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显贵的主顾(4)
“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对我说到，“他有两处头皮裂伤和几处严重瘀肿。医院已经为他打过吗啡，缝了几针，他现在需要安心静养一端时间，不过几分钟的谈话并无大碍。”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福尔摩斯那间光线很暗的卧室。病人完全清醒着，我听到一个微弱而沙哑的声在呼唤着我。透过那束从厚厚的窗帘缝中射入的一缕光线，我看到了他那被一片殷红的血迹浸透的紧绷着白色纱布的头。我低垂着脑袋在他旁边坐下。
“好了，华生，不要这样一幅垂头丧气的模样，”他的声音很微弱但非常清晰，“我的伤势并没有像你想象的这么严重。”
“谢天谢地！有你这句话就让我放心多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手还是有两下子的。单对单我赤手空拳也可以对付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是当他们一起上时我才有些招架不住了。”
“如今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福尔摩斯？这次袭击事件当然是那个坏家伙在幕后指使的无疑，只要有你一句话话，我马上就可以去剥了他的皮！”
“华生，我的好伙计！你可不能一时冲动、意气用事，我们既然在一个法制社会生存就得按照法制社会的规矩办事，如果光凭推测、没有充足的证据，我们无法为任何人定罪，也无权惩治任何一个人。但是，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要按照既有的法律来举证几乎是注定徒劳无功的，因为他们在犯罪之前要么早已设计了圈套让我们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么就眼看着他们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钻着法律的空子却束手无策，这种情况在精明如格鲁纳男爵这类人身上我可是早已司空见惯。等着瞧，对付他这种人我有的是办法。首先，你出去以后要尽量夸大我的伤势，让社会上的各个阶层都以为我夏洛克·福尔摩斯来日无多了最好。一旦媒体向你打探我的伤势，你就要充分发挥你的想象力和语言天分、大吹特吹。什么能活一周就算万幸啦，严重的脑震荡啦，昏迷不醒啦——一悉听尊便！说的越严重越好。”
可是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这边怎么办？”
“他可不蠢。像他这样善于见机行事的聪明人根本就不用我多费口舌。我只要对他稍加暗示他就会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毕竟他见过的世面多了。”
“你现在行动不便，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我正有一事想烦劳你费点心。你立即去告知欣维尔·约翰逊叫温德小时到外面去躲一躲，说不定那帮家伙下一个要对付的目标就是她了。他们可能会从哪儿得到些小道消息说她在这个案子里作了我的助手。既然他们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对付她是理所当然的事。事不宜迟，你最好在黄昏前将她转移到安全的庇护所去！”
“那我马上就去，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儿要吩咐我做吗？”
“劳驾你把我的烟斗给我放在桌上——还有盛烟叶的烟盒。谢谢！以后只得每天上午劳驾你到这里来一趟，我可以与你商讨商讨咱们的行动部署。”
那天晚上，我谨遵福尔摩斯先生的吩咐在黄昏时分与约翰逊一道将温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区暂避风头。
