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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来读书的人

书籍名:《沉睡的人鱼之家》    作者: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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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门铃响起的时候,薰子刚刚给瑞穗梳好马尾辫。她喜欢给女儿梳这种发型,觉得这最适合。不过,梳辫子的时候很难仰躺在床上,所以平时都不会这么绑。只有像今天这样,会在一段时间里呈上身直立状态,和别人见面的时候,薰子才会花上一点时间,给她打理一个可爱的发型。

薰子拿起门边的话筒。“您好。”

“您好,我是新章。”仍然是那平平板板的声音。

“请进。”薰子说着,开了门锁。她回头看看瑞穗。瑞穗穿着格纹短袖T恤,超短裙。虽然闭着眼睛,但脊背挺得笔直,头也扬着。在轮椅的辅助下,瑞穗才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当然,也是因为她的肌肉和骨骼健全,才能这么做。

薰子走出房间,在玄关穿上拖鞋,开了门锁,打开大门。

新章房子就站在门外。白色衬衫,藏蓝色裙子,大大的黑色单肩包。她向薰子低头致意,黑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

“久等了。一直劳烦您,非常感谢。”薰子说。

新章房子只简短地说了句“没关系”,嘴唇几乎没有动,镜片后面的眼睛也没有动。“小穗还好吗?”

“托您的福,没什么变化。和上星期一样。不,或许稍微好了一点儿。”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这么说的时候,新章房子的嘴角终于泛起了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大约四十多岁,虽然不施粉黛,但脸上不见几条皱纹,或许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缘故。

“请。”薰子说。“打扰了。”新章房子走了进来。

新章房子知道瑞穗在哪儿,径直敲响了旁边的门。当然,里面没有回应。她总是这样,就算没有回答,也还是要先敲门。

“小穗,我进来了哦。”新章房子说着,推开门,走进房间。薰子也跟了进去。

新章房子来到轮椅上的瑞穗面前,向她问了声好。

“妈妈说的没错。你看上去真精神呢。”她用不带起伏的语调说着,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今天呀,我带了一本小穗应该会喜欢的书。是关于魔法和动物的故事哦。”

新章房子放下肩上的包,从里面拿出一本绘本,把封面朝着瑞穗。

“小穗,你闭着眼睛,可能看不见。封面上画着紫色的小花,还有茶色的小狐狸。小花的名字叫‘风吹草’,是一株会使魔法的,神奇的花朵。这就是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她让绘本对着瑞穗,翻开书,“从前,有一只很饿很饿的小狐狸。它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东西啦,摇摇晃晃的,连路都快走不动了。这时候,忽然有人叫道:‘哎呀,好可爱的小狐狸呀!’那是一个人类小姑娘。小姑娘发现小狐狸很饿,就从口袋里掏出饼干,给小狐狸吃。小狐狸一尝,真好吃呀。没过多久,它就把饼干吃了个一干二净。吃完之后,小狐狸恢复了精神。小姑娘见了,说:‘太好啦。’然后就离开了。”

薰子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出房间,然后又轻轻带上了门。不过,她没有马上到客厅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倾听。

依然能够听见新章房子的声音。

“小狐狸想再见小姑娘一面,却找不到办法。这时,它看见一张告示,说城堡里要召开一场宴会。它看见告示上画着的公主,吃了一惊,那不正是给它饼干吃的小姑娘吗?要是能去参加宴会,就能见到她啦。可它是只狐狸,怎么进城堡呢?怎么办?怎么办?苦恼的小狐狸去找朋友风吹草商量。风吹草说,别担心,小狐狸,让我把你变成人吧!啪的一声,就给小狐狸施了魔法。你猜怎么着?小狐狸——”

薰子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今天也可以放心了,就算只有她们两个人,新章房子也会继续朗读下去。

要么,是她发现母亲走出房间之后还在偷听?

说不准。待会儿再去确认一下吧——

走进厨房一看,壶里的水刚好烧开了。她把茶杯摆在调理台上,从架子上拿下大吉岭茶叶。

两个月前,瑞穗成了特殊支援学校的二年级学生。入学是去年四月,升级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瑞穗,再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并不那么理所当然。

一年级的班主任是米川老师。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温柔女性。

瑞穗不能去学校和别的孩子接受同样的教育,只能采用“访问学级”的方式,由老师上门授课。因此,薰子在入学前和校方谈过好多次,和米川老师也是那是认识的。听到瑞穗的情况之后,她并未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据说,她曾经负责过好几名这样的孩子。

“让我们多试试吧,给小穗看看她感兴趣的东西。一定能发现什么的。”米川老师充满自信。

在家里第一次见到瑞穗时,她说,瑞穗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有障碍的样子。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在熟睡似的。真没想到。”

听了这话,薰子很是自豪。那是自然,薰子想,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护理她,怎么训练她的。瑞穗是在正常地沉睡着,只是没有睁开眼睛罢了。

访问学级每周进行一次。米川老师尝试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与瑞穗沟通。和她说话,触碰她的身体,给她听乐器的声音,播放音乐。瑞穗的身上通常都带着几个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米川老师特别留意其中的脉搏、血压、呼吸频率,思考瑞穗的身体有什么反应,想要摸索什么。

“就算处于意识障碍状态下,也具有‘无意识’这种意识。”米川老师对薰子说,“据说,有个女孩每天在成了植物人的男孩耳边说,等你好了,就给你吃寿司。没过多久,男孩居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您猜他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我想吃寿司。’可是,他完全不记得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了。您不觉得这是个很棒的故事吗?”

所以,就算现在小穗没有意识,与她的“无意识”对话仍然很重要,米川老师说。

薰子十分感动。米川老师的话不带一点儿惺惺作态,完全是基于自己的信念,从心底里说出来的。不过,虽然感动,却还没到感激的程度,因为这个老师,她还不能完全信得过。她怀疑,也许老师心里在想,又摊上一个麻烦的孩子了。呼唤无意识很重要——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她甚至这么不无恶意地想。

但事后回想起米川老师的努力,薰子对自己的疑心暗自抱歉。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尽管瑞穗基本上没有反应,可她绝不放弃。有一次,单纯的反射就让她兴奋不已,说“或许小穗喜欢这个”,于是敲太鼓敲了半天。

薰子觉得,遇上这么好的老师真是福气。所以,听说二年级要换班主任,她很失望。一打听,原来米川老师病了,短时间内没办法返回工作岗位。

代替她上门的就是新章房子。朴实而安静,这是薰子对她的第一印象。她缺乏表情变化,话也不多,更没有像米川老师那样谈论自己的方针和信念。薰子问起这些,她却反问:“您希望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

“那就交给您了。”薰子接着说,“米川先生做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可以继续同样的方针。”

新章房子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只说了句:“我会考虑的。”甚至没打算说一句“明白了”。

但一开始,新章房子的确是像米川老师那样,触碰瑞穗的身体,给她听各种各样的声音,也像米川老师那样注意生命体征数据。不过从某个时期开始,她只管给瑞穗念书。基本上是面向幼儿的绘本,有时候也会讲复杂一点儿的故事。

“您是觉得朗读最适合瑞穗吗?”薰子问。

新章房子侧着头,说:“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不过,这应当是最合适的。如果您不乐意,我再想别的办法。”

“不,不必了……拜托您了。”薰子一边低头道谢,一边思考着“适合”与“合适”的区别。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薰子像今天这样,离开房间去泡茶。当她用托盘端着茶杯回来的时候,发现刚才没把房门关严,门正半开着。她一手托着盘子,一手稳着门把,从门缝里向内张望。

新章房子没在读书。她把书放在膝头,望着瑞穗,默然不语。从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一种虚无的气息。

这样是没用的啊——

给这孩子念书,她多半也听不见,反正她没有意识,而且也恢复不了意识了——

新章房子大概是这么想的吧?薰子想。

她抱着盘子,悄悄沿着走廊回到客厅,推开客厅门,又特意重重关上。当她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重又缓缓回到门前的时候,又听见了新章房子的读书声。

从那时起,薰子就对这位新老师怀有疑虑。

这女人真的想教瑞穗吗?是不是因为工作在身,才勉为其难来的?是不是心里早就不想干了?是不是觉得,在脑死亡的孩子面前念书,是一件蠢事?

薰子很想知道新章房子的内心想法。她是带着什么想法继续读下去的呢?

薰子把香气四溢的大吉岭红茶放在托盘上,离开厨房。她没关客厅门,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前行,渐渐地,便听见新章房子的声音从瑞穗的房间里传来。

“怎么才能救公主的命?科恩问医生。医生回答,要治这种病,需要一种叫风吹草的花儿,可这种花儿太少见了,很难找到。听了这话,科恩冲出城堡,翻过大山,渡过大河,来到风吹草生长的地方。风吹草见了他,问:‘啊,小狐狸,怎么啦?’可是科恩没听见它的话。他一把抓住风吹草,把它从地上拔了起来。”

薰子打开门,走进房间。不过新章房子并未停下。

“这时,科恩的身体被一团烟雾包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变回了小狐狸。魔法解除了。小狐狸慌慌张张地把风吹草埋回地里,可已经晚了。花儿枯萎了。‘对不起,对不起,风吹草。’小狐狸哭着道歉,哭了很久,很久。这天晚上,公主房间外面传来敲窗户的声音。仆人打开窗户,外面空无一人,窗台上只放着一株风吹草。这朵花救了公主的命,但没有人知道,是谁送来了它。”

“念完啦。”新章房子说着,合上了书。

“虽然有点悲伤,不过是个很棒的故事呢。”薰子把茶杯放在桌上。

“您知道书里的内容?”

“基本上吧。好像是用魔法变成人的小狐狸想见公主的故事。”

“是的,他们一起玩耍,亲密无间。可是公主病倒了。”

“小狐狸太震惊了,结果忘了魔法的事,对吧。结果,做下了蠢事,失去了好朋友风吹草,也不能再见到公主了。”

“的确如此,不过,这真的是蠢事吗?”

“这话怎么说?”

