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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14)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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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声在黑漆漆的夜空中仿佛就在他们头顶——教堂只要走几步路就到了。他们一步一步趟过湿淋淋新下的深雪堆。现在天气是静止的——不时有小雪花飘下来,在暗夜中发出微光。

  克丽丝汀累得半死,倚着旁边的列柱;但是柱子的石头害她全身发冷。她站在黑漆漆的教堂,仰望唱诗席的火光。那边看不见冈诺夫的人影,但她知道他坐在神父群中,书本旁边有蜡烛——不,她认定不能跟他谈……

  今天晚上她到处找不到外援。艾利夫神父在家指责她,说她对日常的小罪太严苛了——他说这是心灵傲气的诱惑:她只要勤于祈祷和行善,自然没时间去想那些小问题。“魔鬼不是傻瓜,到时候自会看出你的灵魂将逃出他的掌握,就不再苦苦诱惑你了——”

  噢,不!魔鬼不见得抓不到她的灵魂——但是,以前她倒在这里,为罪恶、为自己的狠心、为不洁的生活和灵魂的盲目而痛苦——那时候她觉得“圣主”将她收在斗篷的护网下。她感觉他强壮温暖的大手抓住她,向她指出一道圣光,那是种种力量和圣德的泉源。圣奥拉夫叫她瞻仰十字架上的基督——克丽丝汀啊,看上帝的爱心——是的,她渐渐了解上帝坚忍的爱。——后来她远离那道圣光,狠心不接纳它,所以现在她的灵魂只有不安、愤怒和恐惧。

  她真可悲,真可悲。她自己看出来了:她这种女人需要严苛的考验、才治得好她那没有爱心的灵魂。但她天生叛逆,总觉得芳心会在考验中破碎。全是些小考验——数目却很多——而她的叛逆性很强。

  ——她瞥见男宾席那边欧拇细瘦的身影——。

  她没有办法。欧姆她爱如己出,但她不可能爱玛格丽特。自从去年冬天“哈尔德之子武夫”带那孩子回胡萨贝庄园以后,克丽丝汀拼命努力,逼自己喜欢她。她觉得这事太可怕了——她竟会对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如此讨厌,如此气愤!那孩子很像她母亲,她知道这是原因之一——她不了解尔郎,尔郎看棕眼的小女儿这么漂亮,只是引以为荣;似乎从未勾起不安的回忆。尔郎好像把孩子们的母亲完全忘光了。——不过。克丽丝汀讨厌玛格丽特,不只因为她像母亲。玛格丽特不服人管教;对佣人傲慢粗鲁;做人也不太诚实,最会谄媚她父亲。她不像欧姆那么敬爱他——她缠着父亲热吻和爱抚,通常都有所求。尔郎送她大量的礼物,女儿要什么,他都顺着她。克丽丝汀看出欧姆也不喜欢她妹妹……

  她觉得自己好狠心好残酷,对玛格丽特的一举一动都深恶痛绝,自己想来不禁痛苦。但是,听尔郎和长子不断拌嘴,更叫她难受。她知道尔郎内心深爱欧姆,感受也就更强了——他对欧姆不公平,很粗暴,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儿子,怎么保障他的前程。他曾送土地和财物给私生儿——但是欧姆好像不可能当农夫。尔郎看欧姆很衰弱,体力不足,简直绝望透顶——他骂儿子没用,拼命锻炼他;一连几个钟头教他使用小伙子拿不动的武器;傍晚逼他喝酒,喝出病来;带他参加危险又费力的狩猎,害他回来累得半死。克丽丝汀看出尔郎内心的剧痛——他常常伤心得发狂,知道这个漂亮儒雅的儿子只适宜一种身份——但他基于出身,却不可能有机会。克丽丝汀这才明白,尔郎为自己心爱的人担忧或者心生同情的时候,往往缺乏耐心。

  她知道欧姆也了解这一点。这孩子一方面深爱他父亲;一方面自尊心很强——尔郎遇到该由自己而不该由孩子负责的烦恼,害儿子受罪,欧姆也为父亲不讲理而轻视他。不过欧姆和年轻的继母很亲近——跟她在一起,他的呼吸似乎畅快多了,心情也轻松多了。身边只有继母的时候,他会文文静静开玩笑,笑出声。尔郎不喜欢这样——他怀疑他们俩是在评判他的作风。

