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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8)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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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小伙子在板凳上睡着了,摔下来滚到地板上。他爬起身,困惑地打量四周,叹口气,又坐回板凳上。

  “哈尔德之子武夫”和阿恩悄悄进来,回原位坐着。男士们看看他们,但是没有人开口。

  尔郎突然跳起来。他横越大厅向家人走去,脸色灰白如泥土,眼神空空洞洞的。

  他说,“你们没人知道什么秘方?”又悄悄说,“你呢,阿恩?”

  “没有效。”武夫悄悄回答。

  阿恩抹抹鼻子,“我看她注定不该有这个小孩,所以魔咒和祭品都不生效。尔郎,真遗憾——你这么快就失去和蔼的少妻——”

  尔郎绝望地说,“噢,别这么说话,活像她已经死掉似的。”他回到角落中趴倒,脑袋伸进床头。

  有人一度出去又回来,他说,“月亮在高空、清晨眼看要到了。”

  稍顷,冈娜夫人走进大厅。她顿然坐在门口的乞丐凳上——白发四面隆起,头饰滑落在肩头。

  男人起身——慢慢向她靠过去。

  她流泪说,“你们来一个人架着她。我们实在架不动了。冈诺夫,你得去看她——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冈诺夫站起身,将祈祷书塞进他腰带的皮囊里。

  “你也来,尔郎。”夫人说。

  走到门口,他听见刺耳的狂叫声——尔郎止步发抖。他在一群哭泣的女人间瞥见克丽丝汀那扭曲变形的脸——她正跪立着,由一群人架着她。

  门边趴着几位女仆,面孔伏在板凳上;不停地出声祈祷。他跪在她们身边,双手夹着脑袋。她发出一阵又一阵尖叫,每次他仿佛都感受着冷冰冰的恐怖剧痛。不可能出这种事嘛……!

  有一次他鼓起勇气看那边。现在冈诺夫坐上她面前的一张小矮凳,由腋上架着她。冈娜夫人跪在他身旁,双臂搂着克丽丝汀的腰肢,但是克丽丝汀恐怖兮兮挣扎,硬要推开对方。

  “噢,不——噢,不——放开我——我受不了啦——上帝,上帝,救救我——”

  神父一次又一次说,“克丽丝汀,上帝很快就会救你的。”一个女人端着水盆站在附近,每次阵痛完了,她立刻拿一块湿布为克丽丝汀擦脸——擦去她发根流的汗,以及嘴唇问冒出的黏液。

  后来她脑袋向前垂,落在冈诺夫的双臂间,睡着片刻——不一会儿,剧痛又把她给催醒了。神父继续说:

  “喏,克丽丝汀,你马上会得救的——”

  没有人注意现在是深夜的什么时辰。曙光已经由出烟孔渗进屋内了。

  一阵长长的狂叫之后,她突然静下来。尔郎听见妇人忙上忙下——他想抬头看;但他听见有人哭;又退缩了——他不敢探究实情——

  克丽丝汀叫声又起——一阵高亢的哀声,和刚才动物般疯狂的哭喊不一样。尔郎跳起来。

  冈诺夫俯身站立,架着仍然跪地的克丽丝汀。她以恐怖的眼神望着冈娜夫人裹在羊皮中的一个小东西——暗红色的一团,活像动物屠体的内脏。

  神父把她拉近身:

  “克丽丝汀——你生下一个天下母亲都要为此谢恩的漂亮儿子——他呼吸了!”他热心对哭泣的妇人说。“他呼吸了——上帝不至于那么狠心,不听我们祷告——”

  神父说话的当儿,奇景发生了。小母亲疲惫和困惑的脑子浮出一个幻象,她记得当年在修道院花园见过一朵花苞——里面冒出红红皱皱的花瓣——然后展成一朵鲜花。

  那团不规则的肉块动了——发出声音——向外伸展,化为一个酒红色的小娃儿——有臂,有腿,有手,有脚,手指和足趾都完完整整的——他挣扎和喘气……

  “好小,好小,他好小喔——”她以细细哑哑的嗓门叫道,接着往后一沉,又哭又笑的。四周的妇人忍不住笑出声,并擦干眼泪,冈诺夫把产妇交给她们。

  他说,“把娃儿放在揉面钵去滚,让他哭个痛快。”那群妇人将新生儿带到火炉边,他也跟过去。

  克丽丝汀晕倒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有人已为她脱下汗淋淋的衣裳,一股温暖和康复的快感流遍全身——她们在她身上放了几小袋熟荨麻汤,又为她裹了热毯子和皮毛被褥。

