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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如果把刀刺进胸膛

书籍名:《沉睡的人鱼之家》    作者:东野圭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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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将手放在门上的时候,和昌觉得有点异样。大门是双开式的,但平常都会把左边那扇固定,出入的时候只开关右边那扇。可现在,两边的门扇都没有固定住。他心中纳闷,便想把左边的门扇固定好,目光向下面一溜,才知道原因。

地面上还清晰地留着车轮的痕迹。大概是轮椅曾经打这儿过吧。对了,他接到过薰子的邮件,说天气转暖,带瑞穗出去散步的次数也增加了。

多亏了最新科学技术,瑞穗可以不用依赖人工呼吸器,通过AIBS进行呼吸,旁人看来就像睡着了似的。最近出去散步的时候,坐的也是普通的轮椅,应该不会再引来好奇的目光了吧。

想到刚被告知可能脑死亡时候的情景,和昌感到有些难以置信。时光飞逝,两年半过去了。瑞穗勉强总算是进了小学,下个月,她就是三年级学生了。

他望着春意盎然的庭院,沿着院中小径走去。向瑞穗的房间一瞧,看见里面有人影在动。

打开玄关的锁,推开门。脱鞋处摆着大大小小的鞋子。其中一双是男式皮鞋。

生人的声音从瑞穗的房间传来。回应他的是薰子。两人的语气都很欢快。

和昌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抱着巨大泰迪熊的瑞穗。她穿着工装裤,红色棉毛衫。

瑞穗身边是六岁的生人。生人也穿着工装裤,上身是蓝色T恤。他抬头看见和昌,便大声喊着“爸爸”,扑了过来。

“喔,乖不乖呀?”和昌摸着盘腿坐下的儿子的头。

“打扰了。”一个人起身行礼,是星野。他穿着衬衫,没打领带。

“辛苦了。”和昌对下属说。他的目光移向坐在旁边的薰子。和上次见面时相比,薰子似乎更瘦了,他便问道:“你身体还好吧?”

“没事的。谢谢。”

薰子面前是作业台,上面摆着控制瑞穗肌肉的仪器。看来她正在星野的指导下进行操作。

“妈妈呢?”

“在厨房,我让她去做饭了。”

“哦。”和昌点点头,从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给瑞穗的。”

盒子正面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那是一只动物玩偶。有点像狸猫,有点像熊,又有点像猫。不过据店员说,这些都不对。这是一部人气动漫里的角色,是一种会施魔法的动物。和昌连它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你直接给她吧,她会很开心的。”薰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和昌扬起眉毛,点头道:“好。”

他把玩偶从盒子里拿出来,朝瑞穗走去。仅仅两周不见,瑞穗似乎就又长大了些。她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

“瑞穗,这是给你的礼物。很可爱吧?”他把玩偶在女儿面前晃了晃,便放在旁边的床上。

“哎呀,”薰子不满地叫出声来,“好不容易有个礼物,你就给她嘛。”

“啊,可是……”和昌迷惑地看着抱着巨大泰迪熊的瑞穗。

“没事的。——生人,去把姐姐的熊熊接下来。”薰子说着,熟练地操作着键盘。

瑞穗抱着泰迪熊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去。生人赶紧接住了熊熊,没让它掉在地上。

“好了,你去吧。”薰子笑着催促和昌。

他把床上的玩偶拿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做,薰子又敲了敲键盘。

瑞穗下垂的双手动了起来。胳膊弯成九十度角,手掌向上,那姿势,似乎是在要什么东西。

“递给她。”薰子说。

和昌把玩偶放在瑞穗手中。薰子按下几个键,瑞穗的肘部弯曲起来,将玩偶紧紧抱在胸前。

“瑞穗真棒呀。”

在薰子说话的同时,一旁的星野伸出手,操作着键盘。紧接着,瑞穗面颊上的肌肉动了,嘴角微微上扬。

和昌瞪大了眼睛。但下一个瞬间,瑞穗又恢复到了原先的面无表情。

他回头问薰子:“刚才是?”

“她笑了,对不对?很吃惊吧?”她自矜地微笑着。

和昌又看看旁边的下属:“是你干的吗?”

星野轻轻皱了皱眉。

“也不能说是我干的……我只是制造了一个机会。”

“机会?”

“您知道,掌管面部神经的并不是脊髓,而是延髓旁边一个叫脑桥的部位。虽然脊髓和延髓没有明确的界线,但只通过刺激脊髓来控制表情肌,目前还是很难做到的。夫人说——”星野的目光转向薰子。“希望改变一下瑞穗的表情。”

和昌皱起眉头,看着妻子:“你让他这么做的?”

“不行吗?”薰子语气里带着一丝严厉,“会笑不是更可爱吗?你不觉得吗?”

和昌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星野:“然后呢?”

“就像刚才说的,控制表情肌很困难。不过,只让表情改变一点点的话,还是有可能的。其实,从去年秋天开始,就能看见小穗的面部与下巴的肌肉会忽然轻轻动一动。我想,应该是脊髓反射信号通过某种途径刺激到了面部神经。”

“居然有这种事……”和昌又看了看闭着眼睛的女儿。

“你是没注意到吧?每个月只来两三次。”

和昌没有理会薰子的讽刺,示意星野继续讲下去。

“夫人请我观察一下,面部肌肉在什么时候会动。她仔细而耐心地获取了许多琐碎数据。我以此为参考,进行了多次尝试,终于弄清,在用磁力刺激身体肌肉,使之运动之后,再一次给予较弱的单次刺激,就很容易让表情肌发生变化。不过,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出现的,只是频率比较高。另外,会发生什么变化,也还不清楚。大多数时候,都会像刚才那样露出笑容,但有的时候,要么只有一边面颊活动,要么只有下巴活动。所以我才说,我只是制造了一个机会。”

“出现什么表情要看瑞穗的心情。”薰子说,“我是这么想的。”

“尽管她没有意识?”和昌说。

妻子瞪了丈夫一眼。

“你心情好不好,要在脑子里想一遍才能决定吗?我可不是。那是从身体深处涌现出来的,类似本能的东西。意识和本能是两回事。”

和昌发现自己似乎说多了。他不想继续争论下去,便扭头对星野道:“之后的预测呢?”

“还需要进一步收集数据。现在只能动一动面颊和下巴,不过通过探索,别的表情肌也有可能动起来。那样的话,表情就能更丰富了。”年轻的下属活力十足地回答。

因为薰子在盯着他,和昌只能漫应一声,从纸袋里又掏出另一个盒子。

“爸爸给生人也带了礼物哦。是一副拼版,能拼成机器人、飞机什么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拼好啊?”

“好棒!”六岁的儿子把怀里的泰迪熊丢在地上,跳了起来。他从和昌那儿接过盒子,打开之前,先走到瑞穗身边,快活地说:“姐姐,爸爸送了我这个。等拼好了就给你看哦!”

和昌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薰子说,她对生人的解释是“姐姐得了一种睡觉病”。生人对此深信不疑,在他看来,姐姐和以前没有两样。

“我去跟妈打个招呼。”和昌说着,走出了房间。

来到厨房一看,千鹤子正在案板上切菜。他站在门口,问了声好。

“啊,和昌呀。你好。”千鹤子停下手里的活儿,笑了笑,马上又切起菜来。

她的袖子挽着,和昌看见她细瘦的胳膊,心情骤然低落下来。最近岳母的气色不太好,明显比以前瘦了,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千鹤子停下来,不解地看着和昌:“怎么啦?”

“啊,那个……觉得很对不住您。”

“什么事呀?”

“一直让您照顾瑞穗……连这种家务活儿都让您做了。”

千鹤子吃惊地稍微往后一仰,轻轻摇着菜刀。

“你说这干什么啊?这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爸爸就得自己在家了……我于心不安。”

千鹤子大幅度地摇着头。

“别管我家那口子。他说,他没事儿,让我只管照顾好小穗。”

“这虽然难得,可我还是担心啊。照这样下去,妈和薰子的身体都要垮掉了。”

千鹤子放下刀,转过身来。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我照顾小穗,帮薰子的忙,都是应该的。我还得感激你们肯让我帮忙呢。说实在的,就算你们以后再也不让我见小穗,我都没有半句怨言。哪怕取了我的命去呢。所以,和昌啊,你还是别再这么说啦。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岳母的声音有些颤抖,眼圈儿也红了。

“您这么说,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但无论如何,请您不要勉强。”

“知道。要是我倒下了,薰子不得比现在辛苦一倍啊?”千鹤子擦擦眼睛,笑了,重新拿起菜刀。

和昌离开厨房,来到客厅,让身子深深陷进沙发里。他脱掉外套,一边松领带,一边环顾四周。

生人的玩具丢得到处都是。除此之外,客厅和两周前自己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不过回过头想想,一年之前、两年之前,似乎都是这个样子。在这个房间里,不,在这栋房子里,时光似乎停滞了。

可是现实却没有停滞。在房子之外,许多事情都在发生着变化。身处外部世界的和昌既然做不到视而不见,便只能硬着头皮去接受。

正呆呆地想着,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走进来的是薰子。

“老公,星野先生说要回去了。”

“怎么,不留下来吃个饭?以前要是太晚了,不也是会一块儿吃饭的嘛。”

“是啊,不过他说今晚不在这儿吃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块儿,他就不打扰了。其实不用太在意的嘛。”

“大概是因为我在,他有点拘束吧。”

“嗯,应该是吧。”

“那就没办法了。”和昌站起来。

和昌来到走廊上,发现星野已经站在脱鞋处了。外套已穿好,领带也系上了。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吃饭呢。”和昌说。

“谢谢。不过今晚还是不了。”

“哦。那就不勉强你了。”

“您有这份心意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那么,夫人,”星野对薰子说,“我下周一再来。”

“好的。我等您来。”薰子回答。

星野点点头,又向和昌鞠了一躬。“那我就告辞了。”

“我送你到大门口吧。”和昌把脚伸进鞋子里。

“啊,不用了……这么晚了,外面冷,社长您又没穿外套。”

“没什么。我还有点事和你说。”

星野紧张起来,视线向和昌背后移去。大概是和薰子的目光交汇吧。

“走吧。”和昌推开门。

“啊……是。”

两人沿着小径慢慢朝大门走去。空气的确带着凉意,不过还不至于冷得人瑟瑟发抖。

“我家那口子,操作磁力刺激装置已经相当熟练了啊。刚才瑞穗的胳膊运动得很完美。”

“您说的没错。我在旁边看着,也没有任何不安。”

“我看了你的报告,关于肌肉运动的诱发技术,似乎有了阶段性成果。真了不起啊。”

“谢谢。”即便道谢,星野的语气也是一板一眼的。或许他心里正戒备着,不知社长打算说些什么。

“既然如此,”和昌说着,停了下来,与他并排走着的星野也迷惑地停下了,回头看着他,“既然有了一定的成果,不如就在此告一段落吧,怎么样?”

