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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胡萨贝的女主人(4)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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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记得有一年圣诞季,柔伦庄举办大酒宴,她父亲答应来宾群中的一位神父:他把一条栗色小雄驹——亦即“古斯维宁”的儿子——放出来在院子里狂奔,没上鞍具,神父若能逮住它,拉它回来,小雄驹就送给他了。

  事隔多年——那时候妩芙希尔德尚未遭到不幸。母亲手上抱着次女,克丽丝汀拉着母亲的裙子——有点害怕,母女就这样站在屋门前面。

  神父去追小马,抓到僵绳,由地面跳起来,长袍四向乱飘;后来又不得不松开倒退的凶马。他像公山羊乱舞乱跳,嘴里叫着:“来——小雄驹,小雄驹——嘿呀、宝宝!”父亲和一位在场的老农夫爱莫能助,互相搀扶着,五官因笑意和烈酒而扭歪了。

  后来大概是神父赢得了小马,或者劳伦斯白白送给他,反正克丽丝汀记得,他离开庄园的时候,是骑小雄驹走的。当时他们的酒意已消;他上马时,劳伦斯恭恭敬敬为他扶马蹬,他以三根指头祝福他们,告辞而去。他看来是个有尊严的神父……

  是的,圣诞季她娘家往往很热闹。还有假面客赶来。父亲将她甩在自己背上,她觉得父亲的外套冷冰冰的,头发也湿了。为了清醒清醒脑袋,以便去作晚祷。男人到井边,互相洒冰水。女人骂他们,他们大笑,父亲抓住她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事情发生在傍晚的庭院——一弯银月挂在山脊顶的海青色天空中,他背她进大厅的时候,不小心害她的脑袋撞到门楣,她额头上隆起一个大包。后来她坐在他膝盖上用餐。他用短刀柄去压那个肿包,又喂她吃好菜,让她喝杯里的蜂蜜酒。她坐在那儿,闹嚷嚷的假面客在大厅乱闯,她一点也不害怕。

  ——噢,爹,噢,爹——我慈爱的父亲!

  克丽丝汀大声啜泣,用手遮住面孔。噢,如果父亲知道她今年圣诞夜的情形,将作何感想!

  她回到大厅,发现厨房的屋顶上空火星四射。女佣们正为上教堂的人准备餐点。

  大厅暗蒙蒙的。桌上的烛火熄灭了,火炉也儿近全黑。克丽丝汀添上一些木柴,把余火吹旺。这时候她看见欧姆坐在她的椅子上。她一看到他,他立即站起来。

  克丽丝汀说:“欧姆!你没跟你爹和别人一起去望弥撒?”

  欧姆吞吞吐吐:

  “我想他一定忘了叫我。他吩咐我在南床上躺一会儿。他说要叫醒我——”

  “真遗憾,欧姆。”克丽丝汀说。

  少年没答腔。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以为你跟他们去了——我醒来,大厅里只剩我一个人。”

  “我到教堂待了一会儿。”克丽丝汀说。

  少年道:“圣诞夜你敢出去?你不知道恶魔会来把你抓走——?”

  她回答说:“我想今夜出来的不止是恶灵,圣诞夜听说所有的神灵都在——我以前认识一个托钵僧,现在去世了——我相信他站在上帝面前,因为他是大好人。他有一次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过畜棚中的牲口圣诞夜说些什么?当年它们会说拉丁话,公鸡叫道:基督诞生了——不,我记不全。其他牲口问道,在什么地方?山羊咩咩叫道:伯利恒,伯利恒——绵羊说:追随他,追随他——”

  欧姆蔑然微笑说:

  “你以为我是小娃娃,你能用童话来安慰我——?你何不抱我到膝盖上,喂我吃奶——?”

  克丽丝汀平静地说:“欧姆,我说这个故事,主要是安慰我自己,我也想跟他们去望弥撒。”

  她看到脏兮兮的餐桌,实在受不了。她走过去,将残羹剩菜扫进一个托盘,放在地板上给狗吃;然后由板凳上拿菅茅抹布,干干地擦抹桌面。

  克丽丝汀问道:“欧姆,你愿不愿意陪我到西面的储藏屋去拿面包和成肉?然后我们来布置圣诞节早上的餐桌。”

  少年问道,“你何不叫女佣人去做呢?”

