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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环(4)
真像站在远处探视天堂的王国。她由一层层黑色纹理中渐渐引出穿红袍的主耶稣、衣裳蓝如天空的圣母，穿艳黄、艳绿、艳紫服钸的圣徒和圣女。他们站在策亮的房屋拱门和列柱下，屋子四周缠着奇异的簇叶素枝桠。
僧侣拉她略微往外站。
他低声说：“站在这儿，基督圣袍的光彩会直接映在你身上。”
脚下的教堂升起一股微弱的薰香和冷石头的气味。下面暗蒙蒙的，但是阳光由本堂南墙的一排窗框斜照进屋。克丽丝汀渐渐了解，那幅天堂画像一定是窗板，刚好和窗洞相吻合。其他的窗洞空空的，或者装r木框的鹿角窗子。一只小鸟飞来，落在某个窗框上，扭动几下又飞走了，唱诗席外面传来金属落在石头上的铿铿声。此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儿一小阵一小阵吹进来，绕着教堂吹一会儿，就慢慢平息了。
爱德温修士说，“是的，是的。”并叹了一口气：“本地没有人能做出类似的作品——不错，尼达洛斯的人在玻璃上作画，但是比不上这一幅。克而丝汀啊，南方国度的大教堂有类似的画窗，大得像这座教堂的门板——”
克丽丝汀想起家乡教堂的图画。那儿有圣奥拉夫圣坛，坎特伯瑞的圣汤玛士圣坛，前镶板和后面的圣龛都附了图画，现在想起来，那些画显得好沉闷，毫无光彩。
他们下了梯子、进入唱诗席。供奉桌摆在那儿，光秃秃的，石栀上放着许多小盒子、金属杯、木杯和瓦杯；奇异的刀子和铁器、写字笔和画笔放在四周。爱德温修士说这些是他的用具；他使出绘画和刻圣龛的技巧，那边唱诗席的精美镶板就是他的杰作，要用来组成布道托钵僧教堂的圣坛。
克丽丝汀看他调色粉，搅入石质小杯中，他叫她帮忙端东西到墙边的一张板凳上。他沿着一个一个镶板走过去，画出圣徒和圣女头发上的红线，连头发的卷花和波光都看得清清楚楚，克丽丝汀紧跟着他，一面看一面问，他则向她解释自己绘制的内容。
其中一块镶板画的是基督坐在金椅上，圣尼古拉斯和圣克里蒙站在屋顶下，随侍在他身边。两侧画着圣尼古拉斯的生平和作品。有个画面描写他婴儿时期坐在母亲膝上；母亲向他伸出乳房，他掉头不看她，因为他是圣者，打从襁褓时代星期五就只吃一次奶。旁边有一张画描写他将钱袋放在三位找不到丈夫的贫女门前。她看见他为罗马武士的孩子治病，又看见武士手持假圣杯乘船出海。武士曾立誓说：他的儿子若能恢复健康，他要把家传一千年的金质圣餐杯献给圣尼古拉斯主教。但是他有心骗圣尼古拉斯，给了他一个假杯；于是他儿子手持真正的金杯落进海里。但是小孩的父亲站在圣尼古拉斯教堂献出假货时，圣尼古拉斯由水底带小孩上岸，肤发无损。一切都以金色和最美的色调画在镶板上。
另一块镶板上，圣母玛丽亚怀抱圣婴坐着，基督一手捏母亲的下巴，一手拿苹果。圣山妮娃和圣克丽丝汀侍立在旁边。她们以迷人的姿态屈着半身，脸色白里透红，留金发，戴金冠。
爱德温修士左手搭着右手腕，稳住自己的动作，在金冠上画叶子和玫瑰。
克丽丝汀望着跟她同名的圣女像说，“我觉得恶龙太小了，看来好像吞不下圣女。”
爱德温修士说，“它吞不了她。他体型并不大。唯有恐惧存在我们心中时，邪龙和魔鬼的各帮凶才显得巨大。一个人若全心全意寻找上帝，他的渴望化为力量，那么魔鬼的威力立即衰颓，他利用的工具也变小变弱了——邪龙和恶灵沉下去，变得跟小妖、猫儿和乌鸦一般大小。你看圣山妮娃置身的整座山小得可以包在她的衣裙中。”
