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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鬼婆 (1)

书籍名:《人皮鼓》    作者:吴尔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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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木桥,我踩到一头牛的影子,牛影的腿被山坳里的太阳斜照得细长无比,像一个来自黑暗世界的怪兽。奇怪的是,牛影怎么会有六条腿呢?我顺着影子睃巡过去,原来是牛的背后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下巴长胡须的女人,一个脸部被粽叶斗笠遮蔽的女人,这个女人正是草鬼婆白玉。我一看到她,脉搏就警觉地疯狂跳动起来,我迅速把目光移开,投向机耕道,这样我就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瞟到她。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感到自己挣扎在生死关头,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和这个女人有眼神交流,不能流露出任何看见她的痕迹。

  “我没有看见她。”我告诉自己,“这里没人。”

  女人的头垂着,她的粽叶斗笠压得很低,灰白的头发闪烁着秋霜染过的光芒,外衣上的扣子发着光,好像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了一层金。即使只看到一眼,我也认得她就是那天遇到的女人。我的心在胸腔里扑通翻腾,好像在挣扎着保持呼吸,我继续朝她走去。但我小心翼翼地,命令自己不要跑起来。

  白玉手上仍然握着一把牛绳,也许是我是读了母亲的文章,也许是我听过七斤的控诉,我对她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一种迷离的亲切感。我朝白玉走去,她没有退缩,也没有回避,只是把斗笠压得更低,连胡须都不见了。

  秋收后的田野一片空旷,泥土干燥,踩在稻茬上像踩在草地上一样柔软。落日照亮西边的一片云,那片云就成了晚霞。山风裹着一股稻草沤烂的气息扑面压来,不远处,我这个不速之客惊飞起数只觅食的斑雀。白玉和她的牛就站在一幅动人的乡村图画中。也许从来没有人敢接近那头牛,所以当我靠近它时,它停止对稻茬的咀嚼,扬起头,露出仅剩几颗大牙的嘴,瞪一双巨大而无神的牛眼打量我。这头母黄牛太老了,双眼浑浊糊满目眵,瘦骨嶙峋胛骨突出,肚腹下垂乳房干瘪,最显老的还是它的皮,牛毛几乎掉光,只有脖颈上的一排鬃毛能勉强辨认它是一头黄牛。我猛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白玉牧养这头风烛残年的老牛干什么呢?它能耕种吗?不能。它能挤奶吗?不能。它能生育吗?不能。能杀了它卖肉吗?能,但越快越好。我脑海里闪过一线亮光:白玉养它的目的是为了掩饰自己。因此,我用话语试探她:

  “这么老的牛,养它干什么?”

  白玉的回答绝对是出乎我意料的,她说:“它是我唯一的亲人。”

  说完这句话,白玉又闭嘴了,仍然没有抬头看我。为了打破沉默,我想,还是直言相告吧:

  “季红你还记得吗?就是住在你家的女知青。她父亲坚决不相信女儿中了你的蛊毒。”

  白玉不说话。

  我又说:“有一个女教师留下一本手写的小书,叫《蛊惑真相》,她认为你不是什么草鬼婆,你是被寨里人冤枉的。”

  白玉是否知道母亲跟七斤的关系?她对母亲是什么态度?我无从获知这些信息,怕节外生枝,所以有意避开水漂萍的名字。

  这时的太阳光彻底从西天消失,四周一片模糊,可是我清楚地看到白玉明显地哆嗦了一下。她的身体本来就单薄,这一哆嗦,好比寒秋中的枯叶孤苦无依。哆嗦后的枯叶发出尖厉的哀鸣:

  “你就别说了,到我家去说!”

  进了西寨门就到白玉家了,她家紧挨着寨墙,时间又晚,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在靠近天井的下厅,有几块黑不溜秋的东西,白玉用脚踩一踩,问我:

  “七斤都跟你说婀?”

  天太黑了,我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只好摇摇头。我估摸白玉看不清我在摇头,只能用嘴说:“这是什么?”