“……您的意思是?”

“把瑞穗的训练交给薰子,我想让你回到BMI研究中来。”

“回……可是,我现在的工作也和BMI有关啊……通过磁力刺激诱发肌肉运动,就是BMI的一环。”

“星野君,”和昌把右手搭在下属的肩膀上,“BMI是什么的简称?Brain –Machine-Interface。是和大脑相关的技术。这项技术在大脑没有发挥功能的人身上是有局限的。你不这么觉得吗?”

星野下巴一伸,带着点挑战似的看着和昌。

“您这么说小穗可不太好。”

“我是在谈论事实。”

星野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轻咳一声,才道:“我可以反驳您吗?”

“说说看。”

“为什么小穗的身体在成长?为什么能够调节体温?为什么不用摄入任何药剂?如果大脑没有运作,这些现象都无法得到解释。据夫人说,现在医院里的人也私底下认为,小穗的大脑的一部分是在发挥作用的。”

和昌抓抓头,又指着星野的脸。

“那又怎么样?就算大脑的一部分在发挥作用,也改变不了她没有意识的事实啊。”

“她的意识永远在黑箱之中。”

“喂喂,这可不像一名脑专家所说的话啊。”

“因为是专家,才得谦虚。”星野被自己的音量吓了一跳,畏缩起来,“对不起。身为员工,却不知天高地厚,实在失礼。”

和昌发出一声叹息,摇摇头。

“我很感谢你。这件事,原本是我命令你去做的。多亏了你,瑞穗的身体才能一天天好起来,薰子她们才能体会到护理的快乐。现在让你停止,是我太随意了。但凡事都有时机。”

“您是说,现在就是停下来的时机?”

“总不能让你一直跟这件事啊。”

“我从这份工作中感到了存在的价值。”

“操纵没有意识的孩子的面部神经,改变面部表情?换作是别人,只会觉得怪诞吧?”

“我觉得,别人想说,就让他们说好了。”星野说完,调整了一下呼吸,直视和昌,“当然,我会服从社长的指示。但我很担心夫人。她从中获得了许多乐趣。”

星野听上去很自信,薰子是绝不会放弃自己的。

“我也会去和她谈的。但不是马上。”

“明白了。”

“扯住你说话,不好意思。”

“没什么。”星野摇着头,移开了视线。和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薰子正越过瑞穗房间的窗户望着这边。“告辞了。”星野一低头,转身离去。走出大门之后,又遥遥向这边鞠了一躬。

和昌也回身往玄关走去。再看瑞穗房间的窗户,薰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回想起前些天董事会上发生的事。在会议上,和昌受到了几名董事的质询,是关于星野的。

董事们表示,当前本公司的重点是BMI研究,星野身为研究的核心人物,却被分配了与业务无关的工作,这很不合理;而且这项工作极其特殊,只有极少数人能从中受益,有迹象表明,此种安排的背景与私人事务有关,可能会引发外界对公司私人化的误解,若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将无法获得股东的赞同,必须尽早探索改善对策。

虽然没有点名,但这明显是针对和昌的。

对此,和昌明确表示“不曾命令员工从事过无意义的研究”。他解释说,现在看来或许泛用性较低的技术,将来一定能为BMI所用,所以请以长远目光看待问题。

虽说是创始人的直系,但他并不能搞一言堂。对和昌的反驳不满的也大有人在。于是,董事们姑且决定再等等看。当然,和昌本身最清楚,很多人举棋不定,并不等于是支持自己。

但和昌告诉星野到了收手的时候,并不是屈从于董事们的压力。

董事们的声音也传到了多津朗耳中。前两天,多津朗说有事要谈,把和昌叫去,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要继续下去吗”。和昌问继续什么,父亲严肃地说是“那个电力把戏”。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让你赶紧停下来吗?你打算怎么样?”

多津朗有一年多没见瑞穗了。他说,自从看见通过磁力刺激让孙女的手脚运动之后,就不想再见薰子。对于“电力把戏”,他虽然表面上向薰子道了歉,心里却极度不痛快。多津朗说,薰子的行为,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拿女儿的身体当玩具”。

“护理的是薰子。我没法抱怨什么。”

“出钱不是你吗?说到底,让她活那么长时间,究竟打算干什么?早点放弃不是更好吗?”

“您想说什么?”

“我是说,”多津朗歪着嘴,“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个样,对不对?应该是已经没办法恢复意识了吧。所以,为了小穗,还是让她早点解脱吧。我是早就想开了。那孩子,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您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把她杀掉啊。”

“那你说,她还算是活着吗?你真这么觉得吗?你说啊?”

和昌无法立刻回答父亲的质问。这个事实让他自己也深受打击。

“你和星野先生聊了些什么?”

薰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和昌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品着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刚过晚上十点,一家人吃过晚饭,千鹤子给生人洗澡,薰子给瑞穗喂饭。生人和千鹤子直接上了二楼。

自从在家里护理瑞穗以来,和昌每个月都会过来两三次。以前即便天色已晚,他也会回自己的公寓去,不过最近也开始在这里过夜了。因为每天早上生人去幼儿园之前都会问上一句:“爸爸呢?”

“让瑞穗一个人在房间里没关系吗?”

“就一小会儿,放心吧。不然,妈妈不在的时候,我也总要上厕所的啊。”

“也是。”

“哎,聊了些什么?”薰子又问了一遍。

和昌慢慢地拿起杯子。

“今后的事。我觉得,他也该回到本职工作中去了。总不能让他一直这样。”

“哦。”薰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可是,瑞穗还需要他帮忙呢。”

“是吗?不过,你操作不是已经很熟练了嘛。星野君也说,可以不用担心了。”

“如果只需要重复同样动作的话。可是,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百分之百地引出瑞穗的力量。而且,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面部表情这一步。”

“那真惊到我了。”和昌含了一口酒,放下杯子,“但是,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你什么意思?”

“活动手脚是有意义的。因为肌肉的运动会促进新陈代谢。”

“肌肉被称为第二肝脏。普通人如果肝脏功能衰弱了,也可以去锻炼肌肉。其实瑞穗的血液循环很顺畅,血压也很稳定。还有发汗、通便、皮肤的回复能力——数都数不过来。”

“这我知道。可是,改变表情有意义吗?虽说是想活动表情肌,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的。的确,你刚才说偶尔让瑞穗露出笑脸,看上去很可爱,但那是我们的想法,对瑞穗自己有什么益处呢?”

薰子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嘴角却依然弯出一丝微笑。

“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做到了。不会没有益处的吧?如果不锻炼,表情肌就会逐渐退化。激发孩子的潜力是父母的义务。你不这么觉得吗?”

可她本人没有意识啊——和昌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一说出来,讨论又会变成死循环。

“我觉得挺对不住你的,”因为和昌没吭声,薰子便继续说下去,“为了瑞穗,花了你那么多钱。应该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所以,和护理相关的事情,我不会劳你大驾。以后我也打算继续这样下去。所以呢,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情。”

“这不关钱的事……”和昌叩着桌子,过了一会儿,轻轻点头道,“我会再想想的。”

“我祈祷你能给我一个好消息。”薰子灿烂地笑着,站起来,“好了,晚安。别喝多了哦。”

“嗯,晚安。”

和昌目送妻子走出房间,然后往杯子里加了几块冰,又倒满了威士忌。拧上瓶盖的时候,他想起了两年多以前的那个晚上。当时他也是这样喝着威士忌。唯一的区别是,现在他喝的是波摩(Bowmore),两年前则是布纳哈本(Bunnahabhain)。

那是瑞穗溺水的那个晚上,是他和薰子两个人讨论该何去何从的那个晚上,是他们曾经同意捐献器官的那个晚上。

要是没有临时收回那个决定,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当然,瑞穗不会在这世上。和昌与薰子应该会按照约定离婚吧。生人会跟着薰子。那么和昌呢?一边支出抚养费,一边独自住在这座大房子里吗?不,不会的。他一定会离开这儿,独居在公寓里。

他环顾室内。

住的人不同了,这所房子也很可能会消失。说不定会建起一栋完全不同的建筑物来。

和昌用指尖转着杯中的冰块,喃喃自语:“那又怎样?”

