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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所守护的世界

书籍名:《沉睡的人鱼之家》    作者: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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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家店位于月岛,是鳞次栉比的文字烧店中的一间。真绪透过窗户向里张望,看见穿着短袖的星野祐也坐在墙边,正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大概是在玩手机吧。

看看表,还不到晚上七点。祐也经常到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些。但今晚,这番本应平常的情景,在真绪看来却有些意外。

她推开门,走进店里,祐也抬起头,朝她点头示意。

“等很久啦?”真绪边问边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

“没,我才刚来。”

女店员拿来毛巾,问他们要不要喝点什么,真绪要了两杯生啤和毛豆。

“今天也好热哦。”真绪说。

祐也点点头:“快三十度了。都九月下旬了。”

“热成这样,想不想去凉快的地方旅行呢?”

祐也淡淡一笑:“等有时间再说吧。”

也就是说,现在没时间。

生啤端上来了,虽然没什么特别值得庆祝的,不过两人还是碰了碰杯,然后又要了猪肉泡菜文字烧,往常吃的那款,上面点缀着宝宝明星香脆面。

他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主要原因是彼此的时间安排对不上号,不过真绪这边好歹有通融的余地。即便如此也还是见不上面,全是因为祐也没时间。

“你的工作还是那么忙啊。”真绪说。

祐也苦笑着耸耸肩。

“没办法啊。这可是史无前例的研究。有多少时间都不够。”

“就是因为这么想,我才不敢给你打电话,发邮件。”

“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啦。要是有事,尽管联系我。”

“嗯。”真绪点着头,心里的不满却没有消失。所谓男朋友,不就是没事也想和他联系的那个人吗?

文字烧的食材送了上来。烹饪总是祐也负责的。他把大碗里的食材搅拌好,摊在铁板上,然后用两把大木铲快速切碎。他的动作极其熟练,第一次见识的时候,真绪大吃一惊。

因为念书的时候在这种店里打过工——他说着,爽朗一笑。

和那时一样,祐也用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熟练地做好了文字烧。但真绪望着他的脸庞,又觉得不对,这个祐也,不是当时的祐也。

“好啦!”祐也把现成的宝宝明星香脆面撒在文字烧上,说。

真绪用叫做“哈嘎西”的小木铲把文字烧送进嘴里,赞了声“好吃”。

“果然,祐也君做的文字烧是最棒的呢。”

“不用拍马屁啦,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做给你吃的。”

两人吃着文字烧,喝着啤酒,聊着天。不过,都是真绪在找话题。工作的事、朋友的烦恼、最近的流行、娱乐圈八卦。当然,不管谈什么话题,祐也都没有流露出无聊的表情,一直很认真地回应着。聊到失败谈的时候,他也和期待中的一样露出了笑容。

可是,他并没有提供话题。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会讲很多很多东西,尤其是聊起工作的时候,格外神采飞扬。那些话真绪很难理解,基本插不上嘴,不过没关系。祐也对研究的热情常常让她感到衷心地敬佩。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相遇在一个共同的朋友开的一家餐厅里,那天是餐厅的预营业接待日。那是一个小型聚会,参加者全是餐厅经营者的亲朋好友,真绪和祐也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面容清秀,姿态优雅。虽然不是很积极加入对话,却不会让人觉得乏味或阴郁。真绪想,他或许只是比较喜欢倾听。

大家闲聊的时候,真绪有了个讲述自己的工作的机会。她说自己在宠物医院做助手,有时候会参与手术,这时候,最来劲的是祐也。

“你参加过脊髓损伤的动物的手术吗?”这是他对真绪提的第一个问题。

真绪回答参加过,祐也便探出身子,连珠炮似地问了一大堆,是什么动物啦,损伤程度如何啦,具体手术内容是什么啦,等等。真绪固然一脸迷惑,周围的宾客更是张口结舌。祐也终于注意到了大家的异样,赶紧不好意思地道歉。接着又说:

“因为我从事的工作,是为脊髓损伤者开发辅助器械。”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真绪就对他萌生了好感。

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有一份很棒的工作;无论何时都想着工作,经常张开天线四处寻觅哪怕一点点启迪,这种态度让真绪感到他是个诚实的人。他一定能够理解别人的痛苦。

真绪说,她参加过一次手术,对象是一只因车祸导致脊髓损伤的狗狗,它的后腿不能动了。医院把滑板改造成轮椅,装在狗狗的下半身,这样它只需要挪动前脚就可以移动。祐也热心地听着,途中还开始做笔记。到了这时,桌上的其他人已经有了另外的谈话圈子,真绪觉得这样挺好。和祐也单独聊天,她很开心。

祐也说还想和她见面,于是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你有恋人吗?”真绪大胆地问。

祐也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啊。川岛小姐呢?”

