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 第16章 花环(14)
第16章 花环(14)
克丽丝汀走向女伴——面色白惨惨的。
英歌伯柔说，“你不知道这回事？他在北方的哈洛格兰某处诱奸了一个已婚妇人——不顾国王的命令和大主教的教会驱逐令，便带她到自己的庄园同居——他们生了两个小孩——他被迫出奔瑞典，很多田地和财产都被没收抵罪，慕南爵士说他若不赶快改过，最后会变成穷人。”
克丽丝汀沉着脸说，“别以为我不知这些。不过人人都知道事情过去了。”
英歌伯柔沉思道，“是的，关于这一点，慕南爵士说他们以前分手过好多次了。不过这些事情对你没有多大的意义——你会嫁给西蒙·达尔。当然啦，‘尼古拉斯之子尔郎’真是美男子。”
那天中午过后，修女院来的一行人要动身回家。克丽丝汀曾答应尔郎，若能想办法抽身，就在他们昨晚坐谈的墙边跟他见个面。
他俯卧在草地上，脑袋枕着双手。她正要跳墙，他一看见她，立即站起来，仲出双手。
克丽丝汀握住他的手，两个人手拉手站了一会儿。克丽丝汀说：
“你昨晚为什么要跟我谈布柔恩爵士和爱丝希尔德夫人的事情？”
“我看你完全知道了。”尔郎说着，突然放开她的手。“克丽丝汀，现在你对我看法如何？”
他激动地说，“当年我只有十八岁。十年前，我的亲戚国王陛下派我出使瓦果府，我们在史台根过冬……她是议员‘沙克瑟夫之子西格尔’的太太……他老丑得叫人不敢相信，我同情她。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发生的——当时我爱上了她。我叫西格尔提出补偿的条件，我要补偿——他在各方面都是善良又刚强的人，但是他宁愿诉诸法律；他向议会告状——你知道，我客居他家，竟跟他太太私通，将蒙羞一辈子……
“事情传到父亲耳朵里，后来哈肯国王也知道了……他——他将我逐出宫廷。你若想知道详情——除了孩子，现在我跟爱琳之间已没有什么情分，而她对孩子也不太关心。他们住在奥斯特山谷一座属于我的农庄上；我已将农庄送给我儿子欧姆——但是她不肯跟儿女共同生活。她一定认为她丈夫西格尔活不久了——我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西格尔又接纳了她——但是她自称在丈夫家活得像一只狗，像一名女奴——于是她到尼达洛斯跟我约会。我在胡萨贝庄园跟父亲处得不好，我卖掉一切能得手的东西，跟她逃到哈尔兰地区——雅各伯爵一直是我的朋友。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怀了我的孩子。我知道有很多人跟有夫之妇同居，只花小代价就解决了——我是说他如果有钱的话。但是哈肯国王对自己的亲戚特别严厉。我们分开一年，后来我父亲去世，她又回来了。这时候还出了别的麻烦。因为我被逐出教门，佃户不肯给我租金，也不跟我的执达员谈判——我则严厉对付他们，所以他们告我掠夺；但是我没有钱付佣人的工资；你看得出来，我那时候太年轻，应付不了难题，亲人又不肯帮助我——惟有慕南例外——他在太太容许的范围内尽量帮忙……
“是的，现在你全知道了，克丽丝汀；我已失去了不少的田地、财产和声望，这是真的；你若守约嫁‘安德列斯之子西蒙’，命运可能会好些。”
克丽丝汀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尔郎，我们遵守昨天晚上的誓言——如果你的想法和我一样的话。”
尔郎将她搂过来亲吻说：
