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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6)
她一直跟克丽丝汀闲聊，逼她吃喝。克丽丝汀觉得很惭愧——她看到农妇家的肉，胃口大开！打从去年春天就不曾有过这么好的胃口；好心的妇人端出的餐点真好吃。农妇笑着说，看来大人物的女眷跟穷人没什么差别嘛。人在家往往看了食物就倒胃口，到了陌生人家，不管东西多粗糙、多贫乏，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自称名叫“安敦之女奥德芬娜”，是上幽谷来的。她发现客人听了很开心，就大谈她的故居和家乡。克丽丝汀的舌头也不知不觉放松了——她谈到自己的娘家、父母和故乡。奥德芬娜看得出来，少奶奶想家想得快要心碎了——于是她诱使克丽丝汀继续谈。克丽丝汀喝了烈啤酒，暖烘烘晕陶陶的，一直往下说，又是笑又是哭。胡萨贝的孤独夜晚，她一直想用眼泪冲掉内心的悲哀，老是办不到，如今她跟好心的农妇畅谈，悲哀都点点滴滴融化了。
现在烟孔外黑漆漆的，奥德芬娜硬要克丽丝汀等奥斯坦或她的儿子们由森林回家，护送她回去。克丽丝汀安静下来，昏昏欲睡，但她双眼亮晶晶，脸上含着笑容，打从她来胡萨贝，就没有这么开心过。
门开了，一个男人向屋内大喊大叫，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少奶奶，一看她坐在那儿，立即冲出去。一分钟后，尔郎长长的身影由门口走进屋。他放下手上的斧头，踉踉跄跄靠在墙上——不得不用手扶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奥德芬娜走向他说：“你为尊夫人担心？”
“是的——我说出来，不怕人见笑。”他把手伸到头发下面。“我想没有人像我今夜这么害怕，我听说她到树林去了——”
奥德芬娜道出克丽丝汀来此的经过。尔郎握住农妇的手，他说：“我一辈子忘不了你们夫妻的大恩。”
接着他走到妻子静坐的地方，站在她身旁，一只手搭在她脖子上。他没跟她说一句话，他们逗留小屋期间，他一直这样站着。
现在胡萨贝庄园的侍仆和附近农庄的男人都涌进来。人人好像都需要喝口酒打气，奥德芬娜传送啤酒钵，让他们喝完再动身。
壮汉们乘着雪橇穿过田野，尔郎将雪橇交给一位仆从；自己用斗篷搂着克丽丝汀，步行下山。现在天色全黑了，星星在天上闪烁。
他们背后的树林传来一声长啸——拖得很长很长，在暗夜中愈来愈高亢，是野狼——丽且数口极多。尔郎停下脚步，一直发抖，松开了她，克丽丝汀知道他正在胸前划十字，另外一只手抓着斧头。“此刻你若在——噢！不——”他用力搂紧她，她痛得苦哼几声。
田间的雪橇猛掉回头，尽快爬上山，回来找这对夫妇。他们把雪橇扛在肩上，手持矛枪和利斧，密密围在她四周。狼群一路追踪他们到胡萨贝庄园——距离很近，他们不时在暗夜中瞥见野狼的身影。
他们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厅，很多人的脸色发灰和发白。有个人说：“这真是最险恶的——”说完立即对着火炉呕吐。惊慌的女佣扶女主人上床。她吃不下。可怕的惧意消除了，她看大家为她如此惊惶，似乎稍感安慰。
大厅只剩他们夫妇的时候，尔郎过来坐在她床边。
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她不答腔，他嗓门压得更低说：
“你来我家，竟这么痛苦吗——？”
她过一小段时间才想通他的意思：
“耶稣，玛丽亚！你怎会有这种念头？”
他照样低声说：“我们到梅达贝农庄，我要骑马先走，——我说不定要等很久很久才回胡萨贝。你说，当时你心里想些什么？”
