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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籍名:《边城片马》    作者:易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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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重重的一耳光扇得毫无防备的守根踉跄数步。
怎麽回事?这一巴掌,把守根打懵了。
「给我跪下你这个畜牲!」何父手持家法怒发冲冠。
「爹?」守根不明所以,但仍旧听话的在堂屋正中央跪下。
这是什麽?三堂会审?只见上位坐的是他爹和他娘。二娘侍妆坐在右首下方,老二何中元则坐在左首下方。
「你说!外面说的那些流言是不是都是真的!」何父的样子像是快要吐血,一张脸铁青。
流言?阴冷的地气通过阴冷的青石板钻进他的双膝。守根脸色一白。
「老爷,给守根膝下垫块垫子吧,他腿不好。」二娘忍不住求情道。
「住口!还给他垫子?怕他冻死吗!这种不要脸的畜牲,当初就应该死在林场!」何梦涛气得直拍桌子。这种事, 这种伤风败俗、简直丢脸至尽的丑事, 让饱读诗书以书香门第自居的他根本无法抬起头见人。
「他爹,根子像是根本不知道啊。也许那些就是流言,是高家故意想要抹黑咱家……」
「你也给我闭嘴!看看你生出的好儿子!还有你也是!老大老三,没有一个能让家里省心!真正气死我也!」
「老爷,您别气,是我不好, 没有教好耀祖,可是根子他……」
「可是什麽!不管此事是真是假, 无风不起浪。何守根你可敢指天发誓, 你没有做出此等伤风败俗、败坏家风、给祖宗抹黑的丑事!」
守根心中一凉,伤风败俗之事, 难道……
「爹,我一进门您就对我施行家法, 可是您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麽事吧。」
「你还有脸问!」
「他爹……」
「住口!」
「大哥,外面传言你跟刀哥……说你跟他不清不白,还说……」中元说得断断续续。
「还说什麽?」守根压下惊慌,强作镇定。
「说你……」
「说你拿人家的钱,说你在卖!你这个畜牲!你这个畜牲!」
「他爹!」
「爹!」
一番慌乱,安抚下气得差点昏过去的何梦涛。
守根跪在地上脸色惨白。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做这种事?」何父缓过气来,用手指著大儿子, 颤抖地问。不管此事是否属实,他何家传出此事,已经足够他无法抬头见人。愧对祖宗啊!
谁?是谁在胡说八道?
守根惊讶慌乱中,根本没有听清老爹在问什麽。
「你说啊!说你没有做过这种事!」
见守根神色不像平常那麽自然, 那神情明显就有一丝惊慌。何父的心凉透了。
「你这个畜牲!」气得目眦欲裂的何父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守根面前挥起竹板就是一下。
一竹板抽到背上。
守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他爹, 不要啊!」何姚氏和二娘侍妆哭叫著扑上前拦阻。
何父回头, 暴吼:「你们给我坐回去!」
两位母亲顿时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怕火上浇油, 越烧越烈。
何父怒气升腾, 又是一竹板狠狠抽下。怒吼:「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做过?」
做过什麽?拿三刀的银子,有。和他睡觉, 有。但……
「你这个畜牲!我打死你!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和、和……」何梦涛说不下去,他觉得那几个字眼从他嘴中吐出都是一种侮辱。
「根子!」大房何姚氏哭叫道:「根子,你说吧!你说你没有啊!你爹身体不好啊!你不要再气他了。」