“如果小狐狸什么都不做,公主就会死去。而风吹草呢,毕竟是植物,总归会枯萎的。当它枯萎的时候,魔法就将失效。小狐狸总有一天会失去二者,所以,选择拯救公主,岂不是正确的吗?”

薰子察觉了新章房子的意图,便接口道:“也就是说,如果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会逝去的话,还不如趁尚有价值的时候,把它交给那些有可能得救的人。是这个意思吧。”

“也可以这样解释。不过,谁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新章房子把书放进包里,目光转向桌子,“真香啊。”

“请趁热喝吧。”

“那就谢谢了。不过,”新章房子说,“下次还是不必这么麻烦了。之前一直没机会告诉您。对不起。”

“就只喝喝茶,也不需要吗?”

“不用了,我更想请您一起听故事,想让您知道,我读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书。”

她或许注意到了,在读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的时候,薰子离开过。这故事不单是读给近似于脑死亡的孩子听的,也是读给她的母亲的。

“好的。那么从下次开始,我也一块儿听着。”薰子挤出一个笑容,答道。

2

“啪嗒”,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鼻尖,门脇五郎发出一声叹息。不过也没办法,已经想到会这样了。他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件透明雨衣。

其他成员跟他说过,估计是会下雨的。

今年的五月格外闷热,让人觉得恐怕会很快入夏。可一进六月,气温却又裹足不前了。门脇五郎觉得很庆幸,这样的话,站在街头就不会那么辛苦。可是没过多久,又早早地入了梅。雨是募捐活动的天敌。今天他也犹豫过要不要暂停,不过在网上一查,降水量并不大,便决定继续进行。参加活动的成员正好是十个人。刚过正午,他们就站在车站前面,过街天桥旁边,沿街募捐,当时还是阴天,不到三十分钟,就滴滴答答落起雨点来。

全体成员都在一模一样的T恤外面罩上了透明雨衣。T恤上印着江藤雪乃满面笑容的照片。贴着同一张照片的募捐箱也罩好了透明塑料布,活动继续进行。门脇左手举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江藤雪乃救助会”;右手抱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宣传单。

“大伙儿,加油哦!”门脇喊道。

“好!”其余九人齐声应答。除了他以外,其他成员都是女性。在工作日的白天,很难请一般的男性来帮忙。

天色一变,捐款的人就少了。不单是因为路上的行人少了,还有一个原因是伞。撑伞会占住一只手,在这种状态下,要单手从钱包里拿出零钱是很麻烦的。就算有心要捐,也会想“还是改天吧”。另外,伞妨碍了视线,就不容易看见这些站在街头募捐的人。

这种时候,只能大声喊口号了吧,门脇正要深吸一口气,身边的松本敬子已经高声喊了起来:“请您多多协助!家住川口市的江藤雪乃为严重心脏病所苦,请帮帮小雪!为了出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哪怕只有一点点钱也好,请您伸出援助之手!”

喊声很快就有了效果。在路过的两名白领模样的女性中,有一个停下了脚步,一边掏钱,一边往这边走来。这样一来,另一个也不好装作没看见,虽然不热心,也只得跟着朋友捐了钱。

“谢谢!”门脇说着,把传单递给她们。传单上也印着江藤雪乃的照片,还有她的病情以及患病始末。不过,两个女人轻轻摆了摆手,没拿传单就走了。捐了钱,却不想了解活动详情,大概是觉得默默经过会心里不安吧。在募捐活动刚开始的时候,门脇还对这种反应很迷惑,觉得自己是抓住人性弱点在钻空子。

不过,募捐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不再这么想了。因为他发觉,这种漫长的故事是没办法讲的。募集到的金额比预想的要少很多。这时,他对募捐的伙伴们说,还是不要揣测捐款者的心理了吧,只管筹钱就好。

当然,很多人捐款是处于纯粹的善意。也经常有人鼓励他们,还有人给他们送吃送喝。每逢此时,他们的喊声就格外有力。

“门脇先生,”松本敬子小声唤他,“那个人,你注意到了没?”

“诶,在哪儿?”

“那里。喏,路对面有家书店对吧?店门口那个人。啊,不行呀,别那样盯着她看,她正在望着我们呢。”

门脇装着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偷眼瞟向松本敬子说的方向。书店门口的确站着个女人,戴着眼镜。匆匆一瞥,看不清容貌,不过感觉年龄在四十岁上下。

“是穿着深蓝色开衫的那个女人吗?”

“对,对。”

“你为什么要注意她啊?”

“总觉得怪怪的。她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已经一刻多钟了呢。”

“是在等人,偶然看看我们吧。又说不定是凑巧面向我们而已,其实看的是上天桥的人啊。”

“绝不是。”松本敬子摇头,接着又换成了欢快的声音,“啊……谢谢!”原来是一位老妇人来捐款了。

“谢谢!”门脇递上传单。老妇人微笑着接了过去,甚至还寒暄了一句:“下雨天,辛苦啦。”

“哪里哪里,没事儿。”门脇说。

“各位,要保重身体呀。”老妇人说完,离开了。门脇目送她走远之后,又望望书店那边。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

“还在啊。”门脇低声嘟囔着。

“对吧?门脇先生,您可能没注意到,她捐过款哦。”

“诶,是吗?什么时候?”

“都说是一刻多钟之前啦。捐完款之后,她从山田太太那儿拿了张传单,走到书店那里去,然后就一直待在那儿了。不觉得奇怪吗?”

“是嘛。不过,也不用特别在意吧?她不是个挺好的人嘛。说不定和刚才的老太太一样,看见我们冒着雨募捐,正替我们担心呢。”

“门脇先生,您可真会把人往好处想啊。这世上可不全是好人。您不是知道的吗,对我们的活动持批评态度的人不在少数啊。”

“也是。不过,她不是捐款了嘛。”

“她的确是往箱子里放了东西,不过,可不见得是钱。”

“不是钱,那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呢,蟑螂什么的。”

“蟑螂?您怎么想到这个啦?”

“打个比方嘛。待会开募捐箱的时候可得小心点。”松本敬子似乎不像在开玩笑。

门脇又向女人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不见了。他把这事告诉松本敬子,松本敬子张望着四周,说:“上哪儿去了啊?不见了反而让人更担心了呢。”

结果,因为雨越来越大,这天的活动只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门脇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和成员们一起回去时,感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一个声音道:“请问……”门脇回头一看,吃了一惊,正是那个女人。

“您现在方便吗?”她彬彬有礼地问。

松本敬子也发觉了,停下脚步,惊讶地朝这边张望。

“有什么事吗?”门脇问。

“今天在这儿募捐的人,都是亲朋好友吗?”

门脇不解:“您的意思是?”

“也就是说……大家都是那个想接受移植手术的女孩子的亲戚,或是与她有关的人吗?”

哦,门脇点点头。他终于明白女人想问什么了。

“其中有您说的那些人,其实我就是。不过,还有很多人,和小雪以及江藤夫妇没有直接关系。大家是在江藤家亲友的召集下,协助开展募捐活动的。”

“这样啊。真了不起。”女人的语调不带一点抑扬顿挫。

“谢谢。那么,您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我只是在想,局外人是不是也能参加这项活动呢?”

“当然可以,太欢迎啦。伙伴当然是越多越好啊。”门脇说完,凝视着她,“诶,您是不是想来帮忙啊?”

“帮忙说不上,如果能尽一点微薄之力……”

“原来是这样啊。您早说不就好了嘛。”门脇转向还站在原地的松本敬子,“这位女士是想要入会。你们回到事务局就开始统计款项吧。我稍后就到。”

松本敬子似乎很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她的戒心稍稍解除了些,看看那女人,说了声“那待会见”,就跟着大家走了。

门脇的视线回到女人身上。“您有时间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稍微说明一下。”

“好的。”

“那找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地方吧。”

门脇边走边物色着地点。不过,他不想去咖啡厅之类的地方。最后,他选中了公交站旁边的长椅。长椅上边有屋檐,不会被雨打湿。

“我穿着这东西,没办法进咖啡厅。”他指指身上的T恤,“这个太显眼啦。穿着这个进餐馆什么的,马上会被挂到网上,要么说‘这群人用善款大吃大喝’,要么说‘有钱下馆子还不如捐掉’。所以,有人在募捐活动一结束的时候,就马上把衣服换下来。不过,我会尽量穿在身上。说实在的,穿着这个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能忍受。因为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小雪的故事。”

“您真辛苦。”

“这种辛苦算不了什么。和小雪、江藤夫妇比起来……”说到这里,门脇看着那女人,“您以前知道我们这个组织吗?”

她点点头。

“在报纸上知道的。然后我去了官网,在上面看到了今天有募捐活动的消息。”

“这样啊。那么,事情您大体上都知道了吧。”

“嗯,小雪必须接受心脏移植才能活下去,是吧。这病的名字好像是……”

“扩张型心肌病。发病是在两岁的时候。此后一直在吃着药,过着平常人的生活。不过去年,她的病情突然恶化,只有进行心脏移植才有望得救。”(注:扩张型心肌病,一种原因未明的原发性心肌疾病。特征为左或右心室或双侧心室扩大,并伴有心室收缩功能减退,伴或不伴充血性心力衰竭。室性或房性心律失常多见。病情呈进行性加重,死亡可发生于疾病的任何阶段。)

“嗯,不过,因为是小孩子,国内很难找到捐献者,所以得去国外移植。可是,这需要花一大笔钱,对吧?我看见那个金额,吓了一大跳。”

“任谁都会吓一大跳的。要两亿好几千万啊。”

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门脇也吓坏了。

“这么多钱,能筹到吗?”

“必须筹到。现在有SNS,和以前相比,活动起来要容易一些了。在网上一查就能知道,确实有好几个团体在短时间内筹到了同样的金额。没事的,可以办得到。哦,对了……”

门脇递上一张名片。这不是他的职业名片,而是作为“小雪救助会”的代表使用的。上面还写着事务局的联系方式。

“能不能给我一张您的名片?如果您的入会申请被批准了,负责人好联系您。”

女人接过他的名片,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帮点忙。那么小的孩子在受苦,我无论如何都想做点什么。可是,我有工作,只有星期天能做点事情,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其实,很多会员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嘛。能帮忙的时候来帮忙,这就够了。”

“这样啊。”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叫新章房子。接着,她又报上了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

“您的工作是?”门脇不经意地问。

新章房子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教师。”

“啊……是小学老师吗?”