克丽丝汀有点害臊，小声说：“噢，我只是说气话嘛。”她告诉丈夫这几天她为什么出去。尔郎静静坐着听。
他在暗夜中俯视她说：“不知道哪一天你才会把我的胡萨贝家园当做你自己的家。”
克丽丝汀犹豫不决笑一笑，悄悄说：“噢，说不定只要再过一星期。”他的脸向她贴近，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回吻他。
尔郎轻轻说：“自从我打你一巴掌，这是你第一次自动搂我的脖子，克丽丝汀，你真不肯饶人——”
她想起来，自从他知道妻子怀孕后，这是她第一次有勇气主动爱抚他。
后来尔郎对她好极了，克丽丝汀真后悔以前生他的气。
4
圣乔治弥撒日（2月13日）来了，又过去了。克丽丝汀坚信她最迟那一天会分娩。而现在四旬斋的玛丽亚弥撒日（3月25日）眼看就要来临，她还挺着身子走来走去。
尔郎不得不到尼达洛斯去参加四旬斋中期的会议，他说星期一必能赶回来，但今天已是星期三，他还没到家。克丽丝汀坐在大厅里，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她好像没有力气拾起任何工作。
阳光由出烟孔照进来——她觉得今天外面一定像春天，遂起身披上一件斗篷。
有个女佣告诉她，女人若过了产期而不分娩，不妨让她婚礼上骑的那匹马到她膝头来吃谷子，听说很有效。克丽丝汀在厅门内站了一会儿——眩人的阳光下，院子一片棕黄，亮晶晶的水泉是冻结的细川流过马粪和肥料堆。旧屋顶上的天空显得很亮，是绿蓝色——东储藏屋的横梁上安有两个头像，今天空气清爽，头像的镀金痕十分醒目。水柱滴呀滴的，由屋顶淌下来，炊烟在和风中旋转和飞舞。
她走进马厩，从谷物箱抓起一大把燕麦，兜满裙摆。马厩的气味和暗处的抖动声使她觉得宽慰。但是马厩有人，她不好意思执行原定的计划。
她走出来，将谷子扔给后院搔地和晒太阳的母鸡吃。她思绪飘得老远，眼睛望着马夫托尔栉梳和刷洗灰色的骟马——灰马正在掉冬毛呢。她不时闭上眼睛，抬起一张在室内关白了的面孔去晒太阳。
她静立时，有三个男人骑马走进庭院。为首的是一位她不认识的青年教士。他一看到她，立即跳下马，伸着手向她走来。
他微笑说，“我想，你不会给我这么大的面子吧——你，庄园的女主人，居然出来迎接我。不过我仍旧谢谢你，我猜想你一定是我嫂嫂‘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吧？”
她涨红了脸说，“那你一定是我的小叔子——牧师会会员冈诺夫神父。你好，大人！欢迎回到胡萨贝！”
神父说，“多谢你欢迎我。”他依据她所知的外国礼俗，低头吻她的脸蛋儿。“尔郎太太，愿你来这边过得快乐！”
“哈尔德之子武夫”走出来，叫一名车夫接过客人骑的马匹。冈诺夫热诚问候武夫：
“你在这儿！亲戚？——我以为会听到你结婚当户长的消息呢。”
武夫笑道，“不，我不结婚，除非要我在妻子和绞架间作一选择。”神父也笑了。“我已对魔鬼立誓不结婚，就跟你许诺上帝一样。”
冈诺夫神父笑着回答说，“是的，那你无论转向哪一方，都平安无事。因为你将来对魔鬼违约，一定会成功的；不过有人说，就算对恶魔立誓，也该遵守诺言……”他讶然问道，“尔郎不在家？”宾主走进餐厅时，他伸手去扶克丽丝汀。
克丽丝汀为了掩饰害羞的心理，特意跟女佣们一起活动，监督布置餐台。她叫尔郎的博学弟弟坐高席，自己不肯陪他坐上去，他遂移过来跟她坐板凳。
此刻她坐在他身边，发现冈诺夫至少比尔郎矮半个头——但他的体积似乎比较大。他身体和四肢都结实些、厚重些，宽宽的肩膀挺得很直——尔郎则有点向下垂。他穿着教士最恰当的黑衣服，长袈裟垂及脚部，上面几乎遮住亚麻衬衫的宽领带；用的却是珐琅扣子，食器套着银鞘，吊在织花腰带上。