他自问,如果是那样,会不会觉得更好?他心里的确常常会涌现模糊的疑问:瑞穗像现在这样延续着生命,究竟好不好?瑞穗坚持这么久,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不能否认,的确有感到棘手的念头。如果当时接受了脑死亡的说法,就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了,他也就不会反感薰子让星野做的这些事。

可是,不去想瑞穗的事情就行了吗?以后难道不会再像今天晚上这样,怀着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独酌吗?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和昌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就如同现在会对瑞穗的生存心存疑问一般,如果当时接受了脑死亡的说法,事后一定也会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又为找不出答案而痛苦万分。如果瑞穗情况好转了呢?就算不能完全康复,说不定有一天她能醒过来,能和人沟通呢?即便这些都做不到,让瑞穗以某种形式存活下去,难道不能给人以快乐吗?就不能表达对她的爱意吗?等等。越想就陷得越深,越想就越后悔。这些,他不难想象。

或许,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就没有往前跨出过一步。和昌想。

2

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和昌有种类似怀念的感觉。他想起两年多以前,自己每天都要到这儿来。但很快,他发现用“怀念”这个词是很不谨慎的,因为从那以后,一个问题都没有解决。

他在问询台说明来意,问询台后面的小护士打了个电话,便让他去脑神经外科的候诊室等着。不过,不保证医生一定能见他。“要是有急诊病人,医生的安排可能就会发生变化,请您理解。”小护士干巴巴地说。

到候诊室一看,只有一名老年患者在等待。很快,老人就被叫进了诊室。和昌在长椅上坐下,翻看起带来的杂志。

杂志上忽然投下一片影子,有人来到了他旁边。和昌抬头的同时,问候声响起:“好久不见。”身穿白衣的近藤正俯视着他,相貌看上去还是那么理智。

和昌合上杂志,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此前承蒙您关照。”他低头行礼。

近藤点点头,道了声“请”,便带头往前走去。

他把和昌领到一间摆着桌子和类似测量仪器的房间里。应该是进行诊断和治疗的地方。近藤让和昌坐,和昌便坐下了。

近藤也坐了下来,打开手中的文件夹。

“令嫒的情况好像很稳定。上个月的检查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是啊。托您的福。”

近藤笑了笑,合上文件夹。

“托我的福?您真这么想吗?”

“您的意思是?”

“令嫒的身体至今仍然有生命体征,这不是因为我们的医疗行为,而是多亏了你们本身的努力和执念——您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事实也正是如此。医院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做做检查,开开必需的药品。”

和昌不知该怎么回答,默不作声。近藤说了声“不好意思”,举起一只手。

“成了抱怨了。我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打心底里感到震惊和钦佩啊。我和主治医生谈过了,他也有同样的想法。这让我们重新认识到了人体的不可思议和神秘。”

“那么,瑞穗是真的在一点点恢复吗?”和昌问。

近藤没有立刻回答,想了一会儿,才慎重地开口道:

“这样表述不太妥当,非要说的话……嗯,或许可以说,是朝着更容易管理的方向发展。”

“容易管理?”

“生命体征平稳,必须摄入的药剂也越来越少。您太太的负担应该比以前减轻不少了。”

“这不能说是恢复吗?”

近藤的黑眼睛轻轻眨了眨,回答:“不能。”

“为什么?”

“所谓恢复,”近藤舔舔嘴唇,继续说下去,“指的是逐渐接近原来的状态。只要能稍微往健康方向靠近一点儿,就能用这个词。但令嫒的情况并非如此。虽然通过磁力刺激和肌肉量的增加,也许可以多少保存一点统合性,但那充其量只不过是补偿,并不是接近原来的状态。她的大脑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我们推测,大脑恐怕已经大部分都已经死灭了。”

和昌长叹一声。“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这样啊。今天早上接到您的电话,说想问问女儿大脑方面的事情。不过,就像我当时说的,我们不能正确把握现在的状态。”

近藤说,在定期检查的时候,薰子并不希望他们检查脑部。理由呢,和昌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万一检查结果表明,大脑没有任何好转,甚至恶化了呢?她不想知道这些。

“没关系。我想问的不是现在,是那天的事。”

“那天?”

“瑞穗出事那天。当时您说,瑞穗可能已经脑死亡了。”

“嗯,”近藤微微点头,“您想问的是?”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如果当时进行了脑死亡判定,您觉得事情会怎样发展?瑞穗会被判定为脑死亡吗?希望您能坦率地回答我。”

近藤惊讶地看着和昌,不明白他为什么到了现在还问这个。

“我判断,”脑神经外科医生开口道,“她脑死亡的概率非常之高。如果现在我面前有一个孩子,他的状况和当时令嫒的状况完全相同,那么我也会做出同样的诊断。毫不迟疑。而且,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我一定会向孩子的父母确认,他们是否有捐献器官的意愿。”

“尽管瑞穗又活了两年多?”

“当时我也和您说过了,虽然大脑已经死亡,但心脏不会马上停止跳动。只不过,能持续这么长时间,也是我们没有想到过的。”

“那,如果现在给瑞穗做脑死亡判定,会怎么样?刚才您说她没有恢复。那么您觉得,如果现在做判定,还是会得出脑死亡的结论吗?”

近藤缓缓点了点头。“我想会的。”

“虽然她的身体在成长?”

和昌打算说出心里的疑问,近藤却露出一丝微笑。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如果换做别的学艺不精的医生,或许会说判定不是自动进行的吧。正如您指出的,如果大脑的所有功能都停止了,身体绝对不会成长,也不能调节体温,不能稳定血压。从过去的常识考虑,这不可能是脑死亡。但是,”近藤话锋一转,“过去有几个这样的例子。尽管已经被判定为脑死亡,却又活了好几年,期间还长高了。对此,移植医疗推进派反驳说,那都不是真正的脑死亡,没有进行过正式判定。不管怎么说,总有这种例子,对吧?但是我认为,在法律上认定为脑死亡状态的案例并不少见。从判定标准上说是脑死亡了,但其实大脑还残留着一部分功能。而瑞穗小姐——令嫒恐怕就是这样。”

“既然残留着一部分功能,岂非不能称之为脑死亡?”

近藤耸了耸肩。

“您果然是误解了。不过也怪不得您,因为脑死亡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许多谜团和矛盾。”

“此话怎讲?”

“脑死亡的定义,是大脑全部功能停止。判定标准,是确认上述定义。但那只不过是原则罢了。因为对于大脑,我们并非全知全解。在哪儿藏着什么功能,还完全不了解。既然如此,要怎么确认全部功能停止呢?”

“的确。”和昌低声道。

“您或许也知道,脑死亡这个词,是为了器官移植而造出来的。1985年,厚生省竹内班公布脑死亡判定标准,将符合标准的状态称为脑死亡。确切地说,这是不是等于全部功能停止,是不清楚的。所以,也有人说判定标准错了。那些反对脑死亡等同于人类死亡的人,其意见也大致如此。”(注:竹内班,指的是厚生省的脑死亡研究班,班长为著名脑外科医生竹内一夫。所提出的标准也被称为“竹内标准”。)

“我觉得这话也有道理。”

“我理解您的心情。不过,不要忘记,竹内标准没有给人的死亡下定义,只是给器官移植提供一个做出决定的界线。班长竹内教授最重视的,是‘point of no return(不可恢复点)’——在这种状态下,苏醒的可能性为零。所以我觉得,这个称呼不要用‘脑死亡’,用‘恢复不能’或‘临终等待状态’更加贴切。但对于想推进器官移植的政府工作人员,他们更想用‘死’这个词。我的感觉是,就因为这个,事情不必要地复杂了很多。”

“就算器官移植和认定‘脑死亡等同于人死亡’没什么直接关系?”

“就是这样。”近藤用力点了点头,似乎认为和昌跟上了他的思路,“人究竟怎样才算作‘死’呢?我们不应该在这种哲学问题上太过纠结。我们应该关注的是,符合什么条件才能够捐献器官。但从活人身上摘除器官,这种做法是很难得到法律认可的。所以首先就得指出,‘这个人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吗……虽然瑞穗的大脑还残留着一部分功能,但和判定标准对照,大概已经脑死亡了,也就是死了——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

“尽管她还在长大……”

他还是没办法摆脱这一点。

“我认为竹内标准没有错。儿童长期脑死亡的病例有很多。但是在脑死亡判定后,没有一例能够脱离人工呼吸器,或是苏醒过来,都在脑死亡状态下停止了心跳,无一例外。脑死亡判定是以捐献器官为前提进行的,但是长期脑死亡这一现象本身并不受脑死亡判定的影响,就算儿童本身还在生长。”

和昌俯下身去,用手撑着额头。他必须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我还想补充一点。”近藤竖起食指,“有这样一个例子。这孩子和瑞穗一样,小时候被诊断为脑死亡,却存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身体在生长发育,情况也很稳定。等这孩子去世后,医生进行了尸体解剖,发现孩子的大脑已经完全溶解,辨认不出任何曾经发挥过作用的迹象。这是彻彻底底的脑死亡。这种事情还不止一例,全世界有好几起。”

“您是说,瑞穗或许也是这样?”

“我不否认有这样的可能。人体还有很多神秘之处,尤其是孩子的身体。”

和昌双手抱头,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阵子,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对近藤说:

“我再问您一次,如果瑞穗现在接受脑死亡判定,被判定为脑死亡的可能性很高,对吧?”

“恐怕是的。”近藤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那么,”和昌调整了一下呼吸,问道,“现在在家里的……我的女儿,是患者,还是尸体?”

近藤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的黑眼睛转了几转,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对和昌说:

“我想,这不是由我决定的。”

“那由谁决定?”

“不知道。大概这世上没人能决定吧。”

和昌认为这个回答很圆滑,同时也觉得这个回答很诚实。谁都决定不了。的确如此。

“谢谢。”他鞠了一躬。

3

刚进六月没多久,妹妹美晴就带着若叶来了。这天是周六,没有访问看护,也没有访问学级。门铃响起时,薰子刚给瑞穗读完从新章房子那儿借来的书。在故事里,主人公每次死去,都会变成别的东西,比如在沙漠里走完一生,就会变成仙人掌,其中流露出的生之喜悦,令她每次读到都会心头一热。所以,当她来到门口迎接时,美晴担心地问:“你怎么了?”大概是看见薰子的眼睛有点红吧。薰子苦笑着解释什么事都没有,是被书感动了。美晴什么都没说,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微笑。

去年夏天,美晴每个星期天都会过来,因为薰子必须以新章房子的身份参加募捐活动。当然,这件事她没跟美晴说,只说自己要出席护理卧床儿童的讨论会。

“妈妈呢?”美晴问。

“买东西去了。说顺便回家看看。”薰子的目光移到若叶身上,“你好呀,近来还好吧?”

