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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7)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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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大厅只剩她和神父两个人。她尽量用平静和快活的口吻跟他说话。

  他含笑说,“你不害怕。”

  “不,我怕!”她仰视他的眼睛——她的目光暗黝黝,十分惊惶。“小叔子,你知道——尔郎那两个孩子是不是在胡萨贝庄园生的?”

  神父连忙说,“不,男孩生在亨海尔斯,小闺女生在史特林德——一个他以前拥有的农庄。”他过了一会才问道,“你想起另一个女人以前在这儿和尔郎同居,心里觉得不自在?”

  “是的。”克丽丝汀说。

  神父正色说,“爱琳这件事,你很难平心判断尔郎的作为。尔郎不容易克制自己——尔郎一向难以分辨是非。打从我们小时候开始,不管尔郎干什么,母亲都认为很对,父亲则认为很差。是的,他一定常跟你谈我们的母亲,你大概全知道了——”

  克丽丝汀说,“就我记得,他只提过她两三次。但我看得出来,他深深爱她。”

  冈诺夫柔声说:

  “大概没有一对母子的感情这么深。母亲比父亲年轻多了。再加上她姐姐爱丝希尔德又遭到不幸——我们的叔叔巴德去世了,听说——是的,你一定知道了吧?父亲往最坏的地方想,他对母亲说——尔郎小时候,就向父亲扔过一次刀子——等他半大时,更不止一次为母亲而去掐父亲的喉咙……

  “母亲病重时,他和爱琳分手。母亲身上化脓生疮,父亲说是麻疯病,要把她送走——逼她以寄宿者身份住进修女会的医院。于是尔郎来接母亲,带她到奥斯陆——他们半路去找爱丝希尔德阿姨,她擅长医术,她和国王的法籍医生都说母亲患的不是麻疯病。当时哈肯国王诚意欢迎尔郎,叫他试试国王的外祖父“瓦德马之子艾瑞克”的圣坟。很多人在那边治好了皮肤病。

  “尔郎跟母亲前往丹麦,但她到了史台德南方,在船上去世了。尔郎带她的尸体回家——是的,你要记得,父亲老迈,尔郎又是任性的孩子——尔郎带遗体回到尼达洛斯——父亲当时住在我们的城市寓所,不肯让尔郎进门——他说,他要先看看尔郎有没有染上疾病。尔郎骑马离开,一直奔到爱琳母子寄居的农场。后来他就不顾一切和她在一起,尽管他已早就对她生厌了。他一度主宰胡萨贝庄园,带她来住,叫她理家。她牢牢掌握他,说他若变心,应该得麻疯病——不过,克丽丝汀,我看你该叫女眷来照顾你了——他说着俯视她年轻的面孔,那张脸因恐惧和痛苦而发白发僵。他要向门外走去,她大声叫他:

  “不,不,别走——”

  神父安慰她说,“你已经痛得这么厉害,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用力抓他的手臂,“不是这回!冈诺夫——”他自觉没看过这么恐惧的表情。

  “克丽丝汀——记住——你要记住,别的妇人都经历过,你的情形不会比她们凶险!”

  “会,会。”她将面孔伏在神父手臂上。“现在我知道爱琳母子该代我坐在这边。我没成为他的姘妇以前,他曾发誓永远爱她,而且要娶她——”

  冈诺夫平静地说,“你知道这回事?当时尔郎也迷迷糊糊的,你知道他的诺言不可能实现——就算大主教容许他们结婚,都不可能。你别认为自己的婚姻无效。你是尔郎正娶的妻子——”

  “噢,他没娶我之前,我早就抛开一切生存的权利了。这比我所知更严重——但愿我死掉,这个孩子也别出生——我不敢看自己怀的是什么怪物——”

  “上帝原谅你,克丽丝汀——你不知道自己胡扯些什么!你希望你的小孩胎死腹中,不受洗吗?”