  噢,不;尔郎并不轻松——难怪一牵涉到两个私生子,他就显得伤心和急躁。不过——

  她想起来,至今仍心痛得发抖。

  上星期他们庄园来了好多客人。玛格丽特回家后,尔郎把大厅下侧的阁楼——助外室和小凹室楼上的房间——整顿给她当卧室——他说这是她未来的闺房——于是她跟父亲拨来侍候她的女仆睡在那里;保姆菲莉达也带着小布柔哥夫睡在那儿。圣诞节客人很多,克丽丝汀将这间阁楼划做青年男宾的卧室,两位女仆和婴儿得睡女佣的房子。她怕尔郎不喜欢她叫玛格丽特跟仆人睡,就在贵妇和小姐们睡觉的大厅长凳为她搭了一张小床铺。玛格丽特早上一向爱赖床;那天早上克丽丝汀叫了她许多次,她翻身不醒,别人都起来了,她还躺在那儿。克丽丝汀要清理大厅,准备让客人吃早餐——最后她失去了耐性,她拉走玛格丽特的枕头,掀掉她身上的被子。但是,她看小估娘赤裸裸躺在皮毛毯子上,不雅观,又脱下自己的斗篷给她盖。那是一件未染色的粗羊毛制品——她只有上厨房和仓库看人准备饭菜时才披这件斗篷。

  这时候尔郎正好进来——他跟几位男宾睡一栋储藏屋的阁楼,大床由冈娜夫人和克丽丝汀共用。他看到眼前的情景,大发脾气,用力抓克丽丝汀的手膀子,上面至今仍留有他的指痕。

  “你觉得我女儿该睡茅草堆,盖羊毛粗布吗?你要清楚,她不是你的小孩,却是我的——你的小孩不堪用的东西,对她也不适用。既然你在女宾面前害无辜的小女孩受辱,现在你得当她们的面补偿——把你拉走的被褥再盖回她身上!”

  尔郎头一天晚上喝了很多酒,酗酒次日往往很暴躁。他大概以为,女宾们看见爱琳的孩子,难免议论纷纷。凡是和私生子有关的问题,他都很敏感。——但是——

  她曾和艾利夫神父谈起这件事。不过,这方面,他帮不上忙。艾利夫神父没来担任她的告解神父以前,冈诺夫曾说:她以前忏悔过的罪行不必再向艾利夫提起,除非她认为神父有必要知道,才能代她判断和指教问题。她自觉在艾利夫神父心目中比实际上来得完美,很多事情她未告诉他。不过,她能和这位心灵纯洁的好人做朋友,对她是一大安慰。尔郎嘲笑她——但她由艾利夫神父得到不少慰籍。她可以跟他畅谈小孩,有些琐事尔郎一听就烦得要死,神父都乐意和她讨论。他对幼童很有办法,擅于处理他们的小麻烦和小病痛。她亲自下厨煮些精美的餐点,送到神父家,尔郎大肆嘲讽——艾利夫神父喜欢好酒好菜,她乐意为此奔忙,试试她在娘家学来和修道院看来的手艺。尔郎对饭菜不太在乎,只要非斋戒期随时有肉吃就行了。反之,她为神父送上一串咸肉包烤的嫩松鸡,或者一碟用法国酒和蜂蜜炖的驯鹿舌头,他曾过来谢谢她,赞美她。他提供园艺方面的见解,并从他哥哥当托钵僧的陶特拉地方,与他私交甚笃的奥拉夫修道院副主教剪些花枝给她种。他还会念书给她听,并讲述大世界的许多生活趣闻。

  不过,他这个人品格太好,心思太单纯,她很难和他讨论自己心中所见的坏事。她坦诉尔郎对玛格丽特这件事的作法叫她生气,他吩咐她要饶恕丈夫。但他好像觉得,尔郎对太太说话不公平,又当着客人的面前说,只有他一个人不对。克丽丝汀自己也这么想。不过,她内心深处自觉有罪;她说不清楚,反正心情很不安就是了。

  克丽丝汀抬眼看圣龛,圣龛在高坛后面的暮色中微微闪着金光。她再度静立于此,确信有事情会落在她身上——可以解除灵魂的重担。一道活泉将在心中涌现,冲除她的一切不安、恐惧、悲苦和疑虑。