若叶问了声好。这个外甥女和瑞穗同年,个子已经很高了,完全没有了幼儿的感觉。她是小学三年级学生,去学校上课的,真真正正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听千鹤子说,若叶的竖笛吹得很好,九九表背得滚瓜烂熟。她在学校应该有很多朋友吧,大家一起说笑,一起游戏。当然,有时候也会吵架,会拌嘴。但这才是小孩子之间应该有的关系啊。

薰子忍不住会去想,如果没有那起事故,瑞穗会不会也像若叶一样。每次见到若叶,她就觉得心里的某个部分唰地落下了一扇百叶窗,却又无法控制,这让她感到十分焦躁。

“阿姨,我可以去看小穗吗?”若叶问。

“嗯,可以呀。去吧。”

若叶脱了鞋,熟门熟路地推开瑞穗的房门。美晴也跟着走了进去。薰子望着两人的背影。

因为刚才还在读书,瑞穗正坐在轮椅上。

“你好呀,小穗。今天梳的是双马尾呀,很衬你呢。”美晴率先搭话。瑞穗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绑了两个马尾辫。

若叶拉起瑞穗的手。

“小穗,我是若叶。今天我带了草莓来哟。之前大家去长野摘草莓啦,这是带给你的礼物。”她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听上去有点生疏。

美晴从大手提袋里拿出一个方盒子,里面装满了红彤彤的草莓。若叶接过盒子,凑近瑞穗,说:

“看,这么多草莓。可甜啦,要是你能尝到就好了。”

若叶停了一会儿,才离开瑞穗,说了声“给”,把盒子递给薰子。

“谢谢。这么甜,瑞穗一定会喜欢的。”薰子接过盒子,笑着对外甥女说。

“嗯。”若叶回答。眼神十分认真。

“生生去哪儿了?”美晴问。

“在二楼。我明明跟他说过你们要来的,这孩子一定又在玩游戏了。我去叫他。”

“不用啦。听我们聊天,生生估计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不是这么说,得让他好好向你们打个招呼。总之,先喝杯茶吧?还有点心,虽然是买来的,不过很好吃呢。”

“嗯,好呀。若叶呢?和妈妈一起去吃点心吧?”

“不了,”若叶摇摇头,“我待会再吃。我还想再和小穗多待一会儿。”

“好的,”美晴转头问薰子,“可以吧?”薰子点点头。

每次到这儿来,若叶几乎都会待在瑞穗身边。或许在她心目中,瑞穗依然是那个与自己同龄的亲密表姐。或许她相信,尽管瑞穗如今在沉睡,但总有一天会睁开眼睛,像以前一样与自己玩耍。不,或许通过孩子们特有的神秘力量,她们一直在进行心灵上的交流。反正,薰子认为若叶是仅次于自己的,能够理解瑞穗的人。

她走出瑞穗的房间,向客厅走去,中途在楼梯下停了下来,朝上喊道:“阿生!美妈妈和小叶来了,下来打招呼!”

她等了一会儿,上面没有回答。她又大声喊了一遍,才有个不情愿的声音说:“知道了啦!”

“姐,别勉强他。他大概心情不好吧。”美晴有点不放心。

“最近他好像进入了叛逆期,一进房间就很少出来。问他学校的事情,他也不说。”

“生生是不是也逐渐变成小大人啦?”

“不会吧,才小学一年级啊?”

“可是对于小孩子,从幼儿园到小学,是很剧烈的变动呢。”

“大概吧。”

今年四月,生人成了小学生。看见儿子背上了双肩书包,薰子心里百感交集。而一想到永远看不见瑞穗背上书包的样子,喜悦又变成了悲叹。她希望生人能好好享受学校生活,就当替姐姐也上了学。可入学之后,生人似乎产生了某种不满情绪,这又让薰子很焦急。

泡茶的时候,生人终于出现在客厅里,看见美晴,低下头问了声好。

“你好。生生,学校好玩吗?”

生人“嗯”了一声,点点头,看上去心情很糟糕。

“你最喜欢什么课?算术?国语?”

生人扭转身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体育。”

“体育啊。也对,运动是很开心的事情呢。”

这话让生人开心了些,大概是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可吧。

“小叶在你姐姐房间里呢。”薰子说。

生人又“嗯”了一声,但表情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完全没有马上过去的意思。

“怎么?你不想见小叶吗?”

生人摇摇头。“不是的。”

“那怎么不去呢?”

快满七岁的儿子犹豫了一会儿,看看薰子,又看看美晴,说:“那我去了。”便离开了房间。

“哪有什么叛逆期啊?”美晴小声说,“不还是很可爱吗?回答问题也很清晰啊。”

“大概是今天心情好吧。要么就是只在外人面前表现好。在开学典礼上还在很多人面前致辞呢,都是些陌生人。”

“诶,这么厉害呀,怎么说的?”

“先是自我介绍,说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一年级三班的播磨生人,请多关照,然后深深鞠上一躬。”

“好棒!这样就会马上被大家记住啦。”

“对吧?然后他又介绍说,这是我姐姐瑞穗。”

“诶?”美晴意外地睁大了眼睛,“这是我姐姐……你把小穗带到生生的开学典礼上去啦?”

“是啊,那当然。这可是弟弟的大日子,怎么能不带她去呢?为这个,我还给瑞穗新做了一套衣服呢。生人也说希望姐姐去。”

美晴沉吟着,有些出神。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不是。”美晴急忙摇头,“我只是觉得,听完介绍,大家会觉得很吃惊吧。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呀,都说‘真了不得’。不过,大家都很佩服,说‘完全看不出有障碍嘛’,‘就像随时会睁开眼睛打招呼似的’。所以呀,我就说啦,‘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是多么顽皮的孩子,在他睡觉的时候,父母照看他都是满心欢喜的,我们只不过是把这种照看一直持续下去罢了’。我说得可痛快了。”

美晴只“诶”了一声,没有再问开学典礼的事。

姐妹俩好久不见,有许多话要说。美晴开始抱怨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在商社工作,是个典型的合理主义者,会对妻子的言行逐条提出异议,说得又都很有道理,让人无从反驳。

“对这种人啊,就该适当地撒撒谎。要是万事都老老实实跟他汇报,就会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要适度地模糊化,某些细节嘛,该忘就忘。”

“有道理。”

“就是呀。要是对合理主义者什么话都说,绝对会被他否定到骨子里去的。”

两人正说着话,听见走廊里一阵吵嚷。接着门开了,生人和若叶走了进来。

“怎么啦?”薰子问。

两人都没回答。若叶看上去很不高兴。

生人把最近爱玩的拼图从某个角落拉了出来,似乎想拉若叶一起玩。

薰子一边留意着两人,一边继续和美晴聊天,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哎,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了?平常不都是在姐姐房间玩的吗?今天也这样不好吗?”

两人还是不说话。不过若叶明显想说些什么。于是薰子对她说:

“小叶既然是来见瑞穗的,去那个房间玩不是很好吗?”

这话一出,若叶果然有了动作。她坐直身子,对生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到那边去。可生人却没有预期中的反应。

“骗人。”生人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看薰子。

“什么?”薰子问,“什么骗人?”

生人不答,默默地玩着拼图。

“生人,”薰子叫道,“你说清楚,什么骗人?”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浑身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忍耐着什么,他朝薰子转过脸来。他的表情是薰子从未见过的,满是敌意和悲伤。

“你说姐姐还活着,是骗人的,对不对?”

“诶……”

“其实她早就死了,只有妈妈说她还活着,对不对?”生人似乎在绝望的深渊里呻吟。

薰子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不知道儿子说了些什么。每个词她都懂得,连在一起却辨不分明了,似乎是出于本能地在抵抗着,不想承认儿子说出的话。

这段空白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她明白,所有这些她不想听到的话,并不是幻听。

巨大的冲击让薰子头晕目眩,险些失去知觉。她想斥责儿子,让他别说傻话,或许为了教育,还应该让他伸出手来,打上几板子。可她做不到,只觉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

若叶开了口:“生生,不能说出来。”

“若叶!”美晴叱了一声。薰子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发火。生人的话还在她脑子里轰轰地想着,她没心思去细品别人的台词。

“你说什么?”薰子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什么骗人?你瑞穗姐姐不是还活着吗?她只是在睡觉,还能正常吃饭,正常排便,正常长大的啊。”

可是儿子喊了起来。

“他们说那不是活着。他们说那只是利用仪器让她看起来像活着似的,其实她早就死了。死了还带去参加开学典礼,好恶心,大家都这么说,说心里头毛毛的。”

“谁说的?”

“所有人。所有知道姐姐的事情的人。我说不是这样的,姐姐只是在睡觉,他们就问我,那她什么时候起床?既然一直不会醒,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薰子看见孩子双眼通红,反抗似地看着自己,才明白了事情原委,心如刀绞。

生人绝对没有想过母亲会欺骗自己。看着沉睡的姐姐,在祈祷她康复的同时,心里应该也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她或许会一直这样下去。但这件事被毫无关系的第三者指指点点,让生人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想到最近生人的表现,薰子终于明白了。之前他还整天泡在瑞穗的房间里,最近却不怎么愿意靠近了。就算薰子催他去,他也不会积极搭话,通常很快就又跑了出去。

强烈的冲击让薰子一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必须说点什么,但越是焦急,越是想不出话来。

不知生人是怎么理解母亲的态度的,他丢下拼图,站起来,冲了出去。薰子听见了他跑上楼梯的脚步声。

薰子就像被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儿子的话一直在脑子里回响。

“姐?”美晴担心地唤她。她听见了,却无法回答。美晴又扳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姐!”