“是的。”

“原来如此。”

门脇自说自话地将这解释为“原来您原本就喜欢小孩子啊”,难怪会不请自来,自愿加入这种志愿组织。

“那么,新章女士,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门脇低头施了一礼,站起身来。

“那个……”新章房子也站了起来,“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

“是什么问题?”

“小雪必须去国外接受移植手术,是因为日本国内找不到捐献者,对吧。可是,在2009年修订了器官移植法,小孩子也可以捐献器官了。既然法律上已经许可,却找不到捐献的器官,对这种现状,门脇先生有什么看法?”新章房子微微弯着腰,视线略低,用依然不带抑扬顿挫的声调问道。

这话问得出其不意,门脇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总觉得被对方镇住了似的。

“哎呀,这个,我……”他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我没考虑过这么复杂的层面。想也没用啊。日本找不到捐献者。美国倒是能找到,所以才要去美国做手术。为了这个,我们才筹款的嘛。就这些。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不,倒不是……对不起,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

“不不,不奇怪。这绝对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只不过,我觉得现在可以先不考虑这个。”

“也是。那么,我先告辞了。等您的消息。”

新章房子转身走了。

门脇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真是个怪人。或许因为是教师,问题意识才特别强吧——

在此之前,门脇几乎完全没有想到过器官移植法修订这回事。因为他觉得那跟自己没关系。听到这件事还是三个月前,是江藤弘哲说的。他是江藤雪乃的父亲,门脇的朋友,也是他曾经的情敌。

他回忆起了那天的情景。

3

他和江藤是在都内的居酒屋见面的。两人已经有五年没见了。前两天,门脇打电话给江藤,说有事要谈,把他叫了出来。门脇刚坐下,就敲着桌子,气势汹汹地对门脇说:“这是怎么回事?”激烈的语气差点把来记菜的女服务员吓跑。

“许久没见,居然是这种阵势啊?”江藤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他面容憔悴,下巴尖削,明显比五年前瘦了许多。不,这么说并不恰当,应该说,是憔悴了许多。

“你结婚不请我,我能理解。五年来,你和我没有任何联系,我也能理解。可是,这算什么事啊?我们一个投手一个捕手,搭档了足足八年,这八年的情分到哪儿去了?我听中谷一说,真觉得没脸。你肯跟比你小一岁的准投手商量,就不肯跟我这个舒展身体,拼了老命去抓住指叉球,跟你老婆没两样的人商量啦?”

听了门脇的抱怨,江藤大感苦恼。

“我是真的不想让棒球队的伙伴知道这件事。因为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会传到你耳朵里。大家都很忙,要是知道了,却帮不上忙,总归会觉得内疚,我也会很不好意思的。可是中谷不知怎么的打了个电话来,问起我女儿怎么样了。撒谎也不容易,我就干脆把实情告诉他了。”接着,他又短短地道了声歉,“对不住了。”

门脇啧啧地咂着嘴,连连摇头。考虑到江藤的实际情况,自己也实在没办法多责怪他。他反而懊悔起自己这五年来为什么没有联系江藤了。

他们都曾经是公司棒球队的成员。一个是王牌投手,一个是专业捕手,出战过都市对抗棒球大赛,江藤还曾经被专业球探关注过。速度球和指叉球是他的武器。

从球队退役之后,江藤被分配到公司的营业部,门脇辞了职,去继承祖父传下来的食品公司。他原本就和父亲说好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继承家业的。所以,在练习棒球的同时,他也不曾懈怠过经营方面的学习。

各自的身份改变了,球队伙伴们之间也就慢慢疏远起来。尤其是门脇和江藤,因为某件事,把关系拉得更远了。这件事说来很简单:门脇单恋了很多年的女孩和江藤结婚了。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女孩和江藤正在亲密交往。门脇曾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对江藤透露过,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姑娘。他不知道江藤是怀着什么心情听自己倾诉的,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面。

五年过去了,门脇心中的芥蒂已经荡然无存。可是又没有恢复联系的理由和机缘,直到前不久。

棒球队比他晚一年的后辈中谷来访,说的话出乎他意料之外。中谷说,江藤的女儿想去美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为了筹集巨额资金,想要开展募捐活动,可是又苦于没有可以依赖的人。

门脇心中一热,在中谷离开后,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中谷告诉他的,江藤的手机号码。草草寒暄之后,门脇说有事要谈,约江藤第二天见面。

“由香里还好吗?”用啤酒庆祝过久别重逢之后,门脇问道。由香里就是门脇曾经爱过的那个姑娘。

“嗯,还好。不过,因为女儿的事,也不是太有精神。”江藤低声回答。

“该有四岁了吧。叫什么名字?”

江藤手里拿着一串鸡肉串,在酱汁碟里写下“雪乃”两个字。“读作YUKINO。”

“好名字。是谁想出来的?”

“是我家那口子。她说,想生一个皮肤白的孩子。就是这么单纯的想法。”

自然而然地把由香里称作“我家那口子”,即便听到江藤这么说,门脇也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给我看看照片吧。手机里应该有吧?”

江藤从外套内袋里掏出手机,单手划了几下,放在门脇面前。屏幕上是个穿着粉色T恤的女孩,手里拿着胶皮管,笑得正欢。她长得像由香里,也具备江藤的特征。

“真可爱啊。肤色也很健康。要是不被晒黑的话,应该会很白净吧。”门脇把手机还给江藤。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天天都在外头玩。”江藤把手机放回内袋里,“现在,她的肤色与其说是白,更像是灰色。”

门脇把毛豆丢进嘴里。“听说她心脏不好?”

江藤喝了口啤酒,点点头。

“扩张型心肌病。你知道心肌吗?就是那东西功能低下的病。概括地说,就是把血液送到全身的泵,力气越来越弱了。原因还不清楚,也有可能是遗传。所以,我们已经放弃了要第二个孩子的打算。”

“天生的吗……”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怎么严重。只要吃药,限制运动,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去上幼儿园了。可自从去年年底以来,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浑身无力,饭也不能好好吃了。住院之后,接受了好多治疗,可总也不见好转。最后,医生终于宣布,要救她,只能做心脏移植。”

门脇低声道:“是这样啊……”

“心脏移植,说出来只是一句话,做起来可就难了。要是成年人,国内也可能出现donor,也就是器官提供者。可是小孩子呢,就别抱期望啦。虽然器官移植法修订之后,只要征得父母同意,儿童也能够捐献器官,可是现实中,这条法规几乎没有实施过。”

“所以要去美国吗……”

“器官移植法修订之前,禁止未满十五岁的儿童提供器官,所以日本的儿童要想移植器官的话,就得到国外去。拜此所赐,实现国外器官移植的流程本身已经确立下来了。我们也按照这个流程在做,可是知道费用之后,眼前真是一片漆黑。”江藤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叹息一声,缓缓摇头。

门脇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他觉得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

“就是说啊,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听中谷说,要两亿多日元呢。真的吗?”

“是啊,是真的。确切地说,需要两亿六千万日元。”

“为什么要这么多……你不是被骗了吧?”

江藤伸向扎啤的手中途停住了,苦笑道:“被谁骗了啊?”

“可是……”

江藤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本手账,翻开来。

“一家三口坐经济舱去美国,接受手术,回国——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啊。飞机必须要包机。机上还要装载医疗设备、备品、药剂、电源、氧气罐。我们这种外行是处理不来的,所以还要带上包括医护人员在内的专业团队。当然,他们在美国期间的费用都由我们来负担。团队总有一天要回国的,可是我们呢,在找到捐献者之前,还得在美国等待。除了住宿费,日常开销也需要一定的费用。大头还是女儿的住院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捐献者,总不能一直在医院外头等着。这种状态将持续好几个月。据说平均要两三个月呢,这些钱也不知道够不够。”江藤从手账上抬起头来,无力地一笑,“光听听就要昏倒了吧?”

门脇深有同感,却没有点头。“这样说不定还不止两亿多……”

“还不止这些。刚才列举的开销,还不到全部费用的一半。”

“这怎么说?”

“美国的医院虽然可以接收外国人,进行器官移植手术,但是必须先以存款的方式,支付全额医疗费。这笔钱的金额,每家医院都不一样。这次我们申请的医院,需要的费用换算成日元,是一亿五千万。”

“这么多……”门脇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这还算是比较便宜的了。根据病情,听说有的医院还开出了四亿日元的高价。可是这笔钱性命攸关,也不能论什么贵贱啊。”

“这么多钱,平民百姓哪能拿得出啊?”

“所以要募捐。我刚才说了,出国接受器官移植的流程已经确立下来了。其中也包括费用的筹措方法。只有向社会低头,才能得到救助。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虽然很难为情,可我们也采用了这种方式。现在不是逞强好胜,谈什么自尊,什么骄傲的时候,因为这关系到我女儿的命啊。”江藤的目光中满含着悲壮的决心。

门脇终于把事情弄明白了。听中谷说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但看来事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明白了。”他说,“让我也出一把力吧。我听中谷说,你缺一个居中主持的人,正为这事烦心呢,对不对?我知道你和由香里都没时间,所以,让我来做吧。不是要募集到两亿五千万吗?”