  可惜今天晚上谁也没有耐心理她。克丽丝汀,你不是学过一次了吗——将你的伪善暴露在上帝的正义光芒下,以爱的光芒照出你邪门又自私的愿望?克丽丝汀啊,你不肯学……

  上次她跪在这儿,怀抱着长子纳克。他的小嘴贴在她胸前,使她心中有一股暖流,像软腊般融化,使天堂的爱更容易再生。纳克仍留在她身边——他在大厅跑来跑去,好甜好美,她只要想起他,胸口就发疼。现在他柔软的卷发渐渐变黑——他会像父亲,有一头黑发。他的活力根强,顽皮透了——她用旧毛毯为他做了几个动物,他把动物扔开,跑去追它们,和小猎犬赛跑。小熊常常掉进火里烧起来,发出浓烟和恶臭,纳克又叫又跳又跺脚,然后把脑袋埋在她膝上——一切奇遇都以母亲的膝头为终点。大家走进厅堂时,女佣争相讨好他,男工们抓起他,往屋顶抛掷。小家伙一看见“哈尔德之子武夫”,立刻跑去抱他的腿——武夫不时带他到农庄去。尔郎偶尔对小家伙弹手指,把他扛在肩头——不过胡萨贝庄园就数尔郎最不注意这个小孩。当然他也疼纳克。尔郎庆幸自己有了两个婚生子。

  做母亲的人芳心一动:

  小布柔哥夫被他们硬生生抢走了。现在她要抱他,他哭哭啼啼;菲莉达立即把他搂在胸前喂奶——奶娘满怀酷意守护着他。不过,新生的第三个小孩她绝不交给别人。她母亲和尔郎都要她节省体力,于是他们抢走了她的次子,交给别的女人带。这么一来,布柔哥夫还不满十一个月,她又要生第三个小孩子,她想到这一点,仿佛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她不敢和艾利夫神父谈这件事,他会以为克丽丝汀又要忍受怀孕生子的苦差,只是为此而懊丧。其实并非如此……

  她朝圣回来,灵魂带有深深的惧意——决定不再疯疯癫癫。整个夏天,她独自陪孩子坐在旧厅堂,暗暗思索大主教和冈诺夫的话,留心祷告和忏悔,勤于工作,重整荒芜的庄园,善待家仆,体贴他们的福利,赢取他们的好感,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帮助身边的人。这一来她享受到美妙的宁静。她随时想起父亲,并向艾利夫神父念过的圣徒和圣女祈祷,思索他们的勇气和毅力,以此来强化自己。她怀着幸福和感恩之心,想起爱德温修士月夜显灵的情景。他笑得好温和,将两只手套挂在月光柱上,她充分了解他的指示。只要她有足够的信念,就可以成为好女人。

  婚后满一年,她不得不迁回丈夫身边。她自觉没有把握,曾安慰自己说——大主教亲口吩咐她和丈夫共同生活要表现新的爱心。她的确认真考虑他的福祉和荣耀。尔郎曾说:“克丽丝汀,好事究竟发生了——你重建了胡萨贝庄园的盛名。”大家对她客气又尊敬——谁都愿意忘记她太急于开始婚姻生活。主妇们聚会的时候,人人向她讨教;她们夸奖她善于理家,大庄园接她去当婚礼的伴娘,接生的助手,没有人嫌她年轻生嫩,又是本乡区的新人。傍晚佣人坐在大厅,和柔伦庄一样——人人都有话要问女主人。她兴奋地想道,大家对她真好,尔郎深深以她为荣……

  后来尔郎从事峡湾南部各渡口的船只征用工作。他巡行各乡区,有时候骑马,有时候航行,忙着应付来找他的人,处置要发出的信。他显得好年轻,好欢喜,好标致——往日她常看到的懒散作风似乎完全消失了。他像清晨,闪亮又清新。现在他不太有时间理她——但是他偶尔用冒险的眼神笑眯眯接近她,她又头晕眼花,狂热起来。

  她陪他笑看“巴德之子慕南”的来信。慕南没参加王臣大会,但是他嘲笑这件事,尤其不满“维德孔之子厄林”爵士受命为摄政大臣。慕南说,厄林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给自己加头衔——听说他要人叫他“大总管”。慕南信上也提到她父亲:

  “西尔地区来的山狼爬到一颗岩石下,静坐无语,也就是说,你岳父到圣劳伦蒂斯教堂的神父宅邸去住,开会哑口无言。他手上握有恩吉瑟爵士和‘杜尔之子卡尔’爵士盖章的信函;那些信如果还没撕掉,区区几张羊皮纸可比魔鬼的鞋底更强靱哩。你还得知道一点:劳伦斯捐了八个纯银马克给修道院。他大概觉得克丽丝汀在那边所过的日子不像规定中那么沉闷吧——”