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她看见了不安的妹妹。深深呼出一口气之后,薰子用手抚着额头。“对不起……”

“你没事吧?脸色好苍白。”

“嗯,没事,就是有点震惊到了。”

“你别骂生生啊,他也很难受的。”

“我知道,所以才震惊啊。没想到学校里的人对他这么说。”

“没办法。孩子是很残酷的。不过,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说。其中肯定有同情生生的人。”

薰子很感激妹妹的安慰,但最后一句话让她皱起了眉头:“同情?”

妹妹马上注意到自己失言了,轻轻摆手。

“啊,说同情有点奇怪,总之,一定有孩子能理解生生的心情。”

薰子看着美晴掩饰似的表情,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重新咀嚼着生人的话,忽然注意到了一点。她向若叶看去。外甥女正默默地摆弄着生人丢下的拼图。

“小叶,”薰子叫道,“刚才你对生人说,‘不能说出来’。那是什么意思呀?”

若叶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薰子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说‘不是那样的’,‘不能那么说’,而是说‘不能说出来’?不能说出什么来?不能说出瑞穗已经死了?小叶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吗?明明这么想,在这个家里却不能说出来?”

连珠炮似的提问让若叶张口结舌,她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美晴。

“姐,怎么了?”

薰子瞪着迷惑的美晴。

“你也很奇怪。当小叶说‘不能说出来’的时候,你骂了她一句。为什么?”

“没什么……”

看着语塞的妹妹,薰子的疑惑越发强烈。

“难道你们平时都是这么说的?‘虽然小穗已经死了,但到播磨家去的时候,要记得说她还活着哦。’”

美晴为难地垂下眼皮,低声道:“不是的啦。”

“那小叶为什么那么说?你为什么要责备小叶?不是很奇怪吗?”

“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若叶只是想提醒一下生生罢了,对不对?”美晴问女儿。若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薰子摇头。“够了,我明白了。”

“姐……”美晴一筹莫展。

这时,传来了大门打开的声音。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终于,拎着纸袋和塑料袋的千鹤子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家里好久没有大扫除了,结果就回来晚了。你爸爸啊,连浴缸都弄不干净——”说到这儿,千鹤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气氛的异常,停下来看了看姐妹俩和外孙女,才又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薰子撑着下巴,说。

美晴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若叶,回家了。”

若叶弹了起来,走到母亲身边。

“怎么?这就要回去了?电话里不是说要玩一阵子的嘛。”千鹤子疑惑地问。

“对不起,突然有急事,下次吧——好了,若叶,去跟小穗打个招呼就走吧。”

若叶点点头,薰子却对两人说:“不去也罢。不,还是别去了。别进那个屋了。”

但美晴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房间。薰子望着她匆匆走过走廊,走进瑞穗的房间。若叶也犹豫着跟在后面。

千鹤子惊讶地回头看着薰子:“怎么回事呀?”

薰子没说话,凝视着走廊。

母女俩终于走出了瑞穗的房间。千鹤子小跑着追了上去。薰子移开了目光。

“再见,妈。”她听见美晴用生硬的语气说着。若叶也说了句什么。千鹤子应着:“再来啊。”

大门关上了,没多久,千鹤子返了回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事。”薰子说着,站了起来,“得给瑞穗喂饭了。”

“啊,对哦,已经这么晚了,得赶紧准备。”千鹤子看看墙上的钟,向厨房赶去。薰子对她的背影喊道:

“妈,要是太辛苦,你就不用来帮忙了。我一个人照顾瑞穗。”

千鹤子的表情僵硬了。“你说什么?美晴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我只是觉得妈太累了。”

“哪有啊?别说傻话!”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怒意。

薰子无力地点点头。只有母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希望能相信这一点。她必须相信这一点。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向瑞穗的房间走去。

4

在沿着小径向播磨家大门快步走去的时候,妈妈一句话都没说。若叶紧跟着她,心想妈妈一定是生气了。都怪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害得薰子阿姨发了火。明明事先说过好多次,提醒过好多次了啊。

“这种话,在薰子阿姨面前是不能说的哦。”诸如此类的话。

她已经做好了待会被骂的准备。

但走出播磨家之后,妈妈对若叶说的却是“别放在心上”,语气也很柔和。

“因为生生那么说,薰子阿姨吃了一惊,才迁怒到我们身上了。啊,你知道什么叫‘迁怒’吗?”

“就是发火的意思吧?”

“嗯,对。不管发火的对象是谁,总之先发了再说。没事的,过段时间,阿姨就会冷静下来的。所以,若叶不要放在心上,明白了吗?”

“嗯。”若叶点点头。

“不过,”妈妈弯下腰,凑近若叶,“这件事要对爸爸保密哦,不能说。”

若叶没说话,又慢慢地点了一次头。她原本就没打算告诉爸爸。

“好了,回家吧。还有时间,我们去买块蛋糕吧!”妈妈快活地说。

若叶也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响亮地应了一声。

妈妈迈步向前。若叶跟在后面,又回头看了看播磨家的大门。这个地方,她从小到大,不知来过多少次。

不过,或许暂时不会再来了吧,若叶想。

若叶的爸爸在商社工作。不过,她并不清楚爸爸究竟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出差特别多。瑞穗在泳池出事的时候,爸爸也正在国外单身赴任。所以,瑞穗是如何沉睡着回到播磨家,薰子阿姨和外婆是如何照料瑞穗的,这些,爸爸都不了解。

其实,若叶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听妈妈说,薰子阿姨想把瑞穗带回家,于是就这么做了。

爸爸每隔几个月会回国一次,在日本停留一周。那是若叶最开心的时候。每到这时,他们都会去许多地方旅行。若叶很喜欢学识渊博的爸爸。所以,当前往成田机场送爸爸返回赴任地的时候,她往往在车上哭得一塌糊涂。

爸爸在家短暂停留时,几乎不曾提到播磨家。好不容易团聚,当然要说说自家的事。他们从来不缺话题。当然,也就没办法去探望瑞穗。

今年二月,爸爸的单身赴任结束了。新的工作地点在东京,从那以后,一家三口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据说,爸爸的工作地点应该不会再变了。

生活安定下来没多久,妈妈就向爸爸提出,该去看一看瑞穗。

“非得去吗?”爸爸明显没什么兴趣。

“姐姐知道你回国了,你总不露面也说不过去呀。她一定会想:为什么不来呢?而且,别的亲戚也都去看过一次了。”

“可她不是一直躺着,没有意识吗?有什么好探望的啊?”

“所以,与其说是探望小穗,不如说是去慰劳姐姐和妈妈。”

“简而言之,就是顾及一下你这个做妹妹的一点面子。”

“也可以这么说。”

爸爸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三月初,春寒料峭,一家三口拜访了播磨家。薰子阿姨欢迎了他们。看到爸爸也来了,她格外高兴,连连道谢。

在瑞穗面前,爸爸频频表达自己的感佩之情。看上去这么健康,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似的——和大多数人的感想一样。听爸爸这么说,若叶也很开心。她觉得爸爸和自己一样,很喜欢一直沉睡着的瑞穗。

可一回到家,爸爸的说法就完全变了样。他粗鲁地说,再也不想去探望第二次了。

“我那么说全都是迫不得已。我不赞成你姐姐的做法,完全是她的自我满足嘛。医生不是说已经脑死亡了吗?在外国,一般在判定脑死亡的时候就会终止全部治疗啦。居然花那么多钱来延长生命……真是不可理喻。”

爸爸语速很快,若叶没怎么听懂,但她明白,爸爸是在批评薰子阿姨。

“日本和国外的规则不同啊。”妈妈说。

“所以就逆天而行,不承认脑死亡,让她活下去吗?那也无所谓,他们自己家里搞搞好了,别把其他人卷进来啊。说实在的,这对我真是个负担。”

“老公,若叶在听着呢……”

“这对若叶也不好。人应该好好地接受事实。——若叶,”爸爸忽然用可怕的眼神看着她,“你老实回答我,你真的觉得瑞穗总有一天会睁开眼睛吗?”

严厉的语调让若叶心里发慌,她求助地望着妈妈。

“现在不用问她这个啊……”妈妈说。

“这很重要,我想弄清楚。若叶,回答我。你是怎么想的?你真觉得瑞穗的病能治好吗?”

“我不知道。”若叶回答。她只能这么说。于是,爸爸抓住她的肩膀。

“好了,你认真听我说。小穗以后会一直沉睡,就这么睡下去。她看上去是在睡,其实并非如此。她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没在想,不管你和她说多少话,她都听不见,不管你怎么碰她,她都感觉不到。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以前的小穗了,只是一个空了的躯壳。你知道灵魂吗?她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你熟悉的那个小穗,已经去了天堂。你要是想和她说话,就对着天空说吧。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去那个家了。明白了吗?”

若叶不知道该怎么对答,她再次望着妈妈,希望得到帮助。

可是爸爸抢先开了口:“你妈妈其实是知道的。”

“诶?”若叶看着妈妈。

爸爸接着说道:

“你妈妈知道小穗已经死了。但在阿姨他们跟前,只能装得若无其事。那是在演戏。”

“别这么说话!”妈妈生气了。

“那该怎么说?对已经脑死亡,没有意识的人笑脸寒暄,这种行为不就是在演戏吗?我问问你,你和小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对那孩子说话吗?会和她聊天吗?如果薰子姐姐不看着,你是不会这么做的吧?怎么样?你实话回答我看看?”

爸爸的话让若叶吓了一跳,她想,或许真的是这样。薰子阿姨不在的时候,妈妈曾经对瑞穗说过话吗?回头想想,的确一次都没有过。

仿佛默认了似的,妈妈不做声了。

“明白了吗,若叶?”爸爸的语气重归平和,“大家都只是在阿姨面前演戏罢了。就连你外婆,恐怕也是这样。全都是演戏。刚才在你阿姨面前,爸爸也秀了一下演技。虽然很讨厌这样,可没办法啊。话总得对上才行。不过,若叶,爸爸不想让你也这么做。所以,你最好尽量别再去那里了。明白了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了声“明白了”。爸爸理解地点了点头。

等只剩下她和妈妈两个人之后,她问妈妈:“我们不再去小穗那里了吗?”

