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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花环(20)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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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出门,莆根福莉负责农庄上的一切事务,母女有想不完和做不完的家务烦恼和苦差,这样对克丽丝汀和母亲都有好处。全教区的人正忙着采集山上的苔藓,剥树皮,因为今年草料的收成少,干草几乎等于零;连圣约翰纪念日之后采集的树叶都黄黄的,没什么汁液。圣十字架节(9月14日),艾瑞克神父拿着十字架巡游田间,队伍中有很多人痛哭,大声求上帝垂怜民众和牲口。

  圣十字架节过后一个礼拜,“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由会议地点回来了。

  家人就寝的时间早就过了,蕾根福莉还坐在织布房里。现在她白天有很多事情要料理。晚上织布和缝衣常忙到半夜。蕾根福莉喜欢这栋织房,算起来是农庄上最老的房子,名叫“堤墩屋”。听说古毕教时代就建好了。克丽丝汀和一位名叫爱丝翠的女佣跟蕾根福莉做伴;她们坐在火炉边纺纱。

  她们困乏又沉默地静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单匹马的蹄声——有人飞奔到湿淋淋的农庄。爱丝翠到外室去看——马上又进来,后面跟着“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

  他的妻女一眼就看出他喝了不少酒,走路摇摇晃晃,蕾根福莉为他脱下淌水的湿斗篷和帽子,解下剑带,他扶着出烟孔的支柱。

  她有点惊慌说,“哈夫丹和科白恩呢?你是不是把他们撇在路上?”

  他笑一笑说,“不,我叫他们留在洛普斯庄。我好想回家——不回家简直没办法休息——他们在洛普斯庄过夜,我骑上‘斯维宁’,一路跑回家……”

  他对女仆说,“爱丝翠,你得找点东西给我吃。端到这边来,女孩儿;省得你冒雨走远路。不过要快一点喔,我从大清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他太太讶然说,“那你在洛普斯庄没吃东西?”

  劳伦斯坐在长凳上摇摇摆摆,偶尔笑一笑。

  “那边一定有食物——不过我在那边没胃口。我陪西格尔喝了一点酒——但是——我想我还是立刻回家,不等到明天——”

  爱丝翠端着食物和啤酒回来;还为主人拿来一双干鞋子。

  劳伦斯伸手去摸马刺的扣子,想要解开;却差一点趴倒在地上。

  他说,“过来,克丽丝汀我儿,来帮助你爹。我知道你会怀着一颗爱心帮忙——是的,一颗爱心——今天。”

  克丽丝汀跪在地上执行父亲的命令。他用手托起女儿的脑袋,捧着她的面孔说:

  “女儿啊,我要你明白一件事——我全是为你好。我决不会让你伤心,除非我知道这样能免除未来的许多大悲哀。你还年轻,克丽丝汀——今年哈瓦弥撒日过后三天——你才满十七岁——才十七岁哩——”

  克丽丝汀的任务完成了,她站起来,又坐回炉边的矮凳上,脸色有点苍白。

  劳伦斯吃饱后,头脑似乎清醒多了。他答复妻子和女佣有关郝加会议的问题……是,是一场很好的聚会。他们买了谷子、少许面粉和麦芽,有些在奥斯陆买,有些是在童斯山陵买的;是外国货——品质也许比较好,也许比较差。是的,他遇见不少亲戚和朋友,他们托他问候家人……他坐在那儿,答案一个一个说出口。

  爱丝翠出去以后,他说,“我跟‘古德蒙之子安德列斯’爵士谈过了。西蒙要娶曼维克庄园的小寡妇;已行过讨婚大典。婚礼将在圣安德鲁弥撒日到戴夫林庄园举行。这次是他自己选的对象。我在童斯山陵尽量回避安德列斯爵士,但是他来找我——他特地告诉我,他确定西蒙今年仲夏才认识海福莉夫人。他怕我以为西蒙属意这桩富姻缘,才跟我们决裂。”劳伦斯迟疑半晌,干笑说,“你们知道——那位高尚的好人怕我们相信他儿子会做这种事。”

  克丽丝汀舒了一口气。她认为父亲一定是为这件事烦恼。也许他始终希望克丽丝汀和“安德列斯之子西蒙”的婚事会成功吧。起先她深怕父亲在南方的奥斯陆听到她言行不检的传闻。

  她站起来说晚安;父亲叫她再坐一会儿。

  劳伦斯说;“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我本来可以在你面前保密!不过你知道了更好。我是说,克丽丝汀——你中意的那个男人,你必须想办法忘了他。”

  克丽丝汀本来垂手低头站着。现在她抬眼看父亲,嘴唇喃喃嚅动,却没发出声音。

  劳伦斯转头不看女儿的眼睛,用手斜比道:

  “我想你知道,我若相信对你有益,我决不会反对的。”

  克丽丝汀朗声说,“爹,你在旅途中听见什么消息?”