“不行,你有你的工作啊。”

“那肯定,不过时间是可以安排的嘛。虽然是家小公司,不过我好歹也是个经营者,人脉方面,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自信的。”

“门脇……”江藤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门脇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开始充血的双眼,自己心里也热了起来。

“我一直很后悔。”门脇说,“当时,为什么没有对你说一声‘恭喜’?为什么没有告诉你,一定要让由香里幸福?直到现在,我仍然忍不住要生自己的气。你们的婚宴只请了双方的家人亲戚,大概就是因为,如果要风风光光地操办的话,肯定得邀请以前棒球队的成员们,也就是得邀请我吧?我都明白,所以对你怀着十二万分的歉意。请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吧。当投手有麻烦的时候,能帮助他的只有捕手了啊。”

眉头紧皱的门脇说这番话的时候,江藤一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着双眼的眼角。这时,他抬起头,忽然露出了微笑。

“当我考虑发起募捐活动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想跟你好好商量商量。可是,我又觉得不能这么做。唯独你,我不愿去求你。现在,我仍然是同样的心情。我不能求你。”

“等等啊,我——”

“你听我说。”江藤伸出右手,不让门脇再说下去,“我想,我不能求你,可是我能去求谁呢?我想不出别人来。可要是谁都不求,雪乃就没有得救的希望了。那么,我的选择,就只有一个。”

江藤直视着门脇,坐直了身子,双手搁在膝头,深深地低下头去。“谢谢,那就拜托了。”

门脇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此时已燃遍了全身。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伸出右手。

低着头的江藤似乎察觉了,仰起脸来。两人目光相交,门脇轻轻晃了晃自己伸出的手。

江藤握住了那只手。曾经投出过快球的手,如今已经变得十分柔软。门脇凝视着朋友的眼睛,用力回握了过去。

4

在大型购物中心举办的募捐活动效果极好。这不单是因为购物中心人多。既然是去买东西的,人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余钱,只要把这些余钱的百分之几放进捐款箱就足够了。

今天参加活动的有三十多名小学生志愿者,是江藤家附近的小学的孩子们。他们排成一排,嘴里喊着:“拜托您了!”“哪怕捐一日元也好!”“请帮帮我们的学妹江藤雪乃!”一般人都很难若无其事地从他们面前就这样走过去。看见那些无奈地掏出钱包的人,门脇心里有种给人施压的不安,不过旋即他又告诉自己,可不能这么心软。那笔存款的支付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门脇看看表,快到下午三点了。他向孩子们的领队,一位男老师走去。“谢谢您,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啊,是吗?”

男老师也看了看时间,然后向前跨出一步,对孩子们说:

“好了,各位,辛苦啦!大家干得真不错啊!今天就到这里了,去把募捐箱交给工作人员吧!”

“好!”孩子们精神满满地齐声说完,便把募捐箱递给现场的工作人员。从他们的动作,就能感到箱子的分量应该不轻。总额有没有五十万呢?门脇在脑子里计算着。最近,他基本都能在开箱之前估计出大概的金额了。

孩子们在男老师身边集合,门脇转过身。

“今天真的很谢谢大家!大家努力募集来的捐款,将被存入责任重大的‘小雪救助会’的账户。多亏了大家,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我替小雪的父母谢谢你们!”他深深鞠了个躬。

在男老师的示意下,一个男生走上前来,递上一个信封。

“这是我们捐的钱,请务必用上它。”

这是门脇没有料到的,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生。男生有点不好意思。男老师满意地点着头。

“谢谢!”门脇的声音格外有力,“真的太谢谢了!你们的心意,我会转告小雪的父母。”

孩子们跟着老师离开了。有的孩子还回头向他们挥手。

门脇回到工作人员中间的时候,松本敬子正在做散场的准备。门脇把孩子们的信封交给她,她也感慨地说:“真是太有心了。”

“咦,募捐箱还差一个啊?”门脇看着一字排开的箱子,说道。

“诶?”松本敬子抬起头来。这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请您协助!”回头一看,原来是新章房子还在招呼着过往行人。

“拜托您了,请您协助我们的募捐活动,帮助江藤雪乃接受心脏移植!”

门脇一边看表,一边朝她走过去。他叫了声“新章小姐”,对方似乎没有听到,毫无反应。他又从背后拍拍她的肩,她才终于回过头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

“不,再等一小会儿吧。”

门脇指着手表。

“马上就到三点了。我们跟购物中心约好,说三点准时散场,才拿到了购物中心的许可。严守时间是募捐活动的铁律。不能给商家添麻烦啊。”

新章房子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接着,表情黯淡下来。

“是这样啊。对不起,我连这都不知道……”

门脇冲她笑了笑。

“不用道歉,我知道你很热心。”

但她还是连连轻声说“对不起”。

两人回到工作人员那边。志愿者们基本上都会就地解散,不过门脇还得和松本敬子一起回事务局去,统计捐款金额。

“请问,”新章房子说,“可以让我一起去吗?”

“去事务局吗?”

“是的,如果这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话。”

门脇和松本敬子对视一眼,对新章房子点点头。

“来者不拒……其实应该说,非常欢迎!我们也想让志愿者来确认一下,我们的资金管理是非常严谨的。”

“不,我绝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

“我知道。这只是我们的态度啦。”

听了门脇的话,缺乏表情的新章房子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好几眨。

她是在两周前的周日初次参加募捐活动的。地点是正在举办跳蚤市场的一个公园。一开始她对大声招呼还有点抵触心理,不过或许是渐渐适应了吧,到活动结束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响亮了。

新章房子还参加了上周日在慈善音乐会会场进行的活动。所以今天是第三次。看来,她不单单是说自己想要帮忙而已,而是真的对这件事有热情啊。

她是什么人呢?门脇很想知道。她只说自己是老师,此外一字未提。她表示是因为赞同活动的主旨才自愿参与进来的,不过,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松本敬子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她说:“热心好是好,但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如果带新章房子去事务局的话,也许能多知道点儿关于她的事情吧?门脇想。

救助会在西新井的公寓里租了一套房子,作为事务局。房间里堆满了放着办公用具和资料的纸箱,要是会员全体到齐,连找坐的地方都有点困难。今天带新章房子过去,里面就是五个人,椅子还够坐。

几个人把募捐箱放在会议桌上,打开来,在松本敬子的指挥下开始清点。她是门脇的高中同学,曾经当过棒球部的经理人。她的丈夫是门脇在棒球部的前辈,比他高两届。松本敬子有簿记资格证,很擅长处理数字。门脇在考虑管理救助会资金的人选时,第一个就想到了她。

反复清点之后,确定的金额比门脇预料的要高很多。

事务局里有个保险箱。在大家的监督下,募集来的资金被暂时保管在里面。如果能立即存入救助会的账号就好了,可今天是周日,没办法存款。用ATM存款呢,硬币又太多了。

今天募集到的金额会立即公布在救助会官网上。资金流的透明化是不可或缺的。

确认过下次活动安排之后,众人便散了。事务局里只剩下了门脇、松本敬子、新章房子三个人。在清点现金时和随后的讨论中,新章房子一句话都没有说。或许是不愿打扰别人吧。

“怎么样?”门脇一边设置咖啡机,一边问新章房子,“是不是很有条理啊?”

“您这话说的……我觉得资金的确经过了严格处理。大家都好棒啊。每个人都有很多自己的事情,工作啦,家庭啦,可是对待救助会的事情,也完全不会偷工减料。”新章房子用平静的口吻说。

“毕竟事关金钱,要是偷工减料,不知道会被人怎么说呢。哪怕有一点儿不留神,都会惹来中伤。现在是网络时代,负面言论会瞬间扩散开的。”

“中伤?是怎么说的?我很难想象会有这种事。毕竟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活动啊。”

门脇与电脑前的松本敬子对视一眼,苦笑着把视线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各种各样,首先是把人往坏处想。虽然倒不至于说我们诈骗,可是有人怀疑,募捐活动收集到的资金,是不是会全部用在包含移植在内的治疗上。怀疑患者家属和救助会的骨干,会用这笔钱花天酒地,中饱私囊。还有很多人说,在募捐之前,当父母的首先应该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把房子卖掉。所以,在官网上必须说明江藤家自己负担的金额,以及还剩下很多房贷要还的情况。”

“这我读到了。可是我觉得不至于透明到这种程度……”

门脇摇摇头。

“世上什么人都有。靠募捐得到两亿几千万日元这么一大笔钱,有不少人对这种设想本身就很反感。尤其容易被人误解的,就是由谁来募捐这一点。所以,我们成立了支援团体‘救助会’,这个团体和江藤家是没有关系的,银行账号当然也完全不同。‘救助会’并不会把钱直接交给江藤家。当治疗或其它方面需要钱的时候,就由‘救助会’代替江藤家,直接支付各种费用。最重要的是支付给美国医院的款项,那也是从‘救助会’的户头直接划过去的。这些事情如果不说清楚,难免会招来中伤。江藤有辆车,网上就出现了不少针对这件事的议论,说为什么不赶紧把车卖掉啊,汽油费是从哪儿出的啊。其实那车子已经很旧了,卖掉也值不了几个钱,汽油费也不是从捐款里出的。”

新章房子皱眉道:“看来筹钱真够难的。”

门脇从咖啡机里倒出三杯咖啡。咖啡机和杯子都不是新买的,而是大家带过来的。咖啡粉是门脇掏零用钱买的。硬要挑刺的话,水电费倒是从“救助会”资金里出的,这算不算不正当使用呢?

“因为金额太大了,给人的印象也不好,就像花钱买命似的。”

“买命吗……”新章房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话真奇怪。”一直沉默的松本敬子说,“病了就要治,治病就要花钱,换了谁都会这么做,对不对?而且,如果花钱能买回孩子的命,无论哪个父母,都会去买的,是不是?这有什么不对的?我真想不通。”

“所以问题是金额啊。”门脇把一杯咖啡放在新章房子面前,另一杯放在松本敬子身边,“如果这不是两亿六千万,而是二十六万,全部由自家人负担,肯定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更不会说什么买命之类的话。反而会说:虽然花了点儿钱,不过能治好就好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要抱怨的话,就去抱怨美国的医院啊。漫天要价的是他们。”松本敬子说完,啜了一口咖啡。

新章房子也把手伸向咖啡。不过途中她停了下来,开口道:

“可是,责怪美国的医院,也说不过去呀。”

“怎么说?”门脇问。

“您记得伊斯坦布尔宣言吗?”