  “是的,无论出什么事,我腹内的胎儿一定是魔鬼胎。不可能得救的。噢,我要是喝下爱琳给我的毒液——说不定能补偿尔郎和我的罪过。——那我也不会怀这个小孩子。——噢,冈诺夫,我始终清楚——到我看见腹内怪胎的时候,我一定会觉得,当初我该喝下她给我的麻疯毒液,不该逼死尔郎先立誓要娶的女人——”

  神父说,“克丽丝汀,你说的话,连自己都不懂。那女人不是你逼死的。尔郎立誓时,年纪太轻,不懂法律和公理,他不可能实践诺言。他只能跟她带罪同居。她还受别的男人拐诱,尔郎知道了,想叫她嫁给那个人,她自杀不能怪你——”

  克丽丝汀实在太绝望,说话反而平平静静的,“你想不想知道她是怎么自杀的?尔郎和我一起在豪根屯,她来了。她身上带了一个角质杯,要我陪她喝酒——我现在明白了,毒酒是为尔郎酿的。但是她发现我跟他在场,就叫我——我知道有阴谋——她将角质杯凑近嘴唇的时候,自己一滴都没喝。但我乐意喝下去——我知道那些日子他一直让她住在胡萨贝,遂连生死都不顾了。这时候尔郎走进来——他拿刀逼她先喝。她苦苦哀求,他差一点放她走。我忽然鬼迷心窍——我拿起角质杯,催促尔郎说,“我们是你的两个姘妇,你不能同时留下我们两个人。于是她用尔郎的刀子自杀了——事后布柔恩爵士和爱丝希尔德夫人想出一条妙计,掩饰事情的原委——”

  冈诺夫冷冷地说。“原来爱丝希尔德阿姨是同谋!我明白了——她拐诱你,害你落在尔郎手上——”

  克丽丝汀热烈答辩说,“不,爱丝希尔德夫人哀求我们——她苦求尔郎,也苦苦求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坚持抗拒——她叫我们要尽量光明行事——跪在我父亲眼前,求他原谅我们的过失。但是我不敢。我借口说我怕父亲杀掉尔郎——噢,其实我知道父亲决不会伤害一个自己投降求恕的男子。我借口说我怕他伤心,永远抬不起头来。不过,后来我欲证明。我不惜害父亲伤心——冈诺夫,你不会相信我爹是多么好的人——不认识我爹的人绝对不知道以前爹对我有多好。父亲一向深爱我。我不忍告诉他,当他以为我在奥斯陆陪修女们静坐,学习一切良知良德时,我却做出无耻的坏事——是的,我跟尔郎睡谷仓和城市旅馆的时候,在穿着见习修女的衣裳——”

  她抬眼看冈诺夫。他的脸色白惨惨,硬得像石头。

  “你明白我害怕的原因了吧?她在尔郎染上麻疯病的时候爱上他——”

  神父用平静的口气问她,“你不会这么做?”

  “会,会,会,”她那惨兮兮的面容浮出一抹往日疯狂的笑容。

  冈诺夫说,“何况尔郎并没有染上疾病。除了父亲,谁都不相信母亲是害麻疯病死的。”

  克丽丝汀说,“但是我在上帝眼中等于麻疯病人。”她抓着神父的手膀子,将面孔伏在上面。“我现在罪恶缠身——”

  神父用另一只手去摸她的亚麻布帽,“嫂子,你年纪轻轻,不可能罪孽深重,以致忘了上帝能驱除人体的麻疯病,也必能洗清你灵魂的罪——”

  她仍趴在他手臂上啜泣,噢,我不敢确定,我不敢确定——冈诺夫,何况我没忏悔。我虽然害怕——我跟尔郎站在教堂门口,神父为我们主婚时,我害怕极了——我跟他进去作婚礼弥撒——头戴金冠,肩披长发,因为我不敢将丑事告诉父亲——一身罪孽并未赎免,是的,我不敢向教区神父坦承真相——当时我害怕极了。但是我冬天来到胡萨贝这儿,看见自己一天比一天污秽,那时我更害怕,尔郎对我也跟往日不同——我想起当年他到史科葛庄园的深闺来过夜——

  神父尽力抬起她的面孔,“克丽丝汀——现在你不能想那种事!只要想想,上帝此刻看出了你的悲哀和悔意。向慈悲的圣母求援吧,她同情天下所有的伤心人——”

  “你不明白吗?——我逼另外一个女人自杀——”

  神父厉声说,“克丽丝汀,你竟这么自负,胆敢认为你的罪太大,超过上帝慈悲的爱心吗?”

  他一再抚摸她的亚麻头罩。

  “嫂子,你不记得魔鬼诱惑圣马丁的情形?恶魔是不是问圣马丁,他答应一切罪人代求上帝发慈悲,他敢坚信自己的诺言吗?圣马丁主教回答说:‘就算你求上帝饶恕,我也敢保证上帝会原谅你——只要你抛弃自傲心,相信上帝的爱大于你的恨——…

  冈诺夫伫立一会儿,手仍然轻拍妇人的脑袋。他嘴巴紧闭着,心中则暗想——原来尔郎竟这样对待他的小新娘!