“你看好了，信任我，现在我的一切都会改观——除了你，如今世上没有人让我有任何威力。噢，美人儿，昨天晚上你睡在我的膝头，我想了很多。魔鬼对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我决不会害你忧虑和伤心——你，我宝贵的爱人……”
11
“布柔哥夫之子劳伦斯”住在史科葛庄园的时候，曾捐土地给吉达露教堂，以便父母忌日有人为他们做弥撒。布柔哥夫的忌日是8月13日，劳伦斯和弟弟亚斯蒙讲好了，今年亚斯蒙该接克丽丝汀到史科葛庄园，让她参加祖父的弥撒大典。
她深怕有事情耽搁，叔叔不遵守诺言——她总觉得叔叔亚斯蒙不太喜欢她。不过，弥撒的前一天，“布柔哥夫之子亚斯蒙”依约到修道院来接他的侄女。院方叫克丽丝汀换上俗家衣裳，但是要穿简单的暗色衣服。有人批评修道院的修女常常在院墙外走动；所以主教下令不当修女的姑娘出去探访亲人，不要穿教团的制服——免得外人以为她们是见习修女或正式的修女。
克丽丝汀跟叔叔骑马走上公路，心情很愉快，亚斯蒙看侄女并非闷声不理人，对她的态度也友善多了，愉快多了。平日亚斯蒙有点阴郁和衰颓，他说今年秋天可能会征兵，国王要率军攻入瑞典，为女婿和侄女婿报仇。克丽丝汀听过这两位瑞典公爵的命案，认为是一大丑闻——但是国家大事好像离她很远。幽谷的家人不太爱谈这些事；她记得父亲曾在蕾根希尔达荷姆和科嫩加海技二地对抗艾瑞克公爵。接着亚斯蒙又告诉她国王和众公爵之间的事情。克丽丝汀不太懂，但是她仔细听叔叔叙述公主们订婚和解除婚姻的掌故。原来各地不见得都像她的家乡，口头订了婚约，就跟结婚一样有效，她想起来不禁感到安慰。于是她鼓起勇气报道哈瓦守夜节前一天的奇事，问叔叔认不认识胡萨贝采邑的尔郎。亚斯蒙为尔郎说好话——说他行事不聪明，但是他父亲和国王更不对；只因为他落入这场灾难，他们就把他当做魔鬼的帮凶。国王在这方面过度虔诚，尼古拉斯爵士则为尔郎失去大量好土地而气愤，两人遂大谈通奸罪和地狱之火——亚斯蒙说，“每一位强壮的少年都有点冒失，而那个女人实在美极了。不过你没有必要注意尔郎，别再为他的行为多费心思。”
尔郎答应克丽丝汀要来望弥撒，结果没来，她一直想这件事，反而不太注意上帝的圣言。她并不悲哀——她只有一种奇怪的新感觉，认定先前束缚她的一切前缘如今已割断了。
她尽量自我安慰——尔郎大概觉得，现在最好别让她的监护人知道他们的交情。这样最聪明。不过她好想念他，回到她和堂妹们共住的阁楼，不禁流下眼泪。
第二天，她跟叔叔的么儿——一位六岁的小女孩一起到树林去。她们走到林间的牧场，尔郎在后面追上来。克丽丝汀不看就知道来者是谁。
他说，“我在这小山上坐了一整天，俯视你叔叔家的院子。我想你会找机会出来——”
克丽丝汀笑道，“那你以为我是出来跟你会面的哕？你敢带猎犬和弓箭进我叔叔的树林？”
尔郎说，“你叔叔准许我在这边打猎消遣。这些狗是亚斯蒙的——它们今天早上就发现我了。”他拍拍它们，将小姑娘抱在怀里。
“你认识我，蕾根蒂？千万别说你跟我讲过话，这个送给你——”他拿出一把葡萄干给小家伙。他对克丽丝汀说，“葡萄干是为你带的，你看这个小孩能不能保密？”
他们谈笑风生。尔郎穿一件棕色的贴身短袄，头上的红绸小帽低低盖着黑头发——他显得好年轻；猛跟小孩笑笑闹闹；偶尔拉起克丽丝汀的小手，捏得她发疼。
他谈起战争的传闻，非常开心。他热心地说，“那样我比较容易赢回国王的好感，到时候一切就好办多了。”
最后他们坐在林间草地上。尔郎膝上抱着孩子；克丽丝汀坐在他身边：他在青草下玩弄她的手指头，并塞了三枚串起的金指环给她。
他耳语道，“不久你每根手指都会有一枚……”
分手时他说，“你住在史科葛庄园期间，我每天这个时候在这一带等你。你若能来，一定要来。”