  劳伦斯答道,“‘尼古拉斯之子尔郎’和他的堂兄兼表兄‘巴德之子慕南’爵士到童斯山陵来找我。慕南爵士替尔郎向你求婚,我答复说:不行。”

  克丽丝汀静立一段时间,呼吸很沉重。

  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肯我嫁给‘尼古拉斯之子尔郎’?”

  劳伦斯说,“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想嫁的男人有多少认识。你自己若猜不出理由,那你听我报告,一定不太愉快。”

  克丽丝汀照旧说,“是不是因为他曾丧失公权,又被逐出教门?”

  “你知不知道哈肯国王为什么将近亲逐出朝廷——尔郎最后又如何违反大主教的命令,被逐出教门——他出奔国外,并不是一个人去的?”

  克丽丝汀说“知道”,她的嗓门渐渐不稳了:“我还知道他结识他的姘妇时,年龄只有十八岁。”

  劳伦斯答道,“我结婚那年,也只有这个岁数。我年轻的时候,大家认为十八岁的男子已经能为自己负责,会关心别人和自己的福利。”

  克丽丝汀默默站着。

  稍隔片刻,劳伦斯说,“那个女人跟他同居十年,为他生过孩子,你竟称她为此人的姘妇。我若将女儿交给一个婚前公开和女人同居多年的丈夫,我一定没什么乐趣可言。你知道这不只是生活放荡,这是通奸。”

  克丽丝汀小声说:

  “你对爱丝希尔德夫人和布柔恩爵士的看法可没有这么严重。”

  “但是我不会说我乐于和他们的亲属联姻,”劳伦斯答道。

  克丽丝汀说,“爹,你是不是一辈子没做过错事,所以能批判尔郎——”

  劳伦斯厉声说,“上帝知道,我从不敢说别人在上帝面前比我更有罪。但是,如果说人人都需要上帝饶恕,我就该把女儿随便嫁给求婚者,这个看法未免太不公平。”

  克丽丝汀激烈反驳,“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爹——娘——你们也年轻过——你们不记得青春时代,人很难避免爱情造成的过错吗?”

  劳伦斯脸红得像火烧。

  他简答道,“不!”

  克丽丝汀狂喊道,“那么,你若拆散我和‘尼古拉斯之子尔郎’,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劳伦斯又坐在长凳上。

  他说,“克丽丝汀,你才十七岁。也许你和他——你们相爱的程度比我想象中来得深。但是他年纪不小了,应该知道——他若是好人,决不会接近你这样未成熟的孩子,对你说情话……你跟别人订了婚,也许他根本没当一回事。

  “但是我不愿将女儿嫁给一位跟有夫之妇生过两个孩子的男人。你知道他有孩子吧?”

  “你年纪太轻,不明白这种冤情会招来亲戚间的敌意——以及无尽的仇恨。此人不能抛弃亲生的儿女,却又不能公平待他们——他没办法让儿子跟高尚人物为伍,或者让女儿嫁给仆佣之外的对象。这些孩子若不痛恨你和你的小孩,他们可就不是血肉之躯了……”

  “克丽丝汀,你没看出——这种罪孽——上帝比许多人更能宽恕这种罪——但是它所破坏的亲情永远不可能愈合。我想起布柔恩和爱丝希尔德夫人——她儿子慕南全身金光闪闪;他出席国王的顾问会议;他和兄弟们持有母亲的财产;但是他母亲多年贫困,他却从未来看他母亲。是的,你的情郎竞选这个人来当他的说客。”

  “不,我说——不!只要我在世一天,你决不能嫁给这种家族。”

  克丽丝汀双手掩面,痛哭起来:

  “那么我会口日夜夜,夜夜日日祷告上苍,你若不改变心意,求她带我离开人间。”

