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 第47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16)

第47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16)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他来到黑漆漆的院子,耽搁片刻。没有一位家人陪他上教堂。他只要求属下一天做两次礼拜;不过他的奶妈英格丽经常陪他作晨祷。今天大概连她也睡过了头。是的,她昨夜熬到很晚——

  三个人整天很少说话,而且只谈些小事情。冈诺夫显得很累,但他开玩笑东拉西扯。有一次他说,“我们昨天晚上真傻——坐在这儿伤心,像三个无父的孤儿。”又谈到尼达洛斯此地发生的许多小趣事——与香客等人有关——神父之间常常谈起。有个赫耶山谷来的老头替全教区的人跑腿,结果把一大堆祈祷文搞混了——他后来一想,如果圣奥拉夫听了他的话,那么该教区的情况难免要一团糟!

  傍晚尔郎来了,浑身湿淋淋的——他航行到此地,风势很强。他大发脾气,立即痛骂欧姆。冈诺夫默默听了一会儿,然后说:

  “尔郎啊,你这样跟欧姆说话,真像我们的父亲——他跟你说话,老是用这种口吻——”

  尔郎立刻静下来,接着急转身:

  “我清楚得很,我少年时代才不会这么没脑筋——一个病妇和一个小兔崽子,暴风雪天离开庄园!欧姆的男子气概没什么可观,但是你看他至少不怕他父亲!”

  他弟弟微笑说:“你也不怕爹嘛。”

  欧姆站在父亲跟前,不说话,努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尔郎说,“好,你可以走了。”然后又说:“我真受不了胡萨贝庄园的整个情况。不过我知道一点——今年夏天欧姆得跟我去北方——我们要把克丽丝汀手下的绵羊训练成男子汉。”他认真对弟弟说,“他不笨,他射击很准哩——他也不是懦夫——但是他整天别别扭扭,没精打采,活像骨头中没有骨髓——”

  “你若常常这样骂你儿子,难怪他没精打采。”神父说。

  尔郎换了口气,笑着说:

  “我以前被爹整得更惨——上帝知道,我不常为此而忧郁。算啦——既然我来了,现在是圣诞季,我们还是来欢度圣诞吧。克丽丝汀呢?——她又有什么话要找你谈?”

  神父说,“我相信她没什么要找我谈。她起意要到这边来听圣诞弥撒。”

  尔郎说,“她在家听那些东西,来变换一下也好。不过她真可怜——完全失去了青春的光采。”他互击两手说,“我真不懂,上帝竟以为我们需要年年生儿子——”

  冈诺夫抬眼看他哥哥:

  “什么——!不,我不知道上帝认为你们俩需要什么。但是我想,克丽丝汀现在最需要你对她和和气气——”

  “是,大概如此。”尔郎低声说。

  第二天早上,尔郎陪太太去作日间弥撒。他们前往圣乔治教堂——尔郎进城的时候,老是在那儿望弥撒。两个人单独走;来到积成堆的湿淋淋街道,尔郎殷勤地牵着太太的手。他绝口不提她离家的事。发过第一阵脾气之后,他对欧姆也很亲切。

  克丽丝汀微低着头,脸色白惨惨,默默前进;带有银钩的黑皮毛长斗篷似乎压着她瘦弱的身子。

  尔郎搭讪说,“要不要我跟你骑马回家——让欧姆搭小船?你大概不想乘船渡峡湾吧?”

  “不——你知道我不喜欢乘船——”

  风雪静下来了,天气适中——时时有一堆沉重的雪水由树上掉下来。天空灰蒙蒙罩在白城市头顶。雪地上有绿灰色的水光,房屋的木墙、围篱和树干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黑漆漆的。克丽丝汀暗想,她没见过世界显得这么冷,这么阴森,这么衰颓……

  9

  克丽丝汀抱着第三个儿子高特坐在庄园北面的小山上凝视风景。黄昏美极了。湖面在脚下光辉又安静,映出对面拜庄的山丘和农场以及天上的金色云层。白天下过雨,树叶和泥土的气息浓浓地往上冒。下面草地的青草大概有膝盖那么深了吧,田地也盖满谷物的茅叶。

