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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环(5)

书籍名:《克丽丝汀的一生(上)——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作者:温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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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悄悄的,蕾根福莉突然问道:

  “劳伦斯,你是不是睡着了?”

  她丈夫答道,“没有。我在听妩芙希尔德的声音。太太啊,上帝一定会帮助他无邪的小绵羊——我们不敢怀疑。不过,躺在这儿干等可真累人——”

  蕾根福莉绝望地说,“上帝为我的罪行憎恶我。我相信我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没有问题,现在妩芙希尔德的时限大概也到了——他舍弃我,因为我的心像毒蛇窝,充满罪恶和哀愁——”

  这时候有人拉开门闩——艾瑞克神父踏进来,挺一挺巨大的身躯,用清楚又深沉的嗓音说:“上帝帮助屋里的每一个人!”

  神父将药箱放在床前的台阶上,走到开口的火炉边,倒一点温水来洗手。然后他由胸前拿出一根十字架,敲敲四个屋角,又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拉丁文,再打开出烟口,让光线流进室内,才走过去看妩芙希尔德。

  克丽丝汀怕他会发现她,打发她出去——艾瑞克神父的眼睛很少遗漏什么。但是神父没有回头望。他由箱子里拿出一个圆瓶,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一圈梳好的羊毛上,为妩芙希尔德敷嘴巴和鼻子。

  神父说,“她的痛苦马上就会减轻。”他走向劳伦斯,为他疗伤,屋里的人向他说明灾难的前因后果。劳伦斯断了两根肋骨,肺部受伤;但是神父认为他没有大碍。

  “妩芙希尔德呢?”父亲恐惧地问道。

  神父答道,“等我更仔细看看她再告诉你。不过你得躺在阁楼,这儿才能安静些,有更多空间容纳看护她的人。”他将劳伦斯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紧紧夹着他的腋窝,扶他出去。克丽丝汀想陪她父亲走,但是她不敢露面。

  艾瑞克神父回来后,没和蕾根福莉交谈,先剪开妩芙希尔德的衣裳,她呻吟的次数减少,似乎半睡半醒的。然后他用心摸孩子的身体和四肢。

  蕾根福莉低声问道,“艾瑞克,你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孩子病得很重,你不知道怎么救她?”

  神父低声答道:

  “蕾根福莉,她的背脊好像伤得很厉害,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将一切交给上帝和圣奥拉夫——我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母亲激动地嚷道,“那我们必须祈祷!你知道,只要你的祈祷能叫上帝保全妩芙希尔德的性命。你要什么,劳伦斯和我都会给你,什么都不吝惜。”

  神父说,“她若能活下去,并恢复健康,我会觉得是奇迹。”

  “你早晚布道,讲的不就是奇迹吗——你不相信奇迹能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她照旧狂暴地说。

  神父答道,“奇迹真的发生过;但上帝不见得会允诺每个人的祈祷——我们不知道他的秘密计划。你不觉得这个漂亮的小闺女长大成了跛子或伤残的人,结果更惨吗?”

  蕾根福莉摇摇头。她轻轻哭泣。

  “我已经夭折了几个孩子,神父啊;我不能再失去她!”

  神父说,“我会尽一切力量,并全心祈祷。不过蕾根福莉,你必须设法背负上帝压在你身上的十字架。”

  母亲低声呻吟:

  “我所有的孩子,就数这个小家伙最受我宠爱——如果她也夭折,我的心一定会破碎的。”

  艾瑞克神父摇摇头说,“伊瓦之女蕾根福莉,愿上帝帮助你。你祈祷和斋戒的时候,一心只想追上帝顺从你的意思,效果很小,你能惊讶吗?”

  蕾根福莉挑衅地看看神父说:

  “我甚至派人去请爱丝希尔德夫人了。”

  “是的,你认识她;我不认识她,”神父答道。

  蕾根福莉照旧说,“没有妩芙希尔德,我活不下去。如果上帝不肯帮助她,我会请教爱丝希尔德夫人,甚至献身给魔鬼,只要他肯帮忙!”

  神父似乎想厉声回话,却又忍住了。他再次低头摸摸小病童的四肢。

  他说,“她的手脚冰冷,我们得在她身边放几罐热水——然后你千万别再碰她,等爱丝希尔德夫人来。”

  克丽丝汀无声无息仰卧在板凳上,假装睡着。她恐惧得心儿乱跳——她不太懂艾瑞克神父和她母亲的谈话,但是她吓慌了,她深知这些话不适宜她听。

  母亲起身去拿热水壶,突然哭着说:“你要为我们祈祷,艾瑞克神父!”