「你给我闭嘴!」何梦涛回头大吼。
「……我没有卖。爹,您别对娘发火。」守根抬起头,终於开口道:「您放心,这房子的来源乾乾净净,我跟三刀周转的银钱,也都打了借条,不信你们可以当面质问三刀。」
此言一出, 不仅何父,就是其他三人也都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那麽你是说外面那些流言都是假的?那你敢不敢发誓, 说你和那舒三刀清清白白,绝无半点苟且?」何父握紧竹板的手略略放松了一些。
守根看了眼刚刚年过半百的老父,又看了眼正用极其复杂眼光看他的二弟,再看了看用担心表情望著他的两位母亲……缓缓举起右手。
「我,何守根在此发誓, 我和舒三刀之间清清白白, 以前如此,以後也会如此。如若说谎,不得好死。」
何姚氏不由放心地哽咽了起来。
「记住你今天发的誓!头顶三尺有神明,如果你做了对不起何家列祖列宗的事,就别回来见我!死也给我死在外面,别回来脏了家里!」
「知道了, 爹。」
守根单手撑地吃力地起身, 对三位长辈鞠了一躬,表情疲乏地说道:「爹、娘、二娘,耀祖的事你们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找到他, 也知道了事情经过,耀祖是被冤枉的, 三刀也答应帮助我们家解决此事。」说完,不待长辈们提问,守根立刻跛著脚转身走出厅堂。
二娘面色大喜,想追上去询问详情, 却在看清守根表情後却步。
中元面色复杂。他不是笨蛋,看他哥表情就知道事情肯定不会那麽简单。可是他要怎麽质问他?有时候, 有些真相还是不知道的好吧……
此时三刀正在离城百里外的小镇酒铺里。
他收到了一封信。
看到熟悉的字体, 闻到熟悉的幽香,大男人苦笑一声,拆开信封。
晓霞只想问君一句话:当日承诺可算数?
三刀抬头, 面前放牛娃还在等他回音。
「你等著,我写封信给你。」
三刀跟酒铺掌柜借来笔墨,很快地修书一封,就用人家信纸背面,甚至信封也用了人家原来的。
「你把这个交给让你拿信给我的人, 跟她说:我欠她的,一定会还。」
「嗯。」还在流鼻涕的放牛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到比想像中还多的铜钱和信一起递过来, 立刻绽开大大的笑脸。
守根回来还不到两天,片马城里就布满了各种各样关於何家、尤其是何家长子何守根的流言蜚语。
而这些流言蜚语的内容竟然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何家长子何守根其实是个喜欢跟男人睡觉、且靠跟男人睡觉赚家用的兔儿爷。
为了证明这点, 有人活灵活现地说,当年何守根进林场不久就勾引了在林场干活的刀哥,并陪其睡觉。
谁都知道林场多的是男人,缺的是女人。林场这种地方, 林子一进就是十天半个月,有时甚至三、四个月都不能出林。这火气积累多了,总要有个发泄的地方吧。
所以说刀哥被何守根勾引, 进而拿他泄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何况当时活下来的几个工人也证明了,年少的刀哥几乎每晚都来找何守根,而且必定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
所以我就说嘛,何守根就是个卖屁股的。林场多苦呀,他如果能攀上当时已是林场老手的刀哥,那干活多轻松。
就是!幸存的工人证明道:年少的刀哥特别能干, 一个人往往能做好几个人的活。何守根跟著他, 从来没有受过气,更没有受过累,大家都瞧在眼里。当时大家还想刀哥怎麽对何守根这麽好呢,原来……
这话一出,立刻也有人跑出来证明说,两年前何守根确实站在卖市街上出卖自己。而买他的人正是现在片马城的流氓老大刀哥。
你想, 谁好好的买个仆人回去, 会又送他屋子,又不用让他待在身边侍候?就是买老婆也没这麽好的事吧?
况且,如果不是做贼心虚,又怎麽会两年来都没有人知道何守根和刀哥的关系?
不过我听刀哥放话说,他是为了报答当年何守根雪地里相救的恩情,这才帮助他家把地皮收了回来,至於盖房子的钱, 何守根都打了借条给他。
你相信吗?有人冷笑。台面上的漂亮话,谁不会说?刀哥那是在帮何守根遮掩呢!