“完全不去是不行的呢,毕竟是亲戚呀。爸爸不也说‘尽量’嘛。有时候,还是不得不去的。”

“到那时候该怎么做?演戏吗?”

母亲好像伤口被碰到了似的,皱起眉头:“像以前一样就好。”

接着,她又加了一句:

“不过,这种话千万不能在阿姨面前讲。”

“嗯。”若叶应道。就算不问为什么,她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虽然说不清楚。

从那之后,她没再去过播磨家。不过今天,“不得不去”的时刻来临了。出门的时候,妈妈提醒她:

“记得吗?就像以前一样。在薰子阿姨面前,就像以前一样哦。”

“知道了。”若叶说。而且,要是和以前不一样,又该怎么做呢?那反而更难一些。

所以,见过许久未见的薰子阿姨之后,她就表现得像以前一样,也就是先去看瑞穗,在阿姨和妈妈去客厅吃点心的时候,自己也得说要待在瑞穗这里。若叶的态度让阿姨很满意。

若叶留在瑞穗房中,脑海中闪现出各种各样的念头。其中之一就是爸爸问妈妈的:“你和小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对那孩子说话吗?”

看见妈妈无言以对,若叶十分震惊。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自己也是这样。

若叶注意到,当薰子阿姨不在的时候,自己也没怎么和瑞穗说过话,或是碰过她。原因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不过,她觉得那不是爸爸说的“做戏”。要说自己没有注意到阿姨的目光,那是假的,不过和爸爸不同,若叶在和瑞穗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厌恶。她真心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传到瑞穗心中。妈妈应该也是这样的吧?不止是妈妈,和瑞穗说话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是这样的吧?这应该和爸爸说的“做戏”不同吧?

可要是问她,如果不是做戏,那又是什么,她依然会不知如何回答——

正想着,生人走了进来。她也很久没见过这个比她小两岁的表弟了。生人拿着一个便携式游戏机,很唐突地开口问她要不要一起玩。

刚上小学的生人,即便在若叶眼里,也已经长得很健壮了。但让若叶感到有些不一样的,并不是这一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发现,生人完全不看自己的姐姐。若叶问他,他无精打采地说“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若叶问。

生人低下头,嘟囔着:“姐姐……”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啊。”

这回答让若叶又是一惊。他在说什么啊?连这个表弟都放弃了吗?觉得姐姐苏醒只不过是一个梦?他是不是已经想开了,只要在妈妈面前装成相信梦想会成真的样子就好了?

若叶默然。她没法说“不是这样”。对于已经从梦境中醒来的少年,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去那边吧。”生人说,“我不想待在这个房间里。”

于是两人向妈妈和姨妈所在的客厅走去,接下来便发生了刚才的一幕。若叶提心吊胆,唯恐生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所以当他那么说的时候,若叶脱口而出:“不能说出来。”

结果,薰子阿姨大发雷霆。

若叶被阴郁的情绪包围了。以后该怎么办?妈妈说过段时间阿姨就会冷静下来的,可真的会这样吗?若叶无论如何也不这么认为。阿姨绝不会忘记今天的事情,不管若叶怎么努力和瑞穗说话,都会被阿姨看成是演戏的。

若叶心中弥漫开一种悲伤的情绪,就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打碎了,再也无法复原。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她下定决心,无论别人怎么说,自己一定要站在瑞穗那边,直到最后一刻。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个,是她觉得,瑞穗或许是代替自己成了这样的。

去游泳的那天重现在眼前。

她不记得事故的细节了。知道瑞穗溺水之后,她脑子里就一团混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仍有清晰的记忆的碎片留存下来。

那年夏天,若叶戴上了戒指。那是一只用串珠做成的戒指。这是幼儿园放暑假之前,她的好朋友送给她的,若叶非常喜欢。

就连去游泳的时候,她也戴着戒指下水。瑞穗看到戒指,也说“好可爱”。

两人一块儿玩着,比赛谁潜入水中的时间更长。

途中,不知怎么的,她把戒指摘了下来。为什么这么做,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浮上水面时,戒指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若叶叫了一声,急忙潜进水里。她知道身边的瑞穗也潜了下去,大概是看见她的戒指掉了吧。

戒指掉在游泳池底部的一张网上了。若叶赶紧去捡,却没抓住。戒指滑了一下,卡进了网眼里。她想拔出来,但戒指卡得很紧,怎么都拔不动。瑞穗也在一边帮忙,但同样取不出来。若叶终于屏不住了,浮出水面。她的鼻子里灌进了不少水,疼痛难忍,便游向池边,去擤鼻子。

已经没办法啦,若叶想,放弃那只戒指吧,跟朋友道个歉就好了。

她稍微定下心来,朝周围一看,瑞穗不见了。

若叶正觉得奇怪,这时妈妈跑了过来,问她瑞穗在哪里。若叶急切间说不明白,只好说“一下子不见了”。

附近的大人们乱了起来。很快,有人说“沉在这儿呢”,接着,瑞穗的身体被拽了上来。

接下来的记忆十分模糊。但之后,当听说瑞穗是手指卡进了池底吸水口的网眼里,拔不出来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当自己屏不住气,浮出水面的时候,瑞穗一定也同样难受吧。可她的手指拔不出来,没办法浮上去。那时,她该有多么痛苦?

要是自己在浮出水面之后,马上就开始担心瑞穗……要是把这件事告诉旁边的人……

在医院重新见到瑞穗时,她感到自己坠入了无底深渊。是自己的失败夺走了表姐的幸福。

现在,这成了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5

和昌在银座一家著名的玩具店里,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店里的玩具琳琅满目,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三个月前,在给瑞穗和生人挑礼物的时候,他听了店员的建议,听得头大不已。原以为暂时不会再有这种事了,结果事情来得比他想得更早。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马虎了。其实只要稍微一想,就能够料得到的。都因为工作太忙,结果把这茬给忘了。

上个周末,薰子发邮件来,说下周六是生人的生日会,让他把时间空出来。其实生日本该在下下周一的,但为了请学校的朋友来,就选在了周六过。时间段放在白天,也是这个原因。

和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同学们一起举行生日会——光想想就让他心情沉重,不过他只能做好思想准备。光和小孩子们打打招呼倒还好,要是被人说他是装出一副假日在家的样子来,他倒也无话可说。

而且,他有点放心不下生人。

他仍旧两周见生人一次,可最近,生人的样子明显有点奇怪。大多数时候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饭的时候也不怎么与和昌说话。薰子说没事,可他还是不放心。是不是随着年龄渐长,现在才意识到父母分居的事实?要是这样,他必得履行一下父亲的责任。

在玩具店逛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点子,他只好继续向店员求助。斟酌了半天,他为生人选择了一款法国的棋类游戏作为生日礼物。他听薰子说,生人很喜欢玩游戏。

他拎着纸袋,打了个出租车,向广尾的家而去。看看表,时间正好。

薰子在邮件里说,希望他跟公公也说一声。生人上小学了,她希望把今年的生日会办得热闹些。

和昌给多津朗打了个电话,回答和他预料的一样,“我就不去了”。

“那天我不方便。周六父亲不在家不太好,不过祖父嘛,就算不在,孩子也不会觉得奇怪的。虽然很想祝他生日快乐,不过还是请快递把礼物送过去吧。”

这明显是不想与薰子照面。多津朗还是不喜欢她。和昌只说了声“好”。

出租车开到家附近的时候,朝同一方向行走的母女俩映入眼帘。和昌示意司机停下,摇下车窗,叫了声:“美晴!”

美晴回头,“啊”了一声,向他点头致意。

和昌飞快地付了车费,下了车。

“她也请你们来了啊。”他一边走近,一边说。

他原以为对方会马上给出肯定的答复,结果回答并非如此。

“是我问姐姐的,问她生生的生日要怎么过。因为每年都会用某种形式来庆祝的嘛。姐姐说要把学校的朋友请来,开个生日会,我就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天把礼物带过来……姐姐说那也行……”不知为什么,小姨子有些口齿不清。

和昌觉得奇怪。既然想把生日会办得热闹些,连多津朗都请了,为什么不请美晴他们呢?

“把礼物给生生,看一眼小穗,我们就走。”美晴似乎感到了和昌的差异,解释似地说。

“别这么说,请再多留一会吧。生人也会很高兴的。”

美晴只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若叶躲避着他的目光,似乎有些疏远。

和昌领着她们进了屋,薰子沿着走廊过来了。看见美晴,她眉毛一挑:“一块儿来的?”

“不,凑巧在路上碰见的。”

“哦,这样。”

“姐。”美晴问候了一声,表情僵硬。

“特地过来一趟,谢谢了。”薰子看着妹妹。

从她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和昌感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想出声询问,却又决定现在还是不问为好。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一天,他不想一开始就不顺利。

薰子低头看着外甥女,扬起嘴角,这表情似乎是特意做出来的。“还有若叶,为了生人这么费心,谢谢啦。”

若叶轻轻点点头,仰脸看着和昌。

“姨父,我可以去看看小穗吗?”

“当然可以,去吧。可以的对吧?”

和昌征求薰子的意见,但不知为什么,薰子的反应有点慢,看着另一个方向。

若叶脱掉鞋子,走向瑞穗的房间。但在她开门之前,薰子说:“她不在那里。”

“在那里呢?”和昌问。

“在客厅。既然是弟弟的生日派对,当然要在那里了。”薰子说着,朝内室走去。

和昌脱了鞋,一看脚边,才发现有一双男式皮鞋。

和美晴、若叶走到客厅一看,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室内用气球、彩带等派对用品装饰得热闹非凡,若叶不禁叫出声来。

“真是太棒了。”和昌看着墙上挂着的银色“Happy Birthday”的字样,嘟囔道。

“很了不起吧?”站在桌旁的薰子说。

“是你一个人布置的吗?”