克丽丝汀问道，“那么，圣山妮娃和西尔耶的人没住过山洞哕？故事不是真的？”
僧人向她眨眨眼，再次微笑：
“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发现这几具圣体的人觉得真有其事。不错，山妮娃和西尔耶的人也觉得如此，他们很谦卑，只认为世俗强过一切有罪的人类，并未想到他们不爱世俗，已经强过全世界。他们若知道这一点，他们会抓起一切山丘，当做小圆石扔进海里。孩子，除了我们所怕或所爱的一切，世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样东西伤得了我们。”
克丽丝汀吓慌了，忙问道，“万一有人不怕也不爱上帝呢？”
修士将她的黄头发抓在手上，轻轻扳回克丽丝汀的脑袋，凝视她的面孔；他的眼睛张得好大，蓝湛湛的。
“克丽丝汀，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不爱上帝，不怕上帝，只是我们的心一方面爱上帝，一方面怕魔鬼，喜爱世俗和肉欲，矛盾不堪，所以我们生和死都不快乐。一个人如果丝毫不渴慕上帝的存在，那他将在地狱里发迹，只是我们不明白他已满足心灵的欲念罢了。他若不渴望凉爽，烈火就烧不疼他，他若不向往安宁，就感受不到蛇咬的痛苦。”
克丽丝汀抬头看他的面孔，她听不懂这些话。爱德温修士继续说：
“上帝垂爱我们，看我们的心画被扯裂了，就下凡和我们共处，以肉身来尝试魔鬼的诱惑，然后用权力、光荣来劝诱我们，当世俗给我们打击和轻视时，她更亲尝世俗。就这样向我们指示道路，表明她的爱心——”
他俯视克丽丝汀严肃的面孔——然后笑起来，以另一种口气说：
“你知不知道谁最先晓得天主降生？是公鸡——当时各种动物都会说拉丁语，它看到星星就叫道：‘基督降生了’！”
他以鸡啼的声音念出最后一句话，好像雄鸡哟，克丽丝汀笑得开心极了。刚才爱德温修士谈的奇事害得她满心敬畏，现在笑一笑对她有好处。
修士自己也笑了：
“是的，公牛听见了，开始哞哞叫：‘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山羊咩咩道：‘伯利恒，伯利恒，伯利恒！’”
“母羊好想看看圣母和圣婴，立即叫道：‘追随他，追随他！’”
“草地上新生的小牛挺起身子站起来说，‘志愿，志愿，志愿！’”
“你没听过这个故事？不，我相信，我知道你们牧区的艾瑞克神父是了不起的神职人员，很有学问；不过，我保证他不知道这些；除非到巴黎，听不到这个故事——”
孩子问道，“那你去过巴黎啰？”
“上帝保佑你，小克丽丝汀，我到过巴黎，也游过了世界上其他的地方；你只要相信我跟别人一样，怕魔鬼，有爱有贪，别的都不必相信。但我全力抓稳十字架——人得抓紧它，就像小猫坠海时抓住一根木板条。
“而你，克丽丝汀——你想不想剪掉这头美发，像我画的神圣新娘，献身侍候圣母？”
克丽丝汀答道，“我们家只有我这个小孩，看样子我非结婚不可。我想母亲现在就为我准备好一箱箱一柜柜的嫁妆了。”
爱德温修士摸摸她的额头说，“是的，是的，现在一般人都这样安排子女的前程。他们只把跛脚、半瞎、丑陋、受污的女儿献给上帝，否则就在上帝恩赐的子女人数超过他们所需时，让上帝收回子女。而他们还奇怪修道院里的人不是圣人和圣女呢——”
爱德温修士带她到圣器室，让她看书架上的修道院藏书；里面有最美的图画，有一位托钵僧走进来，爱德温修士假装找一个驴头像来当蓝本。后来他对自己摇摇头：
