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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3)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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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脑袋搁在她膝前,双眼亮晶晶望着妻子的脸。克丽丝汀脸红红的,很快乐,低头想隐藏她的笑意和眼神。

  他拉着她的马鞍,让自己的马儿跟在后头,就这样带她下山腰。每次望着她,总是笑嘻嘻的;她转头不看他,免得丈夫知道她也笑了。

  他们又来到马路上,他快活地说:“喏,克丽丝汀,现在我们骑马回胡萨贝,高兴得像两个小贼!”

  2

  圣诞夜风强雨大,不适于乘雪橇,尔郎跟家人骑马到柏西教堂去作午夜弥撒,克丽丝汀只得留在家里。

  她站在大厅门口目送他们。他们手上拿的枞木火把红艳艳照着阴暗的屋墙,更倒映在庭院的水光里。风吹火焰,火焰斜斜摊开。克丽丝汀直等他们的闹声消失在暗夜,才转身进屋。

  大厅的餐台上点了烛火。晚餐的残余物乱糟糟堆在那儿——有一盘盘的粥块,吃到一半的面包片,溅出的啤酒滩更堆着鱼骨头。打算留在家的女佣人已经在她们的安歇处铺着稻草睡着了。庄园里只剩克丽丝汀和她们,加上一个名叫阿恩的老头子。他从尔郎的祖父当家时就在胡萨贝帮佣,目前他住在湖边的一栋小屋里,白天常到庄园来东摸西摸,自以为做了不少工作。今天晚上阿恩用餐用到一半就睡着了,尔郎和武夫笑着把他扛到屋角,让他盖一件毯子睡在那儿。

  此刻柔伦庄的娘家地板一定铺了厚厚的灯心草;圣诞季的神圣夜晚,家人都睡大厅。他们动身去教堂前,习惯清走斋戒晚餐的余物,母亲和女仆将餐桌摆得漂漂亮亮,放上奶油和乳酪,一堆堆浅棕色的薄面包片、白灼灼的咸猪肉和最厚的羊膝肉。银质细嘴瓶和角状的蜂蜜酒杯在餐台上亮晶晶的;她父亲亲自将啤酒桶摆在长凳上。

  克丽丝汀将椅子转向火炉——她不想再看那邋遢的餐桌。有一个女仆正在打鼾——声音听来好可怕。

  这方面她实在不喜欢尔郎——他家居进食,吃相好邋遢,在盘子里东翻西找,用餐前连洗都不肯洗一下手。而且别人还在吃,他就让狗爬上膝盖去抢口粮。难怪佣人在餐桌上没有礼貌……

  以前在家,大人教她吃相要斯文——而且要慢慢吃。母亲说,佣人吃喝的时候,主人家干坐着,很不礼貌——操劳做工的人得有充分的时间吃个饱。

  一只黄色大母狗带着一窝狗娃子躺在火炉石栏边,克丽丝汀柔声叫道,“冈娜”。它脾气暴躁,尔郎给它取了拉斯佛德府邸那位坏脾气老太婆的名字。

  克丽丝汀拍拍大黄狗说:“可怜的瘦老狗!”它过来把脑袋搁在她膝上。它的背脊骨尖得像镰刀,乳房几乎碰到地板了。一窝小狗把母亲的体力耗得精光。“行了,行了,可怜的老瘦狗!”

  克丽丝汀将头仰靠在椅子上,望着上面黑鸦鸦的屋橼。她累了……

  噢,不——她到胡萨贝庄园这两个月,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他们巡游梅达贝的那天傍晚,她曾跟尔郎谈过,他相信克丽丝汀对他不满,因为丈夫害她受罪。

  他悄悄说:“我记得春天我们到教堂北面的树林里,你曾求我放过你——”

  克丽丝汀庆幸他说这句话。有时候她看尔郎似乎忘了好多事情,常常感到吃惊。现在他说:

  “不过克丽丝汀,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心里暗暗怀恨我,却装出和蔼又高兴的样子。你一定早就知道你身体状况了。我以为你像天上的太阳那么皎洁和开朗!”