“妈妈也帮了点忙。”

“真厉害。”

“谢谢。”

和昌的视线移向窗边。那儿站着身穿休闲T恤的星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星野不穿正装的样子。

“打扰了。”星野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你也被叫来了啊?”

“是。夫人说希望我一定要来。”

“我想让他来帮忙。”薰子在一旁说,“我一个人有点困难。”

和昌看向星野身旁的轮椅。瑞穗就坐在上面。她身穿华丽的礼服裙,这件衣服他之前从未见过。大概是为了今天特意买的吧。长发的发梢微卷,肯定是薰子卷的。长长的睫毛,双目微闭,看上去就像娃娃一样可爱。

他注意到轮椅背后有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什么东西,用布盖着。仔细一看,布下面有电线伸出来,连接着轮椅的靠背。

“你打算做什么?”和昌问薰子。

她狡黠地一笑:“秘密。”

和昌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看看星野,对方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这时,千鹤子笑容满面地从厨房走了出来,朝外孙女走去:“哎呀,小叶,你来了啊。”

“我给生生带礼物来了。”若叶捧起拎着的纸袋,“生生在哪里?”

“哦,生生啊……”千鹤子确认似地看着薰子。

“在二楼的房间里。”薰子说,又看了看墙上的钟,“他在干什么啊?朋友们应该都快到了。”她不满地皱起眉头,快步走了出去。

和昌叹了口气,往桌子上看去。桌上摆着盘子、杯子,还有叉子和勺子。数了数,一共有七组。要坐在桌子主位,即所谓生日席上的,当然是生人了。

有六个朋友要来啊,他模模糊糊地想。生日会能来这么多人,看来生人的学校生活还是很顺利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薰子怒气冲冲的吼声,回声在走廊里回荡。和昌与身边的千鹤子面面相觑。

又有声音响起。这次似乎是生人。但具体内容听不清楚。

和昌来到走廊上,正听见薰子的斥责:“说什么傻话,快点下楼!”

“不要!我不想去!”

“为什么?小叶都来了,还有你爸爸。而且你朋友也就快来了。好了,快点!”

生人连连喊着“不要不要”。

和昌走到楼梯口抬头一看,薰子和生人正在上面拉扯着。

“喂,你们在干什么?”

生人正要甩开妈妈的手,中途停了下来,面孔扭曲着,几乎要哭出来。

“究竟怎么了?”和昌问薰子。

“搞不懂。忽然说不想办生日会了。”

“为什么?”

生人蹲在地上,不做声。

“总之,先到客厅去吧。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就到那里去说。”

听了和昌的话,生人开始慢吞吞地朝楼梯下挪动。薰子沉着脸跟在后面。和昌低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只说不知道。

生人一走进客厅,美晴她们便笑着迎了上去。若叶从纸袋里取出一个盒子,上面扎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生生,生日快乐!”

生人噘着嘴接过盒子,小声说了声“谢谢”,脸上一点儿高兴的表情都没有,反而更像是痛苦。

“打开来看看吧,生生。”美晴说。

生人点点头,蹲在地板上,想解开那个蝴蝶结。

“等等。”薰子说,“朋友快来了吧?待会再打开吧?”

生人停下了,却仍旧抱着礼物,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不过,还真够慢的啊。”薰子皱眉望着钟,“已经这么晚了。应该是大伙儿一块过来,大概有人迟到了吧。”

“有可能。要不就是哪里的电车晚点了。”千鹤子说。

“大概吧。总不会迷路吧?”

薰子正要走到窗边去,低着头的生人哑着嗓子轻声说了一句:“不会来了。”

“诶?”薰子停下脚步,回头道,“你说什么?”

生人扬起脸,看着妈妈,眼睛通红。“不会来了,不会有朋友来了。”

“诶?为什么?”

生人默然低头,肩膀微微发颤。

薰子震惊地扬起眉毛,大步走到儿子身边。

“为什么?不是说会来吗?不是说会来六个人吗?山下君、田中君、上野君,还有谁来着?”

生人苦着脸摇头。“不会来了,谁都不会来了。”

“所以问你为什么啊?”

“因为……我没有请他们。生日会什么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讲。”泪水从生人的眼眶里滚滚而下。

薰子弯下腰,双手粗暴地攥着生人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

“薰子,”和昌说,“冷静——”

“你闭嘴!”薰子仍然盯着儿子,“回答我!怎么回事?妈妈不是说了吗,要办生日会,让你把同学请过来?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说,为什么?”

生人不敢迎上妈妈的目光。他拱起肩膀,想要往下缩。薰子抬起他的下巴。

“那,你说有六个朋友要来,又是什么?是说谎吗?”

生人没有回答。薰子前后剧烈摇晃着儿子。

“你好好回答我!是说谎吗?没有朋友会来吗?”

生人的脑袋无力地晃动着,声音微弱地说:“不会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说谎?为什么不请他们?”薰子追问。

“因为,因为……”生人带着哭腔,“因为姐姐在啊。妈妈说要让大家都见见姐姐。”

“那又怎么了?有什么不行的?”

“因为……我说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我对朋友们说,姐姐已经不在家里了。可要是他们来了,就会发现我在说假话。”

“为什么不在了?这不是在吗?你为什么要说谎?”

“要是不这么说,我就会被欺负啊。可如果我说姐姐已经不在了,大家就不会说我什么了。”

美晴在和昌身边用手掩着嘴,“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和昌小声问她:“怎么回事?”

“姐姐把小穗带到生生的开学典礼上去了。为这事,班上的同学们没少说他……”美晴低声回答。

是这样啊,和昌明白了。因为瑞穗,生人在学校里被欺负了。孩子的世界不在乎表面文章,的确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说姐姐不在了,那她去哪儿了?”薰子问。

生人没有回答,头深深地垂着。做妈妈的又焦躁地吼了一声:“回答我!”

生人咕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听不见。你给我大声一点!”

生人吓得抖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似地说:“我说她死了,已经死了!”

血色瞬间从薰子脸上褪去。“你说什么……”

“不对吗?她看上去就是已经死了啊——”

“啪”的一声,薰子扇了生人一个耳光。

生人大哭起来,可薰子仍然攥着他的胳膊。

“快道歉!向姐姐道歉!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她瞪着通红的眼睛,不等生人站起来,就开始把他朝轮椅那边拖。

“等等,薰子,你太激动了!”和昌把她的手从生人胳膊上拽开。

“你别插嘴!”

“哪有这种道理?我是他爸爸啊!”

“什么爸爸?你什么都没有做过!”

“我的确没做什么,可我一直在为孩子考虑,为了孩子,该怎么做才是最好,我一直是这么考虑的。”

“我也是啊,所以才办了这次生日会。我觉得,只要把生人的朋友叫来,让他们见一见瑞穗,就一定不会再有人对生人说什么了。”

和昌摇摇头。

“有这么简单吗?她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罢了。孩子是残忍的,他们只会觉得她真的是死了。”

薰子眯着眼睛,弯起了嘴角,在这种时候,她居然露出了微笑。

“但要是她动了呢?”

“什么?”

“如果每次向瑞穗打招呼的时候,她都会抬手回应呢?或者,当生人吹熄生日蜡烛的时候,她双手鼓掌呢?你还会觉得她死了吗?”

听了妻子的话,和昌惊讶地看着星野。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他叫来的吗?

星野尴尬地低下了头。

“我说,老公,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我们决定同意捐献器官,到医院去的那天。我们俩握着瑞穗的手,以为那是永别,可她的手却动了。你没忘吧?所以,我们才确信瑞穗还活着。”

“我当然没忘,可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用机器让她动,是毫无意义的。”

“机器什么的,你不说,有谁知道?”

“那是隐瞒,是欺骗。”

“那不是欺骗,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任何人说瑞穗已经死了。——生人,现在就去给朋友打电话,说你要办生日会,让他们都来。说已经准备好请他们吃大餐了,好了,快去!”薰子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怒气,推了儿子一把。

下一个瞬间,和昌的手动了。这次是他打了薰子一个耳光。她捂着脸,用惊异而憎恶的目光看着和昌。

“你够了!”和昌怒吼,“你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不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别人!”

“我什么时候强加给别人了?”

“这不就是强加于人吗?这不就是硬要别人接受吗?听好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考方式,我知道你不接受瑞穗的死,我也非常理解,但世上也有处在相同状况之下,却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的人。”

薰子剧烈喘息着,双目圆睁。

“你……已经接受了瑞穗的死吗?”

和昌一脸苦涩,摇摇头。

“说实在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宛如呻吟,“但我打算去理解这一切。”

“怎么理解?”

“两个月前,我和近藤医生见过面,和他聊了聊。他仍然认为瑞穗脑死亡的状态没有改变。他说,瑞穗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如果做测试的话,应该会被判定为脑死亡。这和长高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薰子,你坚持瑞穗还活着,只是不想去做测试罢了。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薰子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又变得苍白如纸。“其实瑞穗已经死了……你让我接受这个?”

“我不是让你去接受这个。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有人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能责备他们。”

“死了……”

薰子虚脱地瘫坐在地,脖颈低垂,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看来她是大受打击,可也没办法,和昌想。这些话总有一天是要说出来的。自从与近藤会面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只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才拖延到了今天。

“薰子。”他柔声唤道。薰子忽然抬起头,她的眼神让和昌吓了一跳,目光游移,没有焦点,充满了异样的疯狂。

“你怎么了?”他问,薰子却不回答。她飞快地站起来,默不作声地大步走进厨房。和昌正想跟过去,她已经走了出来。看见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和昌大吃一惊,那是一把厚刃尖菜刀。

“你要干什么?”和昌一边后退一边问。

薰子不说话,用没拿刀的右手抓起桌上的手机,面无表情地不知给哪里打电话。电话终于接通了,她开口道:

“……喂,是警察吗?我们家有人发了狂,拿着菜刀乱挥。能不能赶快派人过来?地址是——”

和昌惊问:“你在干什么?”