她仰视冈诺夫的仪容，他的脑袋浑圆有力，面孔瘦而圆，额头宽宽低低的，颅骨稍显太大，下巴圆润优美。鼻形很直，耳朵又小又漂亮，但是嘴巴宽，嘴唇薄，上层往外翘，盖住了下唇的一点红皮。只有头发像尔郎——顶上剃光，四周的短发黑漆漆的，发出煤炭般的光泽，和尔郎的长发同样柔软如丝。此外他长得倒像堂兄兼表兄“巴德之子慕南”——她现在看出，慕南年轻时候大概真的很标致。不，他是像他阿姨爱丝希尔德——她发现他的眼睛跟爱丝希尔德夫人一模一样——琥珀黄的眼珠子，在又直又细的黑眉下闪闪发光。
起初克丽丝汀见到这位曾在巴黎和拉丁语诸国求学的小叔子感到羞怯。后来腼腆的心情慢慢消失。跟冈诺夫神父交谈好自在。他似乎不谈他自己——更不想卖弄他的学问。但她事后一想，他告诉她的资料真多，克丽丝汀觉得她以前从不知道挪威之外的世界有多么大。她坐着瞻仰冈诺夫那骨头粗大的圆脸和微妙活泼的笑容，一切俗事都忘光了。他在袈裟下面将一只腿盘在另一个膝盖上头，并用粗壮的白手抱着他的脚踝。
下午他陪她坐在大厅，问她想不想下棋。克丽丝汀回答说，她想不起屋内有棋盘。
冈诺夫诳然问道，“没有吗？”他走过去找武夫：
“武夫，知不知道，尔郎怎么处置母亲的镀金棋盘？——那是她留下的消遣用具——他大概没送给别人吧？”
武夫说，“放在楼上军械库的一个矮柜里。我想，他不打算让棋盘落在别人手上——我是指以前住在庄园的人。冈诺夫，要不要我去搬那个矮柜？”
神父说，“好——现在尔郎大概不会反对了吧。”
过了一会，他们俩扛着一个雕花大柜子回来？钥匙插在里面，冈诺夫将柜子打开。上层摆着一个七弦琴和一架克丽丝汀从来没见过的弦乐器。冈诺夫说是萨陀铃——他随手拨弦，可惜发不出声音。柜中有一卷卷缎带、一框框丝绸、绣花手套、丝绸头巾和三本带扣子的书。最后冈诺夫找到棋盘，方格呈黑白两色，棋子以白色和金色的鲸牙做成。
克丽丝汀对小叔子承认说，她下棋很笨，弹琴技术也差，但她急着去翻书。
神父说，“是的——克丽丝汀，看来你学过认字读书？”她有点自负地说，她小时候学过不少哩。住在修道院期间，她因为会记会写而饱受赞誉。
她一页一页翻书，神父含笑站在她背后。有一本是屈斯坦和伊索尔达的骑士传奇，另外一本是圣徒传——她翻到圣马丁那一篇。第三本是拉丁文，以流利的书写体构成，大写字母涂上各种颜色。
冈诺夫说，“这是我们祖先尼古拉斯主教的遗物。”
克丽丝汀半念出声：
“求你只掩面不看我的罪，
涂抹我一切的罪孽。
上帝啊！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
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
不要丢弃我，使我离开你的面——
不要从我收回你的圣灵。”
冈诺夫问道，“你看得懂？”克丽丝汀点头说她略微懂一点。她明白字义，刚才瞥见这首诗，就深受感动。她的面孔微微颤抖，压不住满眶的热泪。冈诺夫把弦乐器放在膝前，说要修修看。他们坐谈时，听见院子里有马蹄声——尔郎接着冲进大厅，高兴得满面春风——他已经听说弟弟来了。两兄弟互相按着肩膀站立，尔郎一直问话，不等对方回答。冈诺夫曾在尼达洛斯住两天，他们没有在那边碰面，纯属意外。
尔郎说，“真奇怪，我以为返乡，基督教堂的所有圣职人员都会列队欢迎你哩——你现在一定很有智慧很有学问了——”
他弟弟笑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欢迎我？听说你在城内，根本没走近基督教堂。”
尔郎毫无悔意说，“不错，老弟——我能避开大主教老爷，决不走近他——他已经烧过我一次皮了。亲爱，你喜不喜欢你的小叔子？——弟弟啊，我看你已经和克丽丝汀交上朋友了——她不大喜欢其他的亲戚……”
直到他们坐上晚餐台，尔郎才发现他的毛毡帽和斗篷还没脱下来，宝剑也挂在腰间。
这是克丽丝汀在胡萨贝庄园所度过的最愉快的一晚。尔郎逼弟弟陪她坐高席；他亲自为弟弟切肉、倒酒。第一次举杯敬冈诺夫的时候他一膝半跪，作势要吻弟弟的手。