  她伤心地说:“啊,尔郎,你该比任何人清楚,我曾走暗路,欺骗最信任我的人。”但她很高兴尔郎能想通。“亲亲,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此之前,你对我的作法早就算不得高尚了。但是上苍和圣母明鉴,我没怀恨你,对你的感情也没有减弱——”

  尔郎的脸色渐渐转柔。

  他低声说:“我也这么想,不过我猜你知道一点——这些年来,我一直想重建当年摧毁的声威。我安慰自己说,到头来我一定可以报答你长期的苦难和真情。”

  于是她问他:

  “你听说过我伯公和本塔夫人的故事,他们背着女方家长,由瑞典私奔。上帝让他们断孕,以示惩罚。最近几年你从来不怕上苍也这样罚我们——?”

  接着她又战战兢兢说:

  “尔郎,你有理由相信,今年夏天我发现自己怀孕时,内心并不愉快。可是我想——我想万一你死了,在我们结婚前离我而去,我宁愿为你生个孩子,不愿意孤零零一个人。我还想,万一我为你生子,难产去世一一那总比你离开人间时,没有婚生子登上你家的高席位要好得多。”

  尔郎激动地说:

  “对我而言,若要牺牲你的性命才能有儿子,我会觉得代价太高了。别说这种话,克丽丝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胡萨贝庄园对我来说并不珍贵。自从我确定欧姆不可能继承之后,更是如此——”

  克丽丝汀问道:“你关心她的儿子甚于我儿?”

  尔郎笑一笑,“你的儿子——我只知道他早来了半年左右。欧姆我却已疼了十二年——”

  稍隔一段时间,克丽丝汀问道:

  “你的儿女——你偶尔会想念他们吧?”

  他说:“是的,以前我常到奥斯特山谷去看他们。”

  克丽丝汀低声说:“今年耶稣降临节,你可以去。”

  “我去了,你不会不高兴?”尔郎认真问道。

  克丽丝汀答道,这是应该的。于是他又问妻子:我若带孩子们回来过圣诞节,你反不反对?“你明白,你迟早要跟他们见面的。”她又说,她觉得这也在理。

  尔郎到奥斯特山谷期间,克丽丝汀辛辛苦苦准备过圣诞。现在她和陌生的侍仆及女佣为伍,觉得很不舒服——尔郎叫两位侍女陪她睡大厅,她好不容易才勉强自己在她们面前穿衣服和脱衣服。她提醒自己说,独自躺在大屋内她可受不了——这儿曾有另一个女人跟尔郎同眠过。

  庄园的女佣不可能太好。这家主人既公然和有夫之妇通奸,又叫她来理家,重视女儿的农夫都不想叫她们来帮佣。使女们懒懒散散,不习惯服从女主人的指挥。不过有些人渐渐喜欢克丽丝汀带来的新秩序,也喜欢她亲自动手干活儿。因为女主人肯同她们说话,又客客气气和高高兴兴地回答,她们变得很健谈,兴致也高。而且克丽丝汀天天如家人摆出安详和温厚的面孔。她从不厉声骂人,万一有女佣违反了她的吩咐,她只当女佣不知道该怎么做,就静静教她事情的做法。

  克丽丝汀看过父亲这样对付发牢骚的新佣人——柔伦庄没有人违逆劳伦斯第二次。

  他们大概可以熬过今年冬天。以后她要想办法辞退她实在不喜欢或者无法纠正的女佣。

  有一件工作她必须离开陌生人的视线才能着手。早晨她一个人坐在大厅,缝制小娃娃的衣服——包括软毛料的襁褓布,外购材料做成的红绿束带,白亚麻的施洗袍。她缝合衣料时,内心忽而恐惧,忽而对祈求过的圣徒充满信心。不错,孩子在她体内活动,让她日夜不得安宁。但她听说有人生出脸上没有五官,头部向后仰,或脚跟长了足趾的怪婴。她眼前浮出史怀恩的相貌,此人半张脸呈紫红色,因为她母亲怀胎时看到火灾,受到了惊吓……

  此时她便抛下针线活儿,跪在圣母像前面,说了七遍“万福玛丽亚”。爱德温修土会说,圣母只要听见天使问候辞,就算由罪大恶极的人口中说出来,她也会满心欢喜。玛丽亚最爱听“吾主庇佑”,所以她必须连说三次。

  这样往往能给她短时间的安慰。

  有一天傍晚,她跟家仆坐在餐桌畔,一个帮忙干室内工作的年轻女佣说:

  “女主人,我们还是先缝襁褓带和婴儿服装,然后再弄你说的布料——”

  克丽丝汀假装没听见,继续谈布料染色的问题。女佣又说:

  “也许你从娘家带了婴儿服?”