  克丽丝汀说,“娘家的人教我,圣诞季谁都不该叫别人做事。人人要尽垦多动手。这一段日子最能服务的人最有福气。”

  “但是你叫我啦。”欧姆说。

  “叫你又另当别论了——你是这一家的儿子。”

  欧姆接过灯笼,两个人一起穿过庭院。到了储藏屋,克丽丝汀装满两大盘圣诞食品,还拿了两捆大牛油蜡烛。他们拿东西的时候,少年说:

  “我想你刚才说的只是农家风俗,听说令尊‘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只是穿粗毛料的农夫。”

  克丽丝汀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欧姆说,“我娘。以前我们住在胡萨贝的时候,我多次听她对父亲说:他现在明白了吧,连个穿灰衣的农人都不肯把女儿嫁给他。”

  克丽丝汀马上回答说,“当年胡萨贝可真是快乐的家园。”

  少年不答腔,他的嘴巴微微颤抖。

  克丽丝汀和欧姆将满满的大托盘端回大厅,她着手摆餐桌。但是还缺几样东西,要到储藏室去拿。欧姆拿起托盘,有点害臊说:

  “克丽丝汀,我替你去,院子太滑了。”

  她站在门外,等他回来。

  事后他们坐在炉灶边——她坐扶手椅,男孩坐在旁边的一块接轨塾板上。稍顷“尔郎之子欧姆”低声说:

  “继母,我们坐在这边等人,你再告诉我一点儿。”

  “告诉你——?”克丽丝汀用同样的语调问他。

  “是的——适宜圣诞夜听的话。”少年怯生生说。

  克丽丝汀仰靠在椅子上,细弱的双手抓住扶手末端的雕花兽头。

  “我刚才提到的托钵僧,他还到过英国。他常说,有个地方长了一种刺丛,每年圣诞夜都会开白花。阿利马西亚的圣约瑟逃避异教徒,在那一带登陆,他将拐杖插在泥士里,竟见生根开花了——他是首次将基督教信仰带进英国的人。该地名叫葛拉斯顿堡——我现在想起来了。爱德温修士亲眼看过那种矮刺丛……。你待会儿会听到亚瑟王的故事?亚瑟王和他的王后一起葬在葛拉斯顿堡——他是基督文明的七大斗士之一。

  “英国人说基督的十字架是用赤杨木做的。但是我娘家遇到圣日总要烧口木;基督的同母兄弟圣约瑟夫为圣母和圣婴取火时,烧的正是口木。父亲也是从爱德温修士口里听来的——。”

  少年说,“不过朵夫瑞北方这儿,口木很少。你知道古时候做茅杆用光了。我在胡萨贝的所有领地上只看过一棵口木,在东院门旁边,父亲不肯砍掉,因为院子的仙童住在那棵树下。

  “——不过,克丽丝汀,我知道罗马堡的人有圣十字架基督像;他们一定可以查明是不是真用赤杨木做的——”

  克丽丝汀说,“对,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说十字架以生命树的嫩株构成,是亚当临死前,塞特奉准由伊甸园拿来,扛回家给亚当的——”

  欧姆说,“是的,说给我听吧。”

  过了一会儿,克丽丝汀对少年说:

  “亲人啊,你最好躺下,睡一会儿,上教堂的人要过好久才回家呢。”

  欧姆站起来。

  “劳伦斯之女克丽丝汀,我们还没有以亲人的身份干杯。”

  他到桌上取了一个角质酒杯,敬继母,又将角质杯递给她。

  仿佛有一道冰泉流下她的背脊骨。她忍不住忆起欧姆的亲娘举杯邀饮的往事,而子宫内的胎儿不安地晃动着。小母亲暗想,他今晚怎么了?未出生的胎儿似乎感受到她的一切心情,她冷他也冷,她害怕他也吓得畏畏缩缩。克丽丝汀暗想,既然这样,我可不能太软弱。她接过角质杯,敬丈夫和前妻生的儿子。

  她将酒杯还给欧姆,并用手轻轻摸他的黑发。内心暗想道:不,我不会对你太凶的——你是尔郎的美娇儿……

  尔郎回来,将冻结的连指手套扔在桌上。她已经坐在大椅中睡着了。

  克丽丝汀讶然说:“你回来啦?我以为你会留那作晨问弥撒。”