  今晚远处有人声。文鸦草地的笛声、鼓声和提琴声又响了——传到这儿,听起来真悦耳。

  布谷鸟沉默好长的时间,又从南面的林子里送出一两声娇啼。庄园四周的一切小树丛都有鸟儿轻唱——只是音符零零落落,很轻柔,因为太阳还高挂在天上呢。

  家里的牛群在院门上方的牧场哞哞叫,小铃更叮叮当当响。

  她举起婴儿,对他说孩子话:“看,看——我儿高特马上要吃奶了。”小家伙照例把沉重的脑袋靠在母亲肩头。他不时抱住母亲——克丽丝汀认为,这表示他明白母亲的爱抚,也听懂了她的话。

  她走向屋舍。老大纳克和老二布柔哥夫在大厅门前跑来跑去,哄那只跑到屋顶上的猫,想叫它下来。接着他们又玩起两人共用的断匕首来了,昨天他们在外室的泥地上挖洞,现在把洞口加深。

  牛栏女工达歌伦提着一木桶的羊奶走进大厅,女主人舀了好几勺温温的羊奶给小高特喝。女佣和他说话,小家伙气冲冲咕哝,她要抱他,他伸手打人,躲进母亲怀里。

  “我想他的病好一点了。”牛栏女工说。

  克丽丝汀捧起小家伙的面孔——脸色黄得像牛油,眼睛老是倦怠无力。高特的脑袋又大又重,四肢却很瘦,软绵绵的。过了劳伦斯弥撒节他就满两岁了,但是他还不会站,只有五颗牙,而且一句话都不会说。

  艾利夫神父说,这不是佝偻病;白麻布僧衣和供坛簿都没有效。神父无论到什么地方,总要上山下谷为高特访求治病的方法。她知道神父每次祷告都提起小高特。但是,他只会叫克丽丝汀耐心顺从上帝的旨意。还要她多喂小家伙吃温热的羊奶……

  可怜的孩子!女仆走了以后,克丽丝汀拥吻他。他好漂亮!她觉得高特像她父亲这头的亲戚——眼珠子呈深灰色,头发淡黄像亚麻。密密的。柔软如丝。

  他又哭了。克丽丝汀站起来,抱着他在屋里散步。他虽然又瘦又小,抱起来依旧很吃力——但是别的地方他都不肯去,整天腻在母亲怀里,于是她抱着他在暗蒙蒙的大厅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唱儿歌。

  有人骑马进庭院,“哈尔德之子武夫”的声音由墙壁反弹回来,克丽丝汀抱着孩子,走到外室门口。

  “武夫,今天你恐怕要自己解马鞍哕——他们在跳舞——全部男工都去了。麻烦你,真对不住,但是你要谅解!”

  武夫一面解马鞍一面发牢骚。纳克和布柔哥夫缠着他,要求骑马到花园走一圈。

  “不,纳克,你得在这儿陪高特——我到厨房去,你跟弟弟玩一会,别让他哭——”

  纳克满面怒容。但他随即趴在地上,逗弄母亲放在门口坐垫上的小弟弟,学牛叫,用角柢他。母亲低头摸纳克的头发。他对弟弟们真好。

  克丽丝汀捧着大托盘回大厅,“哈尔德之子武夫”坐在板凳上逗小孩玩。只要看不见母亲,高特和武夫玩得津津有味——但他现在又哭起来,伸手要她抱。克丽丝汀放下托盘,抱起小高特。

  武夫吹掉啤酒上的泡沫,喝几口,开始吃托盘中的一碟碟食物。

  “今天晚上你的女仆全都出去了?”

  克丽丝汀说:

  “欧克山谷有人结婚,提琴手和鼓笛手从那边过来——是一团旅行乐师。你想想,她们听到消息——她们毕竟是小姑娘——”

  “克丽丝汀啊!你让她们尽情游荡,人家会以为你怕今年秋天找不到乳娘哩——”

  克丽丝汀不假思索,抚平纤腰上的长裙。她听了武夫的话,面红耳赤。武夫粗声粗气笑道:

  “你若整天带着高特走来走去,我想你又会跟去年一样病倒……小子,到养父这边来,跟我吃同一碟饭菜……”

  克丽丝汀不答腔。她叫三个儿子在另一面墙边的长凳上排排坐好,端起一钵牛奶粥。并端来一张小凳子,坐着喂他们,纳克和布柔哥夫直抱怨——他们要拿汤匙自己吃。现在一个满四岁,一个快满三岁了。

  “尔郎呢?”武夫问道。

  ‘玛格丽特想跳舞,所以他陪她去了。”

  “至少他还懂得监护自己的女儿,”武夫说。

  克丽丝汀又不说话了。她为孩子更衣,安顿他们睡觉,高特睡摇篮,另外两个睡在她床上。她去年大病痊愈后,尔郎勉强让他们睡在那儿。

  武夫吃完,在板凳上伸伸腰。克丽丝汀把木凳拖到摇篮边,拿起一篮羊毛线,开始缠线球,同时用脚轻轻推摇篮。

  她不回头,问了一句,“你不去休息?武夫,你一定累了吧?”