“伊斯坦布尔?不,没听说过。——你知道吗?”门脇问松本敬子,不过她也默默摇头。

“伊斯坦布尔宣言是国际器官移植学会于2008年发布的。内容是强化渡航移植规则,要求各国自给自足提供器官。日本也是支持这则宣言的。可是,这只不过是理论上的方针罢了,没有约束力和处罚规定。不过,接受宣言的澳大利亚、德国等国家,还有那些迄今为止允许日本人入境的国家,基本上都是不接受日本人来本国进行器官移植的。”

听了新章房子的解释,门脇连连点头。

“我听江藤说过,好多国家都禁止渡航移植了。所以,现在只能靠美国。”

“美国是少数接受日本人来本国进行器官移植的国家之一。不过,也不是没有任何限制的。”

“这我也听说了。百分之五原则。每年的外国患者数量,不超过年内总移植人数的百分之五。”

“过去,阿拉伯诸国的富豪也曾利用这个原则,去美国接受器官移植。不过近年来,这百分之五的名额基本上都被日本人占了。而且,当日本患者为了移植出国的时候,等候的患者的风险就变得相当之高。您知道为什么吗?”

门脇撇着嘴,耸耸肩。

“您是想说,因为交了一大笔钱吧?关于这一点,我们被攻击得已经够多了。说由于金钱的力量,顺序被提前了。可是据我所知,事情并不是这样。听说,决定移植顺序的,是患者的病情程度。”

“对,我也听说是这样。日本患者的顺序提前,是因为他们病情恶化,迫切度较高。仔细一想,这也是正常的,只有病情到了非移植不能获救的程度,患者才会出国手术啊。不过,这也的确延后了那些迫切度不高的美国患者的手术排位,当然会成为批判的对象。所以,院方提出高额存款要求的原因之一,就是限制日本人的渡航移植。如果日本人交了一大笔钱,那些等候的美国患者也就容易接受一些。也就是说,靠金钱的力量插队是事实。”

新章房子面不改色,淡淡道来。门脇明白松本敬子为什么露出了不悦的神色。新章房子说想到事务局去的时候,他觉得或许她是想了解一下活动内容,看来是猜错了。不知不觉间,门脇他们已经变成了倾听者。

“那又怎么样?”松本敬子的声音明显很不高兴,“难道你是觉得不应该渡航移植,对我们的募捐活动也抱着抵触心理?”

新章房子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的,没错。很奇怪对吧。”

“那你别参与不就好了吗?自己说想帮忙,又在那里挑三拣四,什么意思啊?”松本敬子扬起眉毛,尖着嗓子说。

“好了好了。”门脇赶紧打圆场,他转向新章房子,“我知道,对于渡航移植,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但我们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公务员。能帮助朋友的孩子的办法只有这一个,既然不违法,就算被人说奇怪,我们也只能往前走。”

新章房子难得地笑了笑。

“我不是说你们的活动奇怪,而是对你们不得不这样做的状况感到奇怪。”

门脇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

“我刚才说了,日本也同意伊斯坦布尔宣言。今后的方针将转向移植器官自给自足,也就是国内调配。2009年的器官移植法就是这一方针的体现。修订后,当脑死亡患者无法明确表达器官捐献意愿的时候,只要征得家属同意,也可以捐献器官。另外,未满十五岁的儿童,只要父母同意,也能够捐献器官了,这是迄今为止未曾有过的。可是,法律修订后,几乎没有来自儿童捐献的器官。不是因为没有脑死亡的儿童,而是家长拒绝捐献。结果,像小雪这样的孩子无法在国内进行器官移植,只能远赴美国。如果在国内做手术,因为有保险,只需要花几十万日元就够了,可现在居然需要两亿多。我是说这样的状况很奇怪。”

看着滔滔不绝的新章房子,门脇终于明白,她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主张,才参加募捐活动的。她似乎认为日本的器官移植现状问题很大。

门脇叹了口气,轻轻摆手。

“没错,或许是很奇怪。可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拒绝捐献孩子器官的父母。虽然我没结婚,也没有孩子,可一想,要把孩子的身体切开,取出内脏,还是觉得很可怜啊。”

“并不是切开。摘除器官之后,会把仔细缝合好的遗体还给家属的。”

“不,问题不在这里。”门脇抱着胳膊,嘟囔道。

“我有个十岁的儿子。”松本敬子说,“要是到了那种时候,我不会有二话。既然已经没救了,无论怎样都好。要是用他的心脏能救活别的孩子,我一定会说:请便,拿走吧。”

“就这么简单?”门脇意外地看着她。

“因为到了那种时候,我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了啊。要是出了交通事故,脸啊,头啊,都一塌糊涂,没救了的话,要器官移植也好,要怎么样也罢,都随他去吧——不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种状况下,”新章房子冷静地继续道,“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脏还在跳动的可能性极低。”

“那我该假设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松本敬子撇着嘴。

“比如,”新章房子说,“溺水?”

“溺水?”

“日本第一例心脏移植的捐献者,就是一名溺水的青年。同样,假设松本女士的儿子溺水了,昏迷不醒。身上装了人工呼吸器,还有各种各样的生命维持装置。可是,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就像在闭着眼睛睡觉一样。医生告诉您,他恐怕已经脑死亡了,如果同意捐献器官的话,就进行脑死亡判定。这桩情况下,您会怎么做?”新章房子流利地讲述着,就像亲眼所见一般。

松本敬子坐在电脑前,手撑着下巴。

“会怎么做……如果不进行脑死亡判定,会怎么样?”

“保持原状。如果脑死亡了,心脏总有一天也会停止跳动,迎来我们通常所说的死亡。”

“有没有经过脑死亡判定之后,发现并没有脑死亡的情况?”

“当然有。所以才要做判定啊。判定中途发现患者并未脑死亡的时候,就会立刻中止。判定会进行两次,当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将作为死亡处理。就算此刻撤销捐献器官的意愿,死亡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因为已经死亡,也就不会再进行延续生命的治疗了。”

松本敬子大幅度地歪着头,目光凝视着虚空。或许是在想象自己的儿子处在这种状态下的样子吧。

“好难啊。”她轻声说,“只要有一丝获救的希望,我就不会考虑进行判定。”

“要是有获救的希望,医生就不会建议您进行判定了。之所以让您进行脑死亡判定,就是因为患者处于无药可救,唯有等死的状态。”新章房子的声音里居然含有一丝焦急。

“可是,看上去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像在睡觉一样,还是会想等他到最后一刻,不是吗?这是父母之心啊。”

门脇在一旁连连点头。他明白松本敬子的心情。

“那么。”新章房子开了口。门脇看到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显得比平时更加冷酷。如果摘下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下面的素颜或许更加没有表情可言吧。

她接着说道:“如果他一时半刻死不了呢?”

“一时半刻?”松本敬子问。

“刚才我说,脑死亡之后,一般很快就会迎来通常意义上的死亡,可是,没人知道死亡会在何时来临。尤其是小孩子,有时候这个过程会变得很漫长。有的孩子活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新章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或许该说,是我们让他活了下去。因为他本人没有意识啊。要是您的儿子成了这样,您会怎么办?”

松本敬子疑惑地望着门脇,似乎在问,这个女人为什么说了这一大堆话。

“要是这样,要是这样……到时候,岂不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嘛。”她苦着脸答道。

新章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您会一直照顾他吗?照顾一个没有意识,无法表达自己意愿,仅仅依靠生命维持装置活着的孩子?这要花很多很多钱,不仅您自己举步维艰,还会给很多人添麻烦。这样做,究竟会给谁带来幸福呢?您不觉得这只是父母的自我满足吗?”

松本敬子皱着眉,闭着眼,右手揪着头发。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她开口道歉。

“抱歉,我没往那么深的地方想过。我不愿想象儿子变成那样。所以,除非事到临头,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在新章小姐你看来,这或许是个笨女人的回答吧。”

“您别这么说……”新章房子慌了神,头一次露出狼狈的样子,“对不起。是我说的话太严苛了。”

“新章小姐,”门脇说,“您是不是想对器官移植提出什么建议,给我们的活动添砖加瓦呢?要是那样,您就直说吧。不过,我们‘救助会’的方针是,只要是政治性的思想,无论多么出色,我们都会极力排除的。”

新章房子把“政治性的思想”这句话在口中念了几遍,摇头道:

“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听听您二位的意见。因为,您不觉得怪怪的吗?我理解父母的心情,不接受孩子的死亡,对捐献器官感到犹豫。可是,在其他国家,当判明患者脑死亡的时候,就会切断延命治疗措施。父母也会改变想法,认为孩子的灵魂是以别的形式生存下去了。为了某个地方正在受苦的孩子们,为了正在等待健康器官的孩子们,自己孩子的身体发挥了作用。就这样,终于有了肯提供宝贵器官的人。可是,这么宝贵的器官,却被来自日本,交了一大笔钱的患者给抢走了。这或许能拯救一个日本孩子的生命,却也失去了挽救一个本地孩子的机会。也难怪外国会对我们有许多责难。日本也是……您不觉得,日本的父母也应该改变一下想法吗?以现在的标准,判定脑死亡的患者重新恢复意识的病例,全世界一个都没有。长期脑死亡之类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耗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只为了延长生命……这是父母的自我主义,也是日本人的自我主义。如果大家都能注意到这一点,像小雪这样可怜的孩子一定会越来越少的。”

新章房子热切的语气让门脇忘了喝咖啡,只顾愣愣地看着她的嘴。在佩服她口若悬河的同时,他也感到震惊,想要重新思考自己进行这项活动的背景。问题的根源在于日本人的自我主义吗——

“对不起。”她低下头道,“我一个人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您二位或许觉得其实无所谓吧。我只是想说,这不单单是拯救一个小雪的问题,而是为了其他等待移植的孩子们,为了他们可以不用出国进行移植。”

门脇深深叹了一口气,挠着头。

“的确,从本质上看,我们的活动主题是有些偏差。或许我们的运动应该立足于这一点:让国内捐献器官的孩子多起来。”

“可要是说得那么大而化之,就救不了小雪了。”松本敬子说着,看着新章房子,“你要是批评我只宝贝自己朋友的孩子,我也无话可说。”

新章房子依然低着头,缓缓摇了摇。

“我非常理解您二位的心情。如果我站在同样的立场上,也会这么做的。所以,我才想来帮忙。”

气氛有些沉重,三人同时喝了口咖啡。

“新章小姐,”松本敬子说,“您认识的人里头,是不是有人等过器官移植?结果没有志愿者,只能以遗憾收场……”

新章房子放下咖啡杯,笑了笑。

“不,我真的只是觉得孩子可怜……一想到父母们的心情,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门脇觉得她是在说谎。她明显有着什么苦恼,这苦恼一直动摇着她。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新章小姐,您要不要去探望一下?”这话让新章房子的眼皮猛地一跳,门脇见状,继续道,“去探望小雪。其实,善款很快就要打到美国医院提供的账户上去了。我想去见见小雪,把这个喜讯告诉她。一起去,怎么样?”