  尔郎说:“噢,两场弥撒够我用好久了。”克丽丝汀接过他手上的斗篷,上面沉甸甸挂着冰雪。“是,现在又天晴了,冻得很——”

  他太太说:“真遗憾你忘了叫醒欧姆。”

  做父亲的人说:“他生气啦?”他低声说,“我不是忘记。我想他睡得这么熟——你知道,我没带你上教堂,好多人都目瞪口呆望着我——我不想带那孩子,更惹人议论。”

  克丽丝汀没开口;这些话惹她伤心。她觉得尔郎这件事做得不对。

  3

  那年圣诞季,他们在胡萨贝庄园很少和外人交往。别人请尔郎去任何地方,他都不去,经常守着庄园,心情不太愉快。

  原来妻子怀孕的事比克丽丝汀想象中更叫他气恼。自从他的亲戚到柔伦庄求婚,获得女方家长首肯后,他大吹未婚妻的优点。他不希望人家以为,克丽丝汀或女方的亲戚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不及他自己的亲人。不——人人都该知道,“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肯将女儿许配给他,他自认为很光荣,很得意哩。现在人家会说,他竟敢侮辱女方的父亲,未结婚就跟他女儿睡觉,可见他只是把她当做农家女罢了。婚礼上,尔郎力邀岳父母明年夏天到胡萨贝庄园,看看他的现况。他不但要向岳父母证明,他带新娘来到高尚的环境;而且他一想到能和有派头的新亲戚四处亮相,心里就暗暗欢喜,他知道劳伦斯和蕾根福莉无论来到什么地方,都能跻身于最高级的社交圈。自从他客居柔伦庄,教堂正好烧毁后,他总觉得劳伦斯并不讨厌他。如今他认为,下次他和岳父家亲戚会面,双方都不可能太愉快。

  尔郎常常拿欧姆出气,克丽丝汀很难过。大男孩找不到同年龄的玩伴,老显得碍手碍脚惹麻烦。他自己也有错。有一天他私自拿父亲的法国石弓,弄坏了弓闸的零件。尔郎气疯了,打欧姆一个耳光,誓言不准他碰胡萨贝庄园的一弓一弩。

  克丽丝汀头也不回说:“不能怪欧姆。”她背对着他们父子,正在缝衣服。“他拿起石弓的时候,弹簧失灵,他想修理。你不能这么不公平,你儿子大了,屋里有这么多弓弩,他有权拿一根来用。不如把军绒库的弓弩拿一根给他。”

  尔郎气冲冲说:“你愿意,就自己送一根给他。”

  克丽丝汀照旧说:“我乐意。下次武夫进城,我跟他说。”

  尔郎用气愤和轻蔑的口吻说:“欧姆,你不妨去谢谢好心的继母。”

  欧姆遵命行事,然后尽快跑出房间。尔郎静立了一会儿。

  “克丽丝汀,你这么做,是存心气我。”他说。

  “是啊,我知道自己是泼妇。你已经告诉过我了。”她答道。

  尔郎伤心地说:“亲爱,你也知道我说那句话并不是认真的吧?”

  克丽丝汀不回答,也不抬头。稍顷,他走出去,等他走了,她才静静流泪。她渐渐喜欢欧姆,觉得尔郎对他儿子往往不公平。但是,丈夫的沉默和不开心的眼神也害她痛苦,晚上哭个大半夜,次日又头痛一整天。现在她双手变得很瘦很瘦,得在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上加添几个从小戴的银指环,睡觉时戒指才不会滑掉。

  斋戒开始前的礼拜天,下午很晚了,“彼德之子巴德爵士”带着守寡的女儿,“巴德之子慕南”带着妻子,意外来到胡萨贝庄园。尔郎和克丽斯汀特意到院子去迎接访客。

  慕南爵士一看到克丽丝汀,就拍拍尔郎的肩膀。

  “堂弟啊!我看得出来,你很会照顾妻子,她在你家发福了。克丽斯汀,你现在不像结婚时那么瘦削——脸色也红润多了。”他看见克丽丝汀脸色红得像草莓,就笑道。

  尔郎不答腔。巴德爵士表情忧郁;两位贵妇人则假装没听见也没看见什么;她们大大方方,文文静静问候主人。

  他们等晚餐的时候,克斯丽汀叫人端啤酒和蜂蜜酒到火炉边给他们喝。“巴德之子慕南”不停地说话。他带来公爵夫人给尔郎的信——夫人问起他的近况,并问候他的新娘;问他现在娶的姑娘是否是他原先计划要带去瑞典的那一位?慕南仲冬远行,实在太苦了——穿越各山谷,然后乘船到尼达洛斯。但是他奉王命出差,抱怨也没有用。他曾到豪根电去看他母亲,并带回她的问候语。

  克丽丝汀低声说:“你到过柔伦庄?”