“我也还是单身呢。”

“是吗。那太好了。”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约会过几次之后,两人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关系。因为都很忙,每个月只能见面两三次。就这样,两年过去了。

真绪快三十岁了。老家的父母频频打电话来,问她有没有中意的对象。她一直撒谎说没有。要是把祐也的事情说出来,父母一定会说:那见个面吧?如果可以的话,带回来吧?真绪的老家在群马,当天往返并不难。

祐也并不反对见她的父母,相反,他还一直期待着能走到这一步。但真绪觉得,这话不能由自己说出口。到现在为止,他还一次都没提过结婚的事。见父母就相当于订婚了,而真绪并不那么急于结婚。

但最近这些日子,真绪开始对未来有了担忧。这和年龄无关,是祐也的态度变化让她心存不安。

她是在半年前注意到这种变化的。已经持续三个月了。给他发信息,他也很少回,有时候甚至完全是石沉大海。就算约他出去玩,他也会找各种原因拒绝。

真绪知道直接原因是什么,因为工作忙。而且这工作是社长直接指派的,只有祐也能做。她明白,为了回应社长的期待,祐也是该精神百倍地去对待。所以一开始她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担心他太逞强,弄坏了身子。

但逐渐地,她感到祐也不单单是工作忙,他放在真绪身上的心思也越来越少了。证据之一,就是祐也现在基本上不谈自己,尤其是工作。以前,只要真绪问,他就滔滔不绝。可现在不同了。

“哎,那只黑猩猩后来怎么样了?”真绪拿小木铲吃着芝士鳕鱼子文字烧,用快活的语气问。

“你是说奥利弗?”

“对对,奥利弗君。脊髓损伤,手脚都动不了的那孩子。不过,通过祐也君制造的仪器,让它的胳膊动起来了对吧。之后有什么进展吗?”

这还是一年前她听祐也说的。当时祐也的眼睛闪耀着光辉,语气热烈。

可是今晚,祐也的脸上不见了那时的神情。

“那块工作交给后辈了,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没什么进展。”他冷淡地摇摇头。

“是吗?可我觉得那项研究很了不起呀。”

“谢谢。”

“前不久我们院来了只猫,因为脑梗导致下半身瘫痪。我还想着,要是用那种仪器,说不定能够治好呢。”

“不好说啊。毕竟脊髓损伤和脑梗是完全不同的。”

“这样啊。最重要的是大脑发出什么样的信号。脑梗瘫痪,就是因为信号本身不能很好地发出去。”

祐也伸手正要拿一块文字烧,这时陡然停住了。

“别谈工作了。好不容易约一次会。”

“啊,对不起。说的也是,都不能歇口气。可是,因为你以前经常聊工作……”她抬眼看着祐也。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祐也放下小木铲,坐直身子,凝视着真绪,“之前我没有说过吗?这件工作机密性很高,除了社长,谁都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啊,可说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社长说,哪怕对家人也不能提起。”

“哦……知道了。”真绪低下头。她意识到,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何况你离我的家人还差得远。

虽然心情低落下来,但真绪还是努力不让情绪写在脸上。她继续找话题,活跃着气氛。可在脑海一角,有什么东西变了的感觉挥之不去。并不是因为研究绝密,所以不能谈论。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在内吧,但她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对于祐也,那或许是一个他想守护的世界吧?他拒绝别人踏入这个世界——就像是这样的感觉。

走出小吃店的时候,刚过九点钟。真绪注意到,在两个小时里,几乎全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说话。虽然吃了不少,可是途中点过什么菜,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好饱哦。”真绪边走边说。

“嗯,好久没这样尽情地吃过啦。”

“接下去做什么呢?要不要去门仲?常去的那家酒吧?”

在门前仲町有一家两人常去的酒吧。

可是祐也站着看看表,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件事要在明天之前做完。”

真绪停下脚步,睁大眼睛。

“诶——什么事?难道是工作?”

“嗯……对不起。”

“究竟——”她想问那究竟是什么工作,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啊。”

背着双肩包的祐也双手合十。

“真的很对不起。我改天补偿你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打车很快就到,而且现在时间还早。”

“那在打到车之前,我陪你走一段。”

没走多远,就来了一辆标着“空车”的出租车。真绪满肚子火: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空车来得这么快啊?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呢。

祐也拦下了车:“真绪,上车吧。”

“祐也君先上车吧。我的方向相反,待会去那边街角打车。”

两人走的这条路是一条单行道。

祐也没有推辞,干脆地点点头:“这样啊。好吧。再联系。晚安。”

“晚安。”

真绪目送祐也乘车离去,才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心里千头万绪,纠缠不休。

到了下一个街角,又有一辆出租车开来。

这辆车的方向仍然不对,不过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真绪脑海中。她向后看了看,祐也坐的那辆车正在等红绿灯。真绪见状,下定决心,挥手拦下了出租车。

出租车停下了,打开后车门。真绪钻进去,指指前方,说:“跟上那辆出租车。”

“跟踪?您要上哪儿去啊?”白发司机惊讶地问。

“不知道。所以才要跟着呀。”

“啥?”司机的声音毫无兴趣,“这种事,您可饶了我吧。”

“拜托了。啊,不赶紧的话就要跟丢啦。”

祐也的车子已经发动了。

“真没办法。”司机说着,也发动了车子,“不能被对方发现,是不是?真够难的。要是跟丢了请您别见怪。”

“没关系。不好意思,麻烦您做这种事。”

“客人,您不是警察吧?要是那辆车上是个难缠的茬儿,注意到我们在跟踪,找我的麻烦,可就糟了。”

“不要紧,是个普通人。”她又加了一句,“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跟踪男友?哈哈……”司机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是不是怀疑他有外遇啊?他是不是正要上别的女人那儿去啊?”