当然也有人提出来,刀哥有钱为什麽不挑个更漂亮更年轻的,而要买个普普通通、黑不溜秋、当时已经二十四、五的何守根?
对此,有那知情人就出来说了。说刀哥年少时是和何守根认识的,那时何守根就骚里骚气的,勾引了年少不懂事的刀哥。
而且这个知情人还说他曾亲眼看过年少的刀哥在路边摸过何守根的屁股,而何守根只是嗔骂,并没有真正生气的样子。
这个知情人这麽一说, 马上就有另一个知情人跑出来了。
就是就是!我还看见他们大白天就在山里的溪水边伤风败俗。那何守根光著身子站在年少的刀哥身边引诱他,完全不知羞耻,而年少的刀哥则一直低著头。
我看哪,刀哥会买他,也是看那麽点少年时期的情面, 见他出来卖,就把他买回去用来泄泄邪火。谁不知道刀哥在城里有好多个女人,再多养一个年少时期曾有过那麽一点露水姻缘的男人也属正常──看他可怜嘛!
没错没错!想刀哥在林场尝过那厮的甜头, 知道那姓何的床上功夫高明,这男人嘛,玩起来肯定跟女人不一样,刀哥想买来换换口味也是正常。你想, 刀哥谁啊?有什麽是他不敢做的?
嗯,我也听说过老婊子都有些留客的绝活,这何守根别看他年纪大了、腿也瘸了,还黑不溜秋的,可样子看起来也算周正,说不定人这一脱衣服,就从人变妖孽了, 屁股一扭, 两腿一夹,什麽男人能不升天?
哈哈!你小子这麽清楚,不会是上过何守根吧?
我哪敢?刀哥不劈了我!
有人骂,自然有人叹。
唉, 守根看起来挺不错的一个人, 怎麽会……
会怎样?不就是一个卖屁股的兔儿爷?没听过人不可貌相吗。我就奇怪当初他家遇到那麽大事, 竟然就这麽给他度过来了,小日子过的还比平常人好。哼哼,果然不要脸的人会干不要脸的事!我呸!我们家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干这种卖屁股的丑事!
说得好,真是恶心!一个大男人竟然学娘们靠男人养他,我呸!真是丢尽祖宗的脸了。
对於外面这种隐伏在暗处的骂声与鄙视, 受打击和影响最大的就是老二何中元。
出去参加本城读书人诗会的何中元怒气冲冲地回来, 一回来就冲著他大哥发火:「大哥,如果你没做那种事,为什麽外面都传遍了!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在外面多丢脸?今天那些有钱公子哥都对我含沙射影,他们说我、说我……我说不出来!」
守根看著弟弟,没说话。
而二娘侍妆在带著清韵去街头米粮店买米时,也遇到了难堪。
米粮店的老板娘看到她来并没有像平常一样热情地迎上,而是站在一边与另一个布衣罗裙的女人说著什麽,并时不时朝她这儿扫两眼。
挑好米,侍妆走到老板娘面前付钱, 那老板娘看著侍妆手中铜钱, 阴阳怪气地道:「这钱脏不脏啊?我怎麽闻著一股臭味?吴家大婶子,你说男人要怎麽用後面去侍候另一个男人?哎哟,呸呸,你看我说什麽, 说出来都脏了自己的嘴!」
「大娘, 这钱怎麽会脏呢?脏的是人不是钱,别有钱不赚。小心刀哥找上你。」姓吴的妇人掩嘴暗笑。
「你们在说什麽?麻烦你们说清楚点。」个性坚强的二娘也不是那种受委屈不说的小媳妇,张嘴就喝。
回家後,二娘敲响大儿子的房门,走进去待了很久。
出来时,二娘满脸泪痕, 送她出门的守根脸上有明显的掌印。
「大哥……」清韵站在院子中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著自己最为尊敬的长兄。
「清韵!你在这儿干什麽?跟我走。」她娘叫她。