“姐!”美晴叫道。但薰子置若罔闻,继续打电话。

“……是家里人……现在没什么事……对,没有人受伤……请不要拉警笛,会影响到邻居的……对,按门铃就可以了。那就拜托了。”薰子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看着千鹤子,“警察很快就要到了。妈妈,你去开门。”

“薰子,你究竟……”

但薰子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目光投向轮椅旁的星野。

“星野先生,请你离开瑞穗。”

“啊……是。”星野面色苍白,走到和昌身边。

薰子站在轮椅旁,双手握着菜刀,深吸一口气,眼睛望着斜上方。那姿态明显表示,现在无论问她什么,她都是不会回答的。

最先赶来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官们。当得知拿刀的是这家的主妇,报警的也是她本人之后,警官们也十分惊讶。

薰子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警官会来。听说所辖警署刑事课的人也会来之后,她说,那就再等等吧。

没多久,所辖警署的警官们也到了。不知道来了几个人,进屋的只有四个,一个穿便衣的男人打头。听先来的人说明情况后,他们似乎认为事态不算太严重。

薰子见状,问他们谁是负责人。一个四十多岁,外貌威严的人站了出来,自称渡边,是刑事课的系长。

“那么,我来问一问渡边系长。”薰子明确地说,“我身边的是我的女儿。今年春天,她上了小学三年级。如果现在,我把刀刺进这孩子的胸膛,会被问罪吗?”

“啊?”渡边张口结舌,看看和昌他们,视线又回到薰子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请回答我。”薰子把刀尖靠近瑞穗的胸口,“犯罪会成立吗?”

“这……这,”渡边连连点头,“这当然会了,这是犯罪。”

“什么罪?”

“肯定是杀人罪啊。就算被害人一命尚存,也免不了被控杀人未遂。”

“为什么?”

“为什么……”渡边迷茫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杀了人肯定要问罪啊。你究竟想说什么?”

薰子笑了,扭头看看昌他们。

“那些人说我女儿已经死了呢。说她早就死了,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渡边完全搞不清状况,只好也扭头去看和昌。

“医生说,我女儿很可能已经脑死亡了。”和昌飞快地说。

“脑死亡……”渡边嘴巴微微张开,接着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这样啊。”看来对于器官移植法,他多少了解一点儿。

“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亡的人的胸膛——”薰子说,“这还是杀人罪吗?”

“不,可是,这……”渡边看看薰子,又看看和昌,“只是很可能脑死亡,还没有确定对吧?那样的话,就应该以她还活着作为考虑的前提。”

“那么,如果我把刀刺进这孩子胸口,导致她心脏停止跳动,您就会说,是我杀了我的女儿。”

“我觉得是这样。”

“是我导致了我女儿的死?”

“是的。”

“真的是这样吗?没错吗?”

执拗的追问似乎动摇了渡边的信心,他回头征求部下的意见。但部下们似乎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都是一副思考的样子。

“如果,”薰子的声音高了八度,“如果我们同意捐献器官,进行脑死亡判定测试,或许就能确定脑死亡。在法律上,脑死亡就等同于死亡。如果是那样,我女儿的死还是我导致的吗?死亡可能早就来临了,这取决于我们的态度。即便如此,杀人的也还是我吗?在这种场合,无罪推定是否适用?”

薰子娓娓道来,和昌不禁惊叹于她思维的敏捷。表面上看来精神错乱,其实大脑正冷静地以可怕的速度在运转。

来自所辖警署的警官代表们似乎完全被镇住了,又是焦急,又是狼狈,太阳穴上汗珠直冒。

“太太,您叫我们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吗?”渡边神情紧张地问,好像被逼进死胡同的凶手是他自己。

“这不是讨论,是质问。好了,我再问一遍。现在,如果我刺中我的女儿,会不会构成杀人罪?请回答我。”

渡边苦着脸,以手扶额。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不是法律专家啊。”

“那就请您去和专家谈谈吧。现在马上打电话。”

渡边用力摆手。“请您别这么不讲道理。”

“怎么不讲道理了?你应该认识几个律师或者检察官吧?”

“认识倒是认识,可是现在问也没用啊。我能猜到他们会怎么回答。”

“会怎么回答?”

“详情不明,无可奉告——肯定会这么说的。”

薰子长叹一口气。“真是不痛不痒的答复。”

“他们总是这样的,不会用假设语气,除非把其余的具体材料收集齐了摆在他们面前。”

“哦?”

“要不这样?我给您介绍个律师或者检察官,您直接去问他们。怎么样?总之,现在您先把刀放下……”

但薰子无视了渡边的话,朝轮椅后方移动。

“假设是不行的对吧?那如果实际上真的发生了案件呢?”说着,她双手将菜刀高举过头,“请用你的眼睛看仔细了。”

美晴尖叫起来。

“住手,薰子!”和昌向前跨出一大步,张开手臂,“你疯了吗?”

“别过来!我是认真的!”

“那可是瑞穗啊,是你自己的女儿啊!你明白吗?”

“所以我才这么做!”薰子悲哀地盯着他,“现在瑞穗简直被当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我不能让她置于这么可悲的立场。她是生是死,就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吧。如果国家说瑞穗早就死了,我就不会被判杀人罪。如果说她还活着,我就是谋杀。但我会满怀喜悦地去服刑,因为我一直护理到今天的瑞穗的确是活着的,被白纸黑字确认下来了啊。”

她发自内心的呼喊让和昌心情激荡,他瞬间甚至觉得,既然她喜欢,索性就让她这么去做吧。

“可要是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瑞穗了啊,也不能再护理她了。这样也无所谓吗?”

“老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不是觉得瑞穗早就死了吗?那我这么做不是挺好的吗?人不会死第二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做这种事。把刀子插进心爱的女儿的胸膛……”

薰子似乎心意已决,大幅度地挥舞着菜刀。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不要!”

薰子停下了动作,朝声音来处望去。

若叶浑身发抖,缓缓走上前去,就这样一直走到薰子面前,方才站定。

“薰子阿姨……别杀她,别杀小穗。”和刚才的叫声相比,她的声音又微弱下来。

“退后,小叶,血会溅到你身上的。”薰子的声音很平稳。

但若叶没有后退。

“求求您,不要杀她。因为若叶觉得她还活着,觉得小穗还活着。我希望她活下去。”

“你……你不用硬逼自己这么想。”

“不是的,若叶没有逼自己。小穗是代替若叶成了这样的,那天,她要替若叶去捡戒指,才成了这样。”

“戒指?”

“若叶很害怕,从来没有对人讲过。是若叶不好,戴着戒指去游泳……游就游了,还把戒指掉进了水里……一个戒指算得了什么啊……如果当时溺水的是若叶就好了,现在就不会弄成这样了。薰子阿姨……若叶希望小穗活下去啊,不想让她死掉。”若叶边哭边说。

这件事和昌是第一次听说。看见薰子和美晴震惊的表情,他知道她们也是如此。

“是这样啊。是这样吗……”薰子喃喃道。

“阿姨,对不起,对不起。等若叶再长大一点儿,就会来帮阿姨,帮您照顾小穗。所以,不要杀小穗,求您了。”若叶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和昌也没有做声,只定定地凝视着女孩微微颤抖的背影。

薰子叹了口气,缓缓垂下了手里高举的刀。她将刀子紧紧握在胸前,闭上眼睛,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薰子睁开眼,离开了轮椅。她把菜刀放在桌上,走到瑞穗身边,双膝跪地,将她拥在怀里:“谢谢。”

“阿姨。”若叶的声音细细的。

“谢谢。”薰子又说了一遍,“阿姨会期待着那一天到来。”

听了这话,周围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和昌也是其中之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腋下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姐,”美晴走了过去,“我对小穗说话,并不是什么演技。你觉得在教堂里祈祷的人们,他们的声音是演技吗?即便到了今天,在我眼里,小穗仍然是我可爱的外甥女。”

薰子的脸色缓和了,点点头。“我已经明白了。”

一阵无力感袭来,和昌疲惫地靠在墙上,视线与身边的渡边相交。

“我们也该撤了。”刑事课系长说。

“不用把我带走吗?”薰子松开若叶,问道,“我是杀人未遂的现行犯啊。”

渡边皱起眉头,摆手道:“您开什么玩笑。”接着他对和昌说:“我会对上面好好解释的。只是家庭纠纷罢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拜托您了。”

“明白。不过啊,”渡边耸耸肩,“这还真是一段丰富的经历。”

和昌默默低头行礼。

把警察们送到大门,回到客厅的时候,星野也在做回去的准备。

“老公,”薰子走了过来,“我要谢谢星野先生。这么久以来,真的太感谢了。”她双手合拢放在身前,鞠了一躬。

和昌看着星野:“是吗?”

星野点头。“夫人说我可以不用再来了。任务完成。”

“要给瑞穗做锻炼,我一个人就够了。”薰子续道,“只是,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看见了。”

和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好的。”

“好了,”薰子用明快的声音说,“各位,今天我们是为什么聚集在一起的呢?我们家小王子的生日会该开始啦!”她环顾室内,看见墙角缩成一团的生人,赶忙过去将他一把抱起,“刚才打了你,对不起,原谅我吧。”

生人破涕为笑,响亮地“嗯”了一声:“我要告诉大家,姐姐没有死,她还在家里,活得好好的。”

“不用说了,再也不用在学校里提起姐姐了。”

“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薰子把儿子又搂紧了些。

和昌叹了口气,无意中向瑞穗看了看。

她的面颊微微一动,似乎露出了一个寂寞的微笑。

但那只是一瞬,或许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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