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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花环(15)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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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我现在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也许我会像布柔恩爵士,蹲在山区小农场终老,因为没有马匹,只有像古代的奴隶,用背脊去扛粪肥。”

  克丽丝汀笑着说,“上帝帮助你,那我非来帮你不可了——我想我对农场工作和乡村生活比你更熟悉。”

  他也笑道,“我无法想象你背过粪肥篓子。”

  “没有;不过我看过他们洒粪肥——我播过谷种,在家几乎年年播。父亲习惯亲手犁最靠近农庄的土地,他让我播第一把种子,希望我带来好运。”想到这些,她心痛如绞,连忙说:“你得有个女人在家里烤面包、酿小啤酒、帮你洗衬衫、挤牛奶——你得从附近有钱的农场雇一两头母牛——”

  “噢,感谢上帝,我又听到你笑了!”尔郎说着,将她抱起来,于是她像孩子般躺在他的臂弯里。

  “布柔哥夫之子亚斯蒙”返家前的六个晚上,尔郎夜夜在阁楼里陪伴克丽丝汀。

  最后一晚他似乎和她一样闷闷不乐,他说了好多回,除非必要,他们决不多别离一天。最后他低声说:

  “万一事态不妙,我不能在冬天以前回到奥斯陆——而你需要朋友帮忙——那么,放心去找吉达露的容神父;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还有‘巴德之子慕南’,你也可以信任他。”

  克丽丝汀只得点点头。她知道对方说的正是她天天想的那回事;但是尔郎没有多谈。她也不开口,不愿他看出自己的心情有多么沉重。

  前几天他等夜深了就告辞而去,但是最后一晚他苦苦要求陪她睡一个钟头。克丽丝汀很害怕,但是尔郎霸道地说,“万一有人发现我在你的闺房,我一定能为自己负责。”她自己也巴不得多留他一会儿,她实在没有力量拒绝他。

  不过她怕两个人睡过了头。她倚着床头坐了大半夜,偶尔打个盹儿,搞不清他什么时候爱抚她,什么时候只是她做梦。她的一只手搁在他胸前,摸得出他的心跳,面孔则转向窗口,以便观察外面的曙光。

  最后她不得不叫醒他。她披上几件衣裳,陪他走到阳台。他爬过面对另一栋房子的栏杆,如今已不见踪影——被转角遮住了。克丽丝汀走进屋内,此时她再也忍不住了,自从尔郎占有她之后,她第一次痛哭失声。

  12

  修女院的日子一切如昔。克丽丝汀的时间在宿舍、教室、织布房、书厅和饭厅间度过。修女和修道院的人采下盆栽的草本植物,又从草本花园及果园摘下水果;圣十字节在秋天来临,有游行节目,接着是麦可诞辰(9月29日)之前的斋戒礼。克丽丝汀感到惊讶——似乎没有人看出她的改变嘛。她在陌生人之间向来很文静,英歌伯柔日夜跟她在一起,一个人的话足可抵上两个人。

  没有人发觉她的思绪已飘得老远,远离身边的一切。尔郎的姘妇——她对自己说,她现在变成尔郎的姘妇了。现在她总觉得像做了一场梦——圣玛格丽特前夕的弥撒,谷仓的那一刻,史科葛闺房的长夜——那一切如果不是梦,那么现在身边的情景反而是梦幻哕。有一天她必须醒来,有一天秘密总会揭穿的。她时时刻刻担心她怀了尔郎的孩子。

  事情爆发后会有什么结果,她无法想象。她会被关进黑牢,还是遣送回家?她依稀看到远处父亲和母亲的形影。于是她闭上眼睛,头昏又恶心,在幻想中接受未来的风暴,想办法鼓起勇气,反正她自信到头来一定会永远投进尔郎的怀抱——那是她心目中惟一的归宿。