“我可以去吗?我是无关人员呀。”

“你不是无关人员。”门脇说,“听了你的话,我有点惭愧。是我们的问题意识太差了。所以,我想让江藤夫妇也听听你说的这些。”

新章房子垂下目光,凝神思索。门脇无法想象她脑子里转着些什么念头,但毫不怀疑她一定是在认真思考。

终于,她抬起了头。

“如果可以的话,请务必带我一起去。”

“那就定个日子吧。”门脇掏出了手机。

5

在新章房子前往“救助会”事务局之后的那个星期六,门脇陪着她一起来到江藤雪乃所在的医院。路上,她说:“我买了这个,要不要紧呀?”说着,从手中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一只蛋糕盒来,里面是奶油馅点心。

“还是别让小雪看见比较好。”门脇说,“她的饮食在水分和盐分等方面都有很严格的限制。天天吃些没有味道的东西,她也很郁闷呢。”

“这样啊。好可怜……那就不让她看到了。”

“在回去的时候,避开她,交给她母亲吧。”

“好的。早知道就不买了。”新章房子似乎打心底里后悔,“不过,这个或许可以吧?”她把盒子放回纸袋里,又拿出一只兔兔玩偶来。

“这个应该没事。”门胁眯起眼睛,“不过,为什么是小兔子呢?”

“在‘救助会’的网站上,有一个页面是汇报小雪近况的,对吧。上面介绍了小雪画的几幅画,其中大多都画着兔子,我想她应该很喜欢兔子吧。”

“啊,原来是这样。”

不愧是当老师的,关注点都和旁人不同,门脇由衷地感到钦佩。

江藤雪乃住在一间双人病房里。不过上星期,另一位患者出院了,现在她可以住得宽敞一点儿。

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门脇推开门,穿着polo衫的江藤正站在一张儿童床边。对面坐着身穿T恤衫和牛仔裤的由香里。

“哎呀,你们好。”门脇向两人打完招呼,目光转向床上的雪乃,“早上好啊。”

雪乃穿着蓝色睡衣,身后靠着一个大大的靠垫,坐在床上。小嘴轻轻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应该是在问好吧。

“情况怎么样?”门脇问江藤。

“还行吧。前两天感冒来着。”江藤说着,看看妻子。

“感冒?这可不大妙。好了没有?”门脇又问由香里。

她笑着点点头。

“稍微有点发烧,挺让人担心的,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谢谢。”

“那就好。大家都在给你加油呢,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哦。”这是对雪乃说的。不过,四岁的小女孩见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大叔这么亲密地和自己说话,似乎有点紧张。

门脇回过头来。

“我在电话里和江藤说,今天想带个人来介绍给你们认识。这位是参加募捐活动的新章小姐。”

新章房子走上前,低头行礼:“我是新章。请多关照。”

由香里也站起来,低头还礼:“感谢您的协助。”

“您快请坐。看护已经够累的了。”

“哪里哪里……”由香里摇着手。

“其实,”新章房子说着,从纸袋里拿出刚才的小兔子,“我给小雪带了点礼物。”

由香里脸上焕发着光彩,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哇,是小兔兔呢。真棒,对不对,小雪?”

新章房子走到床边,把小兔子递到雪乃身前。雪乃望着母亲,有点犹豫,又有点迷惑,不知道该不该拿。

“拿着吧。别人给你东西的时候,你该说什么呀?”

雪乃的嘴巴又轻轻动了动。这次,新章房子听见了微弱的“谢谢”。她接过兔兔,紧紧搂在怀里,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了笑容。

雪乃身上带着一个小挎包似的东西,那是小儿用的人工心脏辅助泵。泵通过管子和床边的驱动装置相连。

人工心脏有两种类型:体内植入型和体外设置型。不过,儿童用的辅助人工心脏只有体外设置型。因为儿童的身体太小,体内没有植入空间。

不过,日本也是在最近才允许使用这种小儿人工辅助心脏的。此前都是把成人用的泵降低功率给小孩子用,很容易导致血栓等危险,现在小儿用的总算是得到许可了。

不过,就算使用小儿人工心脏,产生血栓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只能作为心脏移植之前的过渡手段,如果长期使用,还可能引发脑梗。

病情已经经不起反复了啊,门脇望着雪乃的小泵,想。

“新章小姐呢,”他对江藤说,“对日本的心脏移植现状有一些意见。”

“啊?”江藤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称不上什么意见啦。”新章房子把头低了一低,又抬起头道,“不过,和欧美相比,我觉得日本的步伐太慢了。所以江藤先生才会那么辛苦呀。”

“您指的是志愿者数量太少吗?”由香里问。

新章房子点点头。

“是的。就算修订了器官移植法,事态也没有得到改善。国家也没有采取什么积极的对策。照这样下去,还会出现像小雪一样的孩子。我们是不是得做点什么?”

“这一点,我们也深有同感。”江藤说,“当医生告诉我们,雪乃只有做移植才能获救的时候,我们非常震惊。但更令我们灰心丧气的是,他还说,如果在这个国家等下去,接受移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是呀。所以我才说日本的步伐太慢了。”

“可是,”由香里低声说,“我理解那些不愿让孩子捐献器官的父母的心情。要是雪乃不是因为这个病,而是出了事故,脑死亡了,医院如果问我们要不要捐献器官,我们也会迷茫的。”

江藤似乎也有同感,连连点头。

“那是法律不行。”新章房子斩钉截铁地说,“现在说的是脑死亡的时候,对吧。但严格来说,如果不同意提供器官,就不知道患者是不是脑死亡,因为不会去进行判定。既然没有判定,医生就只能用‘可能’这种表述:‘可能’脑死亡。可是这种表述是无法让父母下定决心的。孩子的心脏还在跳动,气色也还好。身为父母,当然不愿意承认孩子已经死亡。所以,法律应该修订一下。‘当医生判断患者脑死亡可能性极大时,应尽快进行判定。如断定脑死亡,则将断定时刻作为死亡时间,停止一切治疗,如有器官捐献意愿,可采取延命措施。’——这样不就好了吗?这样的话,父母就会放弃,提供器官的人一定会增加的。”

新章房子淡淡说完之后,问江藤夫妇:“您不这么想吗?”

由香里夫妇对视了一眼,思考着。

“这个问题真难啊。您刚才说的是很对,不过法律上没这么写,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这是因为政治家和公务员们不想承担责任。他们没有勇气去决定脑死亡的人算不算死,只能含糊其辞,结果就有了现在的法律。他们也不想想,有多少人正为此痛苦着。”新章房子的视线移到斜下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您知道有孩子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吗?”

江藤夫妇似乎很迷惑,没有说话。或许他们没怎么听过类似的话。

“医生说孩子应该已经脑死亡了,可父母不承认,一直看护着孩子,尽管孩子没有任何康复的迹象。您对这件事怎么想?您不觉得这是做无用功吗?”

由香里皱眉道:“我……理解他们的心情。”

“但如果这孩子肯捐献器官的话,或许能救别人的命啊。”

“就算是这样,可——”

“新章小姐,”江藤说,“请不要误会,我们从来没有一星半点这样的念头,盼着谁家孩子赶紧脑死亡。我也和妻子谈过,虽然已经决定筹集资金,渡航移植,不过我们心里仍然盼着有志愿捐献者出现,不过,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至少我们绝对不会把这想法说出来。因为,如果出现了捐献者,就意味着某处有个孩子去世了,一定会有许多人为此悲伤。移植手术是善意的施与,我们不会去要求,也不会去期待。同样,对那些不接受孩子死亡,持续护理孩子的父母,我们也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因为在他们看来,孩子还活着,对不对?所以,那仍然是一条宝贵的生命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位其实内心期盼着移植手术的父亲的话,不知在新章房子心中激起了怎样的回响。不过,她那双在镜片后面不安地闪动着的黑眼睛,似乎流露出了内心的想法。

“我明白了。”她说,“您的话对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我衷心希望您的女儿能尽快恢复健康。”说完,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谢谢。”江藤应道。

门脇目送新章房子离去之后,便与江藤一起去喝酒。因为由香里说江藤好久没能放松一下了。

两人在常去的定食屋相对而坐,先端起啤酒,为筹款顺利干了一杯。

“那个人有点怪怪的。”江藤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啤酒泡沫。

“你说新章小姐?”

“对。突然那么问,让人不知所措。”

“早知道就不介绍给你们了。”

江藤苦笑着摇摇头。

“别这么说。就算没有她,社会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们是当事人,只顾着努力解决面前的问题,没工夫去考虑法律如何如何。”

“的确,那个人思考的层次比较高,我也被她给镇住了。”

“她究竟是什么人啊?”

“似乎是当老师的。我瞅着她似乎在从事和器官移植相关的什么运动,详细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她对于我们,的确是宝贵的战斗力。虽然只在周日才参加活动,不过确实非常热心。”

“那太好了。多亏了像她这样的人,才能实现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两亿六千万,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我真觉得这是个天文数字啊……”

“照现在的进展,应该能达成。我打算再努一把力。”

江藤放下酒杯,认真地把双手放在桌面上。

“这都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当‘救助会’的代表,就没有现在。我打心底里感谢你。”

门脇皱着眉,敲敲桌子。

“去去去。这种时候,你闹什么虚礼。而且,事情还没有结束哪。甚至连开始都还没开始。等小雪平安做完手术,健健康康地回国之后,你再谢我不迟。到时候,就别来这种便宜小店啦,去高级料亭!”