“是的，克丽丝汀，你看见恐惧的作用了吧——他们深深为屋里的藏书而担忧。我若有真信仰真爱心，就不会站在这儿对爱苏夫修士撒谎——我不妨拿出这些旧的皮毛牛套，挂在阳光下——”
她跟修士到客舍去用餐，此外一整天坐在教堂里看他工作，陪他聊天。劳伦斯来接她的时候，她和修士都忘了要传给鞋匠的口讯。
日后克丽丝汀对于哈马城这几天的印象远比旅途的其他事迹来得深刻。奥斯陆确实比哈马城大，但是她已见过市场大城，那边在她看来也就没什么了不起。史科葛庄园的房子比柔伦庄华丽，但她不觉得那儿胜过柔伦庄——她庆幸不必住史科葛庄园的大房子。庄园位在半山腰；下面是伯吞峡湾，灰灰的，凄然布满黑色的树林；对岸和房屋后面的林木高高耸立着，天空就压在树顶上。那边没有家乡类似的陡峻冈丘；把天堂高高撑在头顶，遮住了景观，也束缚了画面的范围，使世界看来既不显得太大，也不显得太小。
回程很冷，耶稣降临节快到了，他们沿着幽谷走了一段路，地面积雪，于是他们借了雪橇，走完大部分的路程。
用于地产方面，劳伦斯最后将史科葛庄园让给他弟弟亚斯蒙，却为他自己和继承人保留了赎买权。
3
克丽丝汀远行回来的春天，蕾根福莉又为丈夫生了一个女儿。双亲本来希望是儿子，但是他们不久便自求安慰，对小妩芙希尔德充满最温柔的爱心。她是漂亮的孩子，健康、善良、快乐又安静。蕾根福莉好宠这个新娃儿，喂奶直喂到第二年；她接受艾瑞克神父的建议，喂奶期间暂时减少斋戒和宗教修行的活动。因为这个原因，也由于她深爱妩芙希尔德，她又恢复了青春美丽，劳伦斯觉得他结婚多年，从未看到妻子这么快乐，这么美，这么和气。
克丽丝汀也觉得大幸福随着温柔的小妹妹降临了。她从未想到母亲沉重的心情害得全家静如止水，她觉得母亲纠正她，斥责她，而父亲陪她玩，跟她开玩笑，仿佛是应该的。但现在蕾根福莉对她温柔多了。给予她最大的自由；也较常抚摸她；所以克丽丝汀不太觉得母亲没时间照顾她。她跟别人一样疼妩芙希尔德，大人若让她抱妹妹，她就很高兴。过了不久，小家伙开始爬行、走路和说话，克丽丝汀可以跟她玩，姐妹的玩法更多了。
柔伦庄的人就这样过了三个好年头。他们各方面的运气都不错，劳伦斯在庄园中新盖和整修了不少房子，他搬来这儿的时候，建筑物和牛棚都是又旧又小——吉斯林家的人曾将此地租给别人很长的时间。
到了第三年的圣灵降世节，圣布庄园的“伊瓦之子特龙德”带着妻子葛德丽和三个小儿子到柔伦庄来看他们。有一天早晨，长一辈的人坐在阁楼的阳台上聊天，孩子们在下面的院子里玩耍。劳伦斯要在庭院内起造一座新房舍，孩子们在建筑用的木料上爬来爬去。吉斯林家的一个男孩子打妩芙希尔德，把她惹哭了；特兰德一看，立即下来揍他儿子一顿，将妩芙希尔德抱在怀里。她是天下最美丽、最甜的蟀儿，她舅舅虽然不喜欢小孩，倒十分疼爱她。
这时候有一个人从牛场拉着一头大黑牛走过院子，公牛野蛮不驯，从他手边挣脱了。特龙德跳到木材堆上，赶开大孩子们，但是他怀里抱着妩芙希尔德，又牵着小儿子的手。此时他脚下的一根木头松动，妩芙希尔德由他怀里失足坠地。木头跟着滑下来，滚到小家伙身上，横压着她的背脊。
劳伦斯立即跑下阳台；冲过去，正要抬起木梁，公牛正好冲向他。他用力抓住牛角，却被公牛甩倒和抵伤了。但他抓住牛鼻子，由地上半支起身躯，设法抵挡公牛，特龙德恢复镇定，农庄的仆人也从各房舍赶来，扔皮索困住它，将它牢牢拴住。
蕾根福莉跪在地上想抬起木梁；劳伦斯将木头撑开，特龙德也由地面抱起孩子，放在她膝上，他们一碰小家伙，她就惨兮兮大哭，但是她母亲大声啜泣：“她还活着，感谢上帝，她还活着！”