“万岁，大人！克丽丝汀，我们得向大主教致敬——不，冈诺夫，你有一天定会当上大主教！”
家仆离开大厅，已经很晚了，但是两兄弟和克丽丝汀继续喝酒坐谈。尔郎坐在桌上，面对他弟弟。
他指指母亲的矮柜说“是的，我结婚时候，曾想起这件家具，认为该送给克丽丝汀。不过我很健忘；而你，弟弟啊——你什么都记得。母亲留下的戒指已戴在一只美手上了吧？”他抓起克丽丝汀的纤手，放在他膝前，一直转动她的订婚戒指。
冈诺夫点点头。他将弦乐器放在尔郎膝上。
“哥哥，唱吧；以前你唱歌很好听，琴也弹得很棒——”
尔郎正色说，“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接着他用手去拨琴弦：
好国王奥拉夫，哈拉德之子，
骑马进入绿林阴；
发现地面有个小足印，
——真是大消息！
打头阵的“亚涅之子芬”，
他脱口说道
“这双小脚多优美，
若穿上红长袜……”
尔郎含笑唱歌，克丽丝汀怯生生看着冈诺夫——不知道他会不会讨厌这首描述圣奥拉夫和阿尔茉希尔德的小曲。冈诺夫坐着微笑——但她突然明白，他不是为这首歌，而是对着尔郎笑。
尔郎摸摸她的脸蛋儿说，“今晚克丽丝汀不用唱。亲亲，我想你现在中气不足。现在该你罗！”他把弦乐器交给弟弟。
一听冈诺夫弹琴和唱歌，就知道他受过良好的训练：
国君北行入山丘——
他听见小鸽子哀哀呻吟，
哭叹它失去爱侣：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老鹰掳走了我的爱侣！
它想去追老鹰；
它飞过遥远的荒山。
老鹰带它上山，带它下谷，
带它进入棕色的果园。
果园里有个大厅
挂着紫袍和棺布。
血泊中有一位美骑士——
他是勇敢又善良的天主。
他床头立有石碑，
写着“圣体”二字。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老鹰掳走了我的爱侣！”
尔郎问他“这首歌你哪里学的？”
冈诺夫说，“噢——我住在康特堡的招待所，有几个男孩在外面唱。我想把它译成挪威话。不过挪威话唱起来不好听。”他坐着弹几节曲子。
“好啦。弟弟——午夜早就过了。克丽丝汀大概需要上床了——你累不累，吾妻？”
克丽丝汀用恐惧的目光仰视两个男人，她脸色白惨惨的：
“我不知道……我想我现在最好不要睡屋里这张床——”
“你身体不舒服？”他们俩都低头问她。
她照旧说“我不知道”，并用双手去按臀部后方。“我的背脊怪怪的。”
尔郎跳起来，向门口走去。冈诺夫跟着他。
他说，“真不巧，你没早一点叫她们来，我是指帮忙的邻庄主妇们。是不是比预产期早了很多——”
尔郎脸红得像火烧。
“克丽丝汀认为只要有使女静忙就够了——她们有些生过小孩——”他勉强一笑。
冈诺夫瞪着他，“你疯了！每个仆妇生产，都有娴熟的助产妇和邻居太太帮忙——你太太竟要学母猫，躲在洞穴里？不，哥哥——我要你当个男子汉，去请乡间身份最高的贵妇来帮助克丽丝汀——”
尔郎羞红了脸，低头说：
“你说得对，弟弟。我亲自骑马到拉斯佛德府——我会派手下到其他的庄园。你留在这边陪克丽丝汀！”
克丽丝汀看尔郎披上骑马的斗篷，吓得问他，“你要去？”
他走过来，伸手搂着她。
“克丽丝汀，我去找乡间最妥当的妇人来帮助你。女佣在小厅堂为你准备，冈诺夫会陪在你身边。”他吻她说。
她哀求道，“你能不能叫人去请‘安敦之女奥德芬娜’？不过要到天亮才去——我不希望她为我打断睡眠——我知道她工作量很多——”
冈诺夫问哥哥奥德芬娜是谁。
他说，“我总觉得佃户的妻子——不太适当。”
尔郎说，“就照克丽丝汀的意思吧，”冈诺夫陪他走到外面，他站着等马，并将克丽丝汀和农妇结交的经过说给弟弟听。冈诺夫咬咬嘴唇，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