“嗯,算是吧……差不多。”

“果然啊。这男朋友真不怎么样。那我就努把力吧。”司机似乎有了干劲,估计是好奇心被刺激到了。

怀疑有外遇——真的到了这种程度吗?或许这的确最接近真绪现在的心情。

就算工作再忙,有必要这么早回去吗?以前忙的时候,只要把睡眠时间减少一点就行了,两人还是可以在一起待到很晚的。

由此,真绪想到,他是不是接下来一定要去某个地方?就是那个地方改变了祐也,那是否就是祐也想要守护的地方呢?

东京塔快到了,真绪越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祐也的公寓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是要上哪儿去呢?感觉好像是惠比寿或者目黑啊……”司机嘟囔着。

他驾驶得十分巧妙,适当地让别的车隔在自己和祐也那辆出租车中间,一路追踪下去。还好路上不怎么堵。

“客人,等到了他的外遇现场,你打算怎么做啊?”司机兴致盎然地问,“闯进去吗?”

“……我不知道。”

“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不过首先要保持头脑冷静啊。一旦动起手来,那可是两败俱伤哦。”

“谢谢。”真绪说着,心里却想,我为什么要向他道谢啊?

找到那个地方之后,要怎么办?她还完全没有想过。该怎么做才好呢?

真绪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里也在冒汗。我究竟想做什么?翻出他的秘密之后,要怎么做呢?

“哎呀,是不是快到终点了?”司机说着,放慢了车速。

真绪回过神来,发现车子开进了住宅区。路不宽,司机把车速慢下来,大概是觉得要是离得太近了,万一被发现不好吧。路牌上写着“广尾”的字样。

“果然。好像要停下了。”

前面那辆出租车的车尾灯开始闪烁。

“总之,咱们先超过去吧。在这里停车太奇怪了。”

“好的。”真绪把身子深深地缩进座位里。要是被祐也发现就糟了。

出租车开了一段路,停下了。真绪回头一看,见祐也下了车,站在一栋房子跟前,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

终于,他走了进去。

“就是那栋房子了吧。”司机说,“虽然只瞟了一眼,不过是一栋很气派的豪宅啊。他的外遇对象会不会就在里面啊?”

“不知道呢。”真绪拿出钱包,看看计价器,数出几张千元钞票。

“要谨慎哦。不管你要说什么,都得先冷静下来。”司机一边找钱一边说。这是位很热心的老大爷。

真绪下了车,提心吊胆地向大宅走去,担心着万一祐也出来该怎么办。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可没办法解释。

好容易走到门口。就像司机说的,这是一栋豪宅。雕花铁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步道。

真绪的目光移到门牌上,屏住了呼吸。上面写着“播磨”。她知道,这是播磨器械的社长的姓氏。那么,祐也果真是因为工作来这儿的吗?社长亲自交代的工作,要在社长家做吗?抑或是仅仅今晚要商量什么,才到这里来见社长呢?

步道尽头的西式建筑适度地环绕在花木丛中,带着梦幻似的氛围。真绪发觉,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没有亮灯。离全家就寝的时间还早得很。何况还有祐也这位客人。这家人究竟在做什么啊?

忽然,她注意到一楼的某个窗户漏出一线微光。应该是靠近玄关的一个房间。

真绪凝视着那扇窗户。她觉得,窗户后面,就是祐也想要守护的世界。

2

在玄关大厅脱鞋之前,星野又向夫人行了一礼。“我来迟了,对不起。”

夫人苦笑着摆摆手。

“没什么,倒是星野先生,您没关系吧?不是公司聚餐吗?完全可以晚点来的呀。或者把训练推迟到明天。”

“不,要是今天休息的话,空白期就变成三天了。我身上没有酒味吧?我一直注意着不让自己喝多来着。”

“没事,我给您端杯水来吧?”

“不用,不麻烦您了。”

星野说了声“失礼”,脱了鞋,把脚伸进夫人摆在地上的拖鞋里。

“今晚外婆在吗?”

夫人微笑着指指楼上。

“把我儿子哄睡之后,她也睡了。今天幼稚园组织远足,她也跟着去了,应该是累了。”

“这样啊。那可真够累的。”

“是呀,照顾瑞穗要愉快多了。”夫人说着,皱起鼻子。

就像往常一样,夫人马上打开了旁边的门。“请进。”

星野点点头,走进房间。一股淡淡的精油香味飘来。这是从今年夏天开始的。夫人说,这样她可以睡得好一点儿。这里也是她的卧室。

瑞穗横躺在床上。她穿着白色体操服,深蓝色运动外套,白色袜子。五月的时候,夫人对他说,训练时还是想这么穿。星野猜测,大概是受到瑞穗的小学开学的影响吧。

“就算这么穿,体温也不怎么下降。连医院的医生都很惊讶呢。”

难怪夫人开心。如果已经脑死亡,也就是脑干功能停止了,一般是不会这样的。虽然医生没有明说,但夫人大概认定,瑞穗的一部分脑干仍然在发挥着功能吧。

星野在作业台前坐定,打开各个仪器的电源。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电脑,连上控制器,重新输入几组程序。这几组程序编写得格外困难,所以没能在傍晚就来这里。完成的时候已经六点多,快到和真绪见面的时间了。

一连串工作结束后,他回头对夫人说:“线圈装好了吧。”

“嗯,装好了。”

星野点点头,望着瑞穗的身体。

这就是一年前被宣告近乎脑死亡的少女吗?她脸色红润,呼吸很有规律,强而有力。皮肤光洁,即便穿着衣服,也能看出胳膊和腿上的肌肉。简直就像随时会睁开眼睛,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似的。

一问才知道,如今瑞穗已经几乎不必服用药物了。令人吃惊的是,最近半年来,她的身体居然没什么大的变化。

星野把几个连着电线的电极贴在她的胳膊上。

“那么,就从肘部运动开始吧。首先是自由活动。”星野敲打着控制器的键盘。

在两人的注视下,瑞穗放在体侧的肘部缓缓弯曲起来。拳头到达胸部的时候,胳膊便直直向外伸出,呈握拳向前的姿势。接着,肘部再次弯曲,回到最初的位置。就这样反复五次。

星野点点头,看着夫人:“很完美。”

“动作很到位吧?”