  武夫站起来,添了些柴火,走到女主人身边。他坐在她对面的长凳上。每次他到尼达洛斯住几天回来,总是憔悴不堪,克丽丝汀发现他今天并不累。

  他把手肘架在膝盖上,探身望着她说:“你甚至不问城里有什么消息,克丽丝汀。”

  她开始吓得心儿乱跳——由此人的目光和举止看来,她知道一定有坏消息。但她故作平静含笑说:

  “武夫,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听到什么?”

  “噢,是的——”他先由头陀袋抽出他由城里带给她的东西。克丽斯汀谢谢他。

  “我看你在城里听到了消息?”她半晌才问道。

  武夫看看年轻的女主人——然后望一望摇篮中鼾睡的病童。

  他摸摸孩子潮湿的头发说:“他的头是不是经常出这么多汗?克丽丝汀,你嫁给尔郎的时候——有关财产协议的文件——不是指明你可以随意支配他送你当‘额外礼’和‘新婚晨礼’的土地吗?”

  克丽丝汀心跳得更厉害,却平平静静地说:

  “是的,武夫,尔郎处理这些地产,经常问我的意见,征求我同意。你是指他卖给赖恩庄维格莱克的那些位在佛达伦的田地?”

  武夫说:“是的,现在他向维格莱克买下‘勇士号’,看来他要养两艘船……克丽丝汀,你还保有什么?”

  她说:“史基瓦镇属于尔郎名下的部分,武夫科镇的半块地,以及他在阿尔哈玛的产业。你不会以为尔郎卖地没和我商量,也没补给我地价吧?”

  “嗯。”武夫静坐了一会。“但是你的收入会减少,克丽丝汀。史基瓦镇——去年冬天尔郎到那边去收茅草,豁免了农夫三年的租金——”

  “去年我们缺草料,不能怪尔郎——武夫,我知道你尽了力——但是去年夏天这里出了大难——”

  “他跟你分地时,把阿尔哈玛一半以上的土地卖给莱恩修道院。”——武夫笑一笑——“也许是抵押——对尔郎来说是同一回事。免于被国王征收——完全要看奥敦了,他持有现在归你名下的农场!”

  克丽丝汀问道,“他不能租用修道院名下的土地吗?”

  武夫说:“向修道院租用邻地的佃农把那块地租去了。尔郎忙着割裂农田,佃户们实在很难谋生。”

  克丽丝汀不说话,她知道这话不假。

  武夫又说:“尔郎做这种事素来快手快脚。他的家眷一天天增多,财产却一天天减少。”

  女主人不答腔,他又说:

  “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啊,你很快就会有一大群孩子。”

  “可是我一个也割舍不掉。”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别为小高特担心——我保证他会健壮起来。”武夫低声说。

  “上帝一定是这个意思——不过要等好久啊!”

  他听出做母亲的人内心的痛苦——黝黑的壮汉似乎突然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克丽丝汀,你在胡萨贝虽然搞出点成绩,却没有什么大用。尔郎若再领两艘船出海——我不信赖北方的和平,而你丈夫不够能干,不会善用他这两年赢得的成果。那两年是凶年——你又一直生病。事情再这样下去,你年纪轻轻,到头来会失去勇气。我在庄园尽量协助你——但是另一方面——尔郎的轻率——”

  她插口说:“是的,上帝知道——武夫,你一直是我们最忠实的亲戚,我千谢万谢都表达不出我的感激——”

  武夫站起来,到炉边点了一根蜡烛,摆在桌面的烛台上,背对女主人站着。克丽丝汀刚才两手垂在膝上——现在她又动手卷羊毛,推摇篮。

  武夫柔声说:“你能不能捎个口信回娘家,今年秋天令堂来的时候,请令尊劳伦斯也来看看?”

  “今年秋天我不想麻烦家母,她年龄渐渐大了——我分娩的次数实在太多,不能每次都叫她来——”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武夫说:“这次叫她来吧,请令尊跟她同行——你可以请他提供这方面的建议——”

  “这种事我不请教父亲。”她坚决又平静地说。

  过了一会,武夫问道:“那冈诺夫呢?你能不能跟他谈谈?”