  艰苦的等待含着希望也含着恐惧,有甜蜜也有痛苦。她并不快活——但是她觉得自己对尔郎的爱像花朵深植在体内——尽管她不快乐,爱情的花朵却一天比一天新鲜,一天比一天富丽。他躺在她身边的最后一晚,她感到一种微弱和飞逝的幸福,觉得他怀中有一种她从未体验的欢愉和快乐正等着她——如今想起来就全身发抖;兴奋感像阳光花园所发出的温暖、辛辣的气息,传送到她眼前。路旁的私生子——英加曾用这些话来骂她——她张开手臂迎接想象中的私生子,抱在胸前。路旁的私生子是指在树林或荒野间偷生的婴儿。她想象森林牧场的阳光和松树的气味。每一阵新的颤栗感,每一阵突来的脉动,她都以为是腹内的宝宝向她指出新的道路——这条路若不太难走,她相信最后一定会通到尔郎身边。

  她跟英歌伯柔和爱丝翠修女坐在一块儿,缝制一块有骑士、鸟儿和叶蔓的大挂毡。她一面缝,一面想象到时候事情瞒不住了要怎么逃走。她仿佛看到自己沿着公路步行,穿着贫妇的衣裳;仅有的金银财物都用包袱拎在手上。她到远处的农场栖身——当女佣,脖子上扛着挑水的扁担,在牛房工作,烘焙和洗衣,因为不肯招出孩子的生父是谁,受尽了辱骂,最后尔郎来接她。

  有时候她梦见尔郎来得太晚了,她白惨惨躺在贫农的床上。尔郎低头跨进屋里;身上穿着夜访史科葛庄园常穿的黑色长斗篷。农妇带他到克丽丝汀躺卧的地方,他身子一沉,抓住她冰凉的小手,眼神悲哀得像死人——吾爱,你躺在这儿……?他伤心地用斗篷裹着婴儿出去——不,她认为实际上不至于如此;她不想死,尔郎不该承受这么大的悲愁……但是她心情沉重,做梦对她有好处……

  接着事情像冰块一样冷冰冰、清澈澈摆在她面前——孩子不是梦,必须正视他;有一天她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的心跳仿佛吓得停止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渐渐觉得自己未必怀了身孕。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不开心——活像躺在暖洋洋的被褥中哭泣,现在得爬起来面对冷风似的。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现在她确定自己逃过了厄运——但是她的灵魂空虚又寒冷,觉得比以前更不快乐。她内心对尔郎有点不满。耶稣降临节快到了,她没收到他的信,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她实在受不了这番恐惧和疑虑——他们之间的羁绊仿佛突然拉断了;现在她真担心——她会不会永远见不着他呢?一度牵系着她的环结如今已不存在——她跟爱人间的关系结十分脆弱。她从不认为尔郎存心欺骗她——不过变故的可能性很多……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一天一天撑下去,忍受等待的疑惧。

  她偶尔想到父亲、母亲和妹妹——她想念他们,却把他们当做永远找不回的东西。

  有时候在教堂和别的地方,她很想参加人类与上帝的灵交。以前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如今罪孽未坦诉,她只能置身于神灵之外。

  她告诉自己,她脱离家庭、亲属和教会只是暂时的。尔郎一定会牵着她,带她找回这一切。只要父亲同意了他们的爱情,她就可以回到父亲身边;等她和尔郎正式结婚,他们再认罪,为越轨的行为忏悔。

  她开始搜寻别人犯罪的表征。她爱听闲言闲语,并注意身边的小事,发现修道院的修女也不见得绝对虔诚和脱俗。这些全是小事情——修道院在葛萝亚院长领导下已成为世人心目中的修女典范。修女们信教虔诚,勤勉,对穷人和病人都很关心。她们并不完全与世隔绝,常在客厅接见亲友,手边没事时也可以在城内拜访亲人;不过葛萝亚修女管辖的这些年来,没有一位修女因生活不守清规而破坏修道院的名誉。

  但是克丽丝汀注意听修道院内的各种小纠纷——小小的口角、仇怨和虚荣表征。除了照顾病人,没有一位修女帮忙干粗活儿——人人都想当有学问、有才艺的女子;一个想胜过一个,没有学问或高贵才艺的修女失去了勇气,仿佛半睡半醒过日子。

