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 第46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15)

第46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15)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尔郎之子欧姆”低声说,“东方杜鹃是伤心的杜鹃。我认为胡萨贝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

  神父把手放在侄儿的窄肩上:

  “侄儿啊,我有同感。那儿也是我父亲的家。欧姆,么儿的继承机会并不比你大。”

  欧姆照旧轻柔地说,“我爹和我娘同居的时候,我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克丽丝汀凄然说,“欧姆,这种事我和我的小孩都身不由己?”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并不怨你!”他静静地说。

  稍顷,克丽丝汀说,“这是广阔的乡区。胡萨贝庄园的视野很宽——天空也是如此——宽阔极了。我的家乡,天空像屋顶压在山巅上。幽谷低低受到荫蔽,凹下去,青翠又新鲜。世界的规模恰到好处——不太大,也不太窄。”她叹一口气,双手在膝上移动。

  神父问道,“令尊要你嫁的人,他家也在那边?”少妇点点头。

  他又问道,“你没嫁他,可曾后悔?”她摇摇头。

  冈诺夫走到房间另一头,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他又坐在火炉畔,打开扣子,细细翻书页;没有看书,却将书本摊开放在膝上。

  “亚当夫妇违犯了上帝的意旨,自觉体内有一种和他们意志相违的驱力。上帝创造年轻美丽的男人和女人,就是要他们过婚姻生活,生下继承人,共同继承上帝的礼物——天国乐园的美景、生命树的果实和永恒的幸福。他们不必为身体惭愧,只要他们服从上帝,他们的躯体和四肢都在意志的掌握中,手足亦然。”

  克丽丝汀满面通红,双手交叠在胸脯下面。神父弓身向着她,她觉得他有力的黄眼睛正盯着她低垂的面孔。

  “夏娃破坏了上帝的财物,把天父和创造者的东西交给她丈夫,她丈夫收下了。他们希望自己像上帝——现在他们发现自己跟它的第一个相同点:他们在大世界背叛了天主,于是他们对小世界——灵魂的肉身归宿——主权也失效了。他们背叛了天主,身体也背叛了灵魂。

  “此时他们觉得身体好丑好可恨,就做衣服来遮身。起先只是一件短短的无花果树叶围裙。等他们一天天知道自己肉身的本质,他们的衣服就愈穿愈高,遮住心脏部位,遮住不肯弯曲的背脊。最近男人穿钢盔,连手指和足趾的关节都裹住了,面孔也藏在头盔里——于是斗争和奸谋风行全世界。”

  克丽丝汀哀求道,“救救我,冈诺夫。”她嘴唇发白了。“我——我不明白自己的恿志。”

  冈诺夫柔声回答说,“那就说:‘遵行你的意旨’吧。你知道上帝的意旨是要你展开心胸,接受它的爱,你也必须全心爱它。”

  克丽丝汀突然转向小叔子:

  “你不知道——你——我多爱尔郎。还有我的儿子——”

  “嫂子啊,其他的爱只是泥路水洼中的天堂倒影。你若涉足其间,必定会沾上一身泥。但是你若记得这是天堂归宿的影子,你就会欣赏它的美质,小心不搅动下面的泥泞,免得破坏它——”

  “不过,冈诺夫,你是教士——你曾向上苍立誓要抛弃这些——诱惑——”

  “克丽丝汀,你答应舍弃魔鬼和他的一切作为时——也等于立了誓。魔鬼的工夫始于甜蜜的欲望,终于互刺互咬,像蟾蜍和毒蛇似的。夏娃就学到了这个教训——她要将上帝的财产交给丈夫和子孙,结果只为他们招来驱逐令、血罪和死亡,小田地之间的石堆上长满荆棘,兄弟自相残杀——”

  她照旧说,“是的。不过你是神父。你不用天天努力迎合别人。”她流下眼泪——“耐心忍受——”

  冈诺夫微笑说:

  “这方面每个人的灵魂和身体都有冲突。所以才要指定婚礼弥撒和婚姻制度,使男人和女人找寻生存的助力,夫妻、父母、儿女、家人成为可靠互助的伴侣,一起走向平安的归宿。”

  克丽丝汀低声说:

  “守护世间鼾睡的俗人,为他们祷告,比抗拒自己的罪恶容易多了——”

  冈诺夫厉声说,“不错。但是克丽丝汀,你以为世间有一个圣徒守护羊群、抵抗恶狼的时候,自己不必防御敌人的攻击吗——?”