  克丽丝汀照旧说:“现在不适宜拿这种事来麻烦他。”

  武夫讽刺般笑道:“你是说他到了修道院?我从来不觉得托钵僧比别人不善于理财。”

  她不答腔,他说:“克丽丝汀,你若不愿意请教别人,那你得亲自和尔郎讨论。为你的儿子着想,克丽丝汀。”

  克丽丝汀默默坐了好久。

  她终于说:“武夫,你对我们的小孩一向很好。我想你该结婚,照顾自己的家眷,而不该待在这儿——为尔郎和我的烦恼而费心。”

  武夫转向女主人,他双手抓着背后的桌缘,眼睛望着“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她坐在那里,依旧苗条、挺直和秀丽;身穿一件深色的自染羊毛服,苍白的面孔围着亚麻布帽,质地细腻又柔软。她挂钥匙的皮带镶有小小的银质玫瑰花,胸前的两条十字架项链金光闪闪;带金环的链子几乎垂到腰际——是她父亲送她的。上面那条细银链附有一个小十字架,是欧姆叫人转送给继母的,说好要她经常佩戴。

  她每次生完小孩,容颜依旧美丽——只是更安静几分,肩上的担子也加重几分。脸颊瘦了一点,宽额下的眼睛色泽深一点,表情更加悲哀,嘴唇不那么丰满和红艳了。不过、他们若这样下去,她过不了几年就会失去美丽的姿容……

  她又说:“武夫,你不觉得你若在自己的农庄定居,会比较快乐吗?尔郎说,你又买了二十马克的史周德佛克镇的田地——现在你几乎拥有半座农场。以撒只有一个女儿——爱丝漂亮又和气,名誉甚佳——她似乎很喜欢你,”

  武夫粗声粗气笑着说:“就算我非娶她不可,我也不要她。‘以撒之女爱丝’太好了,我配不上。——”他的嗓门一变。“克丽丝汀,我不认识父亲,只认识养父——我想我命中注定只有养子,没有亲生的小孩。”

  “不,我会祈求圣母给你更好的命运。”

  他笑道:“我年纪不轻了。三十五岁,克丽丝汀,再加几岁我就可以当你的父亲——”

  克丽丝汀答道:“不,你得很早犯罪,才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她故作轻松笑着说。

  后来武夫问她,“你现在还不睡?”

  “要,等一会——不过你一定累了,武夫——你该去休息。”

  他静静道声晚安走出去。

  克丽丝汀拿起餐桌上的蜡烛,借着火光凝视床厢内安睡的两个儿子。布柔哥夫的眼睫毛平安无事——感谢上苍。这一段时间,天气很不错。每当风势太强,或天气太恶劣,孩子们不得不在室内的火炉边玩耍,他的眼睛就发疼。她望着他们良久良久,然后俯身照顾摇篮里的小高特。

  本来她的三个孩子都活泼健康,像小鸟似的——去年夏天,疾病传到乡下。大家说是猩红热——峡湾四周的家庭死了不少小孩,看起来或听起来真悲惨。她蒙主恩,留住了所有的孩子——所有亲生的孩子……

  当时他们三个倒在南床上,全身出红点,眼睛怕光,小身子烫得吓人,她在床边坐了五天五夜。她把手伸到被单下,抚摸布柔哥夫的脚底,一再唱歌,细细的嗓门都唱哑了……

  钉马蹄,钉马蹄,给卫兵的马儿钉马蹄——

  我们怎么钉最好呢?

  铁马蹄适合卫兵的坐骑。

  钉马蹄,钉马蹄,给伯爵的马儿钉马蹄——

  我们怎么钉最好呢?

  银马蹄适合伯爵的坐骑。

  钉马蹄,钉马蹄,给国王的马儿钉马蹄——

  我们怎么钉最好呢?

  金马蹄适合国王的坐骑。

  布柔哥夫病情最轻,最不安分。歌声只要停止片刻,他立即掀开被子。当时高特才十个月大——病得好重好重,她以为他活不成了。他躺在她胸前,全身裹着毯子和皮毛,连吃奶的力量都没有。她一手抱他,一手拍布柔哥夫的脚底板。

  三个人若刚好睡着一刹那,她便倒在他们身边的床前,和衣躺一会儿。尔郎进进出出,无可奈何地望着三个儿子。他想为他们唱歌,但是孩子们不喜欢父亲醇美的嗓子——母亲根本不会唱歌,他们却要她唱。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