次日“布柔哥夫之子亚斯蒙”带着妻子和小孩前往哈德兰地区他岳父家亲戚的庄园。他们被战争的传闻吓慌了；几年前艾瑞克公爵蹂躏该地，奥斯陆附近的人至今仍心有余悸。亚斯蒙的老母很害怕，想到修道院去寻求蔽护——何况，她身体太弱，不能与大家同行。于是克丽丝汀陪继祖母留在史科葛庄园——她称她为祖母——等亚斯蒙从哈德兰回来。
中午时分，农场的人正在休息，克丽丝汀走到她睡觉的阁楼。她曾用羊皮袋带来几件衣裳，现在一面哼歌，一面换衣眼。
父亲曾送她一件东方来的厚棉袄，天蓝色带小红花纹；她穿上这件衣裳。她梳好头发，用红丝带绑起来，又在腰间系一条红丝带，并戴上尔郎的戒指，心中暗想：他会不会觉得她漂亮呢？
曾在森林陪尔郎的那两只狗睡在阁楼中过夜——现在她叫两只狗同行。她偷偷绕过房舍，由昨天那条路穿过山问牧场。
林间空地在中午的艳阳下显得孤寂又沉默；四面的松林发出强烈的气味。阳光刺得人发疼，蓝天近得出奇，仿佛就在树梢上。
克丽丝汀坐在树林边的凉阴下。尔郎不在，她并不气恼；她相信他一定会来。单独坐一会儿，先来等他，她觉得很高兴。
她聆听枯草上的小虫嗡嗡叫，又伸手拔了几朵辛辣的干花，放在指缝间揉一揉，再闻闻香味——她睁着一双发呆的大眼睛，静静坐着。
她听见树林里有马蹄声，仍一动也不动。两只狗呜呜咆哮，颈子上的鬃毛竖起来——接着在草地上跳来跳去，猛摇尾巴。尔郎在森林边跳下马，拍拍马儿的侧翼，放开它，自己向她奔来，两只狗在他身边跳跃。他抓住它们的口鼻，牵着两只灰狼犬到她身边。克丽丝汀没站起来，笑着伸出纤手。
有一次，她望着自己捧在膝前的黑脑袋，突然想起一些往事。画面清晰又遥远，活像暴雨天出太阳，远处山坡的农舍霎时由乌云间露出来。她心中似乎涌出“吉德之子亚涅”要求过的一切柔情，想当年她还听不懂他的话哩。她羞怯又热情，将尔郎拉到身边，脑袋贴在她胸口，热烈吻他，似乎怕他会被人夺去。她看见他的头颅枕着她的手臂，总觉得像抱一个幼儿——她用一只手遮住他眼睛，一再轻吻他的嘴巴和脸颊。
草地上的阳光消失了——树梢顶的铅灰色化为深蓝，布满整个天空；小小的红铜色闪光像烈焰染红的烟雾在云层中飘摇。“贝雅”走向他们，大声长嘶，然后静静站着看前面。谷仓后面有一点干草；尔郎将斗篷铺开，两个人一起坐着，两只狗蹲在他们脚下。如今门口的大雨像汪洋倾泻下来，在树丛中嘶嘶响，拍打着地面——不久他们只得往里移，躲避屋檐的雨滴。每次闪电和打雷，尔郎就低声说：
“你不怕吗，克丽丝汀？”
“有一点——”她说着更靠近他。两个人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暴风雨很快就过去了——远处有雷声，但是太阳照着门外的草地，屋檐下亮晶晶的水珠愈落愈少。谷仓内的干草味儿则愈来愈浓。
克丽丝汀说，“现在我得走了。”尔郎说，“是的，看来你该走了。”他用手捏她的纤足：
“你的腿会弄湿——你骑马，我来走路——走出树林……”他以古怪的眼神盯着她。
克丽丝丝汀全身发抖——她想，一定是心跳太厉害的缘故——她的手冷冰冰，湿黏黏的。他热烈狂吻她，她伸手去推他，但是没什么力气。尔郎暂时抬起面孔——她忽然想到某一天在修道院乞食的男子——他甚至亲吻人家给他的面包哩。她仰跌在干草堆上……。
尔郎由她怀中抬起脑袋，她坐直起来。他突然用手肘支起身子说：
“别那副表情嘛——克丽丝汀！”
他的嗓音给克丽丝汀的灵魂带来新的痛苦——他并不开心——他并不快乐！
“克丽丝汀，克丽丝汀！你以为我诱你到树林来找我，是这个意思——想凭暴力占有你——？”隔了一会儿他问道。
她抚摸他的头发，眼睛不看他。
“我想这不算暴力——我若哀求，你会放我走——”她低声说。
“我不知道。”他说着将面孔埋在她膝前……