连日来，公众一直都以为福尔摩斯的伤势非常严重，简直就是危在旦夕了。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果然非常入戏，他为福尔摩斯撰写的病情报告书与我们的行动计划配合的可谓是珠联璧合，报纸上刊载的那些不祥的报道仿佛预示着福尔摩斯先生将不久于人世。只有每天不间断地到他府上造访的我才知道他的真实病情。福尔摩斯那强健的体魄和永不服输的意志已经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他恢复得出人意料的快，有时候我猜想他实际的恢复速度比他对我表现出来的还要迅速得多。这个人有一种凡事都爱保密的脾气，他的这种不向任何人甚至是最亲密的朋友露底的习惯常常会引起戏剧性的效果，结果就连我这样当了他多年知己朋友在有些情况下也不得费尽心思地猜测他到底脑子里又在打什么主意。有时他甚至把这个习惯保持到一种极端的地步：毕竟，一个人只有在他独自苦思冥想的时候才是最才思汹涌的时刻。多年来，虽然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他，但我还是时常感到自己与他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隔膜，他在很多不露声色的时候我都无法真正地猜透深埋在他心底的秘密！
就在报纸上又添油加醋地杜撰出他得了丹毒的不幸消息的那一天，也就是福尔摩斯受伤后的第七天时，他头上的伤口终于可以拆线了。就在是日的晚报上我不经意瞥见了一则消息，这则消息简单地报道说，在本周五，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登上了利物浦开往邱纳德的轮船卢里塔尼亚号，此次他将前往美国料理自己在那里的重要财产事宜，一等他从美国归来，他将与维奥莱特·德·麦尔维尔小姐——也就是德·麦尔维尔将军的独生女和掌上明珠——喜接连理。当我把这则消息念给福尔摩斯听时，他的脸蓦然变得极其苍白，脸上透出一种冷竣而严厉的表情，一看就知道这则消息给他内心产生了沉重的打击。
“星期五？”他吃惊地咆哮道。“也就是说他留给我挽救这场悲剧的时间只剩下短短三个昼夜了。说白了，这个恶棍是想乘我伤势严重事、无力顾及他时就如愿以偿。天下可没有这样顺当的事，他根本不可能绕开我的！华生，你能再为分点忧吗？”
“非常乐意效劳，福尔摩斯先生！”
“那好啊！那我希望你从即刻起花上二十四小时的功夫一门心思地研究研究中国的古瓷器。”
福尔摩斯在吩咐完以后没有对我就为什么要干这项工作作任何解释，我也没有再追问他什么。多年的相处和理解使我学会了不要过问那些福尔摩斯自己不愿提及的内容。但是就在我离开他的房间走在贝克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中的时候，我的脑子开始飞速地盘算，我该如何在这短短一天内圆满完成他交给我的这项艰巨任务呢？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门外汉而言，要按照福尔摩斯规定的期限达到那样的效果简直就是决无可能的事！在心烦意乱之下，我只好招了一辆马车径直驱往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大英图书馆向我的朋友洛马克斯副管理员求助。在他的指导下，不一会儿我就挟着一本大部头书端坐在我的住所开始走马观花地“研读”起来了。
以前常听人说，那些只为诉讼案件临时抱佛脚的律师星期一还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不到星期六就会把他博闻强记学来的知识忘得精光。当然喽，虽然现在我还不敢妄称自己已经是陶瓷学权威了，但是经过一个黄昏，和整整一个夜晚（除了中间的短暂休息）及第二天的一个上午时间，我的确死记硬背了一大堆陶瓷业深奥的专用名词。正是通过这段短暂的学习时间，我熟悉了中国历史上最着名烧陶艺术家的印章、深奥的甲子纪年法，洪武和永乐年间所有官窑和民窑的标志。顺便我还了解了一下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吴门画派杰出传人唐寅绘画杰作以及中国宋元初期的以“逸”为美学最高标准的文人画等等。就这样，当第二天晚上我与福尔摩斯再次碰头时，我的脑子里塞满了这些五花八门的、非常不稳当的知识。虽然报纸上还充斥着关于福尔摩斯伤势继续恶化的危言耸听的报道，可昔日的病人如今已经可以随意下地走动了。他习惯于像往常一样随意地躺在安乐椅上，用一只手托着腮帮苦思冥想。
“吓，好家伙！福尔摩斯，”我对他说，“要是那帮家伙对报纸上的胡言乱语深信不疑的话，没准儿他们正幸灾乐祸地等着你咽气呢。”
“可不是吗？”他接过话头道，“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怎么样，我交给你的学习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总之我是尽力了。”
“尽力就好，只要到时候你不要满嘴都是外行话就可以了！”
“那我只能尽力而为！”