“简直令人刮目相看。接下来,让我们增加一点负荷吧。能请您帮忙吗?”

“好的。”夫人答应着,站到瑞穗身旁,“准备好了。”

“开始。”星野敲着键盘。瑞穗的胳膊动了起来。首先弯曲肘部,接着像刚才一样,握拳向身体前方推出。

这时,夫人把手放在瑞穗的两个拳头上,是阻碍瑞穗伸胳膊的意思。星野看向肌电监测仪,了解到瑞穗上臂的三头肌正承受着巨大负荷。

同样的运动进行了八次才停下来。瑞穗没有喊累,不过从肌电监测仪上得知,如果不停止会有负荷过度,肌肉酸痛的危险。

“让她休息一会儿吧。这就相当于普通人的抬臂运动。”

“那我去泡茶。”夫人离开床边,向门口走去,但中途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您怎么了?”星野问道。

夫人抬起头,她的眼里全是血丝。

“她的劲儿太大了。我要是把手轻轻放在上面,很容易就会被她推开。没想到瑞穗还有这一天……”她的声音哽咽了,胸脯上下起伏,似乎是在调整呼吸,“对不起,我去泡茶。”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星野的视线回到瑞穗身上。她的脸比刚才要红一些。看来运动让她的血液得到了很好的循环。如果大脑功能停止了,这件事也是不可想象的。

瑞穗的大脑果然在一点一滴地恢复吗?抑或是原本大脑功能就残留着一部分,现在只是在逐渐觉醒呢?还有一种设想:ANC的刺激使得脊髓活性化。关于身体的统合性方面,还有很多事情是人们不清楚的。有说法称,如果脊髓是正常的,就还有统合性。

但对祐也而言,那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凭借自己的技术,瑞穗的身体——至少是表面上看——健康起来,让夫人开心得流下了眼泪。

现在,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时间成了星野生活的中心。他得到了社长播磨的亲笔许可,把这作为自己的正式业务。仅凭对脊髓的磁力刺激,身体能在多大程度上自由活动呢?星野感受到了实验的无穷魅力。

不过,只要时间允许,就尽可能待在这里的原因,还不止以上这些。

每次瑞穗做出新动作,或是有一部分肢体新动了起来的时候,夫人都会噙着喜悦的泪水,连声向星野道谢。她的语气如此热情,简直把他当成了女儿的救星。

为了回应她的期望,星野开始埋头于下一个课题。他想让夫人更加感激自己,流下更多欢喜的泪。她喜悦的表情,成了他的动力之源。

当然,星野已经发觉,这是爱情的一种。其实,在第一次来到这里,被介绍给夫人的时候,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了。他试图冷却自己的感情,但随着频繁造访这里,这感情却已渐渐成形。

他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对方有丈夫了,而且那还是星野的上司,一手促成现在这种状况的人。如果背叛他,或许会失去一切吧。虽然夫妻俩正在分居,但这恐怕不会成为获得谅解的理由。

不过,就像现在这样,星野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想过会和夫人有怎样的发展。能和她一起抚养瑞穗,共同分担喜悦,这就很好了。

手机突然受到了一条短信。一看,果然是真绪发来的。他迷惑地打开信息,里面写着:“还在忙工作吗?这么忙,还抽空和我见面,谢谢哦。不要太拼了哦。好了,晚安。”

星野想了一会儿,回信道:“谢谢你替我担心。晚安。”

他关了机,叹了口气。

和川岛真绪交往,已经两年了。这是迄今为止交往过的女性中,最合拍的一个。性格温柔,头脑灵活。听她讲述在宠物医院当助手的点点滴滴,让人非常愉快。

是的,真绪没什么缺点。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和她结婚的男人一定会很幸福。

不久之前,星野还想,那个男人或许就是自己。进入公司以来,他一直过着工作第一的生活,却也不是不想组建家庭。他想象着,等时机一到,自己总会结婚,养孩子的。真绪不就是一个很适合的对象吗?

这些他从没对真绪说过,只是因为觉得还不到时候。星野自己没有急着结婚的理由,真绪似乎也不着急。总有一天,有一方会捅破这层纸,那就到时候再考虑吧。

但事态向着他没有想到过的方向发展了。与播磨夫人和瑞穗的相遇,抹去了星野心中模糊的未来图景。

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讨厌真绪。要说她讨人喜欢的地方,也能举出几处来。可是,星野想象不出自己和她共组家庭的样子。

因为,星野此时心中放在第一位的,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这段时间。结婚、成家,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事。

他觉得很对不起真绪。这么想是很任性,可他不能欺骗自己的心。

所以,应该尽早和真绪分手。今晚星野也曾好几次想说,结果却还是一字未提。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勇气,另一方面,是当真绪询问原因的时候,他没有自信给出恰当的解释。他尽量不提自己在这栋房子里做的事情,不提夫人,也不提瑞穗。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只要说自己另有所爱就好了,可要是真绪追问那是个怎样的女人,自己就会马上前言不搭后语了吧。毕竟,他不擅长撒谎。

最近,星野觉得,或许真绪会先提出分手。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一定注意到了星野的异样。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

星野站起来,打开屋门。双手端着托盘的夫人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两只茶杯,还有一只盛满了饼干的盘子。

“啊,您又做了饼干呀?”