  她确实感到惭愧和痛苦,但她忍不住陪尔郎笑出声。冬天和春天在欢笑中度过。家里偶然为欧姆掀起一阵暴风——尔郎不知道该不该带这孩子到北方去,复活节情绪终于爆发了——那天晚上尔郎在她怀里痛哭;他不敢带儿子上船;怕欧姆在战役中出差错。她安慰他和自己——也安慰孩子——孩子一年年长大,身体也许会强壮起来。

  她骑马送尔郎到柏西港,丝毫不为他远行而担忧或难过。她被他那洋溢的喜气给陶醉了。

  当时她不知道自己再度怀孕。她身体不舒服,以为她只是因尔郎出门而弃波,加上家里闹哄哄宴客,又为纳克哺乳太累的关系。等她又感觉体内的胎动时,她——她正期待冬天,期望陪漂亮的伟丈夫到城区和乡区游历——她自己也显得漂亮又年轻。她相信尔郎在抗俄战事中能证明他的能力,不只是虚掷名衔、声誉和财产。她想在秋天为纳克断奶——无论走到那儿都要带他和保母同行,实在很麻烦——而现在——不,怀孕她并不开心,她跟艾利夫神父谈过。神父骂她不慈爱,太现实。整个夏天她尽量勉强自己,尽量为腹内的胎儿高兴,感谢上苍,也为尔郎由北方传来的功勋而高兴。

  他在麦可诞辰前回家。他知道妻子怀孕的消息,并不高兴。晚上他说:

  “我以为你嫁给我之后——每天都像圣诞酒宴,看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长斋期哩。”

  那天她掉头不理他,红着脸,流不出眼泪,日后一想起来,鲜血就涌上面颊。尔郎试图以爱情和善意来赔罪。但是她忘不了,忏悔的热泪浇不熄她体内的情火,悔罪的心情也闷不熄它——尔郎说这句话,却仿佛用脚把它给踩熄了。

  深夜弥撒结束后,他们坐在冈诺夫厅堂的火炉畔——包括他、克丽丝汀和欧姆三个人。一个酒瓶和几个小酒杯立在壁炉边缘。冈诺夫神父不止一次问客人要不要安歇,克丽丝汀要求再坐一会儿。

  她问道,“冈诺夫,你记不记得我有一次对你说,我娘家的神父劝告我,万一父亲不同意我和尔郎结婚,我就该进修道院?”

  冈诺夫迅速瞥了欧姆一眼。克丽丝汀苦笑说:

  “你以为这位青年不知道我是意志薄弱的罪妇?”

  冈诺夫神父柔声说:

  “克丽丝汀,那你曾奉天命当修女哕?”

  “我一旦为上帝服务,它也许会使我睁开眼睛。”

  “也许它认为该使你睁开眼睛,让你知道,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能为它服务。丈夫、孩子,胡萨贝的家仆确实需要一个可靠的上帝女信徒和他们在一起,照顾他们的福利……

  “当然啦,选基督当新郎,不献身给罪人,这是女孩子最好的婚姻。但是一个已经犯罪的小孩——”

  克丽丝汀耳语道,“我希望你戴着处女花冠,献身给上帝”,这是‘里卡之子爱德温’修士跟我说的话,我常常跟你提起他。你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想法——?”

  “尼古拉斯之子冈诺夫”点点头说:

  “——虽然很多女人由罪恶生活中站起来,坚强又刚毅,我们可以求她代为向上帝说情。不过这种事古代比较普遍,当时她若立誓当基督徒,会有酷刑、火刑和热铁钳等着她。克丽丝汀,我常常想,人若能全力一搏,摆脱罪恶,事情比较简单。虽然人类腐化了——但是很多人仍有一股勇气——勇气往往能驱使灵魂去寻找上帝。以酷刑能吓得人变节,却也能激得许多人坚贞到底。但是一个困惑的小女孩还不了解肉欲对灵魂的影响,就先被抛离肉欲的诱惑,当上了修女,陪伴圣女们,她们献身守护睡在世俗中的人,为她们祈祷……”

  他突然站起来说,“但愿夏天快点到来!”两个人悦然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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