  过了一会,她跟托蒂丝回来、于是神父和妇女们忙着照顾妩芙希尔德,不久他们发现克丽丝汀在场,就把她给打发走了。

  克丽丝汀站在外面的院子里,光线照得她眼花缭乱。她以为刚才坐在暗蒙蒙的冬日暖阁时,白昼已经过去了,其实房屋在大中午的白色阳光下呈浅灰色,草地亮得像丝网。河流在暗褐色和金色的赤杨矮林后面闪闪发光——空气中满是怡人的奔流声,河水在柔伦庄附近迅速流过一个圆石密布的浅河床。山壁耸立在薄薄的蓝雾中,小溪由山腰泻下来,穿透融解的雪层。甜蜜浓烈的春潮使她热泪盈眶,她为周遭的无奈感伤而悲哀。

  院子里没有人,但她听见佣人的房舍传来人声。她父亲杀牛的地方已撒上新鲜的泥土。她不知道怎么自处才好,于是她爬到新房子的墙壁后面——那儿已立好两道木墙,里面放着妩芙希尔德和她的玩具,她将东西收起来,放在最低层圆木和基础墙之间的一个凹洞里。最近妩芙希尔德贪求她所有的玩具;有时候她觉得气愤。现在她暗想,只要妹妹康复,她愿意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她。这个念头使她略感安慰。

  她想起哈马城的那位托钵僧——他深信奇迹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艾瑞克神父和爹娘都不敢确定——她一向以他们的思想为思想。她第一次觉得人和人对许多事情的想法有很大的差异——不但坏人和好人如此,爱德温修士和艾瑞克神父也如此——连她爹和娘都这样。她突然觉得,他们很多方面的看法不尽相同,内心不禁有一股沉重的压力……

  傍晚时分,托蒂丝发现她在角落里睡着了,就带她到自己家;这孩子从早上就没吃过东西。托蒂丝跟蕾根福莉彻夜守着妩芙希尔德,克丽丝汀跟托蒂丝的丈夫容老头、儿子艾文和欧姆睡在托蒂丝床上。他们的体臭、男人的鼾声、小孩子平静的气息……使克丽丝汀默默流泪。昨天晚上她还跟平常一样,睡在父亲、母亲和妩芙希尔德身边——如今鸟巢仿佛破裂和散开,她被甩出温暖的羽翼之外。她在陌生人之间寂寞又辛酸,终于哭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一起来;就听说舅舅和随行的人已离开她家——气冲冲离去,特龙德骂他姐姐是愚蠢的疯女人,姐夫是没用的傻瓜,从来不懂得驾驭妻子。克丽丝汀很生气,却也觉得惭愧——她知道母亲把亲兄弟赶出家门是最失礼的事情。她第一次依稀觉得母亲某些方面不太正常——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她正站着想这件事,一个女佣跑来叫她到阁楼去看她父亲。

  克丽丝汀走进房间,竟忘了去看他,因为敞开的房门对面坐着一个小女人,灯光整个照在她脸上,克丽丝汀猜她一定是女巫。但是克丽丝汀从来没想到她会是这副样子。

  她坐在家人端来的高背扶手椅上,个子小得像儿童,面前摆了一张桌子,罩着蕾根福莉最好的穗边亚麻台布。银盘上摆出咸猪肉和鸡肉;一个雕花枫木钵里有水果酒,她用劳伦斯的银盅斟酒喝。她吃完了,忙着用蕾根福莉最好的擦手巾擦干她苗条的纤手。蕾根福莉亲自站在她面前,端一铜盆的清水给她用。

  爱丝希尔德夫人任由擦手的毛巾落在膝上;她对克丽丝汀微笑,以清脆迷人的声音说:“孩子,到我这边来!”然后又对孩子的母亲说:“蕾根福莉,你的孩子都很漂亮。”

  她的面孔皱纹很多,但是肤色白里透红,孩子似的,她的皮肤摸起来一定也很软很细吧。她的嘴巴像少妇红艳清新,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很亮很亮。她的面孔四周围着一个细纤的白色亚麻头饰,下颏用金钩别起来;外加一个柔软的深蓝色羊毛面纱;落在她肩头,直垂到合身的暗色衣服外面。她的身子挺得像权杖,克丽丝汀从未看到一个女人比这位山谷大人物不愿交往的老巫婆更美,更高雅。

  爱丝希尔德夫人用柔软的老手握住克丽丝汀的手,跟她说些和气的俏皮话;但是克丽丝汀一句话也答不出来。于是爱丝希尔德夫人笑一笑说:

  “你想她是不是怕我?”