夫人展颜一笑,点点头。

“前两天,您不是说好吃吗?所以昨天,在妈妈看护瑞穗的时候,我就去做了些。”

“是吗。我开动啦。”星野咬了一口饼干。适度的甜味伴着柠檬香气在口齿间弥漫开来。

“怎么样?”

“真好吃。有多少都吃得下呢。”

“太好了。还有很多呢,请尽管吃吧。这是专为星野先生做的。”夫人说着,端起茶杯。

“谢谢。”

星野一边啜着红茶,一边偷眼望向夫人的侧脸。她正凝视着瑞穗。

这些感情,还是不要向她告白了吧。而且最近星野感到,这或许并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们的心也已经被强烈的羁绊紧紧连在了一起。

3

真绪把车停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打开后车门。这是一辆轻型小轿车。车子是真绪工作的医院的,不过几乎都是她在开,所以车钥匙也经常放在她的包里。

后座上放着一个粉色的笼子,里面蜷着一只白色波斯猫。它的名字叫汤姆,十三岁,雄性。因为前些天刚做了去除肛门腺的手术,所以头上套着个伊丽莎白圈。虽然还需要预后观察,不过前天猫主人打电话来,说他们夫妻俩要离开东京两天,把猫独自留在家里不放心,想让医院代管一下。平时这种事情医院是谢绝的,不过这回的猫主人是院长的老朋友,于是就作为特例接受下来。原本应该是今天来接猫,可猫主人又来了电话,说家里要到晚上才能空出来,还要再多照管一阵子。可是又不说具体到几点。没办法,真绪只好送猫回去。

真绪在玄关请那家人解除了自动锁,拎着笼子上楼。一按响门铃,立刻就听到屋内响起开锁的声音。

汤姆的妈妈——这家的女主人出现在门口。她五十多岁,人很和蔼。

“啊,川岛小姐。太感谢了。对不起呀,提了这么过火的要求。”女主人很不好意思地耷拉着眉毛。

“没关系。汤姆的精神一直很好哦。”她把笼子递过去。

“是吗?那太好了。——汤姆,你乖不乖呀?对不起呀,爸爸妈妈得把你留下来。”女主人接过笼子,对爱猫说道。

“给它称了一下体重,比术前稍微轻了一点儿。不过还在预想范围内,不必担心。请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哦。”

“好的。啊,对了,这次的费用是?”

“不,您不用付钱。”

“诶,这样好吗?多不好意思呀。”

“您不要放在心上。那么,请保重身体。”真绪低头告别。

她回到停车场,钻进轿车里,发动车子,离开大厦。但没开多远,真绪就踩下了刹车。她看着车里的GPS。

这里是西麻布。广尾就在附近。而那栋房子,就在广尾。

和祐也两人去吃文字烧,是上上个星期四。时间过得真快,居然已经快两个星期了。最近秋意一下子浓了起来。期间和他发过短信,但没有见过面。而短信呢,里面的内容也和没发过没什么两样。比印刷的贺年卡还要空洞,连回复的心情都没有。

她回过神来,继续开车,但没有走上回医院的路,径直向着广尾而去。她感到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手脚在下意识地行动。

终于接近了目的地。就像在鼓励真绪似的,那儿正好有一个投币式停车场。

她犹豫着把脚放在刹车上。换挡,转方向盘,把小轿车停在空车位上。

熄火之前,她又在GPS上确认了一下位置。那座房子的位置她大体上是知道的。把现在的位置和房子的位置关系记在心里之后,她才停下发动机,下了车,锁好车门,开始向前走。

我想干什么?去那里想做什么?

说不定今天祐也也会在那里。如果他是在那里工作,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是想去确认一下吗?这有意义吗?不,说到底,要怎么确认呢?

她不断问着自己,虽然得不到任何答案,脚步却没有停顿。转过印象中的那个街角,她继续向前。

白天的景象有些不同,不过这的确是那天晚上出租车走的路。真绪的脚步稍微慢了些,心里还是有些畏缩。

然后——

那栋房子出现在左手边。是一座西式宅邸,环绕在绿树丛中。记忆中,房屋墙壁的颜色几乎是纯黑的,但其实是明亮的茶色。屋顶是红色的。

她沿着浅茶色的围墙向前走,最后在门口停下脚步。因为配色和记忆里的有出入,她一度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但其实不是。门扉上的装饰和那天晚上看见的一模一样。门牌上写着“播磨”。

她向院内望去,长长的步道尽头是玄关门。那天晚上漏出过一丝灯光的窗户,现在拉着窗帘。

今天祐也也在吗?他到这儿来,是要守护什么吗?

门柱上装着电铃。要不要试着按一下?如果对方问是谁,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要不然就这样说:我正在和星野祐也交往,他今天来这儿了吗?