他热情地说，“你以为我会背叛你？克丽丝汀——我凭基督教的信仰发誓——我若不至死忠于你，愿上帝在我临终前离我而去——”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再摸他的头发。
她终于说，“我该回家了吧，是不是？”她似乎满怀恐惧，等待他回答。
“也许吧。”他呆说着，迅速站起来，走向马匹，开始解缰绳。
于是她也站起身。缓慢，疲惫，心里万分沉痛——她不知道自己指望他干什么——大概要对方拉她上马，载她私奔，使她不必返家面对别人吧。她整个身体仿佛讶异得发疼——原来一切歌曲中吟唱的就是这件坏事。尔郎既害她如此，她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他的人，不知道她离开他要怎么活下去。现在她要离开他了，她不懂为什么该这样。
他牵着马，步行走出村林，一只手握住她的小手，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二人走到能看见史科葛庄园的地方，他向她道：
“克丽丝汀，别这么伤心——总有一天你会变成我合法的妻室——”
他说话时，她的心情很沉重。
“那你要远行哕？”她愠然问道。
他说，“你一离开史科葛庄园我就走。”他的声音已明朗多了，“如果没有战争，我会跟慕南谈谈——他早就劝我结婚——他会陪我去向令尊提亲。”
克丽丝汀低着头——他每说一句话，她就觉得眼前的时光冗长和艰苦得难以想象——修道院，柔伦庄——她似乎顺着一条小溪飘走，远离这一切。
尔郎问道，“现在你叔叔家的人走了，你一个人睡在阁楼？那我今天晚上来跟你谈话——你肯不肯放我进屋？”
“好”，克丽丝汀低声说。他们就此分手。
下半天她陪继祖母坐在一块儿，吃完晚餐，她带老太太上床睡觉，然后爬上自己睡的阁楼。屋里有一扇小窗，克丽丝汀坐在窗前的矮柜上——她还不想睡。
她等了好久。外面天色全黑了，她听见阳台上有轻柔的脚步声。尔郎用斗篷包着手指节敲门，克丽丝汀站起来，拉开门闩，放尔郎进屋。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抱着他，他很高兴。
“我怕你会生我的气，”他说。
过了片刻，他又说，“你千万别为我们的罪过而伤心。这不是致命的大罪。这一方面上帝的法则跟我国的法律不一样……我弟弟冈诺夫曾向我说明——如果两个人发誓终身厮守，然后才一起睡觉，那他们等于在上帝面前正式结婚，谁若违背誓言，就犯了大罪。等我想起来，我可以用拉丁文念给你听——以前我记得……”
克丽丝汀想不通尔郎的弟弟怎么会说这种话——他指的可能是尔郎和另外一个女人，但她驱除这可恨的想法——尽量由他的话中找安慰。
两个人一起坐在矮柜上，他伸手环着她，现在克丽丝汀又觉得很舒适、很安全了——现在惟有跟他在一起，她才感到安全有荫蔽。
有时候尔郎高高兴兴谈了不少话——有时候又沉默良久，坐着抚摸她。克丽丝汀不知不觉由他的话中寻找每一个对他有利的小因素，减轻他一切不良行为的责任。
尔郎的父亲尼古拉斯爵士很老才有小孩，已没有耐心和力气来教养他们；两个儿子都在哈斯特奈斯庄园的“彼德之子巴德”爵士家长大。尔郎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弟弟冈诺夫；比他小一岁，如今在尼达洛斯的“基督教学”当神父。“除了你，他是我最亲的人。”
克丽丝汀问冈诺夫和他像不像，尔郎笑着说两兄弟身心方面都截然不同。现在冈诺夫到外国去求学——三年来远在异地，曾寄两封信回家，上一封是去年他要离开巴黎的圣坚尼维夫教堂转往罗马时写的。尔郎说，“冈诺夫回来，看我们结了婚，一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