孩子没压扁真是奇迹；木头落下时，有一头正好落在草地的一块石头上。劳伦斯站起来，嘴角流出鲜血。他的衣裳前胸整个被牛角抵破了。
托蒂丝拿着兽皮被单跑来；和蕾根福莉两个人小心将孩子移到被单上，不过小家伙仿佛轻轻一碰就痛得半死。她母亲和托蒂丝将她抬进冬天的暖阁。
克丽丝汀站在木料堆上，脸色白惨惨，简直吓杲了。小表弟则围在她身边哭。现在家人和农场上的人齐集在庭院，女人高声哀号。劳伦斯吩咐他们为“古斯维宁”和另外一匹马备上马鞍。亚涅牵马来，劳伦斯想爬上鞍座，却不支倒地。于是他叫亚涅骑马去找神父，哈夫丹南行去找一位住在河流交汇处的女医师。
克丽丝汀看见父亲脸色灰白，流血流得很多，浅蓝色的衣裳沾满红棕色的血迹。他突然直立，夺过一个男人手上的斧头，走到几个人制服公牛的地方。他用斧背猛敲公牛的两角之间——它跪倒在地；劳伦斯仍不停打它，搞得它的鲜血和脑浆散得到处都是。接着他一阵猛咳，仰跌在地上。特龙德和另外一个人走过去，抬他进屋。
克丽丝汀以为她父亲死了；她大声喊着追上去，一直呼唤他，心仿佛要碎了。
妩芙希尔德躺在冬日暖阁的大床上——所有的枕头都扔下地，好让孩子平躺着。她似乎已直挺挺僵卧在死人草铺上。但是她不停地哭，她母亲低头望着她，爱护孩子，安慰孩子，为自己无能为力而伤心得发狂。
劳伦斯躺在另一张床上，他下床蹒蹒跚跚横越房问，想过来安慰他太太。她跳起来尖叫说：
“别碰我！别碰我！耶稣，耶稣——你还是打死我算了——我带给你的厄运，永远没有止尽——”
劳伦斯说，“你！亲爱的太太，这不是你带给我们的！”说着将手搭在她肩上。她浑身发抖，浅灰色的眼睛在憔悴的瘦脸上闪闪生辉。
“伊瓦之子特龙德”说，“她一定是指我害的。”
他姐姐满眼含恨望着他说：“特龙德知道我的意思。”
克丽丝汀上前找她的父母，但是两个人都把她推开。托蒂丝端着一壶热水进来，轻轻拉她的肩膀说，“走——到我们家去，克丽丝汀；你在这边碍手碍脚的。”
托蒂丝本来要看劳伦斯的伤口——他坐在床前的台阶上——但是他自称没有什么大碍：
“你能不能想办法为妩芙希尔德止痛——上帝帮助我们！她的哭声能打动山腰上的石头！”
“不。神父或女医师英盖雅没来之前，我们不敢碰她。”托蒂丝说。
这时候亚涅回来说艾瑞克神父不在家。蕾根福莉站着拧着手，过了一会儿才说：
“传话给豪根屯的爱丝希尔德夫人——只要能救妩芙希尔德，什么都无所谓——”
没有人注意克丽丝汀。她爬上床头后方的板凳，蹲下来，脑袋枕着膝盖。
现在她仿佛觉得有一双石手猛压她的心。要请爱丝希尔德夫人！母亲生妩芙希尔德的时候，差一点死掉，却不肯去找爱丝希尔德夫人——克丽丝汀发高烧的时候亦然。人们说她是女巫——奥斯陆主教和牧师公会开会讨论她的案情；若非她出身高贵，又跟英歌伯柔公主情同手足，她一定会被处死或烧死——大家传言她毒死第一任丈夫，现在的丈夫布柔恩爵士是她用巫术骗来的，他的年龄足可当她的儿子。她有儿有女，但他们从不来看母亲，而出身高贵的布柔恩和爱丝希尔德夫妇住在朵夫瑞的一个小农庄，一切的财富都失去了。幽谷的大人物都不愿和他们来往，不过大家偷偷向她请教——不，穷人甚至公开去找她倾吐烦恼和伤痛；他们说她很和气，但他们也怕她。
克丽丝汀认为母亲平日常祈祷，现在该向上帝和圣母求援。她自己设法祈祷——大抵以圣奥拉夫为对象，她知道此人心很好，会帮助许多生病、受伤或骨折的人。但她的思绪无法集中。
此刻她的父亲和母亲单独在房间里。劳伦斯又躺在床上了。蕾根福莉坐着照顾病童，不时用湿布去擦她的额头和双手，又用水果酒沾湿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