  葛萝亚院长本人明智又博学;她注意监督修女们的生活方式和勤奋精神,却不管她们心灵的健康。她对克丽丝汀一直很和气,很友善——似乎特别喜欢她,那是因为克丽丝汀擅于读书和女红,勤勉又文静。葛萝亚院长从来不听任一位修女回话,相反的,她喜欢跟男人交谈。他们出入她的客厅——包括修道院的佃农和执达员,主教派来的布道托钵僧,跟她打官司的荷夫多地产管理员。他整天忙着监管修道院的大不动产、记账、送教堂法衣、借入要抄的书然后再送走。连心思最恶毒的人都找不出葛萝亚院长的生活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但她只喜欢谈女人很少知道的事务。

  副院长神父独自住教堂北面的另一栋房屋,除了替院长当抄书员,似乎没有独立的意志。院内的琐事大抵由波坦西亚修女照顾,她曾在声名远播的德国修道院当见习修女,一心想维持她在那边看到的院规。以前她名叫“雷根瓦尔德之女西格丽”,出家之后另外取一个名字,这是外国的习俗;暂居修道院的姑娘穿见习修女的衣裳,也是她出的主意

  “巴德之女西西莉亚”修女和别的修女不一样。她来去静悄悄,双目低垂,老是谦卑回话,等于大家的女仆,自愿做最粗的工作,斋戒的次数远超过需要——当然不超过葛萝亚院长容许的范围——晚祷之后还跪在教堂,晨祷之前就先去了。

  有一天她陪两个俗家姐妹在溪边洗衣服洗了一整天,晚餐席上突然大声哭泣。她倒在石板地上,在众修女间爬行,猛捶胸口,红着脸含泪叫大家原谅她。她是最严重的罪人——整天自负得像硬石头;自负,不顺从或感激耶稣为世人赎罪而死,在她受世俗诱惑时抬举她。她逃到修道院,不是因为她爱人类的灵魂,而是因为她爱自己的虚荣心。她为了自负而服侍众修女,别人喝啤酒,吃奶油面包,她喝清水,完全是虚荣心作祟,她吃干面包是独善其身。

  克丽丝汀不懂这些话,只觉得“巴德之女西西莉亚”修女内心也并非真正虔诚。一根挂在天花板上未点燃却沾了煤垢和蜘蛛网的蜡烛——她以此来比喻她那没有爱心的童贞。

  葛萝亚院长亲自扶起呜咽的修女。她厉声说:“西西莉亚带来骚乱,应该搬出修女宿舍,改睡院长的床,等她的昏热病过去才搬回来,算是一种惩罚。

  “然后,西西莉亚修女,你得在我的院长席上坐一周;由我们向你讨教灵性的问题,给你无比的尊荣,让你充分享受人类的敬拜。那么你可以判断这种虚荣值不值得费心争取,再决定是要跟我们大家一样照规矩度日,还是继续做没有人规定的苦修。你说你做这些事是要让我们大家佩服你,到时候你不妨考虑要不要为上帝而做这些,使她垂顾你。”

  大家遵命行事。西西莉亚修女在院长的房间住了十四天;她发高烧,葛萝亚院长亲自照顾她,无论上教堂或者在修道院里,都得陪院长坐高席位,整整坐一星期,人人侍候她——她一直哭,仿佛挨了皮鞭似的。后来她就平静多了,快乐多了。她的生活和以前差不多,但是她无论扫地或独自上教堂,只要有人看她一眼,她就像新娘满面红晕。

  西西莉亚修女这件事在克丽丝汀心中勾起强烈的渴望,她想跟自己对不起的亲友和上帝谋和,求取补偿。她想起爱德温修士,有一天她鼓起勇气,求葛萝亚院长准她去找赤足托钵僧,拜访一位她认识的朋友。