真绪摇摇头。这种事,她做不出。简直像跟个踪狂似的。万一祐也知道了,只会让他嫌弃。或许还会被讨厌呢。

正打算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您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真绪的心脏吓得几乎要停止跳动。回头一看,一个瓜子脸女人正诧异地站在那里。她身穿一件灰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条薄薄的粉色开衫。女人的气质高雅而安详,很适合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啊,没什么事,只是从朋友那儿听说了这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不说只是路过,看见房子很美,就停下来望了望呢?可为时已晚。

“您的朋友是?”女人果然这么问。

真绪不想撒谎,那只会越描越黑吧。

“那个……他叫星野。”她小声说。

女人微微皱起的眉头放松了。她“啊”了一声,点点头。

“这样啊。您也在播磨器械工作吗?”

“不是的……”真绪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目光有些躲闪。

对方似乎察觉了什么。“您莫非是星野先生的恋人?”

女人一语中的,真绪有些慌张。她拢了拢刘海,小声说:“嗯,可以这么说吧。”

女人眼睛深处有光亮一闪而过。接下来,她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妩媚的微笑。

“是吗。星野先生从来没提过他有恋人,我还以为他是单身呢。不过,他那么出色,没有才叫奇怪呢。”

真绪注意到她用了“出色”这个词。这是什么意思呢?

“请问……他经常来府上打扰吗?”

“是呀。两三天来一回。不过今天没有安排。”

“这么……”

“星野先生没和您详细解释过吗?他在我家做什么?”

真绪摇摇头。“他一句都没提过。”

“哦。”女人低声说着,想了一会儿,又对真绪微笑道,“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我想告诉你,星野先生在做些什么。”

“可以吗?可是他说,那是绝密的。”

“绝密呀……的确,这些内容,并不是对谁都能说的。不过对您没关系。”女人打开门,道了声“请进”。

“打扰了。”真绪说着,走进院内。

“还没有问您的名字呢?”女人一边关门一边说。

“啊……我叫川岛。川岛真绪。”

“真绪小姐。真是个好名字。不知汉字怎么写?”

“真实的真,思绪的绪。”她回答。女人又赞了一遍:“好名字”。

“请问……您是播磨社长的夫人吗?”真绪也大胆地问道。

“对。”女人点点头。然后说自己叫薰子。

“夫人的名字也很好听呢。”

“谢谢。”社长夫人在石板步道上走着。真绪对她的背影说了声:“那个……”夫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说从他那儿听说了这里,那是假话。其实,是对他在做什么不放心,就跟踪了他。所以,我来过这儿的事情,不想让他知道。若是您不想这么麻烦,就请直说吧,那我就马上回去。只是,这件事,还请不要告诉他。”真绪站在原地,说。

夫人完全没有露出为难的表情,听完之后,便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啦。那么,就对星野先生保密吧。倒也不麻烦。这种事经常有的。”说完,转身继续向玄关走去。

夫人打开门,冲真绪扬扬下巴,催她过来。“打扰您了。”真绪说着,迈过门槛。

玄关厅很宽敞。旁边有一道楼梯,因为是通顶设计,天花板很高。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料味儿。大概是芳香精油吧。

近旁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上幼儿园年纪的男孩走了出来。他的眼睛又大又圆,令人印象深刻。男孩应该是以为母亲回来了才出来的,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在,似乎有点害怕。

“妈妈回来啦。你乖不乖呀?”

男孩子的表情很僵硬,警惕地看着真绪。真绪向他说了声“你好”,他没有回答。

接着,房间里又走出一个人。这回是个小个子白发老太太。她也注意到了真绪,露出迷惑的表情。

真绪低下头。

“有客人来。”夫人说,“以后再解释吧,妈妈,你可以把生人带去客厅吗?”

“啊,好,好。”这位似乎是夫人的母亲的老太太握住男孩的手,“好了,生生,和外婆一块儿去客厅玩游戏好不好?”

“我想搭积木。”

“积木呀。嗯,好的,好的。”

老太太牵着男孩,消失在走廊尽头。

“请进。”夫人说。

“打扰了。”真绪脱鞋进屋,但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好站在原地。

夫人走到刚才男孩子出来的那扇门旁边。

“星野先生总是在这个房间。这里可以说是他的工作室。”

真绪咽了口唾沫。果然如此。那天晚上亮灯的窗户,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吧。当时他就在这里。

“川岛小姐,”夫人凝视着真绪,“在这个房间里,我想让您见一个人。可以吗?”

夫人目光中的严肃让真绪有些畏缩,心中忐忑。可事已至此,又不能逃走,只能点头应承。

“那么,请。”夫人推开了门。

真绪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芳香精油的气味似乎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这是一间宽敞的西式房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窗边一只巨大的泰迪熊。接着是窗前一张小床,罩着花床罩。

随后,她注意到房间里有一把粉色的椅子。这把椅子委实不小,为什么没有立刻看到呢?