  “不,不,”克丽丝汀差一点大喊。这一来爱丝希尔德夫人笑得更厉害,对孩子的母亲说:“她的眼睛很精明,你这个女儿,手也很强壮,我看得出她不是懒骨头。我走了以后,你需要一个人协助你照顾妩芙希尔德。所以,我在此地的时候,你最好让她在我身边帮忙……她年纪不小,可以做这件事了;她不是十一岁了吗?”

  爱丝希尔德夫人说着走出去,克丽丝汀想跟她走,但是劳伦斯在床上叫她。他平躺在床上,屈起的膝盖下垫了枕头:爱丝希尔德夫人吩咐他要这么躺法,胸口的伤可以快一点痊愈。

  克丽丝汀问道,“父亲大人,你一定会很快复原的,不是吗?”

  劳伦斯抬眼看她——以前她从未叫他“大人”。于是他一本正经说:

  “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妹妹更严重。”

  克丽丝汀说,“是的。”并叹了一口气。

  她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儿。她父亲不再说话,克丽丝汀也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劳伦斯说她该下楼去找她母亲和爱丝希尔德夫人,克丽丝汀连忙出去,穿过庭院走进冬天的暖阁。

  4

  整个夏天,爱丝希尔德夫人大抵留在柔伦庄,结果民众纷纷来向她请教……克丽丝汀听说艾瑞克神父会大发脾气,她觉得父亲和母亲也不太高兴。但是她将这种思绪推开,也不去想她对爱丝希尔德夫人的印象,只是整天跟她在一起,听夫人说话,望着夫人,百听不厌。

  妩芙希尔德仰躺在大床上。她的小脸直到嘴唇都白惨惨的,眼睛周围有黑圈。迷人的黄头发发出臭味,太久没洗,颜色转暗,失去一切光泽和波纹,看来像烧过的旧茅草。她显得疲倦、痛苦、很有耐心;克丽丝汀每次坐在床边陪她,跟她说话,拿父母和各处亲友送的好礼物给她看,她就对姐姐露出疲惫的笑容。礼物包括洋娃娃、木制的鸟兽和小棋盘、小饰物、天鹅绒帽和彩色缎带;克丽丝汀替她把东西装在一个箱子里——妩芙希尔德以严肃的目光看这堆礼物,叹口气,东西由她软弱的双手抛落下来。

  爱丝希尔德夫人走近时,妩芙希尔德高兴得满面红光。她认真喝下爱丝希尔德夫人为她炖的解渴和催眠饮料,爱丝希德夫人为她疗伤,她不诉苦,夫人弹劳伦斯的竖琴唱歌,小家伙听得津津有味——夫人知道这是好多山谷居民没听过的歌谣。

  妩芙希尔德睡着了,夫人唱给克丽丝汀听。有时候她会说起年轻少年时代住在南方马格奈斯国王(六世)、艾瑞克国王及众皇后宫廷中的往事。

  有一天她们照旧坐着,爱丝希尔德夫人谈起这些事情,克丽丝汀脱口说出她脑子里常有的一个念头:

  “我觉得奇怪,你竟能这么开心,想想你曾经过惯——”她突然打住,脸色发红。

  爱丝希尔德夫人笑眯眯俯视孩子:

  “你意思是说我现在已脱离了荣华富贵?”她静静一笑说,“克丽丝汀,我曾有过幸福的日子,既然我把美酒喝光了,不得不忍受脱脂牛奶和酸饮料,我不至于傻得乱发牢骚。一个人若精明度日,精明处置他拥有的一切,好日子可以持久不衰;聪明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我认为聪明人一定会满足于普通的好日子——至于最好的日子则要付出大代价。若有人浪费遗产,趁着年轻及时行乐,世人就说他是傻瓜。关于这一点,每个人的看法各不相同。不过,交易后还懊悔的人,我叫他傻瓜,遗产耗光后还想跟酒肉朋友聚会的人就更傻了……”

  “……妩芙希尔德有没有什么问题?”她柔声问蕾根福莉,后者坐在小孩床边,曾做了一个剧烈的动作。

  “不,她睡得很好。”孩子的母亲说着,走到火炉边陪爱丝希尔德夫人和克丽丝汀。她双手放在出烟口的柱子上,站着俯视爱丝希尔德夫人的面孔。

  她说,“克丽丝汀不懂这些话。”