清韵被她娘拖著,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大哥。
「大哥, 他们胡说的对不对?你和三刀哥不是那种关系, 一定不是的。」
「你这个死丫头,胡说什麽!我不是跟你说了, 回来不准乱说吗!你大哥怎麽可能是那种人?那都是高家在陷害我们!」
「真的吗?娘,是真的吗?」
守根站在门口, 目送她们母女二人离开。
天, 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为了家用,守根必须要出去找工,又怕被鄙视的眼光笼罩,思之再三,他拖著腿去了宝生铺子,为怕引人注目, 他出门从不带那根金星紫檀杖。
「宝生。」守根站在铺子外面,对正低头算帐的宝生轻轻叫了一声。
宝生抬起头。
「那个,这两天你手头上有没有多馀的木工活?」守根看著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的眼睛,问道。
宝生没说话。
「如果没有就算了。打扰了, 你忙吧。」守根苦笑一声,转头欲走。
「根子!」
守根回头,脸上有种不忍目睹的豁然开朗。
宝生避开守根充满希望的目光, 低低道:「那些都是真的吗?」
守根张开嘴。
「你说啊!」宝生声音大了一些。
「宝生,谁在外面?」铺子里面传来宝生父亲刘苇蒲的声音。
「没谁,是个来找工的。」宝生回头喊了一声,回过头却发现守根已经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慢,脚步似乎有点微跛, 背影也略略有点瑟缩。
宝生一拍台面追了出去。
「根子, 根子!」压低了声音轻声叫唤,三两步追上守根,一拉对方的手臂,宝生连声道:「你慢点,你怎麽突然就走了?你不是来找工的吗?」
守根转头望向友人,半晌没有说话。
「我……你知道我爹那人古板,他恐怕对你有些误会。不过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根子, 你放心,这事会过去的。这城里认识你的人谁不知道你的人品,那些外面乱说的人都是人云亦云,还有人根本就是妒嫉!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多正经的一个人。」
「你相信我?」守根低头望向友人扯住自己手臂的手, 平静地道。
「那是自然。你我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你是什麽人我还不清楚?根子,不管你有没有做过那种事, 我相信你都有你不得已的苦衷……」
突然,刘宝生的声音越说越低,抓住守根手臂的手也一点点松开。
守根抬起头,路上正有不少人望著他们,有些人更是明目张胆地对著两人指指戳戳。
「宝生!你在干什麽!你是想被脏水泼上身,还是想你媳妇回娘家啊!还不给我死回来!」後面,传来了宝生铺子掌柜刘苇蒲的怒吼声。
手一点点松开, 滑落。
「根子, 我……」
「宝生哥,你回去吧。我想起来了,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宝生明显松了口气,「哦,好……那你忙, 我、我回去了……」带著一点不知所措,刘宝生低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守根目送友人可以说是仓惶而去的身影,又笑了笑。
舒三刀,你可曾想过我会有今天?