  “这三块石头当年是用来架大锅的,我儿子就在这里被煮熟了。”白玉拍拍跟在后面的老牛,说:“我儿子比它大多了,如果命好活着,过几年就要领退休金婀。”

  对了,白玉怎么把牛牵进家来了?正当我惊讶的时候,一件更让我惊讶的事发生了:白玉把老牛关进上厅的正厢房。白玉把解下来的牛绳挂在木窗上,摘下斗笠说:

  “这是七斤祖上的房子,大,没人敢来住,我把最好的房间给牛住了,说话方便。”

  “说话方便”是什么意思,我有点糊涂,这件糊涂事来不及问,另一件糊涂事又来了:假如我没有看错的话,白玉把她的胡须揭了下来。我听到拉开抽屉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白玉在摸索什么吧,果然,她划燃了一根火柴,点亮一盏马灯。白玉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头发稀疏花白,脸膛黝黑,满脸皱纹,嘴里只剩下一颗牙,而且是门牙,上牙。那把胡须,让人敬畏的胡须现在一把干草似的了无生趣地躺在桌上。

  我想,打破沉默还得从白玉感兴趣的话题开始。“我去了四川阿坝,见到七斤,他还活着。”我说。

  白玉没有说话。我又说:“他还做羊皮鼓,收了一个徒弟,种了一片枇杷,鼓也好卖,日子过得不错。”

  “不要讲婀。”白玉出人意料地大声咆哮,“他早就死了,死在我心里!”

  白玉把胡须塞进抽屉,提起马灯进厨房去了。马灯一离开,黑暗就填补进来,没有马灯的上厅变得伸手不见五指。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开始四处搜寻,看到的却只有天井的影子和一片寂静,这一切本来应该让我放心,事实上却让我忐忑不安,因为这种寂静不同寻常,是死神笼罩下的死寂。我的耳鼓被周围宁静、恐怖的空气挤压,突突地跳动。我全身都紧张起来,不断地安慰自己要放松。我把手探进黄布包,紧紧握住木剑的柄,好像它是一件战无不胜的兵器。

  我坐在靠墙的长凳上,故意大声呼气。不行,恐惧就在空气里,它紧贴着我,环绕在我周围。我站起来,朝厨房的方向走去。转过一条狭窄的巷道,出现了朦胧的亮光,我仍然看不清脚下,只能脚跟拖地慢慢靠近光明的源头——那盏马灯。再转一个弯,我看见了白玉,但我一时间拿不准她是不是白玉,因为她做了一个非人的动作:双手从锅里捧起一个阔口的搪瓷口杯,伸长舌头直接朝里面舔。

  “还不够热婀。”她说,重新将搪瓷口杯放回锅内,并合上木锅盖。“不要急,喝冷的不好。”她又说。

  她在跟谁说话?我一点一点地靠近厨房门边的木窗,窗户纸残破不堪,我选好一个漏洞将眼睛贴上去。这个位置的巧妙之处就是,我能一览无余地看清里面的人,而她却不能看到我。不对,灶膛前就有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紧盯着我,这是谁的眼睛?是人的眼睛吗?随着“呜哇——”一声怪叫,那双眼睛朝我飞奔过来。好在有木窗隔着,要不然我的脸就被这只恶猫抓破了,但我吓得不轻,一屁股坐到地上。

  “长工,不要没礼貌,他是我们家的客人。”

  白玉的这句话说明了两件事,一是这只恶猫的名字叫长工,二是她知道我就站在窗外。果然,白玉又说:

  “进来婀,里面暖和。”

  我走进厨房,一条长长的矮凳横在灶膛前,那只叫长工的猫就蹲在矮凳上,见我进来,翘起胡须龇起牙往后挪了一步。白玉说:

  “坐,跟长工坐在一起,长工乖,不咬人。”