江藤表情柔和了些,拿起酒瓶,给门脇满上了:“好,一定!”

然后,两人聊了很久的棒球。或许是心里的负担轻了几分,江藤难得地饶舌起来,一个劲地要门脇赶紧结婚,还说结了婚,要生个儿子,然后教儿子打棒球。

“我们家是不打算要第二个啦。这件事,就只能靠你了。”江藤说着,用手里捏着的柳叶鱼指着门脇。

“怎么,难道我结婚是要讨你开心?”

“对啊。要是那孩子成了棒球选手,我就把雪乃嫁给他。”

“喔,这倒不错。”

“对吧?所以你赶紧结婚吧。原本嘛,你都这个岁数了,还独身,也太——”江藤忽然收起了戏谑的神色,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好像是有短信。

“失陪一下。”江藤把手机放到耳边,站了起来。大概是周围太吵了,他向店外走去。

门脇也想起一件事来,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新章房子在离开时交给他的,并说:

“我对身边的人也说了‘救助会’的事,大家都帮着捐款。我又加了点儿,凑成了整数,在银行兑换好了。请务必收下。”

信封沉甸甸的。碍于江藤夫妻在场,门脇不好当场确认里面的数目,不过想必不少。

门脇打开信封瞅了瞅,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里面是一叠万元大钞。都是新钱,用带子束着,看来是一百万。要有多少人,才能捐出这么一大笔钱啊?

和刚才江藤同样的疑问浮上心头。她究竟是什么人?

江藤回来了。门脇一边把信封放回怀中,一边瞅着他的神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朋友脸色苍白,面容僵硬,刚才的轻松完全消失不见。

“出什么事了?”门脇问。

江藤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万元纸币,放在桌上。

“抱歉,你帮我结一下账吧。我得赶紧去医院。”

“怎么了?”

“……雪乃突然说头痛,然后就开始痉挛,被送到集中治疗室去了。”江藤声音喑哑。

门脇伸手抓起桌上的万元纸币,往江藤面前一搡。

“还顾什么钱啊,快去!”

江藤接过钱,又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离去。门脇望着他走远,拿起了账单。

6

“小雪救助会”的解散仪式在市公民馆举行。说是仪式,其实并不隆重。江藤说,想对迄今为止伸出过援手的人说声谢谢,所以,包括“救助会”成员在内,协助过募捐活动的人都被请到了现场。

那天,雪乃的状况急转直下,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在昏迷了四天后,她离开了人世。死因是脑梗。人工心脏出现了血栓。一直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门脇一边安慰悲伤的江藤夫妇,一边帮着安排守灵和葬礼。葬礼很简单,因为江藤说,要是把钱花在这上头,会很对不住那些捐款的人。

头七过后,便举行了解散仪式。

首先由门脇致辞。在上百人面前,他对江藤雪乃的死表示哀悼,同时也对大家的帮助表示感谢。心中涌动着无尽的空虚和遗憾,在掌声中鞠躬致谢的时候,门脇心中现出一个念头:自己能做的事情,或许已经做完了吧?

接着,江藤夫妇站了起来。江藤身穿西服,与妻子一起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今天,大家在百忙之际聚到这里,我在此表示由衷的谢意。无论如何,我都想向大家道谢,所以才安排了这么一个地方。”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三个月前,为了满足雪乃希望去海外接受心脏移植的愿望,门脇代表成立了‘救助会’。一开始,我心里还有不安,不知道会不会一切顺利,但在大家的帮助下,还是募集到了数额惊人的善款。我没想到,善意居然会有这么巨大的力量。虽然很遗憾,雪乃的生命之光在出国之前就熄灭了,可大家对她的爱,对她的支持,一定会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我和内人这一辈子,也永远不会忘记大家的恩德。尽管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我们一定会努力回报大家。”

人群中隐隐传来啜泣声,不少女人都用手绢捂住了眼睛。

“我还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江藤环顾会场,声音稍稍提高了些,“大家都知道,雪乃的直接死因是脑梗。但是,脑梗并不会马上导致心脏停止,首先要诊断是否脑死亡。院方问我们愿不愿意捐献器官。我女儿的心脏虽然不好,别的器官却是健康的。我和内人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现在应该轮到女儿来拯救别人的生命了。当天晚上,我们就进行了第一次脑死亡判定。我和内人都在场。二十四小时之后,又进行了第二次判定,结果相同。确定脑死亡的时刻,就成了我女儿的死亡时刻。从她身上摘除了肺、肝脏,还有两个肾脏。它们将捐献给四个孩子。我们相信,雪乃的灵魂一定还生活在某个地方,她一定能抓住新的幸福。多亏了大家,我们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决定。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

江藤夫妇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下掌声雷动。

仪式结束后,人们排成一列,依次与江藤夫妇、门脇寒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遗憾,气氛却是安详的。或许是漫长战役结束之后的充实感吧。

众人散去之后,门脇看了看台下那片空荡荡的椅子,忽然一惊。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女人。他认出那是新章房子,她整个身子都伏在膝上。

门脇有点担心,走了过去。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过,他在中途停了下来。

他发现新章房子是在哭。

她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偶尔漏出几声呜咽。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打湿了脚边的地板。

不知为什么,门脇没有去打扰她。

7

桂花香飘,薰子正给院子里的盆栽浇水,忽然发现围墙的墙根处,开了一片野绀菊。那是一种淡紫色的小花,每年都在这个时期开放。

头顶响起敲玻璃窗的声音。薰子抬起头,见窗里的千鹤子正指着大门的方向。

转头一看,身穿白衬衫、藏青色裙子的新章房子正缓缓走来。她和薰子打了个招呼。

薰子站起来,摘下防晒帽,也向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走到玄关,打开门,等着新章房子过来。

“早上好。桂花真香呀。”特别支援教育老师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嘴唇都不怎么动。

“是呀,”薰子应道,“今天也要拜托您啦。”

“也要请您多多关照。”新章房子说着,走进玄关。

千鹤子从瑞穗的房间走出来,施了一礼,便沿着走廊走开了。生人还在幼儿园。

新章房子走到门边,照例敲了敲门:“小穗,我进来了哦。”

她推门走了进去,薰子也跟在后面。

瑞穗已经坐在轮椅上了。她穿着红色风衣,梳的当然还是马尾辫。新章房子对她说了声“早上好”,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薰子的位置在她斜后方。那里也已摆好了一把椅子。

“已经是秋天了呢。就算从车站一路走过来,也完全不会出汗啦。风儿吹着也很舒服。小穗最近有没有出去呀?”

“很久没出去散步了,前些天出去了一趟。”薰子说,“有个老太太还跟我们打招呼,说瑞穗很可爱呢。”

“真棒呀。连老太太都来打招呼了。看来小穗一定气色很好。”

“那天她穿着最喜欢的一条连衣裙,很开心。”

“嗯,应该很衬她吧。”

两人都看着瑞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是上课前的惯例。

“那么,我们还是照样开始讲故事吧。”新章房子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今天要讲的,是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小丑鱼每天都觉得很无聊。它想去很多很多地方,但因为海里有可怕的鲨鱼和章鱼,所以只在能玩的地方玩。有一天,小丑鱼正在悠闲地游着,忽然头顶‘唰’地一下,一个东西扎进了水里。它还没缓过神来,那东西又猛地从水里钻了出去。小丑鱼心里纳闷,游到海面,朝外一瞧,吓了一跳。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在没有水的地方飞来飞去。‘你是谁呀?你在做什么?’小丑鱼问。对方回答:‘我是海燕,我正在找吃的呢。你又是谁呀?明明是鱼,却那么美丽。’”

故事里,小丑鱼和海燕通过交谈,都很羡慕彼此的生活,于是请求神仙让它们交换一天身体。

薰子在旁边听着,觉得这好像是《王子与贫儿》的变体。都是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不满,羡慕别人的生活。等到真处在别人的立场了,才明白别人的辛苦和困扰。肯定是这种模式。

果然,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也没有脱离这个框架。海燕明白了海里的天敌比天空多,小丑鱼觉得为了觅食持续飞翔实在很累。结果,它们都认同了自己的幸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讲完啦。”新章房子合上书,回头说,“您觉得怎么样?”

“是个很传统的故事嘛。”薰子说,“身在事外,不会明白别人的痛苦,所以,不要随随便便羡慕别人——是这个意思吧。”

新章房子点点头。

“是的。不过,或许偶尔互换一下身份也不错。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这话说得奇怪,薰子看着女老师。

“老师想和谁互换呢?”

“我不想和谁换。”新章房子偏着头,“不过这世上,有着奇怪想法的人却不少呢。”

“您指的是?”

她凝视了薰子半晌,又转过头看着瑞穗。

“对不起,小穗。让我和你妈妈说会儿话吧。”然后,她转身面向薰子。

“怎么了?”薰子问。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两天前,我们学校来了一位男士,他叫门脇。”新章房子开始讲述,“门脇先生的本职工作是食品公司的社长,不过从两个月之前开始,他为了替某个孩子筹集渡航移植的资金,担任起了募捐活动的代表。”

薰子深吸一口气,望着对方。“那个人怎么了?”

“有个自称新章房子的女人说自己对募捐活动很有兴趣,就加入了进去。当然,那个女人并不是我。”

薰子眨了眨眼,却并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说话。

新章房子继续说:“门脇先生一直在寻找那个女人。他说,因为要救助的孩子去世,‘救助会’也解散了,但募集到的资金还在,他们要把资金捐给进行着同样活动的组织,不过,对于那些捐款金额特别大的个人,需要先得到他们的许可。那位冒名的新章房子似乎捐出了很大一笔钱。门脇先生想联系她,却怎么都找不到。她的手机解约了,打不通,发邮件也不回。”

“然后呢?”薰子问。

“那个女人说自己的职业是教师。知道这个其实跟一无所知没什么区别,不过至少还有一条线索:她对和器官移植有关的种种问题非常熟悉,意识也很强。门脇先生猜测,是不是她的学生中有人需要移植,却很遗憾地没能等到呢?如果这样的孩子要接受教育,就要采取院内学级形式了。就这样,门脇先生找到了特别支援学校,发现里面果然有个叫新章房子的老师。”

薰子放在膝头的双手攥紧了:“可门脇先生找错了人。他也很吃惊对吧。”

“嗯。不过,这应该不是简单的同名同姓。一则新章这个姓氏比较少见,二则那个女人似乎见过我。”

“这话怎么说?”