  克丽丝汀怯生生说:

  “我认为有——那些由甲圣地迁往乙圣地,握一切祈祷文和圣语的人——”

  冈诺夫探身添火,手肘仍旧架在膝上:

  “八年前,大约这个季节,艾利夫、我和两位在阿维格农认识的苏格兰神父一起到罗马。我们步行一整天……

  “我们在斋戒期之前抵达罗马。当时南方各国的人举行大庆典和大酒宴——他们称之为‘狂欢节’。酒店里红酒和白酒像河水奔流,晚上大家在户外跳舞,广场上更有火炬和t祝火。意大利正是春天,草地和花园里鲜花绽放,女人拿花儿当装饰品,并向街上的行人抛掷玫瑰和紫萝兰——她们坐在橱窗里,丝质和金锦缎的地毯由窗框垂到石墙边。那边的房子全是石头造的,爵士们在城市中央建立堡垒和据点。那座城市大概没有城市法和市场治安法吧——他们主仆在街上打斗,鲜血横流——

  “我们住的那条街有一座堡垒,堡主名叫厄姆斯·马拉弗蒂。堡垒遮住了我们的整条窄巷,我们的卧室又黑又冷,像石塔中的地牢。我们出门的时候,往往要贴墙让路,等他骑马过去,他衣服上挂着银铃,有一大队武装侍卫跟着他。那边的人把污物和垃圾都倒在门外,所以马蹄下溅起一大堆污泥和秽物。街道又冷又暗,窄得像巉崖——不像我们城市的绿色大道。‘狂欢节’期间,他们在街道上举行赛马会——派出阿拉伯悍马来比赛——”

  冈诺夫稍停片刻,继续往下说:

  “这位厄姆斯爵士有个女亲戚住在他家。她名叫伊索尔达,大概就是出名的‘美人儿伊索尔达’吧。她的皮肤和头发呈蜂蜜色,眼睛好像是黑的,我曾在窗边看到她几回——

  “城外的土地比我国最荒凉的高原还要荒疏,只有野狼、驯鹿和老鹰出没。但是附近山区筑有城市和堡垒,青青的高地上处处可见往口居民的遗迹;一大群一大群绵羊和白公牛正在吃草,后面跟着骑马带长矛的牧夫,这些人很可怕,会抢劫和谋杀路人,把尸体丢进地洞——

  “而几座朝圣教堂就立在这些绿色平原上。”

  冈诺夫沉默了一会:

  “土地荒凉,大概是因为这座城市置身其间吧,它曾是异教世界的女王,被选为基督的新娘。现在守护人舍弃了这座城市,它在宴饮的旋风中有如一个弃妇。男主人不在家,鄙夫住进城堡,诱惑夫人跟他们胡来,纵欲、打斗、流血……

  “但是那边的地下藏有珍宝,比一切见得到阳光的珍宝更贵重。活动的岩石下凿了殉道圣者的坟墓——数目众多,想起来就叫人眼花缭乱。我们忆起世间有这么多为基督殉道的证人,真以为鄙夫马蹄下扬起的每一粒灰尘都是神圣的,都值得敬拜哩……”

  冈诺夫由衣服底下抽出一条细链子,打开链子所挂的小银十字架,里面有一团火种般黑漆漆的东西,和一小块绿骨头。

  “有一次我们整天徘徊在各通路中,到圣彼德和圣保罗的第一批门徒当年聚会做弥撒的山洞和小礼拜堂祈祷。主掌教堂的托钵僧送我们这些圣物。这是一块海绵的碎片,当年圣女们用它来撩起烈士的宝血,免得遗失;还有一位圣徒的指节,只有上帝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四个人互相保证,我们要天天呼求这个没有人知道的圣徒,请无名的烈士作见证,我们决不忘记自己多么不配受上帝酬赏,受人类尊崇,我们会随时记得,除了上帝的慈悲,世俗不值得眷恋……”

  克丽丝汀恭恭敬敬吻十字架,交给欧姆,欧姆也照做了。冈诺夫突然说:

  “侄儿,我要把这个圣物送给你。”

  欧姆单膝跪地,吻叔叔的手。冈诺夫将十字架挂在少年脖子上。

  “欧姆,你想不想参观那些地方?”

  少年满面春风:

  “是的——我确信有一天我会到那儿。”

  冈诺夫问道,“你从来没想到要当教士吗?”