“劳驾把壁炉架上那个小匣子递给我。”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拿出一件用润泽的中国丝绸包裹严密的小物品，并将之层层启开，最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极为造型别致、色泽光润、图案古朴的深蓝色小茶碗。
“你在携带这个小玩意儿时可得多加小心，这可是一件货真价实的明朝雕花瓷器真品，它真可谓是价值连城——兴许在也中国找不出另一件艺术价值可与之媲美的瓷器了——即便在北京紫禁城内那不计其数的艺术收藏之中也鲜有如此绝品。但凡是真正的收藏家没有一个见到这件小小的物品能不动心的。”
“你把它给我作什么？”
福尔摩斯不露声色地递给我一张印着“希尔·巴顿医生，半月街３６９号”字样的烫金名片。
“你今晚就用这个名头去拜访格鲁纳男爵，华生！”
通过多方打探，我现在对格鲁纳男爵的生活习惯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每天晚上大概八点左右他有一段空闲时间。你在拜访他之前可以事先派人给他送一封信去告知他你将带一件稀有的中国明朝瓷器前去请他鉴赏把玩，当然，你最好还要自称是一名拥有艺术品收藏爱好的医生，因为你的真正职业是医生，而天下最好的伪装不过是浑然天成，然后你再巧妙地杜撰说自己在旧货市场碰巧淘得这套宝物，因对男爵在瓷器方面高深的造诣钦佩有加，故恳请他代为鉴赏一下这件艺术品的真伪和价钱，倘若该物件能博得男爵厚爱的话，物主也不反对适价出售这件精美的瓷器。”
“你觉得我们该给这件瓷器定一个什么底价合适呢？”
“你算问到点子上了，华生。倘若你连自己收藏的如此贵重的物品的价值都一无所知的话，你注定是要露馅的。这个茶碗是詹姆斯爵士暂借给我的，它本是詹姆斯爵士的委托人的一件心爱的珍藏品。就算说它为世间仅有，天下无双的话也毫不为过。”
“我可以提议由专家来估价。”
“高明！华生，你今天很有灵感嘛！如果你自己提不出合适的价钱，你可以提议由克里斯蒂来代你为这件瓷器估价！”
“现在还不知道格鲁纳男爵肯不肯见我呢？”
“别担心，他不肯见你的可能性太小了。因为他对收藏的狂热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更何况他在瓷器方面是一个公认的权威。你坐下来稍等片刻，华生，让我代劳为你写一封求见函。”
福尔摩斯写给格鲁纳男爵的这封信措辞显得十分得体，不但内容简短而明了、行文彬彬有礼而且能巧妙地煽动起收藏爱好者内心深处的好奇心。写好之后，他立刻就派一名侦探所的助手设法给格鲁纳男爵送去了。当天晚上，我甚至没有化装就揣着那只价值连城的茶杯和巴顿医生的名片冒险上路了。
格鲁纳男爵私邸清新脱俗的气质及静穆而崇高的建筑风格不但展示出他雄厚的经济实力而且充分体现出其主人独到的艺术鉴赏力。在这月色当空的夜晚，由纯白大理石筑成的轻灵而秀美建筑轮廓倒映在花园的幽深的碧水之中；在幽深的花木之间，有一条曲折有致的小径直通一方由古雕像装饰得恰倒好处的花园。这座宅子原是一个南非金矿大王在其事业的全盛时期不惜重金修建的，虽然屋子的第一任主人的艺术鉴赏力有限，可是在他重金的吸引下，无数杰出的建筑家和艺术家纷纷慕名前来服务于他，因此，整座府邸秉承了历史上最华美而幽雅的建筑之传统，显得极富艺术魅力。我刚到门口，就有一位堂皇如主教的男管家把我引入大厅，在那儿，又有一名身着华丽丝绒长袍的男仆把我带到男爵跟前。
进屋时，格鲁纳男爵正背对着我站在一个位于两座窗户之间的敞开着的、窗格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几件他最为欣赏的中国瓷器的大橱窗前。听见脚步声，他立即放下手里拿着的一个蓝青色陶瓶向我转过身来。
“医生，里面请，”他温和地与我打招呼道，“这几年我花了大价钱在这些玩意儿上面，财力也日趋单薄，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出得起高价来添置新的物件，因此我才想赶在你来之前把自己的收藏大略翻检一下。你或许有些兴趣瞧一瞧这个制作精美的小陶瓶，他可是中国唐朝——相当于公元七世纪左右——的真品，它也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精美的工艺品之一，你单单看看上面的釉彩就会被它摄人心魄的美所深深打动。对了，你在信上提到的那个明朝茶碗带来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把茶碗递给了他。夜色渐浓，格鲁纳男爵在书桌前朦胧的灯光下坐了下来，开始仔细鉴赏这件稀世珍品。透过轻柔的灯光，我得以从容而细致地端详他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