  没有;他知道他们离家到布拉卡沙夫去参加葬礼。那儿出了一件可悲的惨祸。那家女主人托拉——亦即蕾根福莉的表姐妹——从储藏屋的阳台掉下来,摔断了背脊骨——是她丈夫不留神撞到她,害她跌下去的——那是一栋老式储藏屋,没有正规的阳台,只在楼上的梁柱末端搭几块木板。听说惨祸发生后,众人将罗夫绑起来,日夜守着他——免得他自杀。

  听众静静坐着打哆嗦。克斯丽汀跟这些亲戚不熟,但是他们曾参加她的婚宴。她突然有种古怪和晕眩的感觉——眼前一黑。慕南坐在她对面,连忙跳起来扶她。当他环着她的肩膀静立时,看来很和蔼——克丽丝汀暗想,尔郎看重这位堂兄兼表兄,也许不足为怪吧!

  他说:“小时候我认识罗夫。大家通常很同情‘固托姆斯之女托拉’——说他疯狂又狠心。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很重视她。是,是——很多人乱吹牛,夸口说他乐于摆脱婚姻,但是大多数男人都知道丧妻是他们最大的损失——”

  “彼德之子巴德”突然站起来,走向墙边的板凳。

  慕南爵士柔声说:“我这该死的嘴巴。我老是不记得当心口舌——”

  克丽丝汀想不通毛病出在哪里。昏眩感过去了,但她觉得不安——他们似乎都怪怪的。佣人端饭菜进来,她很高兴。

  慕南看看餐桌,揉揉双手:

  “克丽丝汀,我想我们该好好看你一眼,再开始吃四旬斋的食物。短短几刻钟,你上哪儿去弄这么美味的菜?我们真以为你向我母亲学过巫术哩。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擅于准备丈夫最喜欢的东西。”

  他们坐上餐台。高席两端的墙凳摆了天鹅椅垫来招待客人。佣人坐外凳,哈尔德之子武夫坐外凳中央,和主人面对面。

  克丽丝汀静静和陌生的贵妇人谈了几句话,努力掩饰她的不安。“巴德之子慕南”一再插几句玩笑话,反复谈克丽丝汀的大肚子。她假装没听见。

  慕南胖得出奇,优美的小耳朵缩在红红的厚颈肉里,他坐在桌前,肚子很碍事。

  他说:“是啊!我常怀疑身体复苏的问题。到了那一天,不知道我会不会带着骨头四周的这一大堆油脂复活。克丽丝汀,过不久你的腰肢会再变细——我可没这么简单。你一定不相信,我二十岁那年,腰带不比尔郎宽——”

  尔郎低声哀求说;“慕南,别说了,你害克丽丝汀不自在——”

  对方打岔说:“既然你这么说,好吧。我敢发誓,你现在成了自负的人——坐在自己的餐桌畔,有结发的妻子陪你坐高席。是的,上帝知道,你娶妻不算太早——老弟,你年纪够老了!既然你吩咐,我就闭嘴吧。以前你在我的餐桌用餐,可没有人吩咐你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喔。你常常到我家客居很久,我想你没发现过谁不欢迎你。

  “不过我跟克丽丝汀开开玩笑,我怀疑她真的会生气——你说呢?漂亮的堂弟媳妇?——以前你并不这么容易受惊嘛。打从尔郎长到我膝盖这么高,我就认识他了。我保证一直希望他好。尔郎,你不管骑马或坐船,手拿宝剑,总是威风凛凛,很有男子气概。不过,等到我看到你挺着一双长腿站起来,直视男人或女人的面孔,为你轻率造成的祸害而负责,我会请圣奥拉夫用斧头将我劈成两半。不,亲爱的堂弟,到时候你会像罗网中的小鸟低着头,等上帝和你的亲人救你出险。是的,克丽丝汀,你是脑筋清楚的女人,我想你知道——现在你大概需要笑几声;我打赌你今年冬天看够了羞惭的面孔,哀愁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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