此时,三刀正在离城五百里的江面上。
这是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江面上最常见的一种渔船。
船在江心缓缓漂浮著,没有撑船的篙夫, 也没有垂钓的老翁。
渔船的船舱里面对面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三刀。
还有一个身在背光处,桌上的烛火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只能知道对方是一个年老的男人。
这名老者眼睛似乎一直在盯著桌面上的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看。
三刀嗤笑了一声。
对面老者抬起头, 不悦地道:「笑什麽?」
次日,守根穿著那件羊皮袄子,拄著一根木棍出门找工。
走了两家铺子,都说不缺人。其中一家甚至直接问他怎麽不去城西的花街找活做。然後一群人哈哈大笑。
守根知道这些人没有坏心,他们也不是坏人。只是墙倒众人推,看到流言中的主角不说两句嘴皮子难受。
中午,他在一家馒头铺买了两个馒头, 跟馒头铺要了一碗水, 就靠在墙边一边喝水一边吃馒头。
对面是一家酒楼,大冷天,酒楼二楼的窗户竟开了, 窗边上坐了两名公子哥似的人物。
「你是何守根?」
几个痞子围了上来。
守根直起腰,「有什麽事吗?」
「把裤子脱了,让我看看你有没有XX。」
「哈哈!脱!快脱!说不定这家伙根本就是女人。」
「走开!」守根抓紧木棍。
「你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看看你有没有XX,我们就走。怎麽样?」
「还要让我们看看屁X。哈哈!」
「操,那麽脏的地方你也想看?」
「老子好奇嘛,我想看看刀哥干过的地方到底长什麽样嘛。难道你们没听过刀哥那玩意儿就跟他人一样长得特让女人受不了?」
「对, 对。让他再给我们看看他的屁X,看是不是给刀哥捅大了。哈哈!」
守根挥起棍子就冲了上去。
「大夥儿!给我打!打这个不要脸的兔儿爷!打这个给我们片马丢脸的屁精!打死他!看他下回还敢不敢勾引刀哥!」
「打!打死他!」
「打死这个不要脸的瘸腿兔儿爷!你老子不教训你,我们代你老子教训你!」
「扒光他!让他光屁股爬回家!」
几个痞子围著守根,像猫戏耗子一样逗著他。
守根也不是好惹的,一根木棍打得两个痞子上窜下跳。
可惜对方人多势众,几个痞子眼色一施, 两个从後面拦腰抱住守根, 一个从前面对著他肚子就踹,还有一个则想方设法去抢他的木棍。
守根身体被人困住,几番挣扎都挣脱不开。一个痞子缺德,竟然对他那只伤腿就是一脚。未等守根痛苦的叫声溢出口,接著另一个痞子趁守根倒下之势,扑倒守根挥拳就打,一拳打在守根肚子上, 当场就把守根打得在地上蜷起了腰。
几个痞子一哄而上,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守根只能抱头护住要害。
「喂,你们干什麽?再打就出……」好心好意的馒头铺老板跑出来劝架,话没说完就被从铺子里冲出来的老板娘拉了回去。
「你疯啦!这种事你也敢管?你铺子不想要了吗?那些人我们惹得起吗?而且你没听那些人在骂什麽吗?那人活该被人打!走!跟我回去!」
「对!识相点!否则小心老子砸了你的铺子!」痞子一边踢打守根, 一边嚣张大叫。
「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坐在对面酒楼二楼窗边的一个人开口道。
「过分?这算什麽过分?往後看吧。在下倒要看看,出了这种事, 他还怎麽在这城里待下去!
「真不知道三刀怎麽想的,就这种人, 就为了这种人!害在下一直以为他真有一个天香国色天人姿色的妻子,哼。」
「咳,我看就算了吧。免得三刀回来……」
「算什麽算?在下又没要他的命、也没说要再折他一只腿。给他点难堪而已。他要是连这点都受不住,就趁早离开三刀!」
围攻守根的两名痞子从酒楼後抬出一桶泔水。颤悠悠、不怀好意地向倒在地上呻吟的守根走去。
围观的人不敢靠近,站得远远的指指戳戳,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很多人脸上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看那德性!活该被人揍。怪不得快三十了还不肯娶妻呢,原来……哼。」
「不会前面根本就不行吧?嘿嘿。」
「这何守根看著也不像那种人, 怎麽会做出这种事?太不要脸了!可怜他爹怎麽丢得起这个脸哦!」
「就是。你没见他弟,这两天都不敢出门,更别说抬头见人了。」
「唉,不孝子啊!他也不想想,做出这种事情, 他弟妹还要怎麽做人?他妹也到嫁人的年龄了吧?这下能嫁到好人家吗?」
「我看他们一家大概在这城里也待不久了。」
守根咬紧牙齿想从地上爬起。他不能像一个软柿子一样趴下,如果这时候他屈服了,那麽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抬起头见人。
周围那些人的声音他都听见了。
越是这样, 他越是不能被打败!