  她父亲用痛苦的语调说,“今天晚上不用再谈了。也许你现在不相信;但我一定要引导你的人生,以后才有希望为它负责。去吧,孩子,去休息吧。”

  他向女儿伸出手;她看都不看,哭着踏出房门。

  父亲和母亲对坐一会儿。后来劳伦斯对妻子说:

  “你肯不肯替我拿杯啤酒?——不,拿点水果酒好了。我很累——”

  蕾根福莉照他的要求行事。她拿着高酒杯回来,丈夫双手掩面坐着。他抬头看她,并用手摸她的头饰和袖子:

  “可怜的太太,你的衣服弄湿了……来,敬我,蕾根福莉。”

  她只用嘴唇碰一碰酒杯。

  劳伦斯热情地说,“不,陪我喝酒嘛,”并将太太拉到他膝盖上。女人勉强顺应他的要求。劳伦斯说,“太太,这件事你会支持我,是不是?克丽丝汀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她该忘掉这个男人,那是最好不过了。”

  做母亲的人说,“孩子一定很难受。”

  “是啊;我看得出来。”劳伦斯说。

  他们静坐片刻,蕾根福莉问他:

  “这位胡萨贝庄园的尔郎长得什么样子?”

  劳伦斯慢慢地说,“噢,长得相当体面。但是他看来像一个只会拐女人的男子。”

  他们又静默良久;接着劳伦斯说:

  “他由尼古拉斯爵士手中继承的大产业——我想他不会处置,耗光了不少。我劳苦一生,努力保障子女的生活,可不想要这种女婿。”

  孩子的母亲坐立不安在屋里踱来踱去。劳伦斯又说:

  “我最不高兴的是,他想用银子诱惑科白恩——带一封信给克丽丝汀。”

  蕾根福莉说,“你有没有看信上写什么?”

  劳伦斯粗声粗气说,“不,我不想看。我交给慕南爵士,并说出我对此事的看法。尔郎在上面盖了封印——我不知道男人对这种小面子把戏该作何感想。慕南爵士叫我看封印的设计,那是史库尔国王的私印,由尔郎的父亲传到他手上。我想,他大概以为他们来向我女儿求婚,我会觉得光荣吧。不过我认为,若非尼古拉斯爵士和巴德爵士当年为胡萨贝世族赢得的威望已经在尔郎手中走下坡,慕南爵士不会这么热心替尔郎促成这件事——尔郎已没有希望娶得门当户对的妻子了。”

  蕾根福莉停在丈夫面前:

  “夫君啊,我不知道这方面你的看法对不对。首先我要说,现代我们身边很多大产业的业主所享受的权力和光荣远不如上一代,你最清楚,现代人想靠土地和商业发财,可没有以前那么容易——”

  劳伦斯不耐烦地插嘴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一个人更应该好好管理前人留下的产业——”

  但是他太太又说:

  “我还要说一句话:我不觉得克丽丝汀配不上尔郎。你们家族在瑞典是望族,你父亲和祖父在挪威都有爵士的名分。几百年来,我的祖先世世代代当男爵,一直到老伊瓦时代;家父和家祖父是州长。不错,你或我弟弟特龙德在国王名下都没有官衔或封地。不过我觉得你们跟‘尼古拉斯之子尔郎’一样啊。”

  劳伦斯激烈反驳说,“不一样,尔郎可以轻易得到权力和爵士的名衔,他却弃之不顾,跑去玩女人。我看出你也反对我。也许你跟亚斯蒙和特龙德一样,认为这些大人物肯要我的女儿当亲戚,是我的光荣!”

  蕾根福莉有点激动说:“我告诉过你,我觉得你不用太慎重,惟恐尔郎的亲戚会以为这门亲事折辱了他们。你没看出事情的含义——一个温柔听话的孩子居然有勇气反抗我们,又背弃西蒙——你没看出克丽丝汀从奥斯陆回来,整个人都变了——你没看出她像中了邪……你不明白她深爱此人,你若不让步,就会出大乱子吗?”