  克丽丝汀微微一笑,只管对着别人。过了一会儿,她回头望,发现小女佣涨红了脸,以恐惧的目光望着女主人。克丽丝汀又含笑跟餐桌对面的武夫说话。突然间,少女放声大哭。克丽丝汀笑了,女孩子哭得更厉害,不住抽泣和呜咽。

  克丽丝汀终于平静地说:“不,菲莉达——我们别再这样。你来当成年的女佣,别像小女孩。”

  少女抽抽噎噎——她无意失礼——请克丽丝汀千万别生气。

  克丽丝汀仍挂着笑容说:“不,现在吃晚餐,别再哭了。我们的才智全凭上苍赐予,谁也不可能多得。”

  菲莉达跳起来跑出门外,拼命哭。

  后来“哈尔德之子武夫”站着跟克丽丝汀讨论明天要干的活儿,他笑道:

  “克丽丝汀,尔郎十年前就该和你订婚。那么各方面都会比现在好。”

  她照常含笑说:“你认为如此?当年我才九岁。你想尔郎肯长年等待一个娃娃新娘吗?”

  武夫笑着出去了。

  那大晚上,克丽丝汀睡不着,流下寂寞和羞惭的泪水。

  圣诞节前一周,尔郎回来了,他的儿子欧姆骑马和父亲同行。他牵儿子来见她,要儿子问候继母,克丽丝汀心底不觉一阵刺痛。

  他是非常标致的少年。她期望将来生的儿子就是这副长相。有时候她乐观起来,相信孩子会健康俊美,预先梦见儿子在她膝前长大,而他在梦中就是这副样子——真像他父亲。

  以年龄而论,欧姆略显娇小,但是外型很好看,四肢纤细,面貌俊美,黑发黑肤,却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和鲜红柔软的嘴唇。他大大方方问候继母,但是脸色冷冰冰的。克丽丝汀没机会和他多谈。她不管走到哪里,总觉得他的眼睛盯着她瞧,而她知道小伙子正在看她,身体和步调仿佛更沉重、更笨拙了。

  尔郎很少跟儿子交谈,但她看得出来,冷淡不理人的是孩子这一方。克丽丝汀和夫丈谈起欧姆,说他很漂亮,似乎也很聪明。尔郎没带女儿来;他觉得玛格丽特太小,冬天不宜走远路。克丽丝汀问起小姑娘,尔郎得意洋洋说,她比哥哥更漂亮——脑子也机灵多了。她可以把养父母耍得团团转。她有一头金黄色的卷发,眼珠子呈棕色。

  克丽丝汀暗想,那她一定像她母亲,醋意不禁在心头汹涌。尔郎疼女儿是不是比得上克丽丝汀的父亲呢?他谈起玛格丽特,语调好温柔、好温馨喔。

  现在克丽丝汀站起来,走向外门口。外面黑漆漆的,雨势很大,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她暗想,现在一定接近午夜了。她由外室拿一个灯笼来点上,然后披着斗篷走进雨中。

  她置身于暗夜里,在胸前划了三个十字说,“以耶稣之名。”

  神父住宅在庭院最高处,现在空空的。虽然尔郎的教门驱逐令早就解除了,但是没有神父到胡萨贝庄园来定居;偶尔有个礼拜堂牧师由欧克幽谷来做弥撒;但是新派到教堂的神父目前跟冈诺夫留在外国;他们好像是同窗的好友。大家以为他们夏天会回来——尔郎却说,他们不到晚春是回不来的。冈诺夫小时候患过肺病——他冬天不便旅行。

  克丽丝汀走进寒冷空旷的房屋,找到教堂的钥匙。接着她逗留片刻,地面很光滑——黑漆漆有风有雨。她现在半夜出门很危险,尤其是圣诞夜,恶灵全都出来了。但她不能放弃——她得进教堂。

  她在暴风雨中呢喃道:“借着全能的上帝之名,我来这里。”她以灯笼照明,小心踩在冰壳地的草丛和石头上。四周暗蒙蒙,教堂那条路显得好远;但她终于站在门槛上。

  屋里冷得要命,比外面的雨地还要冷。克丽丝汀走向高坛,跪在十字架基督像前面,基督像在暗处微微发光。

  她祷告完毕站起来,静立了一会儿。她仿佛预知某一件事会降临在她身上,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她在黑暗荒凉的教堂里又冷又害怕。