你们想看我的笑话是吗?
我偏不让你们看!
你们想看我过得凄惨悲哀吗?
我偏要过得比你们每一个人都好!
你们要我家搬出去?
我偏不搬!
我就不信我还活不下去了!
你们等著,迟早一天我会让你们把今天说出的话全部吞回去!
眼看守根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时,「呼啦!」
一桶泔水劈头盖脸的浇下。
「石承丰!」男子腾地站起。
「你这样做太过分了!我可不想死在你手上!告辞!」三句话几乎没有停顿地说完,最後一个「辞」字话音刚落, 男人就跑得不见人影。
仍旧穿得异常臃肿的石承丰冷哼一声:「胆小鬼!」
就在石承丰骂人胆小鬼的同时,楼下却发生突变。
一阵鬼哭狼嚎的叫声响起。
周围响起一片哄堂大笑。
石承丰觉得叫声不对头,不由探头向楼下看去。
只见那抬著泔水的两个痞子此时浑身挂满异物,一身异味,拼命甩手擦脸摇头。
而周围人一边叫骂一边躲闪。
再看场中心的何守根,他已经站了起来。虽然一身狼狈,但身上并没有沾到泔水之类的东西。
而他身边还出现两个人扶著他, 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怎麽回事?
石承丰把眼光投向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群更像痞子的痞子们。
新出现的这群痞子正巧挡在何守根与原来那几名痞子之间。
只听後来这群痞子中的一人挖著耳朵、阴阳怪气地说道:「喂,你们几个哪里混的?怎麽没见过你们?」
没被浇到泔水的两名痞子互看一眼,「干什麽?想多管閒事哪!你们是谁?又是哪里混的。」
「我们?」挖耳朵的痞子笑,弹弹手指。旁边的人恶心得一闪三尺远。包括他的同伴们。
「不长眼的东西!你问问看周围的乡亲父老,这里有谁不认识我们?这里又有谁不知道刀哥曾经放话谁敢惹何家他就扒了谁的皮再让他穿回去!
「如果你们是我们城里的人, 你们绝对不会没有听过这句话。同样的,如果你们在这城里混, 就绝对不会对刀哥的心肝宝贝动手!」
心肝宝贝?
被这四个字恶心到的不止守根一人。听到这四个字的人一起皱起了眉头。
「乡亲们, 你们还想围观到什麽时候?看自己城里的人被城外的人欺负,你们心里舒畅是不是?看刀哥姘头被人欺负,你们觉得心里很爽是不是?行啊,那咱们就代刀哥记住你们这份恩情了。」
先不提这人说话有多恶心,但他的话很有效是真的。最後一句话还没说完, 周围的人就散的散、跑的跑了。
「去, 你们几个,把这两个拎到前面的巷子里,让他们好好体会一下咱们的恩德。喂!你们两个,别跑!我可是为你们著想, 免得刀哥回来把你们当腌货剥了皮挂城墙外面。」
那几个痞子看势头不对,拔脚就溜,哪会真的留在原地等人过来教训他们。就连那被泔水泼到自己身上的两个痞子也顾不上弄乾净自己,一头往人群里钻去。
「哇!脏死了!你干什麽!」人群中传来尖叫。
挖耳朵的痞子对身边同伴使眼色,同伴意会,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几个痞子身後。
「多……谢。」捂著胸口,守根接过木棍道谢。
挖耳朵的痞子回头, 也没说什麽,挥挥手,身後 痞子一起跟他走了。
守根待恢复了一点体力, 拄著木棍拖著腿一步一步向家的方向磨去。
额头有点潮湿, 摸摸,流血了。可竟然不觉得痛,也许身上、尤其是腿上的痛掩过了其他痛楚吧。
他本来都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没想到三刀的同伴会来帮他。
到最後还是三刀帮了他。
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帮忙,今天到底会变成怎样谁也不知道。
那些人会给他什麽样的难堪,那些难堪有多可怕, 他却可以预料得到。
不过这些人到底是谁?听刚才三刀同伴的口气,那几名痞子好像并不是本城的人, 那麽他们从哪里来?为什麽又要针对他?