  她要讲话,有人叫她安静。屋里静悄悄的,寂静中传来一个她想不起的嗓音。

  “——尼古拉斯,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

  还有涓涓的水声。

  克丽丝汀用手肘支起身子往外瞧,炉边站着一位穿白色法衣的神父,“哈尔德之子武夫”正由一个大铜盆抱起一个红扑扑的裸体小孩,交给教母,并接过她手上的蜡烛。

  教母抱着她的小孩哩——现在他叫得好大声,几乎淹没了神父的话。但是她累极了——她不管,只想睡一觉。

  此时她听见尔郎的声音,正慌张又害怕地说:

  “他的头——他的头型好奇怪。”

  妇人平静地说,“肿起来了,没什么奇怪——这小子,他为生命挣扎得好苦。”

  克丽丝汀大声说了一句话,她仿佛连内心深处都苏醒了——这是她儿子,他和她一样为生命奋斗过。

  冈诺夫迅速回头笑一笑——他拿起冈娜夫人膝上的一个小襁褓,抱到床边,把小家伙放在母亲怀里。她满腹柔情和兴奋,用脸蛋儿猛揉布包里露出的红色小嫩脸。

  她抬眼看尔郎。她记得以前见过他这种苍白和凄惨的脸色——她脑袋晕眩,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但她知道自己用不着去记。看他站在他弟弟身边——而神父弟弟把手搭在他肩上,实在太好了。她仰视穿白麻布僧衣和袈裟的高个儿,内心涌起无限安详和安全的感觉;那一圈黑发下的瘦圆脸显得好有力,但他的笑容标致义和蔼。

  尔郎将匕首插在母子背后的木头墙柱上。

  神父笑道,“现在用不着,小孩已经受洗了。”

  克丽丝汀想起爱德温修士说的一句话。他说,新受洗的婴儿跟天上的天使一样圣洁。他已洗除父母的罪孽自己则尚未犯罪。她怯生生轻吻那张小脸。

  冈娜夫人走过来看他们母子。她精疲力尽,而且很气孩子的父亲,他居然不懂得向帮忙的贵妇人说一句谢谢。神父抢过她手上的小孩,抱给小母亲,她也很生气——这件事该由她来做才对,她为产妇接生,而且是孩子的教母。

  她气冲冲说,“尔郎,你还没问候你儿子,或者抱一抱他。”

  尔郎抱起克丽丝汀怀中的小娃儿,用脸颊碰一碰他。

  他说;“纳克(尼古拉斯的匿称),除非我忘记你把你娘折磨得这么惨,我怀疑我会真心喜欢你。”说着又把孩子放回克丽丝汀身边。

  老太太忿然说,“是的,你尽管怪他吧。”冈诺夫神父笑了,于是冈娜夫人也笑起来。她要把小孩放在摇篮里,克丽丝汀一再要求多留他一会儿。不久她抱着小孩睡着了——依稀知道尔郎轻手轻脚碰碰她,惟恐一碰就会害她不舒服,然后她又睡着了。

  5

  小孩出生的第十天早晨,尔郎兄弟单独在大厅里,冈诺夫神父对他哥哥说:

  “尔郎,我觉得你该捎信儿向岳家亲戚报告嫂嫂的情形。”

  尔郎答道:“我看不用急。柔伦庄的人听说我们家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不见得会高兴。”

  冈诺夫说:“你相信去年秋天克丽丝汀的母亲不知道她有问题吗?她若知道,那她现在一定很担心——”

  尔郎不答腔。

  稍后,冈诺夫坐在小厅堂陪克丽丝汀说话,尔郎走进屋。他头戴皮帽,身穿粗羊毛短外衣、长马裤和软毛皮靴。他俯身拍拍妻子的面颊:

  “克丽丝汀——要不要我代你问候柔伦庄的人?——现在我要往南走,去报告我们生儿子的消息。”

  克丽丝汀面红耳赤——她顾得又害怕又开心。

  尔郎正色说:“你父亲有权要我亲自去报告。”

  克丽丝汀静静躺了一会儿。

  她柔声说:“告诉我家的人,自从我离家之后,我日日渴望拜倒在父亲和母亲跟前,求他们谅解。”

  尔郎不久便离开了。克丽丝汀没问他要怎么走法。冈诺夫陪哥哥到庭院。庭门外摆着尔郎的雪橇和一根矛枪头拐杖。

  冈诺夫说:“你乘雪橇?谁跟你去?”

