着她。有一天傍晚,他叫她一起上阁楼,两个人躺在临时铺上。在幽谷的家乡,她做梦都没想到有这种事情——那边的男宾和女宾不习惯两个两个偷出宴客庭。不过此地人人习惯如此,谁也不觉得失礼——听说这是外国爵士和贵夫人的时尚。他们进阁楼的时候,厄林爵士的太太爱琳夫人和一位瑞典爵士躺在另一张床上;她听到他们在谈国王的耳痛症——爱琳夫人作势要起来回大厅,瑞典人似乎很高兴。

  他们躺着闲聊,等她弄清楚海夫特对她的要求是清醒又认真的,她好惊讶,不懂得害怕又不懂得生气。他们不是都结了婚,而且和配偶生了小孩吗?她真不相信以前出过这种事。即或她自己曾经失足,有过种种经验——不;她相信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海夫特对她总是笑嘻嘻,连哄带骗的——她却不认为他想诱奸她。他并不热切。可是现在他似乎要她犯致命的罪行……

  她一叫他走,他立刻跨下床——他相当柔顺,却并不羞愧,仿佛很惊奇。他不相信地问道——她真以为天下已婚的男女都未曾失贞?她一定知道,很少男人敢发誓没养过姘妇。女人也许好一点,但是——

  他问道,“那你少女时代也相信神父们对罪恶的种种说法?那我就不懂了,克丽丝汀,尔郎怎么能随意摆布你呢?”

  他抬头看她的面孔——她决不曾对海夫特谈往事,但她的眼神大概道出了一切。他用唱歌般的奇妙嗓门说:

  “我以为只有歌曲和歌谣描写恋爱那一套——”

  她没有跟人提起这件事;甚至没告诉尔郎。他相当喜欢海夫特。世上竟有海夫特·格劳特这么轻浮的人,真的很可怕——不过她总觉得对她没影响。后来他就不曾对她太随便,两个人碰面时,他只是坐着干瞪眼,海蓝色的眼睛讶然睁得好大好大。

  不,尔朗虽轻浮,至少不曾这样子。她暗想:他是不是真的没脑筋?她看人被尔郎的话吓一跳,然后聚在一起议论。“尼古拉斯之子尔郎”提出的意见往往很正当,很有道理。他只是看不出别的大人物永远不忽略的心计——他们小心翼翼彼此提防。尔郎称之为“奸诈”,卤莽地笑着,害人很生气,到头来却使他们解除了武装。于是他们也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他很机灵,却没什么脑筋。

  这时候他会说些荒唐和厚脸皮的笑话,减低刚才那段话的效果。大家真受不了尔郎这一套。他太太依稀觉得,而且感到屈辱——所有人都原谅他没遮拦的毛病是有原因的。尔郎只要碰到一个坚持己见的人,即或他觉得那个看法很愚笨,他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不管谈什么事都是如此,而且嘲笑人家,以掩饰自己撤退的事实。大家发现尔郎这种怯生生的心态相当满足——尽管他对自己的福利不顾轻重,爱冒险,热爱每一个能以武力应付的危机。他们觉得自己不必太担心“尼古拉斯之子尔郎”。

  头一年冬天快过完的时候,“摄政大总管”厄林爵士曾到尼达洛斯,还带了小国王来。克丽丝汀进城参加宫廷大宴。她戴着丝质布帽,文静又端庄地坐着,穿红色的新娘装,佩戴各种最华丽的饰物,与出身极高的朝廷贵妇为伍。她留心观察丈夫在男人间的一举一动,用心看,用心听,用心思考——无论她跟尔郎到什么地方,无论她听人谈他什么,她都如此看,如此听,如此思索。

  她想通了一两件事。“维德孔之子厄林”爵士不计代价,要维持挪威对冰海的主权,保住哈洛格兰地区。但是顾问会议和爵士阶级都反对他,不赞同与这个目标有关的大计划。教区和大监督管区的神父愿意出钱支持他——这一点她是由冈诺夫那儿听来的——但是全国其他的圣职人员都和他作对,虽然这是一场对抗上帝大敌、异端和异教徒的战争。广大的俗家人物也阴谋反对。

  “大总管”,至少特龙汉地区如此。他们已习惯不尊重法律文书和国王的权利,而厄林爵士在这些方面如此拥护其亲戚——已故哈肯国王——的精神,他们并不高兴。不过,“大总管”有心重用尔郎,尔郎却不愿受重用,并非基于这个原因。尔郎是受不了厄林严肃的风采,所以偶然嘲弄这位有权有势的亲戚。