  欧姆说,“想过,是在父亲骂我手臂细弱的时候。不过我不晓得他愿不愿意我当教士,还有你知道的那个理由。”

  神父静静地说,“我想你的私生身份可以豁免。欧姆,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南行,你和我——”

  “叔叔,再说给我们听嘛。”欧姆柔声哀求道。

  “好,我会的。”冈诺夫抓着椅子的扶手,凝视火光:

  “我到那边徘徊,一直盯着血证的纪念品,想起他们为耶稣忍受的苦刑,我突然受到一大考验。我心想天主被钉在十字架上六个钟头。而她的信徒却受酷刑受了好多天——女人眼看孩子被折磨而死,少女的血肉被人用铁梳活生生刮下来,小伙子被赶到野兽的利爪和疯牛的尖角下……

  “我总觉得这些人吃的苦头比基督本人还要多……

  “我苦思不解,心灵和脑子都快裂开了。我祷告好久,最后才开了窍。我明白这些人受的罪我们都该有力量承担。如果疼痛和酷刑能让我们找到一个忠贞和坚忍的新郎,他正伸出手臂,怀着血淋淋的爱心等我们,谁那么傻,不肯吃苦受罪呢?

  “它爱人类。所以它为我们而死,像一个由强盗手中拯救爱妻的新郎。他们绑住他,将他活活折磨死,而他眼看着爱人陪凶手宴饮,说笑,讽刺他的苦刑和坚贞的爱心——”

  “尼古拉斯之子冈诺夫”双手掩面:“我这才明白,这种大爱能提升世上的一切——连地狱之火都不例外。只要上帝愿意,它可以硬抓起人类的灵魂——我们在它手下等于无力的小虫子。但是它爱我们,就像新郎爱新娘一样,他不愿逼她,她若不肯献身,他宁可任她逃走。不过我常想,也许没有一个灵魂会永远迷失。

  “每一个灵魂必定都渴望这种爱,只是舍不得放弃其他的种种欲望罢了。本来人寻找上帝的决心就像屋子里的铁钉一样渺小。等烈火烧光了其他种种倔强和叛逆的意志,好决心却完完整整留在灵魂中,就像房子烧光,铁钉留在灰烬里一样——”

  克丽丝汀半站起来,“冈诺夫,我害怕——”

  冈诺夫抬眼看她,脸色白惨惨,目光炯炯:

  “我也害怕。我知道,只要有男人和女人在世上降生,上帝怕失落他们的灵魂,它爱心的苦刑就永无止尽——它会时时刻刻将圣体和圣血供在一千处圣坛上——有些人还瞧不起它的奉献呢……

  “我想起自己就害怕,我以不洁之身在圣坛前服务,以不洁的嘴唇舌作弥撤,以不洁的双手捧着它——我觉得自己像那个带爱人到妓院去玩弄的男子——”

  克丽丝汀昏倒了,他搂住她,和欧姆一起把她抬到床上。

  稍顷,她张开眼睛——坐直起来,双手掩面。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不能,我不能——冈诺夫,你说话的时候,我发现我永远不能——”

  冈诺夫牵她的手;但她掉头不看他疯狂的白脸:

  “克丽丝汀,除了上帝和灵魂之间的大爱,你不可能以小爱为满足——

  “克丽丝汀,看看四周——看看世界。你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你从来没想过:每一个新生儿都浴着鲜血,每一个来到世间的人一出生就闻到血腥味儿?你身为母亲,不认为你该专心做一件事吗?千万别让你儿子恢复他们和世界的浴血盟约,要他们坚守受洗时和上帝所结的同盟。”

  她不停地饮泣。

  她又说,“我怕你,冈诺夫,你说这种话,我看出自己不可能找到和平之路。”

  冈诺夫柔声说,“上帝会找你。静下来,你还没到娘胎,上帝就开始找你了,你不要逃避它。”

  他在床边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安安详详问道:他叫醒英格丽,要她来帮克丽丝汀更衣好不好?克丽丝汀摇摇头。

  于是他在她身上画了三次十字,向欧姆道声晚安,就走进他睡觉的小私室。

  欧姆和克腑丝汀脱下衣服。小伙子似乎陷入深不可测的沉思。克丽丝汀躺下后,他走过来看她。他望着继母满是厌斑的面孔,问她希不希望他坐在床边,等她睡着。

  “噢,好——噢,不,欧姆,你一定累了,你年纪这么轻。现在已过了大半夜——”