  尔郎笑道:“没有。冈诺夫,你应该最清楚,谁要乘雪橇和我同行,可不轻松哩。”

  神父说:“我觉得这样太傻气太鲁莽了,听说今年豪依兰森林有很多狼群——”

  尔郎笑一笑,开始系好雪橇带子。

  “我想天黑之前我可以到杰兹卡畜场附近。现在白昼加长了。第三天傍晚就能到柔伦庄——”

  “从杰兹卡到正规的大路,中间很不好走——要经过阴恶的雾坑,你知道冬天那些畜场也十分险恶。”

  尔郎仍旧笑着说:“你不妨把打火用具交给我,以防万一——万一女妖渴望我求爱,而我是已婚的男人,不能办到,我只好把打火用具扔给她。算了,弟弟;现在我要照着你的吩咐去做——把自己交给克丽丝汀的父亲,请他提出他认为公平和合理的补偿条件——至于旅行的方式,你至少能让我自行选择吧。”

  这一来冈诺夫神父不得不同意,但他严格吩咐家人别让克丽丝汀知道尔郎是一个人走的。

  尔郎冲下西尔教堂坟场时,南面的天空呈浅黄色罩在深蓝的雪山顶,雪橇压过雪壳,发出嘶嘶和嘎扎嘎扎的声音。天上有半轮明月,在暮色中白茫茫的。

  柔伦庄的炊烟由出烟孔袅枭升上晴空。里面传来斧头声,在寂静的乡间听来很有规律,却也冷冰冰的。

  大门口有一群村犬冲出来,对陌生人狂吠。院子里面一群毛茸茸的山羊小心走着,在晴朗的薄幕下显得暗黝黝——它们正在咬院子中央的一堆松枝。三个穿厚重冬衣的小孩在羊群间奔跑。

  此地朴实的安详感给予尔郎奇异的感受。他不安地站着等劳伦斯出来见客——劳伦斯刚才站在木棚边跟一位劈篱板的男人交谈。当他看出来人是他女婿,猛然停下脚步——将手上的矛枪用力插在雪地上。

  他低声问道:“是你?一个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稍顷,他才加上一句:“你怎么会这样跑来?”

  尔郎打起精神,望着岳父的面孔。“是这样。我想我必须亲自告诉你一个消息!克丽丝汀在玛丽亚弥撒日早晨生下一个儿子。——是,她现在很好。”他匆匆说。

  劳伦斯伫立片刻。他用力咬下唇——下巴微微颤抖。

  “原来是这个消息!”他终于说。

  小兰波走过来,站在父亲身边。她抬头望,面孔红润润的。

  劳伦斯说:“安静。”其实么女没说半句话,只是脸红而已。“别站在这边——走开——”

  他不再开口。尔郎弓身站着,身体倚着左手的拐杖。他俯视雪地,右手插在胸口。劳伦斯指一指他:

  “你是不是受伤了。”

  尔郎说:“有一点。昨天夜里我在暗处撞到几块光秃秃的大岩石。”

  劳伦斯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摸一下。他说:“我想骨头没断。你亲口去告诉她娘吧——”蕾根福莉走进院子,他则向大庭走去。她讶然目送丈夫——然后认出尔郎,连忙迎向他。

  尔郎再度报告生子的消息,她静静听。他最后说:

  “我想去年秋天她出嫁前,你也许看出征兆了——现在一定正为她担心——”

  她听了,眼里含着汨光,用颤抖的嗓音说:“尔郎,你能想到这些,真周到。自从你带走她以后,我确实天天为她担忧。”

  劳伦斯走回来。

  “这儿有狐狸脂肪——我看你的脸颊冻惨了,女婿。你得在外室逗留一会儿,等蕾根福莉为你包扎,让你解解冻——你的脚怎么啦?——你脱掉鞋子让我们看一看——”

  家人进来吃晚餐,劳伦斯向大家报告好消息,吩咐拿烈啤酒来庆祝。但是酒宴的气氛并不热闹——主人自己只喝一杯清水。他请尔郎原谅——他小时候就立下誓言,斋戒期只喝清水。所以大家清清醒醒坐着,一面喝酒一面拖拖拉拉谈话。孩子们不时过来找劳伦斯——他们来到膝前,他伸手搂着他们,但是小家伙跟他说话,他答得心不在焉。尔郎跟兰波开玩笑,她回话很失礼——似乎表示她不喜欢姐夫。她今年八岁,活泼漂亮,但是长得不像她姐姐。