  克丽丝汀自觉已弄清尔郎和厄林爵士的关系。爵士从少年时代就对尔郎十分友善;而且他认为,胡萨贝的主人出身高,勇气足,更在雅各公爵麾下学得了战争的技巧——至少比整天坐在家园的大部分同伴更熟悉战争,他若能拉拢此人,不但更能实现自己的计划,对尔郎也有利。可惜事与愿违。

  尔郎一连两个夏天待在海上,直待到深秋,指挥他旗下的四艘小船巡弋长长的北海岸,追猎强盗的船只。他进入远北塔娜地方的挪威人新殖民区去找鲜肉,正好俄国的卡瑞里亚人大肆抢劫那个地方——他凭着自己带上岸的少数人,抓了十八个强盗,把他们吊死在半烧毁的谷仓屋梁上。他曾打垮一队逃入山丘的俄国人,焚毁几艘外岩礁附近的敌船。歼灭船上的水手。他的敏捷和大胆传遍了北方;家乡的特龙人和摩尔借的手下爱他有胆识,更爱他肯和手下分劳。前北方哈洛格兰地区的人几乎以为他们没有外授,要自行保卫海岸哩,如今许多小人物和大庄园的子弟都成了尔郎的朋友。

  但是,尔郎对“大总管”的北方圣战计划没什么帮助。不错,特龙汉地区的人大吹他们抗俄的事迹。一只要谈起那些事,他们一定提起他是同乡。是的,事实证明峡湾的小伙子勇气十足。但是胡萨贝庄园的尔郎所言所行在审慎的成人心目中没什么分量。

  她发现尔郎仍被列为小伙子——其实他比“摄政大总管”年长一岁。她知道很多人宁愿如此看待他,以便蔑视他的言行,视为热血青年的行迹和意见。人家喜欢他,纵容他,吹嘘他——却不把他当做成年人。而他似乎也乐于如此,自愿做同伴们要他当的人物。

  他鼓吹抗俄战争;他谈起瑞典人——他们与我们同一个国君——却不承认挪威贵族与他们平等。他问道:自有世界以来,任何国家的人可曾听过谁向贵族召募战备,却不是要他们骑马举盾牌上战场?——克丽丝汀知道这是前几年她父亲在瓦吉会议上说的话,当时尔郎不愿和“巴德之子慕南”分手,劳伦斯曾力劝尔郎。不!尔郎现在说——他列举岳父在瑞典的贵亲戚——他知道那些瑞典人对我们的看法。我们若不证明自己的能力,再过不久我们就只能算瑞典人的食客了……

  是的,大家曾说这话有点道理。但是他们又谈起“摄政大总管”。厄林爵士在北方没有产业;俄国的加瑞里亚人烧了布雅科,并抢劫他的农户们。这一来尔郎换了口吻,拿爵士开玩笑:他相信“维德孔之子厄林”并未考虑自己的利害。他是高贵、优雅、堂皇的爵士——他们找不到更可敬的人来当公务的基石了。凭上帝的十字架发誓,厄林简直像“法典”中最漂亮的黄金大字母一样可敬。大家笑起来,没记住尔郎赞美“大总管”的话,倒记得尔郎把他比喻为书中的镀金字母。

  不,他们对尔郎并不认真——即使现在他受到某一种尊崇,他们还是如此。可是当年他年轻、倔强、不顾死活,和妇人通奸,尽管国王下令,教会也将他逐出教门,他仍不肯赶走她——那时候他们都看得很严重,为他无耻的生活而气冲冲不理他。如今他们忘了那一切,也原谅一切——克丽丝汀了解,她丈夫为此感激大家,才愿意屈服,乐意做大家要他当的人物——她知道,他被亲友遗弃除权的时候、曾经非常痛苦。

  只是有一桩——她不由得想起父亲豁免某一个窝囊废租金或债务的情景——他只微微耸耸肩。我们基督徒理应原谅那些当不起男子汉的人物。大家原谅尔郎年轻时的罪孽,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不过,尔郎已经为他当年和爱琳同居的罪行付出代价。遇到克丽丝汀之前,她心甘情愿陪他犯新罪之前……的种种罪过他已赎清了。那么是她——?

  不。她害怕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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