  欧姆又站了半晌。

  他突然说,“你觉得怪不怪?爹和叔叔冈诺夫——他们彼此一点都不像——但是某些方面又似乎相同——”

  克丽丝汀躺着暗想:

  “是的,也许如此——他们和别人不一样。”

  没过多久,她睡着了,欧姆走向另一张床。他脱衣爬上去。床上铺着亚麻被单,枕头也有亚麻枕套。少年轻轻松松躺在平滑又冰凉的卧榻上。他心跳不已,一直想着叔叔的话所指出的道路,为此而兴奋。祈祷、斋戒,一切大人教他的戒律——突然新鲜起来——还有他渴望已久的战斗武器。他私生的身分若能求得豁免,也许他会当托钵僧——或者神父哩。

  冈诺夫的卧榻是一张木凳铺上干草和兽皮,外加一个小枕头——所以他不得不直挺挺躺着。他脱下罩袍,穿内衣躺下,将薄薄的粗羊毛布被单盖在身上。铁竿上绕着小灯芯,他任其燃烧。

  他的话害他自己不安和恐惧。他渴慕过去的日子——难道他再也找不回那年春天在罗马感受的那种新娘般的喜悦了吗?

  那年春天他回到挪威,忧虑又浮上心头。

  干扰他的事情太多了。他有财富,包括祖先留下的大遗产——和丰裕的圣俸。还有他眼前可见的道路。他在大教堂牧师会的身份——他知道那个职位等着他。他若不放弃所有的财产,进入布道托钵僧修道院,立誓接受教规——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热诚却不高。

  ——等他年纪大一点,看惯了战斗——挪威国土有人在异教文明中生活和死亡,或者被俄国人假借基督教名义所颁布的错误教条所欺骗。他忍不住一再想起拉普人和其他的半野人——上帝不是等于勾起了他北行的欲望,要他带去圣经和荣光吗——?

  但他借口要服从大主教的命令,排开远行布道的念头。艾利夫大主教劝他不要去。艾利夫大主教曾听他报告,和他交谈,因为胡萨贝的尼古拉斯爵士是大主教的朋友,大主教对故人之子说得很明白:“你是史科葛汉——高特的女系子孙,无论你的志向是好是坏,你不可能守住分寸。”——他说他自己也常常想要拯救拉普人——但他们不需要一个说写拉丁文像母语一样流利,又饱读法律、算术、阿拉伯记数法的学者。他有学问,自然要善用它。“而我觉得,你不一定有天赋对世上的穷人和单纯的人讲话。”

  啊,那年春天他觉得自己的学问并不比小女孩向母亲学来的小知识——纺织啦,酿酒啦、烘焙啦,挤奶啦——每一个孩子为工作而必学的教训——更值得尊崇。

  冈诺夫站起来。小私室的一扇墙壁挂着一幅十字架基督像,前血的地上有一块扁平的大石板。

  他跪在石板上,手臂向两旁伸开;让身体忍受这种姿势,像石头般一连静跪几个钟头。他眼睛盯着十字架,等自己静观十字架完全入迷,好求取安慰。

  现在他最先起的念头是:他舍不舍得捐出这个十字架基督像呢?圣法蓝西斯和修士们用的是树枝自编的十字架。他该舍弃这个优美的十字架基督像——也许要捐给胡萨贝的教堂。前去望弥撒的农民、孩子和妇人——他们看见救主受难的具体形象,说不定会坚强起来。克丽丝汀这么单纯的人就是例子——他自己倒不需要这幅圣像。

  他夜夜闭目跪倒,四肢发僵,等幻影出现。三根十字架顶天而立的小山。中央的十字架是要负载天地的主子,它像狂风中的树木摇摇摆摆,为自己背负太宝的担子——全世界罪孽的牺牲者而惊慌。“风帐主子”压住它,就像骑士勒住军马,“天堂堡垒之主”则载它去打仗。然后奇迹出现了,一层层通向更深的奇迹。为赦免众罪,解除众苦而流下十字架的鲜血是看得见的奇迹。凭着第一道奇迹,肉眼又看见更深的奥秘——上帝降临人世,化为圣母的儿子和人类的弟兄,打击地狱,带着他所解放的众生灵来到眩人的光明海,世界就由此衍生,世界就靠此维持。他的思绪流向这无底和永恒的光明深渊,化为强光消逝,像一群小鸟融进晚空。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