路上,所有人都看著他。
窃窃私语的声音大得可以掩盖住其他任何杂音。
甚至有小孩子特意跑到他身後,跟他几步,然後又一窝蜂地跑开。过一会儿又聚集过来,指著他嘻嘻哈哈, 彷佛在看大戏一样。
有认识他的,没有一个人开口叫他一声,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
他就这样,拖著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从东大街走回南大街。
不要问他此时心里是什麽感觉。
也许他确实後悔了。
後悔不该与三刀如此亲近,更不该与三刀发生不该发生的关系。
可是发生的事已经发生。
他没有办法让时间倒流,也没有办法让人不要閒言碎语。
可是至少, 他要挺住。尤其在这种时候。
他不想什麽事都依靠三刀,也不想做一只软弱的鼻涕虫。
他不想再让人更看不起他。
好不容易挨到家门口,却看到耀祖的未婚妻巧儿正站在门外。
「巧儿?有什麽事?怎麽不进去?耀祖的事……」
「住口!」巧儿尖叫。
守根这时才发现巧儿竟然泪流满面。
「怎麽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到下辈子还是个卖的!我恨死你了!你怎麽不去死──!」
巧儿的尖声厉叫引来屋内人拉开大门。
「巧儿?守根?怎麽……」
「我爹要我嫁给其他人,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我恨你……你为什麽要做出这种事!你怎麽可以这麽不要脸……你是耀祖的大哥啊!你怎麽可以害他?你怎麽可以害我!呜呜!」
「巧儿, 有话好好说。到底怎麽回事……」来开门的二娘侍妆想要安抚情绪激动的巧儿,却被巧儿一把推开。
「何守根!的诅咒你──!」
巧儿的家人赶来了, 想来是跟在後面追出来的。
「巧儿, 别这样,我们回家,这种人家有什麽好的。」巧儿大哥搂住妹妹, 半强迫地拉扯她离开。
「哥,我不要嫁给那个人……我不要……呜呜!」
「巧儿, 听话。你嫌我们家丢脸丢得还不够吗?先是何耀祖杀人、然後又是他大哥……这种亲家,我们要不起啊!」
「哥,耀祖是被冤枉的,耀祖肯定不会杀人, 哥……」
「走!不管耀祖有没有杀人,你难道想嫁入这家,然後一辈子被人指著脊梁骨骂吗?你丢得起这个人,我们家丢不起!」
巧儿大哥在走过默默无言、狼狈万分的守根身边时,「呸!」一口唾沫吐在了守根脸上。
守根想闪没闪开, 举起袖子擦擦。一句话没说。
嚎啕大哭的巧儿被其兄长强行拖走,何家门前重新恢复平静。
只是这份平静後面……
侍妆看向大儿子,此时才注意到他的样子有多惨、多糟。
「根子,你怎麽了?怎麽变成这样?你……天哪!你头上还在流血!」
「二娘,我没事,我们进去吧。」守根抹抹脸, 吃力地说了一声。
「那个探子还没有消息麽?」正在准备马匹回城的三刀问。
「没有, 那人很狡猾,不过您让留意的杏林仙子的踪迹倒是有了些眉目。」打扮如渔夫一般的男子一边在江边刷船一边回答。
「哦?在哪儿?」
「离片马二百里的田家村。」
三刀沉思了一会儿,「何家这几天可有什麽事情发生?」
「没有,爷。」渔夫弯著腰回答。
「城里你叫王胜他们多看著点,迟则半月,少则十日,我就回去。」
「是。」
听得马蹄声去远, 男子上船把船划到江心, 静静地,一艘小船靠了过来。
「二当家,话都照您教的说了。小的可先说好啊,出事您可得帮咱兜著。」
「知道了,就你废话多!我们这麽干还不都是为了老大好。」
渔夫抓抓头,嘟哝了一句:「就怕老大不领这个情。小的我可不想被老大扒皮再穿回去。」
「你再嘟囔我给你扔江里!记住了, 我们都被事情绊住了, 这两天都不在城里,你没找到我们。还有,找个笨点的换掉萝卜头。」
渔夫胆小,可二当家说的话又不得不听。只得苦著脸把船划开了。
第三天,守根没有出门。他爹昨晚让他跪祖宗牌位,跪了一夜, 结果昏倒在祖宗牌位前。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是……你。」守根嘶哑地道。