  “安敦之女奥德芬娜”是最先赶来的女人。她在小庭堂找到了待产妇,冈诺夫坐在她身边。有两个女佣在室内奔忙。

  奥德芬娜恭恭敬敬问候神父,克而丝汀爬起来。伸手走到她面前:“奥德芬娜,多谢你赶来——我知道你家的人少不了你——”

  冈诺夫以搜索的眼光看看来人。他也站起身:

  “你这么快起来,实在太好了;我嫂嫂身边需要一个她能信赖的人——她对这片乡区很陌生,又年轻,事事不习惯——”

  奥德芬娜低声说,“耶稣啊,她脸色白得像她的头巾!大人,你看我能不能给她喝点安眠剂?——我想阵痛加强以前,她需要休息休息。”

  她忙着准备,动作却很安祥;先摸摸女佣在地上铺的睡塾,叫她们再拿些塾子和茅草。接着她放几小锅草药在火上炖;然后解开克丽丝汀衣服的所有束带和绳结,最后更拔下她发梢的各种夹子。

  满头金棕色的如丝秀发披在白脸蛋儿四周,她说,“我没见过更美的头发。”她忍不住笑几声:“就算你长期不遮盖,我想你的金丝也不会失去轫度和光辉。”

  她轻轻扶克丽丝汀躺在地板的卧垫上,为她盖好毯子。

  “喝点这个;疼痛可以稍微缓和些;阵痛的空当,想办法睡一觉。”

  现在冈诺夫该走了。他走过去,低头俯视克丽丝汀。

  她哀求道,“冈诺夫,你要为我祈祷。”

  他说,“我会替你祈祷,直到你怀里抱着小孩——事后也会。”他又将她的纤手放回被单下。

  克丽丝汀躺着打盹儿。她觉得还不错。腰部的剧痛来了又过去,去了又回来——和她刚才的感觉不一样,每次阵痛一过,她就怀疑是不是幻想。经历了凌晨的痛苦和恐惧,她自觉已安度最恐怖最难受的时光。奥德芬娜轻轻走来走去,把婴儿服、毯子和皮裘挂在炉灶边烘暖——又搅一搅小锅,辛辣的气味飘进厅堂。最后克丽丝汀在阵痛间半醒半睡,梦见她回到柔伦庄的酿洒房,帮母亲染大块布——蒸气一定是树皮和荨麻发出来的。

  不久,助产的贵妇人一一光临——分别来自他们教区和柏西的各庄园。奥德芬娜退入女仆圈。黄昏时刻,克丽丝汀觉得阵痛加强了。贵妇们劝她在屋里散步,直到撑不住才停止。她非常难过——现在屋内挤满了女人,她得像待售的母马走给人家看。阵痛的空当间,她还得让陌生的妇人用手提她的身体;并聚在一起讨论,最后负责指挥的拉斯佛德府主妇冈娜夫人说她可以躺下了。夫人将妇女分为两批,一批去睡觉,一批守夜观察:“是。过程很快就结束了——克丽丝汀,你大痛时尽管叫——别理睡觉的人。可怜的孩子,我们都是来帮助你的!”她拍拍克丽丝汀的脸颊,柔声说。

  克丽丝汀躺着咬嘴唇,用汗淋淋的双手猛捏被单边。好闷热——她们说理当如此。每次阵痛过去,她都汗流浃背。

  空当问她躺着为女客们安排食物。她希望客人觉得她理家井井有条。她吩咐厨子托伯柔在煮鲜鱼的清水中加些酪浆。但愿冈诺夫不认为她违反斋戒的规矩。艾瑞克神父曾说这样不违规,因为酪浆不算乳品,何况鱼汤要倒掉。尔郎去年冬天买的干鱼千万不能碰——都腐坏生蛆了。

  圣母玛丽亚——你看要过多久你才能帮助我呢——噢——现在痛得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她得再撑一段时间,才叫出来……

  奥德芬娜坐在炉灶边,照顾几锅热水。克丽丝汀希望自己有勇气叫她来,握住她的手。现在若有熟人抓着她,她不惜付出大代价。但她不好意思开口要求……

  第二天早晨,胡萨贝庄园仍安静得叫人不解。那天是玛丽亚弥撒日,一切工作都该在中午以前完成;但是男工们静静发呆,垂头丧气,吓慌的女仆懒懒散散做室内的工作。家人已渐渐喜欢年轻的女主人——听说她的情形不乐观。

  尔郎站在院子里和铁匠交谈。他设法注意对方的话。此时冈娜夫人匆匆向他走来:

  “尔郎,我们对你太太一点办法都没有,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你得过来——她若坐在你膝头,说不定会有帮助。进去穿件短大衣——但是要快;她处境艰险,可怜的小东西。”

  尔郎满面通红。他记得听人说过——一个女人若无法娩出偷孕育的孩子,叫她坐在小孩生父的膝头,可能有点帮助。

  克丽丝汀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毯子;两个女人坐在她身边。尔郎进屋,看见她缩做一团,脑袋钻进一个妇人膝前,滚来滚去——没有哼半声。

  阵痛过去后,她抬起恐惧、迷乱的双眼;破裂的棕色嘴唇张得好大。肿胀的红脸已失去一切青春美丽的痕迹——连头发都脏兮兮黏做一团,夹着碎茅草和羊皮上脱落的碎毛。她望着尔郎,起先好像不认识他。等她弄清楚女士们叫他来的用意,她猛烈摇头:

  “照我家乡的习俗——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该在旁边——”

  尔郎柔声说,“朵夫瑞北方这儿的人偶尔这么做。克丽丝汀,若能缩短你的疼痛期,你一定要容许——”

  “噢——!”他跪在她身边,她伸手搂住他的腰,用力贴紧他,身子蜷蹲着,不住发抖,闷声和阵痛搏斗。

  阵痛过去后,她气喘吁吁说,“我能不能单独和我丈夫说两句话?”女人都退开了。

  克丽丝汀耳语道,“你答应她说的那件事——等她守寡,你要娶她——是不是在她分娩的时候——欧姆出生的那天晚上?”

  尔郎张口喘气,仿佛心口挨了一拳。然后他猛摇头说:

  “那天晚上,我留在城堡——因为我手下的军队站岗。第二天我回到住处,他们把男婴放在我怀里——克丽丝汀,你一直想着这件事?”

  “是的——”阵痛袭来,她又抱紧他。尔郎擦去她脸上的汗水。

  她静下来以后,他问道,“现在你知道了,你肯不肯我照冈娜夫人的吩咐陪你?”

  克丽丝汀又摇摇头。最后妇女们不得不让尔郎走开。

  这一来她的耐力似乎完全崩溃了,她痛得大声尖叫,哭着求援。女客们说要去请她丈夫,她却又大喊:不——她宁愿痛死——

  冈诺夫和同行的书记到教堂去作晚祷。除了陪产妇的女人,庄园上每个人都参加了。尔郎没等仪式完成就溜出教堂,向南往屋群走去。

  幽谷对面的山顶西方,天空呈黄红色——温暖又清明的春日黄昏,暮色逐渐降临。星星稀稀疏疏出现,在浅色天空看来白灼灼的。湖边的树林有薄雾飘呀飘——向阳的田野露出几块光秃秃的地面,空中传来粪土和融雪的气味。

  小庭堂位在屋群的最西端,前面的土地慢慢斜向山谷。尔郎走过去,在墙背后站了一会儿。他倚着木墙,木料还带着太阳的余温。噢,她的喊声——!他听过一头小母牛在熊掌下哀嚎——事情发生在他们的畜场上,他当年还是半大的小伙子。牧牛夫亚安布柔恩和他向南冲过树林。他记得那毛茸茸的巨物站起身,原来是一只张着红嘴巴的大熊。亚安布柔恩的矛枪在熊掌下折断了——尔郎吓得发呆,他立刻抓起尔郎的矛枪。小母牛还活着,乳房和大腿已经被吃掉了——

  克丽丝汀吾爱——噢,克丽丝汀吾爱——!主啊,为了圣母,请发发慈悲——

  他奔回教堂。

  女仆端晚餐进大厅——餐桌没架起来,她们把食物放在炉灶边。男人自己拿面包和鱼,走到板凳旁,闷声坐好;他们吃了一点儿,但是谁都没有胃口。餐后没有人来收碗碟,没有一个人起身去安歇。他们坐着看炉火,彼此不交谈。

  尔郎躲在床边的角落里——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脸色。

  冈诺夫神父点了一盏小手灯,放在高席的把手上。他自己拿一本书,坐在板凳上阅读——人坐在那儿,嘴巴不停地掀动,无声无息,不休不止。

  有一次“哈尔德之子武夫”站起来,走到炉边去拿一片软面包,然后在薪柴问翻找,捡出一根棍子。他沿着大厅走过去,来到门边老阿恩静坐的角落。两个人忙着弄武夫藏在斗篷下的面包;阿恩则雕刻那根木棍。其他的人不时看看他们。过了一会儿,武夫和阿恩起身离开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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