椅子上坐着一个小女孩。似乎是小学低年级学生。齐刘海,看上去特别可爱。她闭着眼睛在睡觉,长长的睫毛格外醒目。

“这是我女儿。”夫人说。“请再走近一点儿。”

真绪缓缓靠近。她很快发现,原本以为是椅子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可以放平的特殊轮椅。女孩的鼻子里还插着透明的管子,真绪知道那是营养管。

“因为溺水,我女儿已经沉睡一年多了。他们告诉我,她或许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真绪惊讶地回头看着夫人:“她,难道是……”后半截话又吞进了肚子里。

夫人带着微笑点点头。

“说是植物人,也许比较容易理解吧。可是医生说,她很可能连植物人都不是。”

真绪脑海中浮现出“脑死亡”这个词来,但她仍然没有说出口。她把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女孩。“没想到状态这么好……”

这不是恭维话。看脸色,看皮肤,女孩都和健康的孩子没有两样。从她身穿的衣服也可以看出,她的体格也很健壮。

“多亏了各方努力,奇迹,以及最重要的,多亏了这孩子的生命力,才能够保持如今的状态。其中,星野先生的帮助也是不可或缺的。”

“他做了什么?”

夫人有点迷惑,想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了声“这样啊”。

“或许我最好还是演示给您看一看。川岛小姐,不好意思,请您在外面等一会儿好吗?”

“啊,要出去吗?”

“是的。一会儿就好。”

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真绪还是照做了。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很快就听到了“请进”的招呼声。

她再次走进屋内。夫人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堆复杂的仪器。刚才它们都被布苫着。

真绪的视线移到轮椅上的少女身上。乍一看没什么变化,但还是有点不同的。她的背上安了些类似线圈的东西,与桌上的仪器相连。

少女闭着眼睛,面向真绪,双手搁在扶手上。

“我让她向您打个招呼吧。”夫人碰了碰仪器上的某个地方。

下一个瞬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少女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缓缓抬起,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真绪拼命忍住才没有发出尖叫。

“虽然星野先生说这很危险,他不在的时候不要使用仪器,不过仅仅这样的话应该没关系。”夫人抬头看着真绪,“您果然很震惊啊。”

真绪捂着胸口,调整呼吸。“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您所看到的。我女儿的胳膊动了。利用星野先生开发的最新技术。托星野先生的福,我女儿的许多肌肉都能活动了,恢复了健康。现在骨密度已经达到正常值了。”夫人自豪地说,接着又道,“星野先生是我们的恩人。对我女儿来说,他就是神,是第二个父亲。”

真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呆呆地望着双目紧闭的少女。

夫人站起身来。“抱歉,明明是请您进屋喝茶的,却什么都没端出来。”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真绪依然没有动,脑子里一片混乱。

植物人,不,脑死亡,这样的人能动吗?夫人用的是“动”这个词,还说这是星野的工作。每隔两三天,他就会到这个房间来一次,活动少女的身体。

作为神,作为第二个父亲——

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她想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少女的右手又像刚才一样抬了起来,旋即放下。

真绪身上一个激灵,低低地尖叫一声。

她转身奔出房间,来到脱鞋处,把脚塞进运动鞋,就冲出了玄关。向大门冲刺的时候,她想起了恋人的面容。

祐也君,那就是你想守护的世界吗?那个世界的未来,会是怎样?

4

“是反射现象吧。”星野说。

薰子正在脱下瑞穗的白色运动服,换上花格睡衣,听了这话,停下来回头道:“反射?有这种现象吗?”

“虽然还解释不清楚,”星野端起桌上的茶杯,“磁力刺激会让神经产生微小的电流,运动神经会在短时间内活性化。所以,也许一点点刺激就会引起反射,重复同样的动作。这就是反射现象。”

“无法预防吗?”

“不,可以,只要修正一下程序就行了。不过,出现反射现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

星野微微一笑。

“明明没有操作仪器,瑞穗小姐却突然重复起同样的动作来,可能会让人吓一跳吧。”

“是有点儿。我瞬间还以为瑞穗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活动了呢。可转念一想,这不可能……”薰子让瑞穗在床上躺好之后,回到桌旁。

“要是我早点告诉您有这种可能性就好了。怎么样?修正程序并不难。”

薰子摇摇头。

“没必要。我不会再随便碰仪器了。”

“嗯,那最好了。那么,拜托了。”星野眯起眼睛,啜着红茶。

薰子也把手伸向茶杯。这套哥本哈根皇家茶具,还是跟和昌结婚的时候,朋友送的。以前总是放在橱柜里当摆设,现在倒用得频繁起来。

“不过,”星野开口道,“那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您为什么一个人操作仪器呢?我应该告诉过您,如果我不在的时候让瑞穗进行训练,是很危险的。”

“对不起。”薰子低头道,“陪着瑞穗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我想,如果只是抬手放手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星野点点头。

“等我把数据收集齐,把程序写完之后,夫人您就可以自己操作了。在那之前,还请您再忍一忍。”

“好的。”薰子说着,向床上的瑞穗望去。

两天前发生的事情复苏在脑海中。眼前晃动着川岛真绪那张要强的面孔。

为她泡好红茶,端过来一看,房间里只剩下了瑞穗。再看看玄关,运动鞋也不见了。她以为真绪总不至于不打个招呼就跑了,还等了一会儿,可她没有再次出现。

她不知道原因。怎么就自说自话地消失了呢?就算有急事,也该说一声啊。既然说正在和星野交往,这种程度的常识总该有的。

薰子回到瑞穗的房间,开始拆仪器。但在那之前,她又试着让瑞穗动了一次。就像演示给川岛真绪时一样,举起右手,又垂下右手。瑞穗的动作很熟练。

“真棒,动得不错。”