「是我。」少年郎点头。
「你……怎麽?」
「我从你家门口走过,你娘请我进来的。」
守根在内心苦笑, 你怕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否则哪会那麽巧从我们家门前经过,而且还恰恰是我挨打後的第二天。
没错, 守根认识此人。此人正是上次在他家门口徘徊的俊俏郎中。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
守根扯起一丝笑容,「反正好不到哪里去。」
「确实。你已经没什麽机会可以好起来。不过你这样子,他看到大概要心疼死了。」
「哦?你这麽觉得?」
少年郎中噎了一下,她怎麽觉得一副凄惨样的黑皮男子在故意刺激他?
「我并非愚昧,自然能看出你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我说过,我只需要等就可以。对你, 我谈不上恨。如果你能活下去和他过一辈子, 也许我会非常恨你、甚至想方设法毒死你也说不定。可你现在在我眼中,就跟你们家院子里那棵树上的叶子一样, 要不了多久,就会自动从树上落下。」
「是啊……」守根闭上眼睛。他觉得很累。
「我给你开了药,你按方服用,一日两次,早晚各一次。注意药不要熬乾,如果乾了,这副药就没用了。还有这是给你的腿外敷的药, 虽说不能治根,至少能让你好过一点。」
「谢……谢。」
「不谢。我是医者。」
「我……没钱。没钱付你诊金,也……没钱去买药。」
郎中有点生气, 这人难道还指望他给她付药钱吗?
「你可以跟三刀要。」心中生气,语气自然就尖锐起来。
「是啊……」
年轻的郎中气地拂袖就走。
「姑娘。」守根轻声唤。
郎中脚步停住。
守根看著床顶,缓慢地道:「好好对他。他……值得你一生相守。」
「不用你说, 我也知道。」郎中气不过他说话的口气, 在走出门口时, 忍不住撇头说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就算你能活下去,你能和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吗?」
冷风从打开的大门灌了进来。
守根慢慢拉起棉被,慢慢把自己裹成一团。
他想,如果他没有下山该有多好。
就这样,两个人在山里,什麽都不用担心, 盖一栋小木屋,平平淡淡。
看那人与他撒泼耍赖、看那人兴奋雀跃、看那人小心翼翼、看那人待他如珍似宝……
然後他会带著微笑闭上双眼。
然後那人会带著点伤心下山,继续过自己的日子。那份伤心迟早一天会被一个温柔的女孩抹平、直至消失。
而他的家人也不会受到伤害,一切都会很好。
守根思虑再三,决定卖掉那块被他缝在棉袄里的奇妙玉石。
虽然对不起那位偷偷把玉石塞进他怀里的挑夫,但比起家人今後的安稳生活,他选择做一个失信的人。
欠你的, 等我下去的时候,你再跟我算吧。
补丁被拆开,结成块的棉絮中塞著一块石头。
守根取出石头……
不是。
这不是那块含有奇妙玉石的石块。
抱著最後一丝侥幸,点起油灯……
守根默默地坐在桌前,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平静。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棉袄里藏了一块玉石。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机会从他袄子里把玉石取走,再塞一块回来,还能补得好好的,让他无法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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