  她发觉葛萝亚院长不太高兴——圣芳济教团和主教管区的其他修道院很少来往。等院长听清了克丽丝汀的朋友是谁,她更不高兴。她说爱德温修士是不可靠的神职人员——他老是在乡间游荡,告假到陌生的教区去乞讨。很多地方的老百姓把他当做圣人,但他似乎不了解圣芳济修士的首要任务就是服从身分比他高的人物。他曾私自赦免盗匪和歹徒的罪愆,为他们的小孩施洗,安葬他们——是的,他因怨毒而犯罪,也因无知而犯罪,为了这些事,他曾乖乖承受人家赋予他的悔罪苦行。他手艺很好,所以当局宽恕他——不过他工作时也和同伴合不来;柏根主教的大画师不肯他到主教辖区工作。

  克丽丝汀太胆打听他的国籍,因为他的姓名不像挪威人。葛萝亚院长正好想聊天,她说此人生于奥斯陆,父亲是英国人“制盘匠里卡”,他娶了史科葛百家村的一位农家女,住在城内——爱德温有两位弟弟是奥斯陆出名的盔甲商。他是制盘匠的长子,一向心绪不宁,从小就想献身修道院;年龄一到就加入荷夫多岛的西妥教团。他们派他到法国的一家修道院去受训——他的天赋很好;他在那边奉准由西妥教团转入圣芳济教团。当时蛮横的托钵僧不顾主教的命令,硬要在田野西面建教堂,爱德温修士是其中最坏、最倔强的一位——不,他甚至用铁锤打死一名主教派去阻止工程的使者哩。

  已经好久没有人跟克丽丝汀说过这么多话了,葛萝亚院长打发她离去,她低头吻院长的手,尊敬又热情;泪水浮上眼眶。葛萝亚院长看她流泪,以为她是伤心——于是她说,也许改天她会让克丽丝汀去看爱德温修士。

  几天后,院方告诉她,修道院的人有事要到王宫,可以顺便带她出去,到荒野去找修士们。爱德温修士正好在家。除了尔郎,克丽丝汀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兴见一个人。交谈中,老头子坐着摸她的手,感激她来访。不,自从上回他借住在柔伦庄以后,就没有再到过她的家乡,但他听说她要嫁人了,特意祝她幸福。这时候克丽丝汀求他一起到教堂去。

  他们得走出修道院,绕到大门:爱德温修士不敢带她穿过院子。他似乎萎靡得出奇,深恐做出得罪人的举动。克丽丝汀暗想,他实在很老很老了。

  她将送给主祭修士的奉献品放在圣坛上,问爱德温修士肯不肯替她作告解,他简直吓慌了。他说他不敢;当局曾严禁他听信徒的告解。

  他说,“是的,你大概听过这回事。以前我自认为不能推拒穷苦的人,该将上帝赐给我的礼物送给他们。不过,说真的,我该劝他们到恰当的地点去求恕!是的……而你,克丽丝汀,你有义务向你的副院长神父忏悔。”

  “不,这件事我不能向修道院的副院长忏悔。”克丽丝汀说。

  托钵僧以严厉的口吻说,“你听着告解神父的事情,却来向我忏悔,你以为这样能有好处吗?”

  克丽丝汀说,“你若不能替我作告解,至少让我跟你谈一件心事,向你讨教讨教。”

  托钵僧看看四周,此刻教堂没有人。于是他坐在屋角的一个矮柜上:“你要记得,我不能赦免你,但我可以给你忠告,而且当做你向我忏悔,绝对保密。”

  克丽丝汀站在他面前说:

  “是这样:我不能嫁给西蒙·达尔。”

  爱德温修士说,“你明知道这方面我给你的劝告一定跟副院长差不多,上帝不会将幸福赐给不孝的儿女,而你父亲全是为你好——你明明知道。”

  克丽丝汀答道,“等你从头到尾听完,不知道你会给我什么忠告?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西蒙太好了,不该啃食别人已摘走花儿的空枝。”

  她正眼望着托钵僧的面孔,接触到他的目光,发觉多皱的老脸变得很厉害,充满悲哀和恐慌——她的心弦似乎突然折断了,泪水浮上眼眶,恨不得跪倒在地,但是爱德温修士连忙阻止她:

  “不,不,坐在我旁边的矮柜上——我不能为你作告解。”他往旁边挪,让位给她。

  她一直哭;他抚摸她的小手,柔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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