  孩子的父亲猛抬头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蕾根福莉说,“很多男人面对自己的女婿,还蒙在鼓里呢。”

  劳伦斯身子突然一僵;脸色慢慢转白。

  他嘘声说道,“你身为她的母亲,说这种话!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迹象——敢于指控亲生的女儿——”

  蕾根福莉连忙说,“不,不,我不是指你想象的那个意思。不过情势已经如此,谁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者会出什么事呢?我看出她的心;现在她成天想那个男人,别的念头完全没有了——有一天她若证明他比名节——或生命——更宝贵,也不足为奇。”

  劳伦斯跳起来:

  “噢,你疯了!你以为我们的好孩子会这样?她住在那儿——跟修女们为伍,不可能受到伤害。我相信她不是躲在墙背乱来的牛栏浪女。想想看:她跟这个人见面或交谈的次数不会太多——事情一定会过去的;一切只是小姑娘的幻想罢了。上帝知道,我看她伤心实在很难过;不过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你说生命和名节……我在家若不能守护自己的闺女,那可就糟了。我想出身好又以基督教方式养大的女孩不会轻易抛掉名节——也不会抛弃生命。是的,歌谣中的确描写过这种事——但是我认为男人或闺女受诱惑时,特意编歌来描述,借此安慰他们的心——实际上却忍着不做那件事——”

  他停在妻子面前说,“你自己——我们结婚时,你本来想嫁另外一个男人。要是你爹顺了你的意思,你想你会如何?”

  蕾根福莉面如死灰:

  “耶稣,玛丽亚——谁说的——”

  “洛普斯庄的西格尔提过几句……是在我们来幽谷的时候。不过你回答我的问题……你爹伊瓦若叫你嫁给他,你认为你的日子会不会比现在快乐?”劳伦斯说。

  他太太低头站着。

  她说,“那个人——”他几乎听不到下面的话:“是他不肯娶我。”她全身仿佛一阵悸动!拳头伸到前面。

  丈夫轻轻搭着她的肩膀。

  他仿佛被击倒了,语含悲哀和惊讶;“是不是……是不是——这些年来——你一直为他伤心——蕾根福莉?”

  她抖个不停,却没有说话。

  他又问道,“蕾根福莉?是的,但是后来——我爹布柔哥夫死了——再后来——你要我像情人般待你——我办不到。当时你是不是正在想念另一个人?”他说话怀着恐惧、困惑和痛苦。

  她差一点哭出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劳伦斯的额头紧贴着她的额头,脑袋轻轻摆动。

  “我不知道。你好怪哟——还有你今天晚上说的话。蕾根福莉,我真怕。看来我不懂女人的心——”

  蕾根福莉软弱地笑一笑,伸手搂着他的脖子。

  “上帝知道,劳伦斯,——我是你脚下的乞丐,因为我爱你太深,已超过常人该有的程度……我好恨那个人,总觉得魔鬼为我的仇恨而欢喜。”

  劳伦斯吻她说,“太太,我钟爱你。是的,我全心全意钟爱你。你一定知道吧?我总以为我们过得很幸福——蕾根福莉?”

  “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丈夫。”她一面说话一面啜泣,并且抱紧他。

  他将妻子用力搂在胸前:

  “今天晚上我要跟你睡,蕾根福莉。你若像当年一样对我,我不会——傻乎乎!”

  女人似乎在他怀里僵化了——她稍微退开一点儿。

  “现在是斋戒期。”她的声音很低——古怪又严苛。

  他笑一笑,“不错。蕾根福莉,你和我——我们守住所有的戒规,凡事都遵循上帝的命令。现在我几乎认为——如果我们做些该忏悔的事,也许夫妻会更幸福——”

  她拼命哀求,“噢,别这么说嘛,你——”并用瘦瘦的双手去压他的太阳穴。“你知道。我不希望你做出自以为不应该的事情。”

  他再次抱紧她——大声苦哼道:“上帝帮助她!上帝帮助我们全体,蕾根福莉——”

  然后说,“我累了,”并放开她。“你也该去歇息了。”

  他站在门边等,她弄熄火炉上的余烬,吹灭织布机旁的小铁灯,又挖掉燃烧的灯芯。两个人一块儿冒雨走到厅堂。

  劳伦斯已经踏上阁楼的楼梯,又转向站在厅门边的妻子。

  他再次拥她入怀,在暗处吻她,然后在妻子脸上画个十字,再爬上楼梯。

  蕾根福莉脱衣上床。她躺着聆听丈夫在阁楼顶的脚步声;又听见床铺吱吱嘎嘎响,接着就静下来了。蕾根福莉将细瘦的手臂交叠在枯萎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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