  尔郎打听另外两个小孩是谁。劳伦斯说,男孩子是圣布庄园的么儿“特龙德之子哈瓦”,他跟成年的兄姐在一起,觉得很无聊;去年圣诞节他决定跟姑姑蕾根福莉回来。小女孩是布拉卡沙夫庄园的“罗夫之女海嘉”——那边办完丧事后,亲戚只得带孩子们回家照顾——让他们看见父亲的现状,实在可怜。兰波很高兴有表兄弟姐妹做伴。劳伦斯说:“蕾根福莉和我渐渐老了,这小家伙比克丽丝汀淘气、爱玩。”——他摸摸女儿的卷发。

  尔郎走过去坐在岳母身边,她问起克丽丝汀分娩的情形。劳伦斯注意听他们说话,但是不久便站起来,穿过房间,戴上帽子,披上斗篷。他说他想到神父公馆——他要请艾瑞克神父过来喝一杯。

  劳伦斯走常走的田间小径,前往罗曼庄。此刻月亮由山背慢慢下沉——千万颗星星在白茫茫的山顶上空闪烁。——他希望神父在家——单独和那群人坐在一起,他实在受不了。

  他由农场附近的围墙间走进去,看见一盏小蜡烛对着他移过来。掌灯的是老奥敦——他一看路上有人,就摇一摇手上的银铃。“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跪倒在路旁的雪堆里。

  奥敦拿着蜡烛走过去,小银铃仍旧叮当响。艾瑞克神父骑马跟在后面。他走过跪地的男子身旁,高举手上的圣体匣——不左顾右盼,静静往前走,劳伦斯低头举起两只手,向救主致敬。

  跟神父同行的是“奴法之子艾纳”——那么奴法老头快要断气——!是,是。劳伦斯为垂死者祷告,然后由雪堆上站起来走回家。即或如此,今夜和上帝会面仍给了他不少力量和安慰。

  安歇之后,他问妻子:

  “你当时知不知道——克丽丝汀的情形?”

  “你不知道吗?”蕾根福莉说。

  她丈夫说“不”,语气短促,她明白丈夫偶尔也会怀疑这件事。

  做母亲的人犹豫不决说:“去年夏天,我确实担心过。我看她食欲很差。但是后来我又觉得自己猜错了,我们准备婚礼事宜,她一直显得很开心——”。

  父亲有点冷酷地说:“是,她有理由开心。但她居然不告诉你——你是她亲娘——”

  蕾根福莉刻薄地答道:“是啊,现在她犯了错,你想起我是她母亲了。你明明知道,克丽丝汀从来不习惯找我——”

  劳伦斯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叫太太安歇,自己也静静躺在她身边。他自知一时无法入睡。

  克丽丝汀——克丽丝汀——他的小闺女——

  ——他从未提过嫁女儿那天晚上蕾根福莉向他招供的话,而她也不可能觉得丈夫曾想起那回事。他对妻子的态度丝毫未改——反而尽量对她更友善、更深情。不过今冬他不只一次发觉蕾根福莉语含愤懑,或者在他无辜的话语中寻找隐含的恶意。他不懂,他无法补救——他只得顺其自然。

  我们天上的圣父啊——他为克丽丝汀母子祷告,然后为自己和妻子祷告。最后他祈求自己坚强,在他留女婿住宿期间,能耐心忍受“尼古拉斯之子尔郎”这位女婿。

  女婿手腕的伤势未明朗之前,劳伦斯不肯让他动身回家,而且不让他一个人回去。

  有一天尔郎说:“你若陪我去,克丽丝汀一定很高兴。”

  劳伦斯沉默了半晌,接着提出一些阻碍和不方便的理由。蕾根福莉一定不喜欢孤零零留在庄园上。而他北行这么远,来不及返家春耕。但是最后他还是跟尔郎出发了。他没带仆从——回程要坐船到劳玛斯山谷,再由那边雇马儿回来——他一路上到处有熟人。

  他们一路上很少交谈,同心往前走。劳伦斯要赶上尔郎,十分吃力,他不肯承认女婿走得太快了,自己跟不上,但是尔郎发现这一点,立刻调整步伐来跟岳父搭配。他辛辛苦苦讨好岳父——当他想赢得某人的友情,总会用这种温顺的法子。

  第三天晚上,他们找一栋小石屋栖身。天气恶劣,雾很浓,但是尔郎认路仍旧很有把握。劳伦斯发现尔郎对空中和地面的任何标志、记号、动物的本质和习性都有一双利眼——随时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劳伦斯自己走惯了山区,凭观察、做记号和记忆来学习,尔郎却好像闭着眼睛就知道了。尔郎笑着说——他只是凭内在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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