  她悄悄走向圣坛,用灯笼去照那些肖像——都很老,粗暴又丑陋。供桌只是一个光秃秃的石板——她知道台布、书本和圣器都锁在矮柜中。

  教堂本体有一条板凳贴墙摆着。克丽丝汀走过来坐下,将灯笼放在地板上。她斗篷湿了,双足又湿又冷。她把一只脚缩在身体下面,可惜这种坐姿很痛若。于是她裹好斗篷,集中思绪想一件事,现在神圣的午夜又来了,圣母在伯利恒生下耶稣基督。

  “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

  她想起艾瑞克神父那深沉清晰的口吻,想起一辈子当助祭的老执事奥敦,也想起她站在母亲旁边听圣诞弥撒的娘家教堂。她年年听。她尽量回忆弥撒的圣语,却只想到教堂和一切熟悉的面孔。前面最远的男人席中,她父亲以悠悠的眼神凝视唱诗席的火光。

  真不敢相信娘家的教堂已经不存在——被火烧毁了。她想起来就流眼泪。今夜所有基督徒都在教堂欢聚,她却孤零零坐在这边。似乎理当如此——今夜她不配分享圣洁处女生下圣婴的喜悦——今年圣诞节父亲和母亲一定到圣布庄园去了。不过那边的礼拜堂今夜没有弥撒仪式;她知道圣诞夜圣布庄园的人常骑马到拉达姆的首席教堂去望弥撒。

  记忆所及,这是她头一次不参加基督的弥撒。父亲和母亲第一次带她去的时候,她大概很小很小。她记得父母将她放在填有羊毛的羊皮袋中,由父亲抱在怀里。那夜冷得吓人,他们骑马穿过森林区——枞木火炬照亮了积雪的松林。父亲的面孔在火光下呈紫红色,头巾的皮毛滚边白花花沾了霜雪。他不时低头,咬咬她的鼻尖,问她有没有感觉;然后回头对她母亲大笑大喊:克丽丝汀的鼻子还没冻坏哩。当年他们大概还住在史科葛庄园——她年约三岁。那时候她的父母还很年轻。此刻她想起母亲那夜的口吻——她呼叫丈夫,问起女儿的情形,声音高亢,兴奋,笑嘻嘻的,是的,当年母亲的嗓门年轻又清脆……

  伯利恒……它在挪威人心目中代表不发酵面包的圣地。上帝在那边将助人永生的口粮赐给人类……

  艾瑞克神父作清晨弥撒时,跨上高坛,用民众的母语颁布福音。

  午夜弥撒和清晨弥撒之间,民众坐在教堂北边的客棚里。他们陪大家喝酒,酒杯传来传去。男人不时到畜棚去照顾马儿。夏天的守夜节晚上,合众坐在教堂绿地上,年轻人趁仪式的空当间跳舞。

  而圣母玛丽亚亲自用襁褓布裹着圣婴。她将那耶稣放在公牛和驴子取食的秣槽内……

  克丽丝汀用手使劲儿按着身体两旁。

  小儿子,甜蜜的儿子,我的儿子,上帝为了圣母,必会对我们发慈悲。圣母玛丽亚,海上最亮的星辰,永生的曙光,你曾生出全世界的太阳——帮助我们吧!小家伙,你今晚怎么了,这么不安静——你在我腹中,难道也感受了我的寒意?

  去年圣诞季的儿童节(12月28日),艾瑞克神父颁布福音,提到古代被军人屠杀在母亲怀里的无辜幼儿。他说上帝选出这些儿童,让他们比其他血证证人更早进天堂,表示天国是这种人的。它牵一个小男孩,放在他们中间。亲爱的兄弟姐妹们,除非你们这样交出自己,你们进不了天国的殿堂。凡是为孩子天亡而伤心的男女,但愿你们能得到安慰……克丽丝汀看见父亲和母亲隔着教堂对望一眼;她立即把眼睛偏开,自知她没有份……

  这是去年——妩芙希尔德夭折后的第一个圣诞季。噢——可是我的孩子啊!耶稣!玛丽亚!让我保住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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