她一边跟瑞穗说话,一边关掉了装置的电源。盖上布,与其说是要防止落灰,不如说是想消除电子仪器冷冰冰的氛围。然后,她动手从瑞穗身上拆下线圈——磁力刺激装置。

瑞穗的右手飞快地抬了起来,旋即回到原来的位置。薰子屏住呼吸,看看盖着布的仪器。是不是忘记关电源了?可电源的确是关掉了。

她凝视着闭着眼睛的女儿。难道是奇迹发生了?这个念头划过她的心间,又倏忽而灭。虽然很遗憾,但最好还是别这么想。在使用这套仪器之前,瑞穗的身体也曾经突然动弹过。近藤医生用冷静的口吻说,这只是单纯的反射罢了。

刚才星野的解释让她恍然大悟。反射现象。要是记得就好了。下次可不能再发生这种事,让不知情的人吓一跳了。

没错,恐怕川岛真绪就看见了。在薰子去泡红茶的时候,瑞穗的右手因反射现象动了起来。她肯定是给吓跑了。

真是个没礼貌的女人。我女儿还活着,动动胳膊,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不过,薰子决定,再也不随便在人前动瑞穗的身体了。前两天,和昌难得带了他父亲多津朗过来,薰子便让瑞穗抬起双手给两人看。公公大吃一惊,僵在原地,然后对和昌说,他不喜欢这样。

和昌问他为什么,多津朗不悦地望着孙女:

“在人的身体上安设电力装置,是对神的冒渎啊。”

这话可惹火了薰子。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电力装置?怎么?让卧床的孩子活动活动手脚,改善体质,是理所当然的护理啊。我们只不过是让瑞穗自己的身体去做这些罢了。这怎么就成了对神的冒渎了?更何况,这项技术是和昌的公司,也就是之前公公您做社长的那家公司开发出来的。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她的气势汹汹让多津朗有些畏缩,连忙辩解,说,哎呀呀,说冒渎是说得过了,其实是这件事太厉害了,吃惊得过了头。和昌也道歉,说自己事先没有好好向父亲解释。

接着,听了薰子与和昌的讲述,多津朗也渐渐理解了,靠这个装置进行的训练,在维持瑞穗的健康方面起着多么重大的作用。回去的时候,他温柔地看着瑞穗,说:

“要好好训练哦,小穗。”

但是,不是谁都能像多津朗那样,拥有灵活的思考方式的。不,就算是公公,在儿子和儿媳面前,或许也只是装着接受吧。更何况像川岛真绪那样的外人,就得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星野喝干了红茶,把茶杯放在托盘上,看了看手表,说:“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薰子也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星野已经来了两个多小时。

“如果方便的话,在这里吃晚饭怎么样?只是家里没准备什么好菜。”

这还是薰子第一次留饭。星野一时有些意外。

“啊呀,这……还是不用了。”星野轻轻摆手,脸上的喜色却没逃过薰子的眼睛。

“请别客气。还是说,您有安排了?比如约会什么的?”

星野连连摇头。“没有啦。”

“真的吗?星野先生,您连双休日也不休息,还到我们家来,对吧?我担心您没时间约会呢。”

“约会什么的……”星野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看着薰子,说,“我没有约会的对象。”

“啊,怎么会?”

“真的。”星野认真地点着头,“真的没有。”

“那就好。如果占用了您和恋人相处的宝贵时间,我会很抱歉的。”

“这您不用担心。”星野低下头,轻声说。

“那么,请务必在寒舍用晚饭。我去和妈妈说一声,让她准备。”薰子站了起来。

“啊,不,其实,”星野也站了起来,“非常感谢,但其实我还得回公司去。因为是中断了作业,到这儿来的。”

薰子皱着眉,轻轻摇头。

“这样啊。对不起,为了瑞穗,让您特地跑来一趟。”

“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嘛。请您不要在意。”

“谢谢。”薰子说着,打开壁橱,取出星野的外套,展开来,让他穿上。

“啊,谢谢……”星野诚惶诚恐地背过身去,把胳膊伸进袖子里。

薰子像往常一样把他送到玄关。星野用鞋拔子提上皮鞋,右手拎着包,恭恭敬敬地地低下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后天再来。”

“您辛苦了。路上小心。”

“谢谢。”

星野转身把手搭在门把手上。但在推开门之前,他又回过头来。

“嗯,那个……”他舔舔嘴唇,“下次,请务必允许我和您一起用晚饭。我是不是脸皮太厚了?”

薰子睁大眼睛,吸了一口气。

“您有什么想吃的吗?您爱吃什么?”

“想吃的……”星野的脸有点红,“什么都行。我不挑食。”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准备点特别的菜。啊,不过,您这么一说,我倒很期待呢,特别期待。”

“啊,真的吃什么都行。您别太费心了。那么,告辞了。”星野再次低下头,然后开门出去了。

薰子锁上玄关的门,回到瑞穗的房间。她看了看女儿的睡容,目光移向窗外,正看见穿着西服的星野向大门走去。

那年轻的奉献者——

不能放手,她想。为了瑞穗,还有许多必须去做的事情。她希望,在星野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那川岛真绪呢?既然她隐瞒了跟踪的事,那么想必到这儿来的事,她也不曾对星野说过。不过,她知道了,知道自己的恋人在做些什么,知道他在这里被尊敬得像神灵一般。

她一定深切地感到,这恐怕不是自己能够踏足的世界。

星野说自己没有恋人。薰子期待着这句话不久之后能够成真,旋即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内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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