“门脇先生说,那位自称新章房子的女士虽然长得和我一点儿都不像,却也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戴着眼镜,连服饰和整体气质都跟我一模一样。恐怕是有意要模仿我。所以他问我,是不是我周围的人假扮的,对此我有没有什么想法。”

“老师您是怎么说的?”

新章房子坐直了身子。

“首先,我听门脇先生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那个自称新章房子的人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等等。然后,我说,”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调整呼吸,“我不能回答您,我周围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但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不想惊动那位女性。至于那笔善款,无论门脇先生如何使用,我想她都不会有意见的。就这样。”

薰子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门脇先生接受了吗?”

“他说,他明白了。好像是察觉了什么。”

“哦。”薰子第一回 垂下头去。

“播磨太太,”新章房子唤她,“如果您不想说什么,就不用说了,也不用解释。但如果说出来能让您舒服一点儿,那我洗耳恭听。我想,除了我,应该没有人能听您说这些了吧。”

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让薰子暗自咋舌,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觉得她不是寻常人。

“事情的开端,是我偷看了您的包。”薰子说着,抬起头来。

新章房子镜片后面的眼睛睁大了。“您偷看了我的包?”

“是您来给瑞穗念书之后没多久的事。我出去泡茶,无意中发现您停止了朗读。看着您的背影,我起了疑心。我想,您真的是把瑞穗当作一个活着的学生吗?是不是觉得已经脑死亡了,再上课也没有意义?”

新章房子的视线有些涣散,似乎是在记忆中搜寻着。接着,她好像终于想了起来,慢慢地摇了摇头。

“是那时候啊。对,我记得。原来您在后面看见了呀?”

“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很想知道您的想法。就在那时,您结束了朗读,起身去洗手间。我看见椅子上的包因为书的重量摇摇欲坠,就伸手扶了扶,发现包里有一张传单。我一边对自己说不能这么做,一边却把传单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移植’两个字。没错,那张传单就是‘小雪救助会’在募捐活动中散发的。读完传单,我深受震动,越发不能相信您。我开始觉得,您是不是一边在瑞穗面前读书,一边在心里蔑视我们?是不是在想,居然花这么多钱让孩子白白活下去,要是捐出器官,明明可以拯救别的生命啊。”

新章房子寂然一笑。

“是吗,原来您曾经这样怀疑过我?那么,您又为什么想要参加募捐活动呢?”

薰子转头看向瑞穗。身穿红色风衣的爱女闭着细长的双眼。她的眼睛或许永远不会再睁开,她的耳朵或许永远不能再听见。即便如此,薰子还是有些犹豫,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让女儿听见。不过,这番话还是应该在这里讲。

她把目光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后来,每当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便尝试去慢慢思考您的心情。一边帮助那些等待器官移植的孩子,一边给瑞穗念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我去学习了器官移植方面的知识,知道得越多,就越震惊。我这才明白,自己之前是多么无知。有那么多的孩子无法在国内进行器官移植,正在为此苦恼……我逐渐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失去了自信。这样真的好吗?瑞穗这样真的幸福吗?可我找不出答案,就去了那儿,去了募捐活动的现场。”

“您想设身处地地去思考,对吧。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这话让薰子屏住了呼吸。看来新章房子已经看穿了一切。

“可我还是不明白。就算您要隐藏身份,可为什么要扮成我呢?”

薰子笑了笑。

“要是变装不自然就麻烦了,所以必须得以某人为参考。我并不是想不起别人了,只不过还得准备个假名字,一时之间……刚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想,糟糕,说了个少见的姓氏。对不起。”

“您不用道歉。又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反倒是——”新章房子往前探了探身子,“接触到那个世界之后,您有什么感想?看到什么了吗?”

“看到……其实是拯救了我。”

薰子讲述了与江藤夫妇的会面,对于不接受孩子脑死亡,一直看护孩子的父母,他们没有任何非议,反而说,既然父母认为孩子还活着,那么,那也是一条宝贵的生命啊。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帮小雪一把……”薰子湿了眼眶,她用指尖拭去泪水,接着说,“对于江藤夫妇同意捐献器官的举动,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命运实在太残酷了。”

新章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关于我呢?您还怀疑我吗?”

薰子慢慢地摇摇头。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要说打心眼里相信,恐怕是假话。”

“是吗。嗯,也是。”新章房子点了好几次头,似乎自己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她凝视着薰子,“您还记得那个故事吗?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

薰子一惊,点头道:“嗯,我记得很清楚。”

“为了帮助公主,小狐狸忘了自己身上有魔法,拔下了好朋友风吹草。结果,它失去了朋友,而且再也不能见公主了。播磨太太,您曾经说它很傻。”

“是的。可是您说,它的选择是正确的。”

“如果小狐狸什么都不做,公主会死去,风吹草总有一天会枯萎,魔法效果也会消失。那么,岂不是救活公主更好?逻辑上是这样。”

“我听了之后,以为您是在暗示:既然生命总归是要消逝的,不如趁有价值的时候,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也就是瑞穗应该把器官捐献出去……”薰子见新章房子微微皱眉,便问,“我理解错了吗?”

“看来我真应当进一步说明一下。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您完全理解反了。小狐狸的行为,或许在逻辑上是正确的。可是您却说它傻。我第一次读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不,岂止是我们,就连这本书的作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逻辑上正确的行为,却让人觉得傻呢?因为人类不是光凭逻辑生活的动物啊。”新章房子转头看着瑞穗,“护理成了这样的女儿,想必也会被人议论。但最重要的是您自己问心无愧。人类就算不按逻辑生活也很好啊。我讲那个故事,就是想告诉您这一点。”

“是这样啊。看来我的确完全理解反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对新章房子有成见在先吧,薰子想。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在学习了器官移植的知识之后,她对自己的行为逐渐失去了自信。

“米川小姐也觉得,”新章房子仍然望着瑞穗,“自己要是更坦诚一点儿就好了。”

这个意想之外的名字让薰子很迷惑。“米川老师为什么……”

新章房子转过头来。

“我们是特别支援教育老师,偶尔会遇见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孩子。米川小姐之前应该也见过几个。”

“嗯,我听她说过。她还说,虽然现在是没有意识的,但对名为‘无意识’的意识说话仍然很重要。”

新章房子点点头。

“有很多接触这类孩子的方法。比如触碰他们的身体,给他们听乐器发出的声音,听音乐,和他们说话。我们在努力探索,究竟怎样才能让孩子有所反应。”

“米川老师做得很好。”

“我也这么想。但这却导致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医生诊断她身体不适是心因性的。”

薰子心中一痛。“是不是给瑞穗上课,让她承受了太大压力?”

“单看结果是这样。但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在她自身。”

“怎么回事?”

“交接的时候,米川小姐和我认认真真地谈了一次。她是这么说小穗的:那孩子,和我之前见过的孩子完全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难道她想说,果然不是植物人,而是脑死亡?

“没有虚弱的感觉——这是她说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虚弱……”

“米川小姐说,通常,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孩子,手脚肌肉要么退化萎缩,要么浮肿。还有不少孩子因为长期卧床,生了褥疮。可是小穗却不是那样,她肌肉结实,肤色柔和,看上去就像一个健康的孩子,只是闭着眼睛罢了。虽然借助了高水平的尖端科技,但这已经足够称得上奇迹了。我头一次见到小穗的时候,也这么想。”

“这有什么问题吗?”

新章房子摇头。

“有问题的是米川小姐。她一边采用着和植物人孩子同样的教育方式,一边感到自己似乎完全没有命中靶心。尽管给她听声音,触碰她的时候,她的生命体征数据会有一点点变化,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女孩需求的,是不是更加神秘的什么东西,而不是现在这种有形有质的物体?这种想法让她烦恼起来。”

这些话薰子从来没有想到过,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来她是误会米川老师了。米川老师一直在勉强着自己。

“我来到这儿之后没多久,也逐渐明白了米川小姐话中的意思。”新章房子说,“我所追求的,不是诱导小穗呈现出医学上的什么反应。那么,我每星期到这儿来一次,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呢?我拼命思考,终于得到了答案:把自己当成小穗,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吧。于是,我想到了朗读。如果小穗能听到这些故事,一定会感到很幸福。就算听不到,在读书的时候,我的心也是宁静安详的。要是我的心情能以某种形式传达给小穗就好了。而如果您能在旁边一起听,在我回家之后,或许这能成为您和小穗交流的话题。”

新章房子的声音仍然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却让薰子心里一阵温暖。和小穗交流的话题——没错,就是这样。尽管怀疑新章房子,在她回去之后,薰子仍然会与瑞穗“交流”刚才朗读的那本书的内容。这隐秘的乐趣,就是从今年四月开始的。

“可是那时,您为什么……”

“为什么中断了朗读?”

“是的。”薰子答道。

新章房子翻开膝头的书本。

“我刚才也说了,其中重要的一点,是我读书时的心境。如果我心里很乱,一定也对小穗有影响。所以,在朗读中稍微休息一会儿,能够确保自己心境的平和。招致了您的误解,非常抱歉。”

“这样啊。那么……您的心境平和下来了吗?”

“再平和不过了。”新章房子稍稍挺了挺胸,“因为我确信,在这里读书是最适合的。”

“适合……啊,是那个。”

薰子想起,在刚开始朗读的时候,新章房子曾经说过,不知道这对瑞穗是不是最适合的,但这是最合适的。

“如果您没有异议,今后我想继续朗读下去,可以吗?”新章房子平静地问道。

薰子低下头:“当然可以。拜托您了。”

新章房子转身面向轮椅:“太好了,小穗。”

薰子也看了看闭着眼睛的女儿,然后与女老师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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