  夫人说,“不懂。但是我相信,她不懂祈祷文的时候,就学会祈祷了。等我们需要祈祷文或忠告时,我们不可能有心情学习,也不可能了解。”

  蕾根福莉思虑重重地皱起眉头。此时她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活像密林山腰下的小池子,克丽丝汀小时候常这样想——或者听别人这么说过。爱丝希尔德夫人似笑非笑望着蕾根福莉,后者坐在火炉边,拿起一根小树枝,塞入余烬中。

  “但是,为无聊而虚掷遗产的人——后来又看到他乐于献出生命来换取的珍宝——你想他不该侮根自己的愚行吗?”

  爱丝希尔德夫人说,“蕾根福莉啊,每种行为都会招来几丝悔意。愿意献出生命的人不妨冒个险,看他能赢到什么——”

  蕾根福莉拔起火上燃烧的小树枝,吹熄火焰,用手盖住灼热的末端,结果指缝间射出血红的光芒。

  “噢!这些都是空谈,空谈,只是空谈,爱丝希尔德夫人。”

  对方说,“噢,蕾根福莉,值得付出生命来换取的东西的确不多。”

  蕾根福莉激动地说,“不多,却存在着。”她以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嗓门说:“我的丈夫。”

  爱丝希尔德夫人低声说,“蕾根福莉,很多少女想套住一个男人,甚至不惜献出童贞,她们也抱这种想法。但是你没读过有些男女将一切献给上帝,走进修道院或者赤身进入荒野,后来却懊悔了吗?是的,圣书上称他们傻瓜。认为上帝诈骗了他们,当然是罪过。”

  蕾根福莉静坐了一会儿。爱丝希尔德夫人又说:

  “克丽丝汀,来吧;我们该去取露水供妩芙希尔德晨间漱洗了。”

  庭院外的一切在月光下呈黑色和白色。蕾根福莉陪她们走,穿过农场院落,来到卷心菜圃的大门边。克丽丝汀由冰凉的大卷心菜叶和蔷薇科药草的花瓣中抖下露珠,盛入父亲的银杯里,看见母亲苗条的黑影倚立在那儿。

  爱丝希尔德夫人默默和克丽丝汀并肩走。她只是守护她,这种夜晚不宜让小孩子单独出门,但是露珠由天真的闺女采集,药效比较高。

  她们回到大门,蕾根福莉已经走了。克丽丝汀将冰冷的银杯交给爱丝希尔德夫人时,浑身冷得发抖。她穿着湿淋淋的鞋子走向阁楼,现在她跟父亲睡在那儿。她的小脚踩上第一层阶梯,蕾根福莉由阳台的阴影间走出来,手上端一碗热腾腾的食物。

  “喏,我为你温了一点啤酒,”母亲说。

  克丽丝汀欣然谢谢她母亲,将汤碗凑到唇边。这时候蕾根福莉问道:

  “克丽丝汀——爱丝希尔德夫人教你的祷告文和其他知识——你确定没有罪恶或不敬神的成分吗?”

  孩子答道,“我相信没有。她提到耶稣和圣母玛丽亚的名讳,也提到各圣者的大名——”

  “她教你什么?”母亲又问道。

  “噢!——药草啦、止血、治肿疣和肿眼病的符咒啦——还有驱除衣服蛆虫和储藏室老鼠的方法。哪些药草该在阳光下采,哪些在雨中最有效……不过我不能将祈祷文说给任何人听,否则就会失效,”她匆匆地说。

  母亲拿起空碗,放在台阶上。她突然伸手搂住女儿,紧抱着她狂吻,……克丽丝汀觉得母亲的脸颊又湿又热:

  “愿上帝和圣母守护你,别让邪恶的力量伤害你——你父亲和我就只剩你这个小孩没遭到厄运了。亲亲,亲亲——别忘了你是你爹的宠儿——”

  蕾根福莉回到冬天的暖阁,脱衣睡在妩芙希尔德旁边。她伸手搂住幼儿,脸颊贴着小家伙的脸蛋,感受妩芙希尔德的体温,也闻见她湿头发的臭味。妩芙希尔德每次喝过爱丝希尔德夫人的晚问药物,总是睡得很熟,现在也是如此。寝具下铺了夫人的干草,发出催眠的气味。不过蕾根福莉失眠了好久,望着屋顶上的小光点,月亮正射在出烟孔的牛角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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