  长工似乎听懂了白玉的话,伸长舌头舔湿爪子,擦了一把脸就蜷缩到柴火堆的角落去了。白玉揭开木锅盖,抬出两个搪瓷口杯放在灶台上,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碗和两双筷子。四根筷子的长短和颜色都不一样,其中有一根还是弯曲的,看了让人难受。更难受的还是那个碗,不是因为破,也不是因为脏,而是一只大肚子的蟑螂从碗里爬了出来,爬到碗沿干脆展开翅膀飞到我脸上。我反手一拍,蟑螂是拍到了,由于用力过猛拍烂了它的肚子,一抹黏乎乎的东西鼻涕那样糊在脸上。真他妈的恶心。

  白玉对我的尴尬视而不见,她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把断柄的调羹从搪瓷口杯往碗里舀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看到是白色的液体。等舀满一碗,白玉架一双筷子在上面,对我说:

  “食婀,擂茶。”

  白玉再把另一个搪瓷口杯往我面前推一点:“食婀,猪肉豆浆,烂得很。”白玉太饿了,抬起擂茶就喝,夹起猪肉就吃。我在魔公的死尸店喝过擂茶,却不敢碰眼前的这一碗,不仅是因为这个碗又脏又破,也不仅是碗里爬出过蟑螂,而是她刚才伸长舌头直接朝里面舔。当然,我解释不喝的理由是“喝不惯”,白玉也不客气,捧在手上仰起脖子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

  老态龙钟的草鬼婆白玉嘴里仅剩一颗牙,当然要喝擂茶,吃烂肉,这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按魔公的说法,制作擂茶是相当累人的麻烦事,绝非白玉这样半死不活的老女人能够胜任的。还有,灶膛里那一堆柴火也不可能由她去砍,去挑,那么,是谁在帮她干重活?另外,既然放牛这个职业不能产生任何经济效益,那么,她买肉吃的钱又是怎么来的呢?这些问题都暗藏玄机,让人心慌慌地不踏实。

  我自己动手,把碗洗一洗,烫一烫,烧一碗开水喝,算是我的晚餐。在我喝水的过程中,白玉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一大块猪肉,塞进一个陶罐里,盖好,煨进灶膛的炭火中。白玉提起马灯就走了,从背后看,她佝偻得厉害,走路的样子好比一条行进的海马。走到上厅的正厢房,也就是刚才关牛的位置,白玉停下脚步说:“你晚上睡这里。”什么,让我跟牛睡在一起?白玉自己先走进去,说:“我也睡这里。”这就更不可思议了,一个传说中的草鬼婆,一头皮包骨的老黄牛,我要跟他们一起过夜?白玉没有理睬我的惊恐,踩上一把小竹椅挂好马灯,关上门,再打开门的时候,一把木梯就架好了。“上去吧。”白玉说。

  我抬起头,原来厢房用木板隔了一层。我顺着木梯爬上去,除了洞口上方的瓦笕能见一块光斑,四周漆黑一团。我摸到了一团棉絮和一件蓑衣,将棉絮垫好躺上去,再将蓑衣盖在身上。可是蓑衣过于粗糙僵硬,盖在身上漏洞百出,一点都不保暖。无奈,我只好垫蓑衣,盖棉絮。我听到房门“咔嗒”一声扣上,马灯就灭了。万籁俱寂中,偶尔传来老牛反刍的细嚼。也许是蓑衣太硬了,也许是牛栏太臭了,也许是这个阴森森的环境让我产生潜在的恐惧,总之是无法入眠,像烙饼那样翻来覆去,连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睡吧季红,今晚有客人,就别嚼了。”

  白玉这么一说,老牛就停止了反刍。我把头伸到洞口,朝下问白玉:“老牛的名字也叫季红?”

  “我一直都养牛,做个伴,养的全是母牛,都叫季红。我还养猫婀,全是公猫,都叫长工,长工是我儿子的名字。”白玉说,“我的牛、我的猫都不愿意叫它七斤,七斤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白眼狼。你晓得啵,他离开蛊惑寨就音讯全无,我也死心,就当自己死了老公。可是有一天深夜,他突然回来了,你猜猜他回来做什么?”

  我知道白玉一